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捷
十九歲那年夏天,我在工務(wù)段當除草工。后來,我只要意志一消沉,就會回想起我恍若一塊完整的人形烤肉,游蕩在鐵道旁的那個夏天。只要這樣一比較,頓時就會覺得我的處境比當年強。就在兩個星期之前,我再度成了一名鐵路臨時工。
我今年二十八歲,失業(yè)以前是個醫(yī)療設(shè)備銷售員。
過去三年里,我背著器械跑遍了本省各種各樣的醫(yī)院。有大門難進領(lǐng)導(dǎo)臉色難看的醫(yī)院,也有大門好進人也熱情厚道的醫(yī)院,還有一看見你就死死關(guān)上門的醫(yī)院。總之,我一次次穿梭在各個醫(yī)院之間,為這些人遞上公司的最新產(chǎn)品。我覺得我的黑臉蛋,能給對方帶來真誠的感覺??墒撬麄儙缀醪粫驍辔遥挥靡浑p空洞的眼睛望著我。末了,頭一搖,笑上一聲,遞來一句:“好的,我們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倍斘覀兞钠饎e的事,比方說,對方要是知道我來自湯峪,氣氛立馬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們會認真地聽我大聊特聊我們那兒的溫泉,這讓我每次都感覺這次不會空手而歸,然而,最終我卻因為業(yè)績太差被炒了魷魚,不過,我不承認是我的推銷能力有問題。
一個多月前,田偉偉也失業(yè)了。我們約定等他旅行結(jié)束見上一面。他四處游蕩的時候,我走進一個個辦公室,面對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陳述我的銷售理念。一般不會超過一分鐘,他們中的某一個就會咳嗽一聲,送上那套打發(fā)人的措辭:“伙計,你的精神頭和熱情都沒有問題,但我們還是覺得你不太適合這份工作?!彪m說每次出門我都能得來一點有關(guān)醫(yī)療設(shè)備行業(yè)的信息,可這種信息你收集得越多,越讓你感到絕望,同時你也會明白為什么這一行會每況愈下。
對未來的絕望加之難以維持的現(xiàn)狀,我決心去別的行業(yè)闖一闖。然而一個月過去了,我仍困在出租屋里,沒找到新的工作。要不是月底房東催租,我都沒意識到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這個月里,還發(fā)生了一件事,田偉偉失聯(lián)了。
我想找到田偉偉不單單因為我們有血緣關(guān)系———他是我姨媽的小兒子,比我大四個月。從小到大我都被拿來和這個人比較。有一年春節(jié),我和田偉偉被指撥著一同跪在我舅面前,他率先磕了三個響頭。我舅問他長大了想干啥,他說要當老師。我舅會心一笑,掏出一張紅色的毛爺爺。輪到我時,我說要當老板,刷的一聲,屋內(nèi)的空氣不流通了。搖頭的搖頭,嘆氣的嘆氣,有個親戚還一臉憂心忡忡地對我父母說:“都十歲了,咋還不知道懂事呢?!辈畈欢嗑褪悄菚r候,身邊的人開始為我擔心了。
另一個原因更重要。那就是我隱隱感覺到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害怕回到老家,害怕從家人口中聽到田偉偉的消息,害怕被人問及我畢業(yè)以后混得怎么樣。這些問題都會讓我臉紅。都怪我曾吹過的牛皮。正是出于這一點,我發(fā)現(xiàn)事情不像田偉偉說得那么簡單。就這樣,我決定再去鐵路上除幾天草。于是我聯(lián)系了馬洋,他是田偉偉的工長。
