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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早了

2020-01-15 03:26:05王安林
都市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踏板包子男孩

王安林

吃過午飯,我在飯桌前面又坐了一會兒。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我一點也不著急。我看著柳曼收拾桌子。她的動作已經(jīng)沒有那么利索了。但她很固執(zhí),她會一次一次反復地去擦桌子的某一個點,這反而讓我著急??粗詈髮⒚媲暗淖雷幽ǖ酶筛蓛魞?,我才慢慢地站起來。我想回到書房,一本叫《看不見的城市》的書讓我著迷。但她很快就從碗櫥那邊向我走過來:“你已經(jīng)看了一上午的書了,”她抬了抬下巴,“你不是說要去旅游嗎,我下午有課,你得帶包子出去?!彼龥]有說更多的話就回去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剛才吃飯時都與她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盡量避免與她說與現(xiàn)實生活有關(guān)的一些人和事。也許我說到了那個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還有那個憂郁而自大的皇帝。但我肯定自己對作者在書中描繪的那些看不見的城市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所有的城市都是虛構(gòu)的。我往書房看了一眼,書房的門開著,那本書還攤在桌上,邊上有一杯茶。我想我這個人是真實的,我不僅看了一上午的書,我還喝了一上午的茶。我看到后面的書柜,書柜是開放式的,那些書擁擠在書柜上毫無規(guī)則可言。我不喜歡整齊劃一,對書柜也一樣,我有時甚至會故意將一排一排的書打亂。我想象著柳曼一次一次耐心地整理著書柜里面那些被我打亂的書,有那么一天終于失望了?,F(xiàn)在她在小心地排列著她的碗柜,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有條不紊。我想,成為這個碗櫥里面的餐具該有多么的無趣。

書房在東面,上午的陽光已經(jīng)不見。我看到包子趴在樓梯下面的地板上似乎在睡覺。它將一對耳朵蓋在自己的臉上。我知道它不是故意的。它的耳朵真的是太大了,而臉又是那么狹長,只要它將頭埋下去,你看到的就只能是一對耳朵?!鞍樱 蔽蚁胛覒撆c它打聲招呼。也許它并不愿意跟我出門。它抬起頭,耳朵往兩邊分開亮出尖尖的腦門,我覺得它這個樣子很像一個電影演員。只是它的眼睛顯得非?;鞚幔瑳]有辦法,它已經(jīng)十五歲了。如果它是一個人,那么應該有八十歲了。它的眼睛混濁,眼神遲疑,實際上它已經(jīng)看不清任何東西。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它的腳很短,身體很長,是只典型的德國臘腸犬。但現(xiàn)在它的身體完全變形了,皮上那些毛變得稀稀拉拉,肚子上的皮一直拖掛到地上。昨天晚上下過一場雨。我想告訴柳曼,路上恐怕還會有水,這樣,包子松弛的肚皮會浸泡在路面的積水中。但我知道柳曼會耐心地站在我的面前,和我說各種理由。偶爾她會口出怨言。然而當她意識到怨言背后那些已經(jīng)得到的快樂,就會馬上停止,然后將一雙手反復地在圍兜上擦拭。似乎她從來就沒有抱怨過什么。她手上的皮膚已經(jīng)松弛。我想到這雙手每天都會牽著包子出門,心就軟了。

出門時我故意將門弄得很響。柳曼在廚房里面大聲地對我說:“時間還早,用不著那么著急,今天你可以帶它去遠一點的地方。比如江心嶼?!蔽蚁?,她的聲音是從什么時候變得如此響亮的,她又是怎么想起那么遠的地方。她肯定只是隨便說說。今天是星期天,如果是一對情侶,或者是一家三口還差不多。但一個老男人帶著一條老狗,千里迢迢———想到千里迢迢,我?guī)缀蹙鸵淖冎饕饬??!安灰f去什么地方旅游,你有多少時間沒出過家門了?你總是有理由,下雨了,刮風了,關(guān)節(jié)又疼了,門前挖溝了,路燈上面的燈泡壞了,什么什么花開了。我知道你有鼻炎,要說花粉會過敏,那院子里面你種的花一年四季不斷在開,可你總是待在花園里面。”

