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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詩人

2020-01-15 03:26楊鳳喜
都市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頭兒姑姑石頭

楊鳳喜

七月的一天,我的姑姑從鄉(xiāng)下跑來看我。陽光熾烈,我匆匆往回趕,老遠就見她蹲在樓門前那棵簡筆畫般疏朗的五角楓下。她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瘦骨嶙峋,穿著一件肥大的廣告衫,身旁臥著一條掛著油漬的蛇皮袋。看到我后她身體向前傾,雙手撐著膝蓋站起來,我慌忙上去扶住她?!笆^,”姑姑說,“我的記性越來越差,還擔心找錯地方了呢。”說著姑姑笑了,牙還是那么白,臉上密布的皺紋閃閃發(fā)光。姑姑只比我大十三歲,不過六十出頭,看起來竟如此蒼老。

我拎起那只蛇皮袋,起碼有二十斤重吧。我責怪姑姑,來之前該提前通知我,我好去接她,姑姑又笑。

回到家里后,我讓姑姑到衛(wèi)生間洗把臉,她卻不肯。她雙手撩起衣襟擦汗,肚子露出來,肋骨滾動著,兩只枯癟的乳房輕輕搖晃。姑姑打小就疼愛我,她大約覺得在我面前沒什么好顧忌的吧。

但姑姑分明又是拘謹?shù)模绕湓谖业钠拮踊丶乙院?。姑姑目光游移,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搓著手,右手的中指上纏著污黑的膠布。我給她沏了茶她不肯喝,水果也不吃,她終于站起來,彎腰駝背地把蛇皮袋解開了。她先從蛇皮袋里拎出來一塑料袋紅棗,然后拎出來一塑料袋葵花籽,然后是小米和綠豆。這些都是姑姑家自己種的,不打開蛇皮袋我也能想到。讓我意外的是,姑姑最后從蛇皮袋里拎出來一沓陳舊的稿紙,它們用麻繩捆綁著,同樣裝在塑料袋里?!笆^,”姑姑說,“這是宋詩人以前寫的詩,他老得不行了,得了糖尿病,你能幫他出一本詩集嗎?”姑姑皺著眉頭望向我,嘴角似在抽搐,我一時間無言以對。

姑姑不肯在我家吃飯,她說要到三兒子慶春家去。慶春去年才結(jié)婚,在城里買了商品房,姑姑負擔了一半的債務(wù)。我三番五次挽留姑姑,姑姑說:“已經(jīng)說好的事,不去的話恐怕慶春媳婦會有意見。”我只好把姑姑送到小區(qū)門口,她臨走時把那只空空蕩蕩的蛇皮袋疊起來帶上了。我要替她攔一輛出租車,她不肯,慶春所在的小區(qū)離這邊有四五里地。她推搡著我讓我停下來,佝僂著背大步往前走。陽光刺目,松軟的柏油路閃閃發(fā)光,令人眩暈。姑姑扭身向我揮了揮手,她的背影趔趄著,如一枚殘敗的落葉貼著路面飄走了。

這個燠熱的夜晚我注定要失眠。我望著那些陳舊的稿紙發(fā)起了呆。幾顆金黃的米粒從紙頁間蹦出來,歡快地跳躍著,仿佛在嘲笑著我,或者嘲笑著過往的時光。往事如煙,我的姑姑,我那個貌美如花的姑姑,風姿綽約的姑姑,她在歲月的風霜中已經(jīng)凋敝了。

姑姑提到的宋詩人是我的姑父,小學(xué)五年級時,他給我們班代過一個月的語文課。我回想起那個遙遠的春天,宋詩人騎著一輛掉了擋泥板的自行車,后座上夾著簡單的行李,吹著口哨駛進鄉(xiāng)村校園的情景。宋詩人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就讓我們大吃一驚。他說他是個詩人,我們知道李白是詩人,杜甫是詩人,但誰都沒有親眼見過詩人。他舉起一張折痕累累的四開小報讓我們看,紅色的墨跡勾勒出臺階的形狀,框子里正是他寫給春天的詩?!澳銈兛吹搅藛??”他驕傲地說,“我是一位詩人,我的筆名叫宋行舟。”整堂課他都讓我們背誦他寫的詩,“淅淅瀝瀝春雨下,春雨貴如油……”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宋詩人長發(fā)飄飄,風流倜儻,滿臉青春痘。他幾乎每天都寫詩,每天都讓我們背誦他寫的詩,課本倒讓他忽略了。校長起初忌憚詩人的名號,等他干滿一個月后便辭退了他。他已然淪為笑柄,誰都喜歡模仿他尖細的聲音和神經(jīng)質(zhì)的腔調(diào)———你們知道嗎?我是一位詩人!他敗壞了詩人的名譽,村里人還以為詩人都是神經(jīng)病呢。

宋詩人被辭退以后并沒有離開我們楊村,這就要說到我的姑姑了。我的姑姑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一出門便會引來目光的追逐,她只好甩一下馬尾辮,像驅(qū)趕蚊子或者蒼蠅一樣把那些目光驅(qū)散。姑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提親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晚上我發(fā)愁得睡不著,掰著指頭把村里的小伙子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連鎮(zhèn)上的郵遞員和售貨員都數(shù)過了,還是沒有誰配得上我的姑姑。直到宋詩人出現(xiàn)后我才恍然大悟,姑姑原來是在等待一位詩人呢。

