張林君
(揚州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揚州225100)
自古以來,馬是國家軍事、交通和農業(yè)等方面不可或缺的畜力,也是一種特殊商品,歷代統(tǒng)治者對這種大型役畜尤為看重。在唐代重農抑商的立場下,民間馬匹交易不僅受到唐政府的管控,而且于唐律中有“買奴婢牛馬不立券”的處罰條文,可見馬這種大型活口特殊商品比一般商品的交易程序有更復雜的規(guī)定。唐代長安的民間馬匹交易情形更具有典型性,是了解唐代長安城市經濟的重要參考之一。近年來,唐代長安商業(yè)市場管理研究成果略有涉及長安民間馬匹交易,①唐代長安商業(yè)市場管理方面的主要研究成果有劉志堅《唐代市場管理制度初探》(《蘭州學刊》1986年第4期)、曹爾琴《唐長安的商人與商業(yè)》(《唐史論叢》1987年第1期)、劉玉峰《論唐代市場管理》(《中國經濟史研究》2002年第2期)、張鄰《論唐代國家的商業(yè)統(tǒng)制及其變遷》(《學術月刊》2005年第3期)、盧蕊《唐代長安兩市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溫小愿《唐代長安商業(yè)管理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張琛《唐代市場管理研究》(揚州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和吳俊《唐代商品交易管理制度研究》(西南政法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等。但后者的專題探討尚未見之。北宋初年,李昉等人所編的《太平廣記》是一部古代文言紀實小說總集,它收錄的唐代小說生動地反映了唐人社會生活風貌,其中,許多小說故事對全面了解唐代社會經濟現(xiàn)象具有一定的史學參考價值。從《太平廣記》尋找線索,來探討唐代長安民間馬匹交易之情狀,或有裨于研究唐代長安社會經濟之變遷,還可從民間與官方對比的角度揭示唐代民間馬匹交易的另一方面,故對此略抒管見,以求教于方家。
按照唐代政府的規(guī)定,長安城的東市和西市是人們進行交易活動的區(qū)域。東西兩市是在隋代都會市和利人市的基礎上發(fā)展而成的,市以墻圈圍,每邊各開兩扇門供出入,和城中其他坊間隔開來?!堕L安志》卷八“東市”條載:“南北居二坊之地。”注曰:“……市內貨財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積集。”以及“當中東市局,次東平準局?!盵1]198還有《長安志》卷十“西市”條記:“南北盡兩坊之地,市內有西市局?!逼渥ⅲ骸半`太府寺,市內店肆如東市之制……浮寄流寓,不可勝計?!盵1]240可見每個市各占兩坊面積,市局機構在市的中心設置,東西市內格局排布相似,具體要求“諸市,每肆立標,題行名”[2],表現(xiàn)出市內分肆列行的形制?!靶小逼鸪踉谑兄惺峭N商店的名稱,經營同類商品買賣的商家店肆集中在一起設立,按貨物種類分為不同的行。后來,“行”形成了同業(yè)的聯(lián)合組織,逐漸壯大,在《唐兩京城坊考》中記錄了東都洛陽的南市“其內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3],也就是說一百二十行種類的商品由三千多個店肆經營,“行”的組織規(guī)模極其壯觀,西京長安行肆的關系也由此得知。隨著城市商業(yè)的發(fā)展,市內的行與肆越來越多,根據日僧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記載,會昌三年(843)六月二十七日,“夜三更,東市失火,燒東市曹門已西十二行,四千余家,官私錢物、金銀絹藥等總燒盡?!盵4]172在會昌年間,僅東市的部分商店數(shù)目就有幾千家,如此多的商店從事的經營內容是多種多樣的。唐都長安東西兩市里上百種行肆店鋪名稱的記載散見于許多文獻中,學者對此已經有所梳理。①比如,宿白《隋唐長安城和洛陽城》(《考古》1978年第6期)等。