我沒有去接柳曼的話。包子已經(jīng)穿過院子的小徑。我看到那根牽引繩在它身后扭動。有那么一陣子我將那根扭動的牽引繩看成了一條蛇,我本能地害怕觸碰到那條蛇。當然,我最后還是撿起了拖在它后面的那根牽引繩。在走出院門時它停下來,意思是讓我拉上院子的柵門。我抬頭看看天空,這似乎只是一種釋放。天氣真的是好得讓人憂傷。你想想,那么好的天氣,而走在好天氣中的人和狗都已近暮年。昨晚的雨讓路面顯得十分干凈,還有空氣,讓人有一種久違的感覺。但包子沒有任何表示。它的腳走在路面上完全喪失了彈性。它的精力明顯不夠用,專心致志走著路,但還需要我的指點。我想起導盲犬。但我感受到手中的牽引繩是那么的松弛,完全感受不到那一端的生命。我想,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并沒有那么清晰。但我們畢竟一起出發(fā)了。

當然,需要考慮問題的應該是我,從家門口的這條小路出去,就是阡陌交錯的街道,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十字路口,我們是穿過斑馬線還是繼續(xù)走人行道?我放棄了過斑馬線的念頭,那么剩余的就是往左或者往右了。我想考驗一下包子眼下的智力。它一直低垂著腦袋,像是一只靠嗅覺在尋找什么的警犬。而我知道它的脖子已經(jīng)無力支撐它的腦袋了。它兩只眼睛都患有白內(nèi)障,左邊的耳朵幾年前就得了中耳炎,所以它完全是憑僅有的聽覺往右邊走。前面是一個小公園,這個公園以前是一個百貨公司,我曾經(jīng)用一個月的薪水在里面為兒子買過一輛遙控汽車。當時這兒就是市中心,可現(xiàn)在去市中心靠我們這樣步行是無法到達的。時間過得真是不知不覺,我想,當我在那家百貨公司里面為兒子選購那輛遙控汽車的時候,包子在什么地方?它應該還沒出生。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拉扯了一下,有點難受。兒子也被我們叫過包子。他喜歡吃包子,但從來不吃里面的肉餡,也不吃包子外面的那層皮,他只吃貼著肉餡的那一層。我還記得我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包子鋪,是夫妻店,男的很胖,女的有點瘦小,從來沒見到過他們的孩子。我只要帶上兒子進去,他們夫妻倆的眼睛就會發(fā)光,而且盯著兒子一直夸他俊。但我現(xiàn)在根本就無法再找到那家包子鋪了。

包子想進入那個公園,但我沒允許。上午讀的那本書激發(fā)起我一些不切實際的信心。我知道腳下走的路原來是一條河,河比百貨公司更早存在,而百貨公司的前身就是一個汽船碼頭。你在售票處買上兩張票,就可以乘船抵達另外一個城市,我就像那個威尼斯商人那樣迷失在那些陌生而新鮮的城市的濃霧之中。這只是我的一些夢想,我從來沒有在這個碼頭上乘船抵達過另外的城市。河的兩岸是成片成片的蘆葦,還有白鷺與野鴨。汽船可以抵達一些村莊,那是我們這些小城市的小市民走訪鄉(xiāng)下親戚的交通工具。這樣的交通工具已經(jīng)消失許多年了,那條河被埋藏在了城市的大街下面。我不知道下面是不是還有河水在流動。

也許我們應該去乘坐公共汽車。但我有些擔心,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坐公共汽車了,不知道現(xiàn)在公共汽車是不是還允許帶寵物上車。就算允許吧,我也應該將包子抱起來坐在位子上。我看了一眼現(xiàn)在的包子,它的體重大概有三十多斤,也許會有四十多斤。我知道我的內(nèi)心是不愿意的———又不是一條惹人喜愛的小狗。