當年我和田偉偉給工務(wù)段除草的時候,馬洋還是個滿嘴大學(xué)腔的實習(xí)生。等到田偉偉鐵院畢業(yè)分配到工區(qū)時,馬洋已經(jīng)當了工長。但凡你見識過工務(wù)人的工作方式,你就會明白為什么田偉偉發(fā)誓要進工務(wù)段混個工長了。
馬洋告訴我,工務(wù)段現(xiàn)在不允許他們雇臨時工,不過他們有批廢軌正在出售,如果我愿意,他可以介紹我去買主那兒打工。正合我意,這樣我就不用看他的臉色了。馬洋很吃驚,一連問了幾遍:“你確定能吃得了那個苦嗎?”他一開始就小看了我,于是我一口一個保證,為了掙幾天大錢,肯定能堅持住。
他們的工區(qū)在離市區(qū)幾公里遠的火車站旁。位置并不很偏僻,但基本上見不到什么外人。剛開始有點艱難。我干得太慢,還累得要死,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把事情弄混了。給工務(wù)段除草的時候,我的黑臉幫了我大忙,誰都不相信長這么一張臉的人會磨洋工。事實上,出力的多數(shù)討不到好,這個道理我早就懂了,我就專挑簡單輕松的活兒干。
總的來說這段日子還不錯。然而,隨著廢軌數(shù)量越來越少,發(fā)售截止日期臨近,我逐漸焦躁起來。我時不時就得提醒自己,我來這兒可不是給誰提鞋的。此前,一連好幾個晚上,我都打算在馬洋那兒多待一會兒,但每次去他那兒,他都一副待客的模樣,好像我是哪里來的領(lǐng)導(dǎo)。或者是連連抱怨:干活的人越來越少,線路越管越長,養(yǎng)的閑人太多。反正來來回回都是些最無聊的話。
有時候我想到馬洋那張油頭滑臉,就很想揍他一頓。我知道他不愿和我認真聊的根本原因是不想提起田偉偉??墒俏壹热粊淼竭@兒,就絕不允許自己空手而歸。每天晚上去他那兒露個臉很有必要,我要讓他覺得我是想和他拉近關(guān)系才一遍遍往工區(qū)跑。
我從那些鐵路職工口中了解到的事情越多,對田偉偉曾經(jīng)的處境的感受就越真切。雖說僅僅是道聽途說,但我得說,田偉偉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簡直就是噩夢。
有天臨近傍晚時下起了雨,幾個鐵路職工收拾好工具,準備冒雨上線路檢查。領(lǐng)頭那個姓蔡的和田偉偉一樣是個班長,另外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新工我也不陌生。他們一臉嚴肅的神情,問我在線路邊晃蕩什么。我笑著說:“久仰蔡班長大名啊,巡道呀?”兩個新工笑了一聲,蔡班長一臉威嚴獨自朝前走了。我和兩個新工隔著封閉網(wǎng)邊聊邊走。
普通職工總是喜歡神化他們的頭兒。聽兩人閑聊,讓我感覺前面走著的姓蔡的不像是個人,有點漫威英雄的感覺了。我問兩個年輕人是否了解田偉偉,他倆突然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嘟囔著,大概是說田偉偉人不行,不可靠。我急于得到更多的細節(jié),就不斷追問他。
于是那個新工繼續(xù)說:“有段時間,工區(qū)集中精力處理線路上的‘細脖子提栓。這是我認為的最讓人惡心的活兒。錨固用的錨固劑得熬成這樣,硫黃得那個時間加,一不小心就熬過頭。田班長為了節(jié)省籠火的時間,每次去都帶著舊膠墊,讓我們引火,可這玩意兒燃燒時的濃煙特別難聞……”看見我疑惑的表情,他解釋道:“對沒有具體干過的人很難解釋這項工作,總之和煤礦下井的礦工兄弟差不多。我說這些細節(jié)是為了引出后來發(fā)生的一件當時我們每個參與者都刻骨銘心的事。
