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勇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徐渭,字文長,別署田水月、天池生、天池山人。晚號青藤道士。浙江山陰人,正德十六年(1521)生。從中華藝術(shù)史可知,他是以獨具的個性與豐富的創(chuàng)作立于人世的。
世人論及文長均從“奇”切入。在筆者看來,世人思路不外有兩層涵義:一者,依其命運偵破奇由;二者,因其命運而震撼其不同凡響的人品及創(chuàng)作成就,由此結(jié)論徐渭是“狂人”。不難知道,此思路及結(jié)論在徐渭同時代就有。
例如陶望齡《徐文長傳》:“文長負才,性不能謹飾節(jié)目,然跡其初終,蓋有處士之氣。其詩與文亦然。雖未免瑕類,咸以成其為文長而已?!盵1]1341
袁宏道《徐文長傳》:“文長既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蕩曲蘗,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而幽峭,鬼語秋墳。文長眼空千古,獨立一時?!盵1]1342
袁宏道這里的稱譽雖不無過譽之辭,但顯然出于真情。在筆者看來,徐渭其實是一個平常的人,并不是精神上的奇者,最多是性格上的直漢、硬漢。此誠如陶望齡所云,有屬于他自己的個性人格及施展模式而已。筆者以為徐渭作為一個平常人并無特別處在于:
(1)他亦如常人一樣,堅持期待走科舉入仕之途,換言之,他也是非常期望以科舉榮身以換回名利的,只是科場卻一直不順。從文獻可知,徐渭在嘉靖十九年(1540)獲山陰縣學(xué)諸生(秀才)資格后,一生曾連續(xù)八次落榜,直到四十一歲鎩羽而歸,不曾獲舉人身份。
(2)為了謀生,他還選擇應(yīng)聘,其《上提學(xué)副使張公書》云:“渭少嗜讀書,志頗宏博,自有書契以來,務(wù)在通其概矣。六歲受《大學(xué)》,日誦千余言?!盵1]1106
(3)甚至于婚姻他選擇入贅,據(jù)史料,徐渭出于無奈,二十歲入贅潘氏。剛滿六年,潘氏死于生子,徐渭離開潘家回山陰已無家可歸。
就是說徐渭并不否認于人生的各方面走世俗之路。徐渭以白衣秀才的身份受聘為總督幕僚,其才學(xué)受到浙江總督胡宗憲器重。雖在此多數(shù)受命作一些屬于“無端代人哭”的應(yīng)酬文字,但徐渭還是堅持在做。而對于此,據(jù)徐渭自己解釋他也需要做的周詳,他是這樣理解和開展的:雖知所照淺俗,也同樣相信反照清明。學(xué)人們往往結(jié)論以為出于義氣是他入幕府的一個原因,也的確為了謀生他不避污穢,但無疑也體現(xiàn)著儒者“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氣[2]78。徐渭自己曾說:“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盵1]1341其實他的成就正是在這些俗務(wù)往來雜糅中筑成的。
他的詩今存有2700余首,多數(shù)是應(yīng)時感物以抒懷之作,個中只在表達對自己家鄉(xiāng)、對各地風(fēng)土人情、對花鳥四季的真情實感,從選材到表達再平常不過,性情亦只是淡在于其中。
例如他解釋自己的周圍:
空中云氣無邊白,雨后山光一片青。坐石聽泉何處好,亂峰深處有茅亭。[1]1320
解釋自己于此中人的定位:
花居一紙不異春,人在人中豈異人。山中窗隙觀四海,坐見毫端收一塵。[1]1318
他定位他自己真相:
我本澹宕人,忘憂非爾力。[1]1318
又,徐渭解釋自己對周圍的意義:
乾坤非人誰料理,無一不是秀才事。(卷二送章君之海寧教授七古)
他解釋自己所依托的手段:
不過破紙敗墨,與君爭一日之能。