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那個公交車站。也就是說我已經(jīng)放棄了坐公交車去江心嶼的打算?,F(xiàn)在是午后最無聊的時候,兩個男孩從我們后面趕上來,星期天他們也背著書包,估計是要去上補習班。我在想包子是不是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我看到兩個孩子靈活地跨過包子笨拙的身體。他們扭過頭時的眼光帶著一絲鄙棄。我錯開自己的眼光。我不知道他們是針對包子還是針對我。幸好路上的行人不多。如果是針對我倒是無所謂,但如果是針對包子,我是會介意的。我打量了一下仍然慢吞吞的包子,它對外面的一切都毫無知覺。真的是太可憐了!我在心里面叫道。這時,我看到一輛黃包車朝我們騎過來。街上有各種各樣的車,但我偏偏就注意到了這輛黃包車。我想是因為騎車的人。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戴著的那副眼鏡,一閃一閃地進入了我的眼簾。他是個有文化的人,我這樣想的時候就向他招手了。他停到了我的邊上。

“這條狗有點老了,”他沒有像一般的黃包車夫那樣馬上就問我要去什么地方,“幸好今天天氣不錯?!卑釉谖夷_邊喘著氣似乎是在配合他。

“你沒有覺得我也老了嗎?”

他看看包子又看看我,他說:“我敢打賭,你沒有它老,絕對沒有。要不是它,我想你是不會招手叫我的?!彼呀?jīng)在等著我們上車了。

我在尋思我和包子誰先上車,實際上我是在考慮我和包子上車后怎么坐的問題。我不可能抱著包子,那么讓它坐在我的邊上,我想象不出這樣的畫面會有多么可笑。有一種辦法是讓它趴在我的腳邊,也就是我腳踩的踏板上。我打量那塊踏板,發(fā)現(xiàn)有點異樣,踏板似乎不是踏板,倒像是一個箱子,就是說那塊踏板特別厚實。這時黃包車夫已經(jīng)下來了,他彎下腰去檢查那塊踏板,而等他直起身子時,那塊踏板已經(jīng)被他打開,下面果然是個木箱子。

“讓它躺進去吧,對了,它叫什么名字?”

“包子?!贝丝涛蚁耄嫦駛€魔術(shù)師。

“包子,我們進去吧,”他將包子抱進了那個木格子,“反正大家最后都會躺在這個地方的?!卑语@然聽不懂他的調(diào)侃,老老實實地伏在里面。他將踏板重新蓋回去?!胺判陌?,兩邊是鐵紗網(wǎng)布,別擔心你的包子會悶?!?/p>

我已經(jīng)坐穩(wěn)妥了。此刻,包子就在我腳踩著的踏板下面。“你說,你的包子現(xiàn)在像不像是一條薛定諤的狗?”一開始我還沒有領會過來。待我明白,我覺得他有點過分了。一個騎黃包車的與我說什么薛定諤的貓的理論。幸好我知道薛定諤既不是一條狗也不是一只貓,他是一個人,一個奧地利物理學家,但也僅此而已,所以我并不想與他討論什么理論問題。他沒有馬上蹬動他的黃包車,而是扭過臉問我:“你需要加速度嗎?”我的表情可想而知。他解釋道:“我的車上裝了電機,很多人都喜歡快,恨不得一步就走完所有的路。我當然要投其所好,不過,”他看了一眼我腳下踩著的踏板,“誰也不愿意那么快就進入那個箱子。特別是上了年紀的,前面已經(jīng)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了吧。”