“起初幾天都是大晴天,我們進行得很順利。頭一天工長定量必須拔錨20個,我們感覺很輕松。第二天工作量增加到40個,問題依舊不大。到了第五天,下起了雨,而需要錨固的數(shù)量漲到了70個。田班長一個勁兒發(fā)脾氣,有時候恨不得吃了我們。因為下著雨,火不容易著,時間都浪費在了熬錨固劑上。謝天謝地,雨中途停了。我們滿身泥濘回到工區(qū),工長很滿意。那天正好有上級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領(lǐng)導(dǎo)提出應(yīng)該為田班長寫個報道,宣傳一下。一個“天窗”(筆者注:天窗是指鐵路系統(tǒng)抽減列車運行為維修線路預(yù)留的時間)內(nèi)錨固70個,這個效率可以睥睨整條隴海線了。
“過了幾天報紙出來了。田班長的報道登在二版頭條位置,標題是《隴海線第一鉆》,緊接著車間、工務(wù)段不停有人打電話詢問、道賀。工長樂得一整天都合不上嘴,他連夜召開班組會,要求我們利用手頭的社交軟件,轉(zhuǎn)發(fā)關(guān)于田班長的報道。還不止一遍地強調(diào),集團公司報社用幾乎整個版面肯定了田班長的工作,這是我們工區(qū)乃至車間都不曾有過的榮譽?!?/p>
“少年!”聽到這兒,我已經(jīng)激動了,忍不住叫了一聲。年輕人瞅了我一眼,我連忙閉嘴。
“我們覺得莫名其妙,還有這種事。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維修工作,居然還有人為此專門寫了那么長的報道,在整個集團公司宣傳。直到因為田班長,工區(qū)被評為季度先進班組,我們每個人都拿到獎金的那一刻,大家才認識到這件事的重大意義。一時間,田班長成了整個車間的英雄。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段時間各級領(lǐng)導(dǎo)下來視察工作,無論是誰,張口閉口都是田班長,好像宣傳田班長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重點工作。而且要求我們發(fā)揮嘴皮子優(yōu)勢。那段時間出去干活,只要有人打探田班長的事情,我們便添油加醋不斷翻新他的功勞,以至于達到神話的地步,很多沒影兒的事情我們也硬拿來安在他頭上。
“私下里我們這些普通職工也會碰頭,幾乎都是一副看熱鬧的心態(tài)。雖說感覺這件事有點言過其實了,但領(lǐng)導(dǎo)認可我們的正面宣傳,再一個,田班長好像也要證明自己配得上這番言論似的,更加拼命了。而我們對這些事情沒多大興趣,唯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獎金。所以,心里再怎么覺得有點那個,大家也始終對外保持著高度的統(tǒng)一。
“這件事情過去了差不多一個多月。一個多月來我們這些人可以說是熱火朝天地造聲勢,田班長倒很低調(diào)。除了工作,他幾乎不開口,下班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我們?nèi)ニ莾海秃臀覀兿钩兑煌?,直到我們不好意思再夸他。我們工長是個獨斷專行的家伙,人高馬大,一身腱子肉。很牛、很橫、很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整個工區(qū)沒有人不怵他。沒辦法,工作性質(zhì)就是這樣,工區(qū)里大老粗占多數(shù),工作又都是重體力,有時候講規(guī)章制度真不如拳頭管用?!?/p>
接下來,這個新工詳細描述了一件事,我在頭腦中迅速還原了當時的場景。
那天,工長敲開了田偉偉的房門對他說:“明天領(lǐng)導(dǎo)要下來檢查,而且是跟班檢查,說白了就是來看你的。我臨時變更了計劃,明天繼續(xù)去拔錨。你們明天千萬不能掉鏈子。前期咱們宣傳工作做得很到位,勢已經(jīng)完全造起來了,弄不好,這次就是兄弟你的轉(zhuǎn)折點。我向領(lǐng)導(dǎo)保證明天你能拿下90個,你可一定要抓住機會。”