不清楚宋詩人和姑姑是什么時候相識的,我想多半是姑姑到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宋詩人時常到村外的小河邊散步。有一天下午快放學(xué)時,宋詩人把我叫到了操場上,他甩了一下長發(fā)說:“石頭,你看美麗的晚霞多么讓人心醉?!蔽冶闾ь^看了看晚霞。他接著說:“石頭,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你能幫我一次忙嗎?”我趕緊點了點頭。他像變戲法一樣,從身后拿出一個親自糊的牛皮紙信封說:“石頭,這是我剛寫的詩,像露珠一樣新鮮,你能幫我轉(zhuǎn)交給你的姑姑,請她指教一下嗎?”我的臉頓時燙起來,像意外獲得了一種獎賞,又不太像。我的姑姑連初中都沒有讀完,認識的字未必比我多,讓她怎么指教呢?我接過了信封,飛快地跑遠了。

回家后,我想把信封拆開,看看宋詩人寫了一首什么詩,然后再把信封用樹膠粘住。但我終究沒有這么干,賭氣般跑到姑姑屋里把信封交給了她?!八卧娙藢懥艘皇自?,請你指教?!蔽疫@樣說,姑姑驚訝地望著我,她把眼睛瞪起來后越發(fā)漂亮了。她正坐在床沿上繡花,撂下針線,慌亂地把信封藏在了身后?!笆^,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講?!惫霉谜f,她的臉紅得像一片火燒云。

我替宋詩人送過兩封信,或者兩首詩,姑姑一次都沒有回復(fù)過。沒等宋詩人讓我送第三封信,他就被學(xué)校辭退了。這時,村莊里已經(jīng)有了姑姑和宋詩人談戀愛的傳聞,有人看到姑姑和宋詩人在傍晚的小河邊并肩散步。宋詩人被辭退后在喜鎮(zhèn)賃了一間房,每天還會來我們楊村,還會到河邊散步。他說,他用慣常的聲音和腔調(diào)說:“我是一位詩人,我決不會像一朵孤云一樣飄去,因為這片深情的土地上有我夢中的新娘?!彼僦肷皇斓钠胀ㄔ?,快把別人的牙根酸掉了。他把我的姑姑推到了風口浪尖。

我爺爺和我奶奶每天都守護著姑姑,有誰樂意自己的閨女嫁給一個神經(jīng)病呢?面對爺爺奶奶的質(zhì)問,姑姑總是沉默寡言,誰都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爺爺為了自證清白,撇清和宋詩人的關(guān)系,有一次在村街上憤怒地說:“母豬才會嫁給那個宋詩人呢!”但宋詩人不停地制造著輿論,每天傍晚他都會趕過來,站在河邊朗誦他新寫的詩。他的詩寫給夢中的新娘,村里人像看猴子表演。

我父親脾氣暴躁,一天晚上,他帶著兩個本家兄弟找宋詩人算賬去了。那個夜晚月黑風高,我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我想偷偷跑到鎮(zhèn)上,搶先一步把父親的行動計劃告訴宋詩人,卻擔心父親打折我的腿,或者擰斷我的脖子。我又想去告訴姑姑,但我躲不過爺爺奶奶的眼睛。一個時辰后父親他們就回來了。父親說:“狗屁詩人,就扇了兩個耳光,踹了一腳,那貨就跪下認慫了!”

第二天,宋詩人卻找上門來,這讓我對父親的話產(chǎn)生了懷疑。宋詩人鼻青臉腫,但腰桿挺得筆直,他捧著一束亂蓬蓬的五顏六色的野花。那是夏日午后的時光,宋詩人一路走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簡直像一支迎親的隊伍。狗在跳,雞在飛,在一片亂糟糟的聲響中,宋詩人撲通一聲跪在了我們家院門前,將那束野花高高擎起?!拔覊糁忻利惖男履铮埬慵藿o我吧,我愿意把詩人滾燙的心交給你!”他叫喊著,看熱鬧的人哄的一聲都笑了。

我奶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院門外的景象把她嚇壞了。她跑回屋里喊爺爺,爺爺也慌了神,來到院子里后他先是拎起了掛在屋檐下的鋤頭,大約擔心一鋤頭下去把自己送進班房,便放下鋤頭拎起了掃把,可掃把輕飄飄的能有多大作用呢?他跺了兩下腳,干脆貓著腰端著奶奶洗過衣服的一大盆臟水沖出去,痛快淋漓地把宋詩人連同那束野花澆成了落湯雞?!隘傋?,神經(jīng)病,豬,狗,王八蛋———”爺爺氣得渾身發(fā)抖,宋詩人甩了下長發(fā),水珠齊發(fā),爺爺像中了流彈,在眾目睽睽之下僵住了。

我的父親在睡午覺,他被吵醒以后也沖了出來,拎起了爺爺剛才放下的鋤頭。他怒不可遏,如果他沖到院門前宋詩人說不定就報銷了。但這時候姑姑從她屋里沖了出來。姑姑跑得飛快,簡直像一只離弦的箭。姑姑一邊跑,一邊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吶喊:“住手!有我在,誰都別想欺負他,我就是他夢中的新娘!”姑姑撲上去,把宋詩人濕津津的腦袋,連同那束被玷污的野花緊緊地摟在了懷中,那架勢像是在視死如歸地保護襁褓中的嬰兒。