綜上看來,徐渭雖落拓,但一生其實不以奇,而是將此行為與心態(tài)展開在清晰的自然生命延展與仕途曲折反思朗照中。在他看來世界無非如此,以此而有靈性。其云“今之南北東西雖殊方,而婦女兒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謂竹枝詞,無不皆然。此真天機自動,觸物發(fā)聲以啟下段欲寫之情?!盵1]458
在本文里,說他是直漢、硬漢在于他雖畢生參加科舉,但同時也指責(zé)科舉之弊;雖在幕府謀職,但隨時保持著自己的品性。可以說無論如何他首先是期望并切實走著平常人的平常生活之路;換言之,只是堅持在平常日用中自我保持著有相、有志,不被世俗湮滅,是其生活、生命而已。
今天談徐渭,學(xué)人也經(jīng)常以“狂”視之。雖則如此,但在筆者看來,其實這應(yīng)是過于粗放地考論了其個性。即是說,學(xué)人還可以近距離聚焦其狂,發(fā)現(xiàn)他狂之中隱有更深刻的條理性。首先,徐渭的個性來自于他的讀書涵養(yǎng),即在于個性是他愿意且逐步以理性明確的。筆者的這個斷語概言之是出于在他一生之中許多處他對自己的表白。據(jù)其資料似可下這樣的結(jié)論:一方面,他本就有被別人激賞的才情聰明,此乃培植個性的根。另一方面,他終于以讀書使聰明凝結(jié)成了個性,因此完全可結(jié)論徐渭的一生聰明靈異結(jié)葩于讀書,而其個性則在于以此為底蘊而自成其是,自展其質(zhì)。
換言之,他的個性既因其天性,又最終因讀書而在許多方面得以培植與明確。表現(xiàn)為,以其讀書,徐渭才越來越愿意承認自己在很多地方與世人不一樣。例如他厭惡時下的模擬漢唐的思路,厭惡世上的矯情俗雅氣息[1]906(《胡大參集序》),厭惡世上標舉虛偽的不實之求,《贈余醫(yī)師序》對“偽”進行無情的嘲弄[1]516。
鑒于此,似可結(jié)論,徐渭所逐漸明晰了的理性個性可特別表述為,他也時刻在努力找尋自己的應(yīng)世之姿,而這從某種意義上說應(yīng)是對個性的刻意開發(fā),對自我的獨特理解。至于開發(fā)的內(nèi)容,即以“真我”為歸趣來表現(xiàn)對自我個性進行闡發(fā)與真知。
什么叫“真我”?他在《涉江賦》中云:
才有一物,無罣無礙,在小匪細,在大匪泥,來不知始,往不知馳,得之者成,失之者敗,得亦無攜,失亦不脫,在方寸間,周天地所。勿謂覺靈,是為真我。[1]36
不難看出,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說,“真我”意念不是徐渭最初推衍出來的。甚或,他是帶著前人“真我”來應(yīng)物施展其個性的,但徐渭絕不是照搬與抄襲,他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在《涉江賦》中,徐渭的思維重心在于追問“真我”者其體安在?據(jù)他自己理解,此真我“體無不含,覺亦從出,覺固不離,覺亦不即。”它“立萬物基,收古今域”“失亦易失,得亦易得”。
徐渭的創(chuàng)造性還在于是他以對人格的勾勒和直呈來指證“真我”的落點,從而深入明確了自己的個性,深化具體了“真我”,以至于我們能看到包括他得心應(yīng)手的操作性。從徐渭的各類題材的詩文資料可知,他有時以“真我”切入描述思考別人人格,有時直呈自己的人格追求。例如其《代督府祭王封翁文》云:“以絕世之英,抱無所不窺之學(xué),出則為賢士大夫,處則為高人,古今可指數(shù)者,今子蓋居其一。”[1]1139其《呂山人詩序》中對山人描述云“至任野性,傲睨一世?!盵1]901——抱奇才,有深計,雄視思任,不得效尺寸而抑在山間。又其《送章君世植序》云其鄉(xiāng)友沈先生青霞“凌厲崛奇,深造遠覽,橫逸不可制縛?!盵1]517