“你就是把我殺了,也錨不了90個?!?/p>
“問題不大。明天是大晴天,我安排兩組人給你熬錨固劑,只要你拔一個,我就保證錨一個。你只管耍好你的拔錨機。”
田班長一再強調(diào),90個的任務(wù)量根本不可能完成。但工長下命令,就是用手刨也要刨夠90個。
第二天一早,工長鄭重宣布了此次工作的重要性。一旦失敗,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只要一鼓作氣拿下這場硬仗,不僅田班長“得道升天”,大家都會沾光。安全生產(chǎn)獎、月度考核獎、年終獎都少不了。這句話像提神又醒腦的雞湯,一碗干下去,沒有人不上頭,在場的人幾乎都嗷嗷叫著進了現(xiàn)場。上一次撲著要干活是什么時候,誰都不記得了。然而每掃一次田班長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大家就心涼一截。
有人嘀咕,田班長是不是沒信心。逐漸也有人開始小聲嘀咕,怎么可能拿下這么多。似乎到了這個時候,眾人才意識到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但很快大家的擔心就變成了多余?!疤齑啊泵钕逻_后,田偉偉神情專注,幾乎一分鐘一個頭,一連拔了十個,用時還不到十分鐘,一旁的人們長出一口氣,心想穩(wěn)了,似乎已經(jīng)聽到獎金到賬的聲音了。說來好笑,當時那個場面,那些普通職工反而成了最輕松的了。焦點人物田偉偉就不說了,那幾個端著照相機的人同樣忙得不可開交,要找角度,還要跟上他的工作節(jié)奏。太陽垂直掛在頭頂,鋼軌翻滾著熱浪,閑下來的人們被一陣又一陣的熱浪沖得有點頭暈,索性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一邊欣賞田偉偉表演。
但是,當拔到第83個提栓時,鉆頭卡在枕木里動不了了,差點讓之前的努力全白費了。但僅僅是一瞬間,因為工長剛跳起來,嘴里的臟話罵了一半就停下了。只見田偉偉抓起路肩上的十六磅錘,兩錘就將提栓砸了下去。就這樣剩余的提栓被田偉偉用大錘解決了。領(lǐng)導(dǎo)在攝像機旁帶頭鼓掌,尤其是田偉偉最后耍大錘的樣子,每掄一下胳膊,就甩出一串水珠,接著火星四濺,真是自帶特效。
唯一的不足就是特寫鏡頭不夠多,幾個人商量以后,決定趁田班長汗還未干,狀態(tài)還未消退,再補拍幾個鏡頭。補拍要求很高,嘗試了幾次,效果都不理想,大錘也失了威嚴,砸落在枕木上軟綿綿沒有力量。日頭到了一天最毒的時候,簡直要把人烤焦。越想要好效果,效果越差強人意。領(lǐng)導(dǎo)滿臉汗水,顯然有點不悅。車間主任連忙提著水上了線路說,給咱再鼓一把勁兒。
后面的事情和我之前打探到的差不多,從年輕人嘴里,我得知了更多的細節(jié),報社后續(xù)的大力宣傳讓田偉偉徹底成了鐵道上的明星。工務(wù)段拿這件事情大做文章,要求每條線、每個車間、每個工區(qū)都要誕生田偉偉式的職工。要踏踏實實扎根一線,爭當“護路神”。就在全路上下效仿田偉偉風(fēng)頭正盛的時候,主人公卻不吭不響地辭職了。說辭職并不確切,事實上,他只是打了個招呼便離開了。這簡直是給領(lǐng)導(dǎo)臉上抹黑。一時間,英雄成了叛徒,田偉偉在這行徹底身敗名裂。
年輕人還在滔滔不絕,但我已經(jīng)不耐煩了,于是打斷他:“你們不是又開始宣傳蔡班長了嗎?”我想起剛才這倆人在我面前是怎么吹噓那個姓蔡的人,“一個已經(jīng)離開鐵路的人,你們?yōu)槭裁催€要敗壞他的名聲?”