從那一刻起,姑姑變得不可理喻。她聽不進任何勸解,執(zhí)意要嫁給宋詩人??蓱z的爺爺,他在大庭廣眾下講過豪言壯語,他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掌上明珠變成一頭令人不齒的豬呢?我父親想把宋詩人趕走,甚至口出狂言要滅掉他,但他粗魯?shù)男袨橹苯訉?dǎo)致了姑姑和宋詩人私奔。說不來是愛情的力量還是詩歌的力量,姑姑大半夜翻墻而出,簡直像一位江湖女俠。時隔數(shù)月,當她再次出現(xiàn)在村里時,肚腹已經(jīng)隆起。她說她已經(jīng)懷上了宋詩人的孩子,正在她肚腹中茁壯成長的當然是一位小詩人了。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飯,爺爺只好同意了姑姑的婚事,他在一場凄涼的婚禮后大病一場,再沒有緩過來。我父親憤怒地說,爺爺活生生是讓姑姑氣死了。父親要和姑姑絕交,姑姑趴在爺爺?shù)膲烆^長跪不起。就算她義無反顧的堅持是為了愛情,她所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宋詩人他們村在五十里外的山溝里,他弟兄四個,家貧如洗,姑姑生下孩子后連一條包裹嬰兒的被子都拿不出來。他的父母和兄弟同樣看不慣宋詩人,他的一個弟弟甚至嘲笑姑姑,說姑姑真是瞎了眼,嫁給宋詩人是個天大的笑話。姑姑只好笑一笑:“可是,他是一個詩人呀!”可憐的姑姑,她八成是被宋詩人洗了腦,月子還沒有出她就開始不停地干活,她給孩子洗尿布,宋詩人在一邊搖頭晃腦地吟詩;她帶著孩子去農(nóng)田里干農(nóng)活,宋詩人仰躺在地塄上吹口哨,眺望白云和藍天;她病倒了,發(fā)高燒,宋詩人說:“我給你朗誦一首新寫的詩吧?!焙孟袼切┕菲ú煌ǖ奈淖质鞘裁挫`丹妙藥,可以包治百病似的。

這些都是姑姑講給我的。那一年我已經(jīng)在鳳城讀高中,姑姑生了第二個孩子。我瞞著父母去看望姑姑,姑姑抱著我痛哭流涕。姑姑似要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來,她說:“石頭,我和你說的話千萬別回家說呀?!蔽颐靼坠霉玫囊馑?,這還不是自作自受,打落了牙齒往肚子里咽?她對宋詩人失望了,對自己的婚姻不再抱有幻想。這個自詡為詩人的家伙,好吃懶做,醉生夢死。他不再寫詩,卻喜歡上了發(fā)酒瘋,他把我的姑姑害苦了。

我勸姑姑離婚,姑姑擦干眼淚苦笑著。短短幾年,她那張俊美的瓜子臉變得如此粗糙,她的笑這般灰暗和凄涼,和姑姑道別時我忍不住哭了。我騎著自行車來到村口,宋詩人正和一幫老頭下棋,老遠就聽到了他陰陽怪氣的叫嚷聲。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責,如果當初我不替宋詩人送那兩封信,也許姑姑就不會嫁給他了。

時間如此殘酷,三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我上次與姑姑見面是在她的三兒子慶春結(jié)婚那天。姑姑生了三個兒子,分別叫陽春、笑春、慶春。宋詩人希望笑春是個女孩子,那樣的話名字當然就叫白雪了。姑姑的三個兒子倒還爭氣,雖然沒有讀多少書,但個個身強力壯,勤奮踏實,性情直爽,誰都沒有遺傳宋詩人令人不齒的基因。慶春結(jié)婚前借錢在鳳城買了商品房,姑姑接手了一半債務(wù)。這么多年了,姑姑張羅著給陽春和笑春成了家,新房蓋了兩處,她還住在寒酸的老宅里。除了種地,姑姑還經(jīng)管著一百多株蘋果樹,還養(yǎng)豬喂羊,說起來收入也還可觀。鄉(xiāng)村的婚禮古樸而熱烈,在鬧哄哄的情境里,我默然望著佝僂著背忙前跑后的姑姑。那個宋詩人,昨天晚上又喝多了,還躺在廂房里睡覺呢。新人將要拜天地,兩個壯漢把宋詩人從屋里架了出來。宋詩人迷迷瞪瞪,淌著口水,胖得像一頭豬。他謝頂了,禿頭閃亮,面色紅潤,坐下來后搓了兩把臉,眾人都笑了。司儀是個滑稽的后生,幫宋詩人整了整衣領(lǐng)調(diào)侃說:“好我的大爺,此時此刻,你難道不想給慶春和新媳婦吟詩一首?”宋詩人夸張地擺擺手,屁股差點兒把椅子掀翻,他說:“吟詩乎?不吟也,宋某人早就不寫詩了?!北娙擞中?,宋詩人搖搖晃晃站起來,搬起椅子往姑姑那邊挪了挪,兩把椅子原本間隔著二尺遠的距離。姑姑換了身新衣服,正襟危坐,瞥了宋詩人一眼。宋詩人一條腿瘸了,是兩年前被笑春拿鐵鍬砍傷后落下的后遺癥。他搬椅子時夸張地撇著那條瘸腿,腳尖畫了兩個半圓,那樣子又把人們逗樂了?;檠缟形唇Y(jié)束,我急趕著回單位開會,和姑姑匆匆道別。宋詩人又和一幫人喝上了,陰陽怪氣地笑,我瞅他一眼,想著要不要也和他道個別,無論如何他是我的姑夫。姑姑說:“石頭你走吧,別理那個死人?!边@么多年了,姑姑很少和宋詩人說話,任由他睡意昏沉,醉生夢死,把自己養(yǎng)成一頭豬。可是,姑姑啊姑姑,現(xiàn)在你怎么就想起來要我?guī)退卧娙顺鲆槐驹娂耍?/p>