那么,長安的馬匹交易在哪里?《長安志》卷七“安善坊”條載:“盡一坊之地為教弩場。”注曰:“……高宗時并此坊及大業(yè)坊之半立中市署,領口馬牛驢之肆。然己偏處京城之南,交易者不便,后但出文符于署司而已,貨鬻者并移于市。至武太后末年,廢為教弩場,其場隸威遠將軍?!盵1]172即曾有一個在安善坊和大業(yè)坊區(qū)域的“中市”,專門進行奴婢、馬牛驢交易,占地一坊半。唐長安實行嚴格而整齊的坊制,關于坊的大小,學術界已有較為成熟可靠的考證結論:“(皇城南)第六排坊南北長530米;第七排坊南北長520米……(朱雀街東)第二列坊,東西寬700 米”[5]。按照安善坊和大業(yè)坊的位置,它們就位于朱雀街東第二列以及皇城南第六排和第七排,計算后得出中市面積的數(shù)值大約是55.3 萬平方米,如此大的范圍足見這種交易市場的熱鬧,又根據“長安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廢京中市”[6],也可推知中市理當存在過??墒侵惺杏捎谖恢闷?,離宮城、皇城和一些坊太遠,造成人們交易的不便,所以將其移至長安的東西市,繼續(xù)設口馬交易的行肆。
馬行的設置反映了長安城里馬匹交易的興旺?!短綇V記》中有兩則故事與西市中的馬行有關。一則是虬髯客與李靖約定“某日午時,訪我于馬行東酒樓下”,李靖到長安馬行,“攬衣登樓,即虬髯與一道士方對飲。”[7]1447另外一則是李君打開仙師的信,上面寫著:“可西市鞦轡行頭坐?!薄耙娪檹屯V良吹菢秋嬀??!盵7]1130首先,這兩段記載都提示在行的附近建有酒樓,可見同行商人的聯(lián)合組織已有一定的規(guī)模。所謂“行頭”,就是行中為首的管理者,負責管理本行物資的質量和價格,可想而知,馬行也有行頭,便是從事查看牲畜特征與估定價格等事務的人。再者,“鞦”是絡在牲口股后的皮帶,“轡”是駕馭牲口的嚼子和韁繩,鞦轡是駕馭馬匹的必備物件,馬行是專門出售馬匹等牲口的場所,既然同類商品經營的店肆會開設在一起,如果以酒樓作為共同的參照物,鞦轡行的酒樓也可能是馬行的酒樓,則“鞦轡行”應當是“馬行”的別名。楊寬先生將此例和米麥行類比,“猶如米麥行常稱為斛行或斛斗行,因為當時常以‘斛’作為大量米麥的代稱。”[8]
然而,至唐中后期,長安城里民間馬匹交易的地點則不固定,不限于馬行,還有可能是在市中某處或居住坊內,因而交易的地點具有流動性。比如天寶年間,“鄭子如市,果見一人牽馬求售者,青在左股,鄭子買以歸……鄭子乃賣之。有酬二萬,鄭子不與……鄭子乘之以歸,買者隨至其門……遂賣,卒不登三萬?!盵7]3695再有“許棲巖,岐陽人也。舉進士,習業(yè)于昊天觀……時南康韋皋太尉鎮(zhèn)蜀,延接賓客,遠近慕義,游蜀者甚多。巖將為入蜀之計,欲市一馬而力不甚豐,自入西市訪之。有蕃人牽一馬,瘦削而價不高,因市之而歸?!盵7]294這兩個故事都表現(xiàn)出長安百姓交易馬匹的地點可以在市中,而不一定在馬行,甚至還可以在賣主的家門口,而且賣馬人可以牽或者騎著馬在城中沿街流動售賣。
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人們交易的需求條件開始增多,唐代長安民間馬匹交易的地點也順勢發(fā)生了變化,呈現(xiàn)出靈活性。唐初長安的民間馬匹交易被限制于城中固定的場所,即市內的馬行,這表現(xiàn)了唐政府要求民間馬匹交易必須遵守市的管理規(guī)定,此舉在一定程度上維護著畜力交易市場的秩序,也利于政府管控。唐中后期,長安民間馬匹交易逐漸擴大區(qū)域范圍,可以在市中或是居住坊內流動買賣,這反映了馬作為一種大型動產相較于其他商品的特殊性,也反映了在長安民間馬匹交易的實際情形中,人們的交易行為不斷沖擊嚴密的市場管理體系,進一步試圖打破這種市坊封閉的地域局限。