不難知道,無論聚焦于何處,徐渭以“人格”所呈出的“真我”都不是封閉的。雖從宏觀上說它有穩(wěn)固的儒家精神涵容,但從個性上說,它又是生命的、開放的、含融的??傊?,經(jīng)常是以明晰理性而不是單純的“狂”;經(jīng)常是以個性自呈,而不是放任偏激。其在《酈績溪和詩序》中論述酈君和蘇軾《和陶》云:“蘇文忠公在惠州和淵明之作,今味其詞,皆泛泛兮若鷗,悠悠兮若萍之適相遭,蓋不求以勝人,而求以自適其趣……(酈君)取蘇文忠公之詩而和之……其嬉游傲睨,而不屑于工拙,亦猶文忠公之于淵明矣?!盵1]903由此可見,對于徐渭來說,個性雖在“真”的意義上一致,但對不同人、對同一人所應(yīng)對不同事,其呈現(xiàn)又不同。“真我”也正好在此體現(xiàn)著它的明確性以及自我所釀造的深沉空間。換言之,無論是徐渭所謂個性人格還是真我旨趣,顯然不能簡單的等同于“狂”字。雖然有時徐渭把此放到狂放的程度,例如,他一生極為欣賞沈青霞的“凌厲崛奇,深造遠覽,橫逸不可制縛”[1]517以為是當代屈原[1]625;但有時把此放到極冷靜程度,他曾為許多人做過墓志,特別是他在四十五歲時曾自為墓志,在此也完全可以感到他越過“狂”所更凝煉的理性[1]639。
另外,徐渭又經(jīng)常在他的作品中,通過人格表達關(guān)乎“真我”的孤獨。在此,雖然有關(guān)乎仕途不順的絕望,但顯然更多的則是他個性已走上了孤標的呈示。在筆者看來,此應(yīng)是理性深入人生之巔,更不應(yīng)是簡單的狂處。
其《黃甲傳臚》詩云:
兀然有物氣粗豪,莫問年來珠有無。
養(yǎng)就孤標人不識,時來黃甲獨傳臚。[1]1314
不難看出徐渭在此的理性在于首先強調(diào)個性是由于養(yǎng),是以“真我”發(fā)育的。而捕捉它應(yīng)定位在“莫問”以前,從而體悟它以“兀然”獨特所致的貼切。在徐渭看來,世人應(yīng)之以“問”則陷入世俗。
其次,徐渭以為“真我”在以個性呈示時,本質(zhì)上又以思想的獨特而獨處。尤其是對于此徐渭越來越深知需用心去體驗,而對于研發(fā)徐渭深知同樣需用心抓住。例如,他一生均在體證“知行合一”在其師身上呈現(xiàn)及特征,從中體悟“真我”的唯一性、不可重復(fù)性。其《先師彭山先生小傳》云:“(先生一世)著書凡十一種,悉破故出新,卒歸于自得……其為政急大節(jié),略小嫌,絕不知有世情,卒以此稍得訾,唯名士大賢獨心慕之?!盵1]628
再次,徐渭雖明白處于一種無奈,但他也像歷史上的一些高人那樣并不是不掂量自己的作為行蹤,自己所獨步的出處、得失、手口①等在人生平臺上的分量。也正是在此他認可了自己是兀然有物的,堅信這雖形同“氣粗豪”,但更在于是以明珠在握,而自信能“獨傳時臚”。
基于以上幾點,今天來體會徐渭的此處,當然不能簡單以“狂”論之,而勿寧更應(yīng)承認在那樣一個以模仿而矯情的時代,徐渭是獨以真實而走著心靈正道的。這是因為,徐渭明白,在那樣一個魚龍混雜的氛圍之中,珠玉淺弄,往往“真我”并不在于此,因此也就不能于此而獲得。作為一個儒家士子應(yīng)該明白只有抱定儒家擔荷情懷,他的亮度也只有更深刻地穿越于此,才能獲得真摯的人生效果。
如此說來,在徐渭這里,其個性鑄成的標志不僅不是簡單的“狂”,而是充滿并不簡單的人生理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越是到晚年,徐渭越是努力以笑來結(jié)締自己的人生,顯然這是一種以真摯結(jié)諦的人生。
其《頭陀趺坐》詩云:
四大誰從著故吾?十年浪跡寄菰蘆。
閑來寫個頭陀樣,且讀青蓮笑矣乎。[1]1322
就此,徐渭曾自云:“人生難逢開口笑,此不懂得笑中趣味耳。天下事那一件不可笑者。譬如到極沒擺布處,只以一笑付之,就是天地也奈何我不得了。抑聞山中有草,四時常笑,世人學(xué)此。覺陸士龍之顧影大笑,猶是勉強做作,及不得這個和尚終日呵呵,才是天下第一笑品?!盵1]1322徐渭這里應(yīng)是一種深悲之樂,就此似亦可得出的結(jié)論是,只有面對自然時才能開懷;只有表現(xiàn)獨特時才能釋懷;只有找回?zé)o飾時,才是最真切的表達。