“誰說不是呢?!蔽矣X得他說得完全沒錯。但如果是另外一個顧客,就算比我還老,大概也是不愿意坐他的車的。

我告訴他要去的地方。我想江心嶼對于他來說不是個遙遠的地方。車動起來了,那些建筑、行道樹還有行人都從我邊上緩緩流動,讓我覺得舒服而輕松。我看不到包子,也聽不到它的聲音。我再次想起薛定諤的貓的理論:你不知道關(guān)在黑箱子里面的貓是死是活,是的,箱子里面有著復雜的裝置,關(guān)鍵是還有毒藥。我打量了一眼我腳踩的踏板,普通而平常,這反而讓我想起“眼不見為凈”這句話。小時候,是經(jīng)常聽到父母以及比父母更老的老人對孩子說的,可現(xiàn)在我竟然也會有說這句話的沖動。

我們很快就遠離了那個小公園,一路上我可以盡情地欣賞景色,豪華的酒店與奢侈品專賣店總是很招搖地進入眼簾,賣烤地瓜和糖炒栗子的小店小鋪在那些轉(zhuǎn)彎抹角躲躲閃閃。在經(jīng)過一所小學時,我看到遠處教堂屋頂上的十字架,我還看到了醫(yī)院與書店,肯德基與奶茶店??傊鞘械囊磺鞋嵥楹土銇y依次出現(xiàn),一樣不落。后來,我看到了少年宮廣場。廣場上搭著舞臺,我看到包子在臺上主持一場演出,臺下是黑壓壓的一片。這應該是一個節(jié)日,不只是星期天那么簡單,光榮而隆重,但這樣的場景只是在我腦子里面一閃而過。我馬上看到了少年宮廣場邊上的烈士陵園,那是一個更具規(guī)模的建筑,我特別喜歡里面的一些雕塑,有大有小,全都是那么逼真,據(jù)說是美院的師生們集體創(chuàng)作的。他們夜以繼日廢寢忘食,讓這些雕塑有了靈魂。很多人已經(jīng)忘記了那場戰(zhàn)爭。也許說戰(zhàn)爭過于鄭重,那就稱之為戰(zhàn)斗吧,墓道前面的牌坊上鐫刻著那場戰(zhàn)斗的名字。為了一個小小的島嶼,動用了人類當時所掌握的所有武器。戰(zhàn)斗總是殘酷的,英雄們得到了所有的榮譽,而在爆炸聲中消失了血肉之軀的士兵們已經(jīng)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我覺得自己的眼角有些酸楚,甚至泛起了淚花。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

我將目光收回。黃包車夫在我前面稍稍弓著身子,從后面看他騎車時的背,不是很健壯,不像是一個干過很多力氣活的樣子。這時,我看到了一座很熟悉的大樓。形狀像一個巨大的蜂巢。無數(shù)窗口在反抗著陽光。我相信是反抗而不是反射。這是屬地政府的辦公大樓,我逐層數(shù)上去,然后目光停留在一個窗口,我似乎看到了柳曼,她是如此的年輕。我不敢繼續(xù)說貌美。但就算我不說,大樓里面的人們誰不知道,一個人的容貌可不是那么好隱藏的。柳曼在里面坐了幾十年,從一個小公務員一直坐到一個處長,不知道現(xiàn)在是哪一個年輕人坐在那里,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以前在里面坐過,”他回過頭對我說,“但后來我去了另外一個地方?!?/p>

我怎么可能相信。我想起許多年前去北京出差,坐出租車,當車開上長安街時,那個司機認真而隨意地與我說起中南海里面那些人和那些事,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說他的一個最親近的家人,我?guī)缀蹙拖嘈帕恕?/p>

“監(jiān)獄,”他將自己的頭稍稍那么偏了一下,他的眼睛閃了一下,有類似于窗戶玻璃的光,“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在里面待了五年?!?/p>