長安民間馬匹交易既受到唐政府在地理范圍上的限制和約束,關于馬的交易價格也有市署下達的明確要求。具體來說,由太府寺在長安東市與西市專設的市署市局官吏執(zhí)掌京城財貨交易,分別有從六品上的市令一名,其下屬包括丞、錄事、府、史、典事、掌固等,構成市署市局機構,“京、都諸市令掌百族交易之事;丞為之貳。凡建標立候,陳肆辨物,以二物平市,以三賈均市。精為上賈,次為中賈,粗為下賈……凡賣買奴婢、牛馬,用本司、本部公驗以立券。”[9]馬作為市場中交易的物資,經市署按照其質量優(yōu)劣公允評定,分成精次粗三等級別,再根據級別標出上中下三種不同的價格,即是以均市三賈(價)執(zhí)行,可見馬的交易價格受到官方的把控,并且與馬自身的價值息息相關。
交易馬還有一個最為關鍵的步驟就是“立市券”,《唐律疏議·雜律》“買奴婢牛馬不立券”條載:
諸買奴婢、馬牛駝騾驢,已過價,不立市券,過三日笞三十;賣者,減一等。立券之后,有舊病者三日內聽悔,無病欺者市如法,違者笞四十。
[疏]議曰:買奴婢、馬牛駝騾驢等,依令并立市券。兩和市賣,已過價訖,若不立券,過三日,買者笞三十,賣者減一等。若立券之后,有舊病,而買時不知,立券后始知者,三日內聽悔。三日外無疾病,故相欺罔而欲悔者,市如法,違者笞四十;若有病欺,不受悔者,亦笞四十。令無私契之文,不準私券之限。
即賣買已訖,而市司不時過券者,一日笞三十,一日加一等,罪止杖一百。
[疏]議曰:賣買奴婢及牛馬之類,過價已訖,市司當時不即出券者,一日笞三十。所由官司依公坐,節(jié)級得罪;其挾私者,以首從論。一日加一等,罪止杖一百。[10]
結合市署規(guī)定與這條律文及其《疏》的解釋,旨在強調馬匹交易中的買賣雙方必須遵守“三日內聽悔”原則,即立市券后三天內,馬確實出現(xiàn)舊病,買方發(fā)現(xiàn)后,可以悔約退還,超過三天,則買方不可以反悔,買賣雙方繼續(xù)維持原先的交易。而且市署官吏必須在付價完成時為該馬匹交易立市券,否則會被治罪,這在理論上會減少買賣雙方的矛盾和糾紛,還突出了政府管理與公證的責任。此外,頒布的這項條律適用于立市券的交易,未經過市司立券的買賣馬匹的失當行為不援引此條論處,私人立契買賣中的權益亦不受唐律保護。
雖然唐政府通過唐律嚴管馬匹交易,但唐代民間馬匹交易還是在這種強制下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最明顯的就是買賣雙方突破按馬的品種等級定價的規(guī)則。對長安城中有身份的人而言,擁有高檔的馬是他們財富與地位的體現(xiàn),在這種消費觀念下,寶馬良駒的價格會瘋狂上漲。在皇家,不僅買進名馬,還要給馬佩戴昂貴的裝飾以彰顯奢華,楊貴妃的姐妹們“因復上聞,請各乘馬。于是競購名馬,以黃金為銜蹶,組繡為障泥?!盵7]1819達官貴人、富豪們也爭相買來名馬,豢養(yǎng)于家中,如宰相裴冕“性本侈靡,好尚車服及營珍饌,名馬在櫪,直數(shù)百金者常十數(shù)”[11]3354,又或是“鄴中富人于遠者,性奢逸而復好良馬,居第華麗,服玩鮮潔,擬于公侯之家也,常養(yǎng)良馬數(shù)十匹。忽一日,有人市中鬻一良馬,奇毛異骨,人爭觀之。遠聞之,酬以百金”[7]3543,這也表現(xiàn)了家境殷實者以購買和積養(yǎng)名馬聚財,精良的寶馬就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有身份地位的人擁有寶馬可以非常驕傲,而平民買馬則通俗化,只考慮代步出行,住在昊天觀的進士許棲巖到長安西市買馬,“巖將為入蜀之計,欲市一馬而力不甚豐,自入西市訪之。有蕃人牽一馬,瘦削而價不高,因市之而歸?!盵7]294