在筆者看來,徐渭的這種快樂,顯然是針對流俗來說的。其云:“韓愈、孟郊、盧仝、李賀詩近頗閱之,乃知李、杜之外,復(fù)有如此奇種,眼界始稍寬闊。不知近日學(xué)王、孟人,何故伎倆如此狹小, 在他面前說李、杜不得,何況此四家耶?殊可怪嘆。菽粟雖常嗜,不信有卻龍肝鳳髓,都不理耶?!盵1]461(《與季友》卷十七)如果說這種針對性使他從不同角度涵容了自己的品格,那么顯然我們沒有理由去對此做抽象的誤讀。
如前所論,如果說,他的個性出于“真我”理想,那么縱觀《徐渭集》會發(fā)現(xiàn),他一生均因個性導(dǎo)致心目之中更伴有理想掩抑的困惑。
徐渭曾以賦一口氣借牡丹、菊、梅、荷表達了真我之品格和以真我涉世的困惑,且看他筆下的梅花“孤稟矜競,妙英雋發(fā),肌理冰凝,干膚鐵屈。留連野水之煙,淡蕩寒山之月……側(cè)披斷磧,委朔風(fēng)其將吹?!盵1]41這就是說,徐渭個性雖出于“真我”,雖表現(xiàn)于理性、率性于平常日用,但不可否認它卻是一種帶有困惑的個性。筆者以為,徐渭的這一困惑歸根結(jié)底乃在于表現(xiàn)為志與命的不相謀,雖然這是中華歷史上許多志士的共同命運,徐渭的不同顯然在于他的個性又激發(fā)了這種矛盾性,即志愈高而命愈薄。
首先,且來看一下由個性所支撐的志與命。徐渭的志高誠如其個性,然究其實卻不僅是自然與生俱有的,而是接受王學(xué)思潮對自己思維進行提升的。換言之,其志是以逐漸接受王學(xué)而具體化的。這樣一來,就顯然超出了徐渭的個性真我。關(guān)于徐渭與王學(xué)一般來說可以搜集到以下思路及其資料:
從史料可知,徐渭接受王學(xué)較早,一生均接收王學(xué)。王陽明生于1472年,比徐渭大四十九歲,是徐渭同鄉(xiāng)。徐渭出生之初,王陽明剛率兵平寧王朱宸濠之亂,任南京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此時,王陽明的學(xué)術(shù)亦已在社會上產(chǎn)生廣泛影響[3]1271。徐渭的幾個師友均是王門弟子,如季本、王畿、錢德洪、唐順之。王畿被后世視為王門左派的代表人物。徐渭作為弟子尤其表現(xiàn)出對其師季本的尊重,據(jù)他自己說“廿七八歲,始師事季先生,稍覺有進。前此過空二十年,悔無及矣?!盵1]1331(《畸譜》)?!吧疥幮煳颊?,少知慕古文詞,及長益力,既而有慕道,往從長沙公究王氏宗?!盵1]638(《自為墓志銘》)
其次,徐渭全面接受王學(xué)是為了對自我個性內(nèi)涵進行充實、提升。對此他自己這樣解道:“某始見先生時,未始學(xué)也,既稍從事于學(xué)而先生則以歿?!盵1]617
再次,尤其是徐渭在將自己的個性涵養(yǎng)安排到開放的同時,又始終深懷憂患,時刻警防自己陷入世人的平庸,因此在個性充實的同時,又主張為人應(yīng)保持夕惕若厲的狀態(tài)下志趣才得以洗凝,從而使其理性思致、冷靜。
筆者在此下這些個斷語主要是依據(jù)他全面接受他的老師季本的理論,他在《讀龍?zhí)钑穂1]677中曾闡述對季本之說的理解云:(1)理想只在于它是理想,即所謂的“以自然為宗,不能整齊劃一,不能無弊”,因此先圣主張“惕”正是為了時時處處慎之于心,滌除偽自然。(2)奔向理想的過程是向往與功夫的統(tǒng)一。(3)致使功夫者雖取法不同,然就其根本在于“驚惕”,以“驚惕”的心態(tài)而主變化才能獲得成功。而驚惕者,主宰惺惺之謂也,因動而見故曰驚化,能驚惕才能獲得當變而化。
由上可結(jié)論,徐渭的理性在于始終依儒以立。如果說他的努力在于思致始終被推及到宏大的人生背景上來,那么,他的冷靜在于能接受老師以“望到岸”以顯自由;如果說愿以功夫致狂,那么他最終以龍?zhí)璧男膽B(tài)來使內(nèi)涵更充實朗硬。