姑姑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姑姑和宋詩人私奔的那幾個月,我對詩歌的力量產(chǎn)生了盲目的崇拜。我這樣想,如果我也像宋詩人一樣會寫詩,長大以后就可以娶到像姑姑一樣聰穎漂亮的姑娘了。當我有了基本的文學(xué)審美,看透宋詩人和他那些簡陋的文字時,對詩歌的熱愛已然欲罷不能。問題在于,這么多年了,我又寫過幾首像樣的詩呢?只有高貴的靈魂才配得上詩人的稱號,我覺得我不配。后來我又寫小說,同樣是廣種薄收,沒多少進步。連我自己的作品出版社都不給出,遑論幫宋詩人出一本詩集了。姑姑說,如果需要花錢的話由她來出,可我怎么忍心讓她花這種冤枉錢?我在市里編著一本文學(xué)刊物,時常收到業(yè)余作者自費出版的書籍,它們的價值無非是滿足一點虛榮心罷了。何況是宋詩人,幫他出版詩集無異于助紂為虐,真不知姑姑怎么想的。

事情就這樣拖延下來。拖延也是解決問題的一種辦法,也許過不了幾天姑姑就改主意了。我這樣想,姑姑卻打電話催我了。姑姑說:“石頭,宋詩人的書你能幫他出版嗎?”姑姑電話里的聲音似有些靦腆,我只好說:“難度比較大吧,出版社不給出,我試著再找找關(guān)系,看能不能列為市里的文化資助項目?!蔽乙呀?jīng)習慣了這種堂而皇之的說辭,哪怕是面對自己的姑姑。市里確實每年都會扶持一批文化項目,我還是初評委,可這和宋詩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這樣講無非是延緩姑姑的失望罷了。

又過了十幾天,姑姑沒有再催我。

這天下午,我到單位時見樓道里站著一個老頭。樓道里光線昏暗,他的腦門閃閃發(fā)光,我瞥了一眼并沒有在意。當我掏出鑰匙開門時,老頭卻向我走來,原來他還拄著條拐棍?!笆^,”他沖我喊,“別來無恙啊!”我吃驚地望著他,原來是宋詩人,他親自找我來了。與上次見面相比,他瘦多了,瘦得倒像是從前。他穿了一件過時的白襯衣,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他說話的時候拎起拐棍笑了。

我慌亂地把宋詩人請進辦公室。“石頭,當年我就知道你是塊搞文學(xué)的材料?!弊聛砗笏蛄恐s亂的書架,我用紙杯給他倒了杯水,沒有放茶葉?!笆^,我看過你的文章,春秋筆法,大師氣象,有魯迅的風骨!”他目光灼灼,沖我豎起了大拇指,那個胖了多年后又瘦下去的腮幫子松松垮垮地鼓動著。這么多年了,他的青春痘變成了一塊一塊的黑斑,這張臉如此丑陋。“石頭,你現(xiàn)在成了大作家,為師真替你感到高興!”他又說。我咬緊牙關(guān),真想把他一把推出去。前一天晚上,我硬著頭皮把他的幾首詩改了改,想在自己編的刊物上發(fā)一下,好歹對姑姑有個交代。但現(xiàn)在,我覺得把他的詩發(fā)出來對我是一種羞辱?!笆沁@樣,”我盡量克制著情緒,用低沉的聲音說,“您的詩歌出版社不可能納入出版計劃,市里的文化扶持項目也沒有選上?!彼卧娙税櫰鹈碱^,等我講完這句話后神情僵硬起來?!笆^,你難道不能幫為師潤色潤色嗎?”他嘴唇顫抖著,我不知道如何應(yīng)答。還好,這當兒辦公室的小喬跑來喊我,說頭兒找我有事。我沖宋詩人抱歉地笑了笑,示意他應(yīng)該走了。宋詩人卻磨蹭著,不情愿地站起來,我把依舊裝在塑料袋里的詩稿交還給他。把他送進電梯后我松了一口氣,好像了結(jié)了一件大事,只是覺得有點對不住姑姑。

頭兒喊我卻不是什么好事情。他把領(lǐng)導(dǎo)批示過的一封告狀信丟給我,我瞅了兩眼哭笑不得。說來令人尷尬,作為一本文學(xué)刊物的主編,這幾年我根本就沒有培養(yǎng)出幾個像樣的作者,倒是招惹了一幫老干部。老干部們往往這樣說,退休前公務(wù)繁忙,分身乏術(shù),現(xiàn)在終于有時間實現(xiàn)文學(xué)夢想了。他們把借著游山玩水的余興創(chuàng)作的順口溜,或者回憶青春和初戀的所謂自傳拿給我看,我一次一次拒絕了他們,有兩個老頭就找領(lǐng)導(dǎo)告狀去了。頭兒黑著臉說:“石頭主編,那些油腔滑調(diào)的文藝青年無所謂,老同志萬萬不可得罪的?!蔽艺f:“那是那是,老同志是一筆寶貴的財富。”頭兒說:“我看那兩個老同志寫得也不錯嘛,你幫他們潤色潤色,抓緊發(fā)一下!”

回到辦公室,我從廢紙簍里把那兩個老干部的打油詩找了出來。我抓緊讓自己平靜下來,好幫他們潤色。幫宋詩人潤色過的那幾頁詩稿還擱在桌上,因為隔著一盆仙人掌,宋詩人剛才并沒有看到,我剛才也忽略了。宋詩人的文字雖然空洞淺陋,與這兩個老干部的順口溜相比,畢竟還有點激情,這樣想好像有點對不住宋詩人了。