“又不是我們的主意,上面要求的?!蹦贻p人說。
“吃誰飯砸誰鍋,可最讓人反感了。”
“你說得都在理。”一直沒開口的另一個年輕人說,“你又不是工區(qū)的人??墒俏覀儌z還要在這兒工作,還打算在工區(qū)混下去呢?!?/p>
我不得不承認這一招太高明了,簡直到了變態(tài)的地步。這讓我想起了我曾經(jīng)的一個銷售經(jīng)理。那個婚姻不幸、尖酸刻薄的老妖婆,從一開始就討厭我、處處為難我。她總是把一些門難進、臉難看、人難纏的醫(yī)院交給我。一開始我還能拒絕,但很快就不行了。因為她又用了一種更高明的手段,那就是裝成一副面慈心善、關(guān)愛下屬的領(lǐng)導(dǎo)范兒,在老板面前為我說盡好話,把我夸成了銷售天才,好像世界上沒有我賣不出去的東西。不用說,我徹底無處可躲了。
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除了我,其他同事對她的印象都不壞。甚至可以說她的話有時候比老板的話更管用,大家好像從不會懷疑她。這么一來,我真是站在了整個部門的對立面。有幾次,我迫切需要業(yè)績,不得不向其他人乞求交換幾家醫(yī)院。即使被拒絕我也覺得正常得很、公平得很。但他們幾乎不會直接拒絕我,而是采取了道德綁架的辦法。比方說,如果是在私下里談?wù)撨@件事,他們會說之前的工作付出了太多,臨時更換等于一切全都白費。一旦發(fā)現(xiàn)旁邊有人,形成一個公開場合,他們的口氣就又完全變了,張口就是:“你們這些領(lǐng)導(dǎo)跟前的紅人就是這樣欺負人的嗎?給你的項目本身就是提成最高、來錢最快的,現(xiàn)在還要來搶我的。真就見不得窮人喝口糊湯?!碧炖蠣敯?,你聽聽。后來我實在忍受不了了,跑去找老板說,你們該不會真的認為她喜歡我,覺得我是她最得力的下屬吧。要么讓我跟別人,要么開了我。就這樣我被開除了。我覺得我對那個老妖婆的恨會持續(xù)到她死。直到一年前,我聽說她的丈夫———一個兒科大夫———跟自己的學(xué)生搞到了一塊兒和她離了婚,這件事讓我高興了很長時間。
我和兩個年輕人在他們進隧道時分手。天黑透了,我完全憑經(jīng)驗往回走。二十分鐘后,我到了工區(qū)門口,想起田偉偉,對馬洋的仇恨一下子就沖上了頭頂,我扭頭就沖了進去。這家伙自從當了工長可能還沒見識過誰敢大聲對他說話吧。他顯然有點懵,我怒不可遏,把馬洋罵得狗血噴頭。我以為我的黑臉能唬住他,但這家伙如今顯然不是吃素的,他起身抓住我的領(lǐng)口就把我摁在了地上。工區(qū)幾個職工聞訊趕來,不停勸馬洋別動手,但就是沒一個敢上手拉他。
“張筱雨,老子還以為你真的走投無路,好心好意介紹你工作。你狗日的還想造反?要不是念在過去的情分上,我早他媽拾掇你了,還輪得上你來替田蛋蛋討說法!”
“老馬……”我被鎖著脖子,說話有點不利索,“你狗日的就是這么對待為你賣命的人?”
“姓田的虧了?他少拿一分錢了?”
“你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就把這些人往干榨……你他媽幸虧只是個工長,你要是當了段長,這些伙計怕就沒活路了?!?/p>
“張筱雨!我今天不捶你,我就不姓馬!”馬洋兩個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一副想把我吃了的樣子。
我也不是嚇大的,反手抓住他脖子,吼道:“趁人不備算什么好漢,有本事放開我,咱們拉開架勢干!”