在他看來,初學(xué)與圣賢以“用力疾徐亦因而異然,因時知惕則一而已矣。此皆龍德之所為也。”如果說,徐渭將自己的真我安排為以個性而表現(xiàn)的坦露狀態(tài),那么他正是在此以對季本《龍?zhí)钑穭?chuàng)造性的理解才得以落實,而安排為告別仕途使志得到全方位施展則是其最終結(jié)果。徐渭在其后期接受別人對其張顛的稱呼,盛贊王維最先出格的雪中芭蕉的構(gòu)思,恰意味著他認可了張旭、王維的那種表面癲狂,內(nèi)在理性;表面?zhèn)€性,內(nèi)在理性持守的心靈狀態(tài)。
綜上所述,應(yīng)當說正因為有這種龍?zhí)栊膽B(tài),徐渭逐漸修葺起了他的志高。筆者以為,其實還不僅如此。因為其志高,徐渭還最終走上了“立言”的陡峭之途,由此他也進入了王學(xué)的行列。關(guān)于此可從下幾點分析:
其一,據(jù)徐渭言,他中年以后曾以追尋以李賀為代表的中唐詩文來更進一步解構(gòu)自己依然還有困惑的功名心。其在《與季友》書中感嘆云:“韓愈、孟郊、盧仝、李賀詩,近頗閱之,乃知李杜之外,復(fù)有如此奇種,眼界始稍寬闊。不知近日學(xué)王、孟人,何故伎倆如此狹小?在他面前說李、杜不得,何況此四家耶?”[1]461《四庫總目》就此亦云:“其詩欲出入李白、李賀之間而才高識僻,流為魔趣?!薄澳ぁ币辔幢鼐褪欠戳x詞,在筆者看來,也可視為四庫學(xué)者對其自我攀登思維陡峭以別樣立儒的別樣標識的肯定。
其二,徐渭曾依立言深入表達挖掘王學(xué)給予自己的啟示。
徐渭的立言系統(tǒng)表現(xiàn)在七篇《中論》中,在此他以明確的思路,彰顯了綜合三家、融通王學(xué)所結(jié)成的理論框架。
(1)徐渭首先界定圣人,他以為凡利人者皆圣人也。一句話讓原來的圣人、原來的格調(diào)、原來的正統(tǒng),一以干爽現(xiàn)底,在此,個性純情,真我高度一體。
(2)至于凡圣本質(zhì)在于凡圣為一。
凡圣一致于何處?統(tǒng)一于一,在這個層面是一致的。
(3)以為人之情貴中時,其云:“似易也,何者,之中也者,人之情也,故曰易也?!盵1]488
綜上,不難看出,在徐渭的思路中,他并不想糾結(jié)于凡圣兩極,而始終更愿意表明自己處在由凡入圣、超凡脫俗運作中。由此理解徐渭也許更真實,會發(fā)現(xiàn)他標舉的“真我”也許更在于此。在徐渭看來,“中”的特征在于是“時中”,它是與時偕行的。徐渭以為“中”亦可反轉(zhuǎn)為主體理解的,即不是簡單地去抓住一個外在實體,而是抓住于此之中的自我體現(xiàn),以為須“悉視其人也”[1]488??傊?,如果說“真我”是他早已標明的個性路標,那么徐渭以《中論》立言表明他一直都在營造的思維空間,經(jīng)過艱辛的努力,徐渭才終于搭建了“真我”框架。
從資料可知,徐渭之命運一直為許多學(xué)人所廣泛關(guān)注。世人所關(guān)切所聚焦者,筆者以為有以下兩點:
其一,同情徐渭命運多舛。據(jù)史料載,其父鏓始以龍里衛(wèi)戍領(lǐng)貴州鄉(xiāng)薦知巨津川,后官至夔州府同知。他生母乃其父通房丫頭。大約是其出生剛過百日,父不幸病故,十歲時其生母被嫡母(父續(xù)弦正妻)苗氏所放逐,又四年,嫡母病逝,徐渭最終依異母兄徐淮。徐渭雖自幼聰穎,八歲學(xué)作八股文,文思敏捷。但科場一直不順,除嘉靖十九年(1540)二十歲獲秀才資格外,一生歷八次科舉均不中。
徐渭以才學(xué)受浙江總督胡宗憲器重,以白衣秀才受聘為總督府幕僚,但在此多是受命一些“無端代人歌哭”的應(yīng)酬文字。嘉靖四十一年(1562)胡宗憲因被彈劾與嚴嵩一黨有牽連而逮捕,徐渭不僅因此失去幕僚身份,而且恐遭牽連,以致絕望,終以殺其妻(張氏為胡宗憲介紹)入獄。徐渭除殺此張氏外,年輕時入贅潘氏家,潘氏卻是因生子死于非難。徐渭的上述曲折命運為世人所同情,學(xué)人習(xí)慣于將對徐渭的理解放到此背景之上。