我們單位在機關(guān)大樓的五層,我想出去散散心,院子里的月季花姹紫嫣紅,合歡樹也開花了。來到院子里,全無賞花的心境,機關(guān)大院畢竟有幾分肅穆。我緩步向院門走,想著晚上要不要喊兩個人喝幾盅,其實喝幾盅也沒什么意思。迎面走來個熟人,不可避免要和他打招呼,我后悔從辦公室跑下來了。熟人喊我“大作家”,我反感這種稱呼。為了避免類似的尷尬,這幾年我上下班一直爬樓梯。時常,我也會察覺到內(nèi)心的偏執(zhí)與狹隘,這難道能怪文學(xué)嗎?熟人問我最近有什么大作,我顧左右而言他,猛然看到宋詩人一只手拄著拐棍,另一只手拎著裝著詩稿的塑料袋,一撇一撇從辦公樓走了出來。從樓門前那幾節(jié)臺階下來時他吃力而又謹慎,先用拐棍撐著下面一級,雙手握著拐棍的手柄,把健康的那條腿探下去,然后才擰著腰把那條殘腿拽下來,掛在手柄上的塑料袋搖搖晃晃。我不想再和宋詩人打照面,熟人卻喋喋不休,問我看過《流浪地球》后有什么感想,我他媽有什么感想還需要向你匯報嗎?熟人看出來我的敷衍,這時宋詩人剛好站在了我面前。

“石頭,”宋詩人說,“你就不能幫為師再想想辦法嗎?”他弓著背喘了兩聲,眼巴巴望著我,撐著拐棍微微顫抖。那是一根極其簡陋的原木拐棍,沒有上漆,中間部位纏著一截黑膠布,對比起來其他部位倒顯得不怎么黑污了。拐棍的底端開裂了,我想起來《祝?!分械南榱稚?。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么久他才從辦公樓出來,干什么去了?“石頭,”他又說,“我還是希望你幫為師想想辦法,我是說人生無常,我應(yīng)該給自己有個交代的?!彼鸶觳膊亮税押?,那動作像是在抹眼淚。他究竟要交代什么呀?他把我的姑姑害苦了。

宋詩人怏怏而去,他好像生氣了,他的背影跌跌撞撞。我把目光收回來,心想,宋詩人他們村離城四十多里,他是坐公交車來的嗎?他的三個兒子都鄙視他,笑春之所以拿鐵鍬砍他,是因為他發(fā)酒瘋,推搡姑姑。慶春住在城里,恐怕不太歡迎他去投宿吧。那個趔趄的背影持久地在腦海中晃蕩著,我擔心姑姑再次打電話催我。好在沒有,當天晚上沒有,第二天和第三天也沒有,這件事情也許就這樣過去了。

第四天是星期一,早晨我步行去上班,遠遠看見一個禿頂男人跪在機關(guān)大院大門外。我并沒有當回事,大院門前時常會有人鳴冤叫屈。農(nóng)民工討薪,業(yè)主維權(quán),經(jīng)濟糾紛,醫(yī)療事故,遇上什么事人們都喜歡來造造勢,寄希望于引起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注。保安習以為常,在大門外劃兩條隔離線,只要不越過黃線,只要不是興師動眾鬧事,都懶得去搭理。走到大門跟前,我卻認出來跪在地上的是宋詩人。宋詩人面前鋪一塊白布,拐棍橫在白布上,白布上還寫著什么字,雙手伏地,謝頂?shù)哪X袋在旭日照耀下分外奪目。我難免又要吃驚了,宋詩人難道遭遇了什么冤情?是慶春昨天晚上收拾他了嗎?我下意識地朝他那邊走了兩步,慌忙收住了步子。宋詩人一直耷拉著腦袋,并沒有看到我。我從供行人出入的側(cè)門進了大院,聽到一個小保安嘟囔說:“這年月什么稀奇事都有,那個瘸老頭是想讓領(lǐng)導(dǎo)幫他出一本書?!痹瓉砣绱?。

來到單位后我心神不寧,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不多時,小喬姑娘跑進來說:“老師你看到了嗎,上禮拜來咱們單位的那個老人家在大門前跪著呢?!毙」媚镆惑@一乍的,我說:“小喬你喊什么,什么意思?”小喬說:“我沒有什么意思,我是說老人家看起來挺可憐的,他想出本書。”我說:“想出書的人比天上的星星還多?!?/p>

還好,中午下班時宋詩人不見了。我又想,哪怕宋詩人跪成一塊石頭,被太陽曬成肉干,和我也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吧。下午上班時宋詩人卻又跪在那里,我匆匆走進大院,他好像抬頭瞥了我一眼,我決計這幾天上下班不走大門了。機關(guān)大院還有個側(cè)門,無非是繞點路,換一種說法叫“燃燒你的卡路里”。

隔兩天,小喬和其他人都沒有再提起宋詩人,我倒有點沉不住氣了。我端著茶杯晃悠到機關(guān)辦公室,從這間屋子靠右邊的窗口可以看到機關(guān)大院的大門。我懷疑小喬看出了我的心事,她一邊敲打鍵盤一邊問我:“老師你看什么呢?”我說:“看看合歡樹嘛,小喬你知道合歡樹從種植到開花需要幾年時間嗎?”小喬說:“老師你是不是要給我們講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我擺擺手說:“小喬你想多了?!毙陶f:“對了老師,那個想出書的老人家還跪在大門外呢,我今天走近他看了看,白布上寫著一首詩?!蔽艺f:“詩?”小喬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我說:“這是賈島的詩,不是他的詩。”小喬說:“還有兩句呢,筆耕三十載,甘苦有誰知?”我喝了口茶,小喬突然間捂上了嘴,我們頭兒進來了。頭兒說:“石頭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來到頭兒辦公室,他黑著臉問我:“有一位叫宋行舟的老作家,你認識嗎?”我點了點頭。頭兒又問:“這幾天宋老師每天跪在大院門口,你看到?jīng)]有?”我說:“我眼睛高度近視,而且不喜歡看熱鬧?!鳖^兒說:“我們每天講文藝為人民服務(wù),但對群眾的訴求卻麻木不仁,熟視無睹,慚愧,慚愧??!”頭兒像是自責,更像是批評我。我說:“那也看什么訴求吧,不是所有的訴求我們都能滿足的。”頭兒站了起來:“這是什么話,一位鄉(xiāng)下的老作家,辛辛苦苦寫了一輩子詩,還是個殘疾人,我們難道沒有義務(wù)幫他出一本詩集嗎?”我說:“那要看作品質(zhì)量?!鳖^兒說:“石頭同志,我說過多少次了,作為文人不能這么迂腐,你還不知道吧,剛才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把宋老師請到辦公室了?!痹瓉砣绱?。頭兒說:“以前宋老師投過稿沒有,你給他發(fā)表過詩歌沒有?”我說:“投過倒是投過,沒辦法用?!鳖^兒說:“怎么沒辦法?編輯還不是幫人改稿子的?如果領(lǐng)導(dǎo)問起來,就說正在給宋老師編一組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頭兒手機響了,他抑揚頓挫地接聽,掛斷后嚴肅地說:“馬副部長馬上領(lǐng)著宋老師來見我們。”