我聽到他這句話后,一路上都沒有再作聲。而他也沒有再說什么。

“你肯定你只是帶它到江心嶼?”這時,他已經(jīng)將車停在一家茶樓前面,“到了。”黃包車夫說,好像我們是到這兒喝茶的客人。

我知道我們是真的已經(jīng)到了。我已經(jīng)看到了遼闊的江面。我去過江心嶼,那里面實際上就是一個公園,有世界上最大的盆景園,還有動物園和兒童樂園。我又往江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了那個高大的摩天輪。我想,這路途是不是太近了一點。實際上,我是有點害怕見到包子。當然,如果真的要去江心嶼,那還得坐渡輪。街對面就是售票處,我自然不愿意帶著包子去買票坐渡輪。渡輪上的人會很多,我不知道如何照料包子。到了江心嶼我們可以去什么地方,不管是盆景園里面的老人還是兒童樂園里面的孩子,就算是動物園里面的動物們也會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這一對組合。也許我們可以去乘坐摩天輪。我相信包子從來沒有乘坐過摩天輪。我也沒有乘坐過。想起那年我們一家三口在大連老虎灘公園玩激流勇進,柳曼說什么也不讓我玩。她是怕我發(fā)生意外,我的心臟不好。但我也就只是在三十六歲那年發(fā)過一次病。當時我們在裝修新房。大家一致認為我是勞累過度,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因為傷心過度。你是很難看透一個人的內(nèi)心的。也就是從那次以后,我才打消了猜測任何一個人心思的念頭———哪怕是你最親近的人。我看了一眼邊上的包子。

我?guī)е与x開街道來到江邊。那條最大的渡輪正在開往江心嶼的途中。我想可以和包子沿著江邊散步,秋天還留了個尾巴,從江面上吹過來的風不冷,江邊的樹木花草都很有精神。這兒是入???,唯一的不足是江水有些混濁,時不時還會看到一些生活垃圾,應該是從上游飄下來的。我看到一塊突兀出去的礁石。我和包子走上礁石的時候,看到了一條白色的小船,船尾坐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船很小,但上面裝了馬達。男孩看到我們就站起來,立在船尾,但船一點兒也不晃。

“你們要去江心嶼嗎?”男孩朝著那艘開遠了的渡輪揮了揮手,好像那上面有他的親人和朋友,“等渡輪回來得一個小時,如果有什么意外,時間會更長?!?/p>

“我不想去江心嶼,那上面沒什么意思,不過,”我突然想起家中還攤在書桌上的那本書,“也許你可以送我們?nèi)テ渌膷u嶼。”我覺得我只是與他開個玩笑,他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你想去哪個島嶼,蛇蟠島、大鹿島,或者是三蒜島?”他又打量了我一番,“我覺得你帶的這條狗太老了。”他坐了回去,“如果讓我爺爺知道我將你們這一對老家伙送到那么遠的島上,他會要我命的?!?/p>

“這么說,你要冒很大的風險,不過,你爺爺難道不是老家伙嗎?”

他想了想,大概覺得我說的話有點道理:“好吧,”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可以將你們送到老鼠嶼上去。那是最近的一個島嶼?!彼呀?jīng)將自己的船和礁石貼得緊緊的,“不過,你有錢嗎?”

男孩飛快地從船上跳到礁石上,他先是收了我的錢,他在將錢塞進衣兜時碰上我的目光,狡黠地笑了。然后他拉著纜繩,身體向我們傾斜,那意思是讓我們趕快上船。我知道我們的動作讓他著急。我是自己上的船,而包子是在他的幫助下上船的。我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一個搖籃里面,包子將它的身體緊緊地靠著我的雙腿。

“坐穩(wěn)了?!蹦泻⒁呀?jīng)發(fā)動了馬達,小船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一下子跳起來,脫離開水面在空中往前飛馳起來。我回頭看到男孩高高地揮舞起一只胳膊,突然大聲地唱起來:

我可以享受你

我可以超越你

我可以占領你

我可以拋棄你

我可以打敗你

他在每一個“你”后面都會拉出一大串的“你”,并且劇烈地揮舞著他那只高舉的胳膊,聲音和動作都充滿高亢的激情,讓人著迷。我知道我和這個孩子之間相隔的不只是年齡。柳曼患抑郁癥時,應該說還非常年輕,但她的心扉已經(jīng)對世界封閉。我感覺到靠著我腿的包子的身體在顫抖。“膽小鬼!”我在心里面暗暗地罵了一句。

那個男孩似乎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唱著歌。但歌詞里面的那個“你”卻讓我也沉入胡思亂想之中。那個“你”是指什么?是小船與大海嗎,是青春與生命嗎?應該不是指愛情,像他這樣的年紀肯定還沒有過愛情……后來我肯定這些歌詞是他胡亂編造的。

我終于看到了那個叫老鼠嶼的小島。上島時太陽躲進了一朵云彩里,讓我以為要變天了。好在太陽很快又出來了,整個小島上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然而這種清晰又讓人覺得不真實。男孩將船靠在一個小沙灘上。是我先下的船,我發(fā)現(xiàn)沙灘上更多的是那種鵝卵石。包子是男孩放下來的。包子來到我身邊時,男孩已經(jīng)發(fā)動起馬達并在調(diào)轉(zhuǎn)船頭。

“喂,小孩,你想將我們?nèi)釉谶@小島上?”

“你們放心地玩吧,”男孩說話的口氣完全像個成年人,“我收了你的錢,一定會負責任的。但我還得去接業(yè)務。一個小時,我保證在一個小時以后來接你們?!贝瑩P起一條白練,轉(zhuǎn)眼間就遠了。

現(xiàn)在沙灘上只剩下我和包子了。我環(huán)顧四周,島很小,幾乎一眼就可以看穿。如果是只老鼠,也是只小老鼠。我?guī)е油鶏u的高處走,整個島就像一個山坡,上面長滿了各種野草,很少看到樹,最多就是一些灌木。我們走得很慢,主要是因為包子,它走幾步就得歇一會,否則它的腿會發(fā)軟。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上到小島的最高處。島的另外一面讓我吃驚,全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下部完全被海浪腐蝕了,海浪還在不斷地沖刷著,發(fā)出空洞的聲音,并形成一個一個的旋渦。我不禁往后退了幾步。我看到包子沒有后退,它就佇立在懸崖邊。它的腿在微微顫抖,也許是我的錯覺,只是風吹動了它身上的毛。它一雙空洞的雙眼毫無目標地看著前方。我的眼前有一個窗口突然打開,一個黑影像燕子一樣飛出來。顯然他不知道接下去是什么,也許就這樣一直懸在空中。我知道,這樣的場景肯定是一次又一次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在柳曼的腦海中,那個黑影甚至變成了柳曼自己,甚至變成了我。是的,當包子出現(xiàn)在柳曼的生命中時,柳曼是否會出現(xiàn)在半空抓到一根稻草的感覺?然而半夜時分,我卻經(jīng)常會有那么一種被懸在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恐懼。第二天醒來,我總認為這只是一個夢。但糟糕的是,只要我醒過來,我的包子卻永遠沒有出現(xiàn)。