其二,聚焦探索徐渭越來越茫然的無奈。
學(xué)人強調(diào),徐渭一生亦曾反復(fù)咀嚼自己的命運云:“四時惟聽雨,無日不驚秋?!盵1]1315對此必須承認,徐渭曾于晚年為自己撰寫了自傳《畸史》。其實,世所周知,他在四十五歲時即自著過《墓志銘》,全面總結(jié)自己,個中亦透徹著無奈。
徐渭在自己撰寫的墓志中亦撰述過其師季氏的行狀,并與自己做了比較:
(1)徐渭傾慕季氏有明確的應(yīng)世目的并獲得成功,以為這是他最值得稱頌的原因,通過比較最痛惜自己雖認同季氏的應(yīng)世方式,卻終以失敗而告終。
(2)徐渭特別敬佩季氏以整治性情為目的所露的情懷境界,他表示愿意以此作為自己理解與期望走向季氏之由。并于此深感自己深陷悖繆。
在筆者看來,徐渭借以反思的依據(jù)是相互深交的知己,他期待通過比較師友,徹底尋求環(huán)評自己。他稱許季氏也并沒有完全否定自己的人生。不難看出,人到中年的他亦在不時環(huán)顧著他的坎坷人生,由此他并不只是感到人生的無奈。如果說,他曾刻畫自己云:“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1]1325,那么他也更深刻地體悟到:“義利關(guān)頭三岔路,乾坤窩里一家人。”[1]1059由此我們能感到徐渭思維的一個明確特征,即徐渭已逐步將他的曲折苦難變成審美的事料。
換言之,徐渭以這樣方式應(yīng)世,從奮斗人生的角度來說顯然不能簡單地用失敗或用失態(tài)、頹廢衡量之,學(xué)人亦多有興趣于總結(jié)其人生,從而挖掘出更深刻的人生滋味來。在筆者看來,他的價值在于終于能夠以向死之生轉(zhuǎn)而起死回生②,人生在一個新的階段呈現(xiàn)出斑斕色彩。在本文看來,徐渭雖除中年做了墓志以外,在晚年又做《畸史》概述其生,而其人之一生卻怎一個“畸”字了得?
首先,命運之艱,導(dǎo)致徐渭無法實現(xiàn)將士人的使命、人生的思考成功安排為出與處、朝與隱等飽含傳統(tǒng)文化意蘊的詩意氛圍之中來落實,這就使他和文化傳統(tǒng)中從陶淵明以來的許多名人不一樣③。他曾借詠竹云:“四時惟聽雨,無日不驚秋。”[1]1315
其次,不難推測,蹇祚的人生旅程雖導(dǎo)致他將其人生體驗思路安排在一個殘酷的生死背景上執(zhí)行,但同時又使他因此支起藝術(shù)魔趣之床。不難看出,徐渭的心靈之淵,一方面是志與命關(guān)系的錯愕,另一方面是他因此不斷整肅自己的個性。誠然,如果說志與命二者在其心靈所致乃嚴重的錯忤,那么二者又以交相作用轉(zhuǎn)化而導(dǎo)致了徐渭對藝術(shù)的獨慧。
例如:
(1)深入花叢之中,徐渭獨賞百花的無情有格。其《午時花》云:
花品將題感客懷,年來倍更困塵埃。
誰知草木無情物,不到時來也不開。[1]1284
又其《巨石杏花》云:
太湖五尺石頭新,勾勒寒梢已逼真。
杏花雖是無情物,遮卻腰間怕見人。[1]1320
(2)對于百花叢,徐渭尤其賞其結(jié)成的自然氛圍。其《荷花》云:
茨菰葉碧蓼花白,菱子梢黃蓮子青。
最是秋深此時節(jié),西施照影立娉婷。[1]1306
其《牡丹》云:
醉余灑墨暮窗寒,竹下花枝艷洛陽。
共指蕭娘騎鳳去,翠裙拖處尾偏長。[1]1306
(3)尤其是,徐渭特賞自然百花的向時之奇。其《秋海棠》云:
海棠花本春園麗,開向秋時別種奇。
賴得畫工加點綴,竟將顏色門垂絲。[1]1284
其《薔薇芭蕉梅花》云:
芭蕉雪中盡,那得配梅花。
吾取青和白,霜毫染素麻。[1]1306
其《榴實》云:
秋深熟石榴,向日笑開口。
深山紹行人,顆顆明珠走。[1]1303
其《歲寒三友圖》云:
羅浮仙子噴香風(fēng),萬壑驚濤舞玉龍。
君子同心堅歲晚,不隨桃李逐春融。
(4)賞其枯膏結(jié)蒂。其《山茶》云:
葉須犀甲厚,花放鶴頭舟。
歲暮饒冰雪,朱顏不改觀。
其《芙蓉》云:
叢藜惡棘穿根切,大柳深江浸癭眠。