頭兒到電梯口迎接馬副部長和宋詩人,我只好跟過去。二人出了電梯,沒等馬副部長介紹,頭兒就握住宋詩人的手說:“您就是宋老師吧,久仰久仰?!彼卧娙艘皇至嘀展?,握手有點別扭,看起來十分激動。馬副部長替宋詩人拎著詩稿,頭兒攙扶著宋詩人往辦公室走,宋詩人偷偷瞟了我一眼。

來到頭兒辦公室,馬副部長說:“宋老師您放心,您的詩集我們已經(jīng)列為文化扶持項目,接下來的工作由他們來完成?!鳖^兒趕緊表態(tài),宋詩人嘴唇又顫抖起來,不停地重復(fù)著感謝。馬副部長問宋詩人:“石頭主編您以前認識嗎?”宋詩人看著我笑了笑,那笑容似有些羞愧,又像在嘲諷我。頭兒說:“認識認識,石頭主編正準備在重要位置編發(fā)宋老師的一組詩歌呢?!瘪R副部長還有其他公務(wù),囑咐我們和宋詩人好好對接,然后便告辭了。頭兒送他出去,老長時間不回來,我耷拉著腦袋,賭氣般不搭理宋詩人。宋詩人突然說:“石頭你放心,咱們的關(guān)系我不會和他們講?!彼T口瞥了一眼,兩只手攥在一起,我看到了他褲子上跪出來的印痕,膝蓋的部位幾乎要磨破了。

就這樣,宋詩人那個裝著詩稿的塑料袋又回到了我手里。頭兒親自審過了稿子,他也覺得“有些詩歌不太理想”,讓我抓緊潤色,抓緊和出版社聯(lián)系。頭兒說:“一定要快,老頭兒不光腿有殘疾,患有糖尿病,肚子里還長著雞蛋大的腫瘤。”頭兒不稱呼宋老師了,我問頭兒:“那咱不帶著老頭兒去醫(yī)院做個體檢?”頭兒說:“石頭同志,體檢不體檢和咱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你抓緊把老頭兒的詩集給出了,萬一老頭有個三長兩短呢?!?/p>

好吧,晚上我又潤色宋詩人的詩稿。我把那些陳舊昏暗的紙張一頁一頁翻過去,腦子里一片空白。這當兒姑姑給我打來了電話,她說:“石頭,宋詩人說你幫了他的大忙,謝謝你啊?!惫霉玫穆曇暨€是有些靦腆,宋詩人居然這樣說,這不是憑空污人清白嗎?我含糊地應(yīng)承著,姑姑嘆了口氣:“宋詩人快高興得死過去了,他又發(fā)酒瘋呢?!惫霉冒」霉?,你這是何苦來著?

我把宋詩人的錯別字一個一個改了過來。到后半夜,我突然間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想把當年宋詩人讓我送給姑姑的那兩首詩找出來。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在宋詩人的一百二十五首詩歌中,竟沒有一首是寫給姑姑的。他寫月亮和星星,寫旭日和晚霞,寫村口的老槐和路邊的楊柳,寫清晨的校園和傍晚的山村,他甚至連愛情都沒有寫過。他的詩稿中,涉及愛情的好像只有那首《種豬的愛情》:

李老頭牽著它到處走,

到張老頭家,

一只又白又胖的母豬嗷嗷叫,

到李寡婦家,

一只又黑又瘦的母豬嗷嗷叫,

但它始終沉默著,

站起來或者趴下,

種豬的愛情四處流浪。

我想起我們村那個留著山羊胡子的李老頭,他終身未娶,養(yǎng)過好幾頭種豬,還給它們起了美好的名字。當他趕著牛高馬大的種豬走在街上時,總會有人和他開幾句玩笑。問題是這和我的姑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不相信宋詩人沒有給姑姑寫過一首詩,倘真如此,姑姑憑什么赴湯蹈火嫁給他,憑什么往火坑里跳?我懷疑姑姑在把宋詩人的詩稿交給我前動過手腳,宋詩人寫給她的詩被她一頁一頁地撕掉了,或者塞到了爐火里,燒成了灰燼,飄向了遠方。

客觀地講,宋詩人那首《種豬的愛情》與時下的口語詩還有點類似,在他所謂的詩稿中當屬上乘之作。但我們的頭兒再次審稿時毫不猶豫地把它剔除了?!笆裁捶N豬的愛情,”頭兒說,“和一個鄉(xiāng)下老作家的身份不相符嘛?!蔽野言姼灏l(fā)給省城出版社的編輯印泥,他和我們有業(yè)務(wù)往來,頭兒讓我抓緊時間去找他。

到省城見到印泥,他正杵著腦袋看稿子。小伙子三十多歲,寬臉,戴著眼鏡,頭發(fā)快掉光了,擰著眉頭問我:“稿子不是發(fā)我了嗎,你來干什么?”我說:“好我的兄弟,你以為我想來看你?”印泥說:“狗屁詩歌,對不起那些白紙?!蔽艺f:“狗屁也得出,要不你喝西北風呀?!庇∧嗾f:“我本來想把這個狗屁稿子看完,你一來又走神了,還不請我喝酒去?”