在《太平廣記》的一個故事中,詳細記載了長安鄭子先買后賣同一匹馬的情景,以馬價為焦點,也從側面顯露了買賣雙方的意志對這場交易的推動作用。故事背景是任氏想讓鄭子通過買賣馬,從中獲利。據卷四百五十二《任氏》記:
他日,任氏謂鄭子曰:“公能致錢五六千乎?將為謀利?!编嵶釉唬骸翱伞!彼旒偾笥谌?,獲錢六千。任氏曰:“鬻馬于市者,馬之股有疵,可買以居之?!编嵶尤缡校娨蝗藸狂R求售者,青在左股,鄭子買以歸。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棄物也,買將何為?”無何,任氏曰:“馬可鬻矣。當獲三萬?!编嵶幽速u之。有酬二萬,鄭子不與。一市盡曰:“彼何苦而貴買,此何愛而不鬻?”鄭子乘之以歸,買者隨至其門,累增其估,至二萬五千也。不與,曰:“非三萬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詬之。鄭子不獲已,遂賣,卒不登三萬。既而密伺買者,征其由,乃昭應縣之御馬疵股者,死三歲矣。斯吏不時除籍,官征其估,計錢六萬,設其以半買之,所獲尚多矣。若有馬以備數(shù),則三年芻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償蓋寡,是以買耳。[7]3695—3696
這個大約發(fā)生于天寶九年(750)的故事描述了長安百姓鄭子買馬與賣馬的過程,對交易馬價也有記錄。先是鄭子聽從任氏的安排,去找賣有特殊標記馬的人買馬,可能花費六千文。當鄭子賣馬時,已經設定好預期售價為三萬文,以至于低于預設的三萬就不出售,后來沒有賣成,他索性騎著此馬回家了。之后迫切需要這匹馬的買馬人追隨鄭子,“累增其估”到二萬五千文,鄭子不賣,直到提高價格至差不多三萬時才成交。買馬人出于自身尋求特殊馬匹的需要,他的支付價已經低于官府征賠價,便欣然從鄭子手中購買??梢娺@樁買賣并沒有市令在場,二人討價還價完成了私下的交易,從此故事中得知,唐中期長安私人交易馬匹畜力的成交價在一定程度上是依賴于買賣雙方的協(xié)商。
《太平廣記》中還有其他地區(qū)私人交易馬的記載,也展現(xiàn)出交易由買賣雙方自行定價。比如卷四百三十六《盧從事》的故事,盧傳素寓居江陵,他豢養(yǎng)的馬是自己的表甥投胎轉世償債所變,元和年間,這匹馬壽命將盡時對盧傳素說:“……后五日,當發(fā)黑汗而死,請丈人速將阿馬貨賣。明日午時,丈人自乘阿馬出東棚門,至市西北角赤板門邊,當有一胡軍將,問丈人買此馬者。丈人但索十萬,其人必酬七十千,便可速就之?!北R傳素相信了這番話,“明日,試乘至市角,果有胡將軍懇求市。傳素微驗之,因賤其估六十緡。軍將曰:‘郎君此馬,直七十千已上。請以七十千市之,亦不以試水草也?!瘋魉剌d其緡歸。四日,復過其家,見胡軍將曰:‘嘻,七十緡馬夜來飽發(fā)黑汗斃矣?!盵7]3541—3542當盧傳素和胡軍將交易的時候,盧壓低了價格,沒想到正如預言一樣,胡軍將還是提高價格到七十千成交。這次在市中的交易沒有體現(xiàn)市署制定馬價,而是買賣雙方根據馬匹質量或個人要求協(xié)商而定;不查驗馬飲水食草等體力狀況,似可成為減價條件;且未訂立市券,不涉及“三日內聽悔”,私人交易的自由度更大。通過這個例證也可推想,唐中后期長安的民間馬匹交易也不全然依賴于政府定價,而是由買賣雙方控制完成的。