其《菊花》云:
曾是將軍蒔菊余,尚遺秋雪一藤癯。
綜上可說,其實“真我”亦好,個性亦好,自然景致亦好,徐渭最終均安排到藝術(shù)之中落腳,在藝術(shù)層面上交融。他同時代的人亦即從這里來對其人生價值進行回溯、評價、肯定的。
據(jù)陶望齡《徐文長傳》“嘗大酒會,文士畢集,胡公又謂之文語曰:‘能識是為誰乎,茅公讀未半,’遽曰:‘非吾荊川必不能?!χ^渭曰:‘茅公雅意師荊川,今北面與子矣’?!比绻f其心靈世界乃向死之生,那么顯然他在此表現(xiàn)出強烈的超越性。
徐渭曾有意與松竹梅蘭構(gòu)成五友齋,其云:“松竹梅蘭,四君子落落孤標,誰可如儂朋友社。”[1]1062在此又高度體現(xiàn)著他的獨慧。由此可結(jié)論,他身心的超越性在于其思路正是在自覺狀態(tài)下密聯(lián)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總氛圍。
再次,徐渭的此種特異個性,還在于能因此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筆力,成為審美價值的涵容品性,并由此成為審美的驅(qū)動力,從而徐渭對世界及心靈表達有超人的迅捷和獨特的表現(xiàn)力,而我們顯然能透過此找到他所以能達于藝術(shù)成就的切入口與征信。例如,他寫詩反對模擬之風(fēng),旨在于別無選擇。其《葉子肅詩序》云:“今之為詩者,何以異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竊于人之所嘗言,曰:‘某篇是某體,某篇則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則否,此雖極工逼肖,而已不免與鳥之為人言矣?!盵1]519
又例如對詩的欣賞力圖自成別趣與別致。其《與鐘天毓》云:“讀來詩細膩中有老刺,老刺中有嬌麗,且復(fù)間出新詩,真可謂大作也。嚼之不已,更有余味?!逼洹哆x古今南北劇序》云:“迨終身涉境觸事,夷拂悲愉,發(fā)為詩文騷賦,璀璨偉麗,令人讀之喜而頤解,憤而眥裂,哀而鼻酸?!盵1]1297而達到的效果則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1]482”(《答許口北》)。不難看出,他的這些理論均具有明確理性,并通過各種不同藝術(shù)主張而發(fā)散,從而顯得多姿多彩。例如,寫曲主張人質(zhì)樸,還原真我之境。其《西廂記序》:“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猶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即書評中婢作夫人終覺羞澀之謂也。故余于此本中賤相色,貴本色,眾人嘖嘖者我咰咰也?!盵1]1089
寫字博采宋元而成于天成。其《跋張東海草書千文卷后》云:“夫不學(xué)而天成者尚矣,凡此種種,上述這些均在于始于學(xué),終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于己而不由于人也。蔽莫蔽于不出于己而由于人也,尤莫蔽于罔于人而詭乎己之所出,凡事莫不出而獨于書乎哉。”[1]1090他曾經(jīng)將歷史上許多書法大家放到一起加以評論,然后指出自己為什么要學(xué)索靖。其云:“吾學(xué)索靖書,雖梗概亦不得,然入并以章草視之,不知章稍逸而近分,索則超而倣篆,分間布白指實掌虛,以為入門。”[1]1054徐渭曾特別批評了趙孟頫的媚處[4]。而他自己作畫聚焦花鳥等,是以特寫、以大寫意筆觸夸飾意愿,其《墨丹圖》云:“牡丹為富貴花主,光彩奪目,故昔人多以鉤染烘托見長,今以潑墨為主,雖有生意,絕不是此花真目的,蓋余本要人性與梅竹宜,至榮華富貴,風(fēng)若馬牛,宜弗相似也?!盵1]1310又《雨中蘭》:“昔人多畫晴蘭,然風(fēng)花雨葉亦見生動,白玉蟬云:‘畫師從來不畫風(fēng),我于難處奪天工’,可得其之味矣?!?/p>