我和印泥認識好多年了,他是個文學(xué)青年,正如我曾經(jīng)也是個文學(xué)青年。如果和他這么說,他肯定會咬牙切齒地反駁:“你才是文學(xué)青年呢,你們?nèi)叶际俏膶W(xué)青年!”但我能感覺到他骨子里對文學(xué)的熱愛,他說他也好幾年不寫文章了。他說他曾經(jīng)不無天真地想,等玩命掙上幾年錢后便辭職寫小說,這純粹是屁話。他曾經(jīng)看過我的小說,希望幫我出本小說集,但領(lǐng)導(dǎo)不同意。喝了兩杯,他的話又多了?!笆^老兄,”他這樣稱呼我,“你后半夜醒來的時候有沒有覺得肚子里某一個器官在不甘心地叫喊,在輕飄飄地晃來晃去?你覺得自己的人生有價值嗎?”我笑了笑,他又說:“我知道你不會講真話,可是,作為一個熱愛文學(xué)的人,你難道真的沒有思考過人生的價值嗎?”我又笑,他自己和自己干了一杯,叭一聲把酒杯撂下。他不勝酒力,臉漲紅了,那樣子像是要和我拼命。我想和他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讓我說什么好呢?他還沒有女朋友,我曾經(jīng)想過把單位的小喬介紹給他,又想,他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

印泥運作得還算順利,不到兩個月,宋詩人的詩集就要付梓了。其間,我和宋詩人見過兩次。第一次是讓他審大樣,他坐在我辦公室,不到半個小時就把詩稿看完了。“石頭,你辦事我放心?!彼尤贿@樣說,“石頭,你哪天有空去家里坐坐,我和你姑姑好好請你吃頓飯?!钡诙问亲屗驼掌?,電話里我都說清楚了,讓慶春他們給他拍張近照,通過微信發(fā)給我,但他還是親自給我送過來一張洗出來的舊相片。他這樣說:“石頭,年輕時候的照片不行嗎?”我說:“不行?!蔽野涯菑埛狐S的照片撂到桌上,照片里的他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長發(fā)飄飄,滿臉青春痘。他歪著嘴笑,這是他三十多年前的笑容。“石頭,我的意思是這些詩都是年輕時寫的……”他妄圖爭辯,我說:“可你出書的時候已經(jīng)老了,再說這照片像素也太差了。”沒辦法,我只好讓他坐在桌前,用手機幫他拍了一張。他緊張得要死,顫著腮幫子笑,比哭都難看。他真是瘦得厲害,我差點兒問出來,他的肚子里難道真的長著雞蛋大的腫瘤?

宋詩人的詩集印了一千本,取名為《時光的腳步》,他有一首詩就是這名字。頭兒舉著書端詳著封面,他還是認為色不太正,“腳步”兩個字有點大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頭兒的做派,任何一件事情辦完以后他都會挑毛病的。他拎了十本書去見領(lǐng)導(dǎo),還好沒有叫我。頭兒回來后我請示他,要不要把書給宋詩人送過去。頭兒語重心長地說:“石頭啊石頭,你是不是覺得把書送過去就完事了?”頓了頓又說:“你抓緊時間起草一個新書首發(fā)式的方案,我好拿上去請示領(lǐng)導(dǎo)?!?/p>

我趕緊起草方案,頭兒看了認為一無是處。頭兒說:“石頭啊石頭,我們辦任何一件事情都要體現(xiàn)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我們不是為了工作而工作,而是要讓我們的工作充分體現(xiàn)出價值。”頭兒希望把新書首發(fā)式放到宋行舟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和區(qū)政府正準備搞的鄉(xiāng)村文化節(jié)結(jié)合起來,這當然是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那個鄉(xiāng)村文化節(jié)一個多月后才搞,這當兒他倒是不擔心宋詩人肚子里的腫瘤了。屆時,頭兒計劃把省文聯(lián)和省作家協(xié)會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都請過來,他還問我:“你認識劉慈欣嗎?能不能想辦法把他請過來助助興?”

宋詩人卻等不及了,晚上又打電話問我書出來沒有,第二天一早便跑了過來。我一到單位就聽到他在和頭兒聊天,千恩萬謝的,尖細的嗓音都有點哽咽了。從頭兒辦公室出來,他夾著兩本書興沖沖來見我?!笆^,謝謝你啊,為師的詩集終于出版了,三十多年的夢想啊?!彼@樣說,我只好沖他笑了笑。我想起來他寫在白布上的那兩句話,筆耕三十載,甘苦有誰知?我甚至想和他開個玩笑,此時此刻,宋詩人你難道不想吟詩一首嗎?他坐下來,我又用紙杯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垂下頭撫摸著封面,腮幫子又松松垮垮顫抖起來。“石頭,”他突然間抬起頭問,“你總共出過幾本書,能不能簽名送為師兩本?”我只好說:“出過一兩本吧,因為印數(shù)少,現(xiàn)在一本也沒有了。”他又問:“石頭,你不要顧及為師的臉面,客觀地做個評價,為師的這本詩集可以拿得出手嗎?”我說:“豈止拿得出手,我們頭兒還準備在鄉(xiāng)村文化節(jié)期間給你舉辦一個新書首發(fā)式呢?!?/p>