以上這兩個故事呈現(xiàn)了唐中后期民間馬匹交易時的馬價。天寶九年(750),鄭子在長安買一匹馬為六千文,賣這匹馬為近三萬文;憲宗元和年間(806—820),江陵的一匹馬可賣六萬至十萬文。比較來看,江陵地區(qū)多水路而少馬,馬價可能偏高。推測民間馬價應當與所處時期、政策、地域、馬的品種質量和錢貨支付手段等因素有關,而且還與買賣雙方的需求關系甚密。雖然故事中都有對買賣結果未卜先知的預言,頗具神奇色彩,但仍可見唐中后期百姓的私人馬匹交易越來越盛行,官府市署定價與唐律要求“立市券”等強制辦法對民間馬匹交易的影響弱化,在買賣雙方有可能會產生矛盾糾紛的馬價問題上,和平成交的馬價由買賣雙方根據當時彼此需求的情況議定,唐都長安民間馬匹交易的價格亦是如此而來。
隨著唐代商品經濟的發(fā)展,民間交易既可以在買賣雙方之間進行,也可以借助促成買方買進和賣方賣出商品的中間人,也就是牙人,①參見《太平廣記》卷231《器玩·三》,“陳仲躬”條引《博異志》:“唐天寶中,有陳仲躬家居金陵,多金帛……明旦,忽有牙人叩戶,兼領宅主來謁仲躬,便請移居,并夫役并足?!保ǖ?772—1773頁)又《太平廣記》卷372《精怪·五》,“張不疑”條引《博異志》:“南陽張不疑,開成四年,宏詞登科,授秘書。游京……月余,牙人來云:‘有新鬻仆者,請閱焉。’不疑與期于翌日。”(第2958頁)又叫牙郎。②參見《太平廣記》卷257《嘲誚·五》,“張登”條引《干饌子》:“唐南陽張登制舉登科……登曰:‘笑公驢牙郎,搏馬價。’此成笑耳?!保ǖ?001頁)牙人并非商人,而屬商販之流,社會地位很低。如《太平廣記》中《柳氏婢》講一個被柳仆射賣了的婢女曾說:“某雖賤人,曾為仆射婢;死則死矣,安能事賣綾絹牙郎乎!”[7]2039竟是奴婢都不屑于牙人之流。隨著商業(yè)的發(fā)展,牙人的種類逐漸變得多樣化,具有專業(yè)經驗的牙人逐漸顯露,他們善于鑒定貨物質量,能掌握市場供求信息,溝通買賣雙方,還專門撮合某類商品成交來收取一定比率的傭金,如“馬牙”就是一類懂馬識馬還從買賣馬的生意中獲利的群體。唐東都“有閻庚者,馬牙荀子之子也,好善自喜”,張仁亶從小家貧卻飽讀詩書,閻庚仰慕仁亶的品德,常常偷他父親的錢來接濟仁亶的吃穿,荀子總是因此怒罵閻庚:“汝商販之流,彼才學之士,于汝何有,而破產以奉?”[7]2604可見當時牙人終究因商販身份有別于士人,馬牙從買賣中賺取的牙錢利潤也許是比較微薄的。
但也有牙人在這種民間馬匹交易之中賺取暴利,如卷四百三十五《續(xù)坤》記:
咸通乾符中,京師醫(yī)者續(xù)坤頗得秦醫(yī)和之術,評脈知吉兇休咎,至于得失,皆可預言。適有燕中奏事大將暴得風疾,服醫(yī)藥而愈,所酬帛甚多,仍以邊馬一匹留贈,馬之骨相甚奇,然步驟多蹶。雖制以銜勒,加之鞭策,而款段之性,竟莫能改。坤以浪費芻粟,托人以賤價賣之。求駿者才試,還復如此,累月不售。鄰伍有王生,貨易于中貴之門,頗甚貧窶,忽詣坤云:“有青州監(jiān)軍將發(fā),須鞍馬備行李。亦知馳騁非駿,但欲置于牽控之間。”坤直以無用之畜付焉,亦不約鬻馬之價。自此經旬不至,謂其脫略亡逸。一旦復來,所直且逾十萬。坤既獲善價,因以十千遺之。俄見王生,易衣裝,致仆馬,至于妻孥服飾,亦皆鮮潔。或曰:“王生賣馬,金帛兼資,計三四百萬。”坤甚驚,試詢其事,王生初不備說。坤曰:“某以無用之物,獲價頗多,但未知駑劣之材,何以至此?”云:“初致馬于青社監(jiān)軍,舉足如有羈絆。及將還,途遇小馬坊中使,因遣留試。信宿而往,不復見焉,密詢左右,數(shù)日前,魏博進一馬,毛骨大小與此同,圣人常乘打球,駿異未有偶。御廄有馬,毛色相類者,咸有其對。將到日,方遣調習步驟,縈轉如風,今則進御數(shù)朝,所賜之物甚厚?!逼浜笸跎虼笏髌饍r,遂以四百萬酬之。是以物逢時亦有數(shù),不遇其主,則駑驥莫分。乃知耕莘野,筑傅巖,未遇良途,奚異于此。[7]3536—3537