在此,所要特別說明的在于,徐渭的追求與行為并不是為了標名,或曰標名以畫,而是由個性自成其質(zhì),他如此的才氣與審美理念也在無意之中產(chǎn)生了。亦正因如此,就既和公安三袁不一樣④,也顯出與宋代以來倡導(dǎo)的文人畫不一樣[5],與以意為詩不一樣。此雖可說是徐渭的創(chuàng)造性,但同時亦是他致命的薄弱點。我們正好亦可以從中偵破他與道學(xué)更深的不同。世人論文長之畫的思路習(xí)慣于找尋他關(guān)于繪畫的一些論述,例如:
(1)游戲遣興
平生江澥心,游戲翰墨場。[1]1310
盡取破唐聊遣興,翻引長涎濕到鞋。[1]1305
(2)刻意、天趣
只開無趣無和有,誰問人看似與不。[1]1307
(3)抹筆
此抹掃乃京邸筆,攜來重觀可發(fā)一筆。[1]1306
筆者以為,徐渭的創(chuàng)造性在于僅就這幾點就與宋代既有的文人畫不一樣,在徐渭這里所能親切感到的是“我非莊惠儔,亦能知爾樂。墨池水自深,天機任潛躍?!盵1]1313其《山水》詩云:“木葉點秋風(fēng),虛亭映遠空。波光流不定,山色有無中?!盵1]1312筆者以為,宋代的文人畫,意指宋代士人懷抱著一種明確的人文理想。或言之,宋代人文理想在繪畫中有著極其明確的形成印跡,具有極有魅力的價值應(yīng)對潛能,因而呈現(xiàn)著由理性營造起來的活潑的生命力。而與之相比,徐渭追求“始于學(xué)而終于天成(《跋張東海草書千字文卷后》)”標舉“天機任潛躍(《游魚》)”,顯然更是以天成為旨趣,然雖講“天機”、講“真我”,卻暴露出令人所不能有深刻迸發(fā)的空洞。
如果說文人畫是指畫從構(gòu)思到運筆表現(xiàn)著道學(xué)的明確性,徐渭在此至少是淡化的,或說沒有深入下來有意涵容自己所處時代的歷史感,或者說缺乏以天下為己任的境地,因而就不同于宋代的文人畫。
另外,筆者把徐渭擱置在文人畫之外,還在于徐渭的花鳥經(jīng)常只注意處于懸置而表其痛快淋漓,雖此也不可否認包含關(guān)于個性的隱喻,但儒者那種天人情懷顯然要差點。從中國繪畫史上可知我們通常所謂宋元文人畫是流貫于道學(xué),流韻于逸氣的,無論怎樣去看它們,都不能否認它們已經(jīng)以自己的成功樹立在徐渭之前。徐渭的繪畫就算是有特征,但若要靠文人畫價值觀品評必須要以之與發(fā)生在前面的成功作比較。而本文以為徐渭非文人畫是想結(jié)論他的畫是宋元文人畫的變異。對于他的這種認定并不是否定,筆者在此是想提醒,要理清它(他)更需理清關(guān)乎他文藝的種種現(xiàn)象及成果。
筆者在此想要得出的結(jié)論是徐渭的成就不在于模擬,不在于相仿,而在于自成,而所以有這樣的結(jié)論則始終在于他追求以表達“真我”為旨趣,是以“真我”顯露來切入的。而他的弱點也正好能從此見出,即是說雖有個性,但缺乏充實的內(nèi)涵。
注釋:
①在筆者看來,一個深受中華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士人一生往往糾結(jié)于得志與否,出世與入世問題矛盾,身心人格操縱與衣食情懷的困惑之中的,他們的思想也是即此的深發(fā)。
②向死之生與起死回生應(yīng)該說可作為兩種審美觀:一個強調(diào)悲壯,一個強調(diào)悲情。
③在中國文化史上的許多受人尊敬的先賢其魅力即在于能將對人生宇宙的感知結(jié)合著出與處、朝與隱、得與失上來執(zhí)行,因而有宏觀宇宙意識。
④徐渭之后的公安派以舉“性靈”標個性,究其實是形成與感性的空框架。徐渭雖亦有相似之處,但不標榜,更強調(diào)自然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