我悄悄地往回走。因為,我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走上去,沖著包子來上那么一腳。用不著任何力氣,只需那么輕輕的一腳,包子就消失了,它從來就沒有在這個世界出現(xiàn)過,就像兒子從來就沒有出生,他一直在另外一個世界。我為自己這種陰暗的想法而恐懼。我要將這種想法盡快地扼殺在萌芽之中。我想回到那塊小沙灘中。也許那個男孩已經(jīng)回來了。然后,我就可以跳上那只小船揚長而去。但我的腳突然踩空了,就像是從窗口飛出來的那個黑影,身子失去了任何依靠。我的心臟似乎要跳出來了。我看到自己的那顆心臟在空中游蕩。那還是三十六歲那年發(fā)過的病。心臟引起全身的疼痛,前胸與后背好像是貼在了一起,這讓我的呼吸發(fā)生了困難。柳曼給我開了各種各樣的藥,但此刻所有的藥都不在身邊。我看到柳曼的臉,她說,包子呢?包子已經(jīng)許多年沒回家了,他去了美國。但包子真的在美國嗎?許多許多年前兒子在少年宮主持節(jié)目,那個搭建的舞臺突然坍塌了。場面一片混亂,兒子被送進了搶救室,他就一直沒有回來。也許更早,早到柳曼被送進分娩室的時候。我看到她坐在自己的床頭。我們已經(jīng)分床許多日子了。我們沒有任何爭吵,只有無聲的冷漠。只要有一點響動,她就會驚恐地睜開雙眼,然后,就是整晚整晚睡不著。我說,咱們養(yǎng)條狗吧。包子來時是那么的小,讓你想起生命是如何開始的。只是生命不管如何開始,不管從什么時候開始,總是要結(jié)束的。我感覺自己置身于冰川之中,寒冷包裹著我,讓我的身體收縮到虛無。

“包子!”我想輕輕地叫一聲,但我所有的一切都被堵塞了。我看到了兒子的臉,模糊而清晰,只是他一言不發(fā)。他伸出一只手撫摸我的臉頰。他的手是潮濕的,有一種溫暖沁入我的肌膚。我伸出雙手,緊緊地擁抱包子。我感受到了他身體的溫暖,我心中的寒冷正在被慢慢地融化。身體與身體的接觸原來如此重要,我的心臟已經(jīng)回到原來的位置,身體上的所有疼痛都在消失,呼吸也變得通暢。我恢復了知覺,睜開眼我看到包子。

我想,我剛才應該是失去了知覺。我不知道這之間過去了多少時間,就像那些晚上的那些夢。包子仍然在用舌頭不停地舔著我的臉,它整個身子貼著我的身子。我扶著包子的身體站起來。我知道,如果沒有包子,我恐怕就永遠都站不起來了。包子依然是那般不動聲色地低垂著腦袋走在我的邊上。我們一起慢慢地往小沙灘走。

在離小沙灘不遠的地方,我看到一片草地。我讓包子臥在草地上。草地上的草很厚,包子應該會舒服一點,剛才它肯定費盡了所有的力氣。我坐在包子邊上,我第一次主動用手去撫摸它的身體。它身上的皮有點硬,毛是稀稀拉拉的。我看包子的眼睛,就像兩個黑洞一樣空洞。我相信它的眼是看不到任何東西的。但我又相信它的眼睛已經(jīng)不是用來看的,那兩個黑洞里面可以裝下所有的東西,那些無法言說的欲望與占有,孤獨與恐懼,冰冷與溫暖,嫉妒與溺愛。天已經(jīng)有點暗了,沙灘上沒有我們盼望的小船,海面上也看不到船影。我不敢保證那個男孩會信守諾言。沒有人能夠信守諾言,就像所有的生命,你從來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突然離去。我看到家中廚房亮著燈,柳曼坐在餐桌前等待。天不早了,她應該會預料到一點什么。我想,在我和包子出門的時候,她就知道。

天會越來越暗,秋天小島上的夜也會越來越冷。我已經(jīng)能夠設想后面可能發(fā)生的一切———時間無限漫長,長得讓人看不到盡頭,我看到柳曼的過去,并不只是她和包子相依為命的那些日子。我似乎聽到了一種聲音:“如果最后的目的地只能是地獄城,那么一切都沒有用,在那個城市的底下,我們將被海潮卷進越來越緊的旋渦?!蹦菓撌俏疑衔缭谀潜緯凶x到的最后一句話。我和包子緊緊地靠在一起。我想起剛才在小島最高處看到的懸崖陡壁下面的浪花和旋渦。我還想起我突然閃過的念頭。這時,我看到海面上有了一個小白點,白點慢慢地放大,那個小男孩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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