從這篇發(fā)生于唐后期的故事中可以看到,續(xù)坤“托人”賣“無用”之馬,“頗甚貧窶”的王生知曉青州官兵需要馬的信息,就找到了續(xù)坤,當續(xù)坤托王生賣的馬被小馬坊中使看中,進獻給皇帝而受賞,王生便抬高了賣馬價,終于獲得四百萬致富,中飽私囊。文中沒有寫明前期貧困的王生是否為懂馬的馬牙,但他確實以中間人的身份做成了朝廷和續(xù)坤之間買賣馬的生意,等到王生回復續(xù)坤賣馬得十萬,續(xù)坤還很滿意地返給王生十千作為中介費。由于續(xù)坤賣馬前因駑馬而與王生“不約鬻馬之價”,中間人王生最后從官家私吞四百萬“金帛兼資”也本不打算對續(xù)坤據實相告,買主和賣主更是互相不知情,這個故事也從側面說明牙人漁利的現(xiàn)象是很常見的,私下通過牙人買賣馬匹的事例在唐代長安城中也屢見不鮮了。
隨著商品交換以及供需市場進一步擴大,買方賣方二者私下直接交易馬匹的過程中催生了馬牙這種新型群體,使馬匹交易更加高效地完成,正是由于馬市的需求才有馬牙的存在,馬牙的活動也促進了馬市的活躍。馬牙在馬市中獨特的中介作用逐漸明顯,牙人群體之壯大亦不容忽視,他們畢竟是商品交易信息的掌握者,其存在不是偶然的,也不全然是社會末流。行頭和牙人受到了統(tǒng)治者的注意,如德宗和憲宗都規(guī)定“有因交關用欠陌錢者,宜但令本行頭及居停主人牙人等檢察送官。如有容隱,兼許賣物領錢人糾告,其行頭主人牙人,重加科罪?!盵11]2102唐政府借助行頭、牙人檢舉欠陌錢,說明唐中后期行頭、牙人已經配合官府處理公務,統(tǒng)治者甚至考慮到他們會從辦事中收利,便制定了科罪條款。又如上文王生的例子,牙人群體既能促進交易又能從交易中牟暴利,也許導致某些不良后果,這就需要辯證地看待牙人在唐代社會經濟中的角色。
唐代是一個開放的時代,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之間的貿易往來頻繁,唐政府通過互市購進品種繁多的“胡馬”,同時向域外輸出中原的絹、茶,與胡族建立起緊密的政治與經濟聯(lián)系。在唐代官方互通有無的馬匹貿易盛況下,民間馬匹交易也是唐代社會經濟的組成部分,《太平廣記》中的相關小說作品正是了解唐代民間社會經濟風貌的珍貴史料,它展示了一幅幅正史記載之外的反映唐代百姓經濟生活變遷的豐富畫卷。
以言唐代之前的民間馬匹交易,史載,“晉自過江,凡貨賣奴婢馬牛田宅,有文券,率錢一萬,輸估四百入官,賣者三百,買者一百。無文券者,隨物所堪,亦百分收四,名為散估。歷宋齊梁陳,如此以為常?!盵12]至唐代,馬這種大宗活口商品的交易仍然被統(tǒng)治者管控。尤其在都城長安,這是唐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政府要維護統(tǒng)治的穩(wěn)定,就大力限制商業(yè)活動,京師的市場也被市署嚴格監(jiān)管。馬作為對國家具有重要意義的畜力資源,當它們產生剩余轉化為商品投入市場時,唐律規(guī)定馬匹的交易要在市署立市券,才算有法可依的正規(guī)交易。在這種大背景下,對民間馬匹交易實行嚴格的市場管理確實可以起到維護市場秩序的作用,但本質上,市由官立廢,市的設置與運營不是商業(yè)發(fā)展的自然結果,復雜的人為干預程序可能會減少民間馬匹交易的發(fā)生,也會干擾商品流通。
盡管大宗活口特殊商品交易受到唐政府的干預和法律的約束,長安民間馬匹交易還是在商品經濟發(fā)展的推動下逐漸產生種種靈活變化的特征。以《太平廣記》觀之,在唐前期,長安民間馬匹交易必須在市中的馬行,須由市署定馬價以及立市券;但至唐中后期,長安民間馬匹交易就悄然發(fā)生了變化,政府和法律對其控制作用弱化,交易地點由固定到流動,交易價格由官方制定到買賣雙方以彼此需求等條件為依據來議定,還出現(xiàn)了促成馬匹交易的買賣中介——馬牙,這些變化反映的商品市場因素給唐代長安的社會經濟與百姓生活帶來了可觀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