他剛一松手我就爬了起來,順手拎起個空啤酒瓶。馬洋冷笑一聲,說:“我讓你狗日的見不到明早的太陽!”
“你趕緊讓你的手下給你準備后事!”
我提著酒瓶撲了過去。這貨比我高了一頭,一抬腳我就躺地上了,幾個看熱鬧的咯咯笑了。我感覺胸口像有把火在燒,再次掄起酒瓶朝馬洋的頭上揮去,這貨防守還不忘進攻,擰身的同時一記右勾拳打中了我左下巴。這一拳打得我頭有點暈,腳底下?lián)v蒜似的險些又躺下。連著吃了兩次虧,我不敢再貿(mào)然出動。我拎著酒瓶向左跨一步,他也向左走。我向右一步,這貨跟著往右挪。身高上的巨大劣勢,讓我明白近距離作戰(zhàn)我沒有獲勝的可能,于是我朝后退。狗日的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只是一個勁兒地冷笑。我感覺全身的血氣直沖腦門,仿佛聽見頭頂血管的砰砰跳動。機會只是一瞬間的事,我沉氣、再沉氣。小子,你還不受死,我大喊一聲,掄圓胳膊把酒瓶扔了過去。這貨轉(zhuǎn)了個圈,酒瓶碎在了墻上。我抓住機會趕緊下腰朝其褲襠鉆過去,打算一舉掀翻他,不料這貨大腿一收把我的腦袋夾在了胯下。
我倆踉踉蹌蹌原地轉(zhuǎn)了幾圈,但我仍然無法撼動他。這家伙簡直像頭狗熊。
“老馬,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話音剛落,馬洋笑了,幾個本想拉開我倆的人也笑了。
“你狗日的就是仗勢欺人?!?/p>
“就你……我把你小子就沒往眼里拾?!?/p>
馬洋嘲諷我的同時,兩條大腿仍在持續(xù)發(fā)力。腦袋被人夾在褲襠的恥辱讓我忘了疼痛,我拼命反抗,雙拳不斷錘擊他身體。
“兒子,你給爹用力捶,這兩天正害腰疼?!?/p>
漸漸地,我感覺腰上沒勁了。
“你就說服不服?”馬洋嬉皮笑臉地說,“只要你服個軟我就饒了你?!?/p>
我已經(jīng)充血的眼睛看到幾個光著上身的人還在咧著嘴笑。我發(fā)誓要把馬洋掀翻在地,把他的腦袋揍成狗頭。我張開嘴,噴出一股血沫子。血腥味強烈地刺激了我,那些帝王將相英雄好漢身處逆境的畫面瞬間排著隊往我眼前擠,但我的胳膊已經(jīng)舉不起來了。
有人喊道,淌血了!有人說,是哈喇子,給擦一下。然后我又聽見馬洋喊我的名字。幾只手試圖把我拉起來,再就沒印象了……折騰了半晚上,我一覺睡醒,已經(jīng)快吃晌午飯了。
我下樓的時候,馬洋和一個看上去半死不活的人正在辦公室吃飯,我假裝沒看見朝門口走去。
“你吃飯??!”馬洋吼了一聲。
“我怕你會把我毒死!”
“你試一下,看把你狗日的能毒死不?”
事情弄到這一步,有點出乎意料。原本我已經(jīng)打算就這幾天辭職,我來這兒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奈何對馬洋的仇恨經(jīng)過昨晚兩個新工的刺激,一下子爆發(fā)了。臨走之前揍他一頓有什么不好?可是,他媽的居然反過來被人揍了。越想越憋屈,碗里的飯突然不香了,我把碗往桌子中間一掀,想走,又后悔剛才坐下來吃飯。
“你這樣子,好像老子做啥對不起你的事了?!?/p>
“你做得少了?”想起田偉偉,我心里這口氣就咽不下去。
“你到現(xiàn)在還認為田蛋蛋是我逼走的?多好的牌讓他狗日的打個稀爛。要不然,過不了多久,他真就一天在這兒睡著就能把錢掙了。”
“少在這兒畫大餅。”我不屑一顧地說,“我來這兒幾天就發(fā)現(xiàn),你們已經(jīng)被一種極其虛假的東西腐爛了。你他媽就是被這玩意兒害了,還真以為你把事弄成了?”
“一線要樹立典型楷模,這在哪個行當都是必要的,多少人擠破頭想弄弄不上。就他田蛋蛋能干?還不是老子器重他。領(lǐng)導(dǎo)知道他是個弄啥的?”
“那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養(yǎng)了些什么玩意兒。出力的都是挨鞭的,溜你屁眼的倒耍得好得很?!?/p>
“你狗日的嘴別硬。誰都有老的一天,誰都有干不動的一天。難不成要這些少年手背下,把那些老家伙往死練?!?/p>
“我認輸,我投降,我不該和馬大工長切磋。武打文打我都不是對手。我撤!”
“喝———喝點?!?/p>
我起身的時候,那個半死不活的人不知從哪兒提了瓶酒。
“要喝回你宿舍喝去,少在人面前喝!”馬洋訓(xùn)斥了一句。
“都、都、都喝點么。”那個人把酒瓶遞給了我。
“介紹一下,這是白……”
“我知道,白大俠么。久仰大名?!?/p>
白大俠哈哈笑了一聲,露出一嘴青牙。牙根壞死了,就像腐爛的樹根生出了青苔,讓人一陣惡心。之前就聽說過白大俠的事跡,這當兒面對面見著了還是讓我有點吃驚。這哪像個人,走起路來一副要散架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副骨架上搭了張人皮。細胳膊細腿,顯得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又粗又大。兩個鎖骨鋒利得嚇人,感覺一不小心就會割開那層皮,整個戳出來。怪不得我第一眼看見,就想到了半死不活。
“喝,好好喝。你攢下的這些酒瓶,就是給你準備的棺材瓤子。”
“該死的……娃娃……雞巴朝天……”說完這句話,白大俠的一口氣險些沒換上來。
“要是平時,他不敢在我面前喝酒?!瘪R洋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馬工長是這兒的老大,是這里的土皇帝。對上勵志如冰,對下藏點污納點垢也能理解?!?/p>
“筱雨,你狗日的真是……真是死板。這么一看,你這些年混成這鬼樣子,不奇怪?!?/p>
說實話,我還想反駁他的話,但我已經(jīng)逮不到合適的字眼了。說出的話毫無力量,反而暴露了我的心虛,索性我不作聲了。
“一個不把自己當普通人看的普通人,簡直太可怕了。要是你以為你坐在那兒,擺出一副很看不起誰的眼神,把一切讓你感到別扭、虛偽的事情過濾掉,你的人生就會如意了?那就搞笑了。像白大俠這樣的人,你覺得如果在外面,他會是什么樣?我們再怎么差勁,至少給這些人保了底,給了一個人活下去的最起碼的溫度?!?/p>
我喝光了一整杯酒,仍不知該說些什么。以前幾乎沒有什么事情會讓我抱怨,可現(xiàn)在我老是抱怨。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就像我不明白一個人怎么會把自己的生活弄成白大俠那樣。我仍堅信田偉偉是好樣的,但此刻,我得承認,馬洋說得也沒有錯。
從工區(qū)出來,我便打電話給姨媽,告訴她不要再為田偉偉擔心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會來消息,而且我敢保證,他在外面一切都很順利。這當兒,天空藍得一絲不掛,熱風(fēng)刮干了大地的疲憊,綠草搖曳不停,野雀在萬里晴空轉(zhuǎn)著圈飛。我的上顎有種銹螺絲釘般的粗糙,某種焦渴在體內(nèi)愈發(fā)強烈。我迫切想動身前往遠方。遠方有什么吸引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在這樣的日子,決定動身真是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