沒想到這句話給我惹了麻煩,第二天下午頭兒問我:“你和那個姓宋的老頭說過要給他舉辦新書首發(fā)式?”我說:“這不是領(lǐng)導(dǎo)你的意思嗎?”頭兒說:“我只是隨便聊聊,沒有確定下來的事情怎么能和他講?有沒有一點組織觀念?”好吧,我只能沉默。頭兒又問:“我聽說那個姓宋的老頭是你的親姑父?”我的腦袋轟的一聲,頭兒連這個都知道了。頭兒說:“我們幫宋老頭,也就是你的親姑父出本書當然可以,但是,跪到機關(guān)大門口表達這種訴求無論如何是不對的。”我的臉燙得厲害,好像宋詩人這么干是我指使的,好像我策劃了一場陰謀。

晚上宋詩人又給我打來了電話。宋詩人問:“石頭,為師新書首發(fā)式的時間定下來沒有?”我說:“你應(yīng)該去問我們領(lǐng)導(dǎo)?!彼卧娙苏f:“石頭啊,咱們什么關(guān)系,領(lǐng)導(dǎo)畢竟是外人?!蔽野央娫拻炝?。

接下來的幾天,宋詩人又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一次都沒有接。我請了年休假,希望事情就此過去。孩子在外地讀書,妻子工作忙,我想約印泥一起去旅行。小伙子說:“好我的老哥,我哪有時間干這種浪漫的事,你希望我后半輩子喝西北風嗎?”我和他開玩笑:“說不定路上會遇到美若天仙的女詩人呢。”他笑了:“可是,那又如何?”我頓覺自己無趣。他催我快點兒把宋詩人出書的費用結(jié)了,好像我可以批條子似的。

其實我也沒什么想去的地方,跑到鄰縣找了處農(nóng)家樂住下來,想安安靜靜讀幾天書。我想把手機關(guān)掉,又于心不忍,好像手機是一面風月寶鑒似的。過了兩個時辰,打開手機時果然有人騷擾我。對方是一個氣勢洶洶的男人,問:“你是石頭主編?”我說:“怎么了?”對方說:“我是區(qū)政府,有個老頭每天找我們麻煩,說文化旅游月期間要給他搞什么新書首發(fā),這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好說:“確實沒關(guān)系。”對方說:“你們能不能讓老頭別來區(qū)政府了,快把我們煩死了?!蔽业奶欤X海中晃過宋詩人跪在機關(guān)大院門口的畫面,這家伙該不會在區(qū)政府大門前故伎重演吧。又想到宋詩人的五百本書還堆在我辦公室,當初頭兒讓先給他二百本,是慶春幫他取走的。慶春皺著眉頭問我:“弄這一堆廢紙有什么用?鄉(xiāng)下人擦屁股早用上衛(wèi)生紙了?!蔽抑缓谜f:“也沒什么用吧。”慶春身材粗壯,一手拎一個大紙箱,大步走了。他沒有喊我哥。

我把手機關(guān)掉后再不想打開了,書也讀不進去,覺也睡不安穩(wěn),只好譏笑自己的迂腐。又想起來印泥問過我的問題,作為一個熱愛文學(xué)的人,你難道真的沒有思考過人生的價值嗎?現(xiàn)在倒是想平心靜氣地思考一番,又覺得思考的話真有點迂腐了。

好歹過了幾天,不清楚做了什么夢,后半夜醒來時眼窩里竟儲滿了淚。鄉(xiāng)村畢竟僻靜,萬籟無聲,心慌得厲害,咚咚咚跳蕩不停。開了燈后下意識地抓過手機,開機以后知道是凌晨四點。短信提示音不停地響,竟有十七個未接來電,其中十四個是陽春和笑春打來的。突然間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剛才做過的噩夢在腦海中閃現(xiàn),好像有猙獰的笑,好像有殷紅的血,好像有刀光劍影。我擔心宋詩人出了什么事,猶豫著現(xiàn)在要不要回電話,手機冷不丁叫喊起來,笑春又打來了電話。摁下接聽鍵,喂了一聲,仿佛聽到夜色深處傳來嘶啞的回聲。笑春用一種粗暴,并且明顯帶有嘲諷的語氣在電話里吼叫:“梁石頭,你姑姑喝農(nóng)藥死了!”我驚得坐了起來,他掛斷了電話。

回撥笑春的手機,他再沒有接。陽春也不接,慶春也不接。挨到天亮,慶春的手機終于接通了,我心急火燎地問:“慶春,我姑姑到底怎么回事?”慶春說:“死了!”我又問:“到底怎么回事?你說清楚。”慶春說:“你干的好事!”然后他把電話掛了。我又氣又惱,好像我是個殺人犯似的。我把電話一次一次地撥過去,慶春再沒有接。我差點兒把手機砸爛。

冷靜片刻,我試著給笑春的老婆劉梅花打電話,她也沒有接,但隔了一會兒她把電話回過來了?!笆^哥,”她用極低的聲音說,“我躲在廁所給你打電話呢,怕他們哥幾個聽見。”我氣呼呼地說:“聽見怎么了,難道我是殺人犯?”劉梅花說:“石頭哥你別急,你姑姑喝農(nóng)藥死了,這事情其實不能怪你,他們哥仨都在氣頭上?!蔽颐枺骸拔夜霉脼槭裁春绒r(nóng)藥?”劉梅花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顧不上和你細說,警察來了?!?/p>

劉梅花的大女兒在鳳城讀初中時,她帶著女兒找我補過幾次作文課。那孩子壓根兒學(xué)不進去,劉梅花又是個話癆,快把我煩死了。為此,劉梅花每次見了我都很熱情,陽春的老婆有一次偷偷和我說:“石頭哥,劉梅花說什么你可千萬別信,她渾身上下就長著一張不負責任的嘴?!边@話說的,關(guān)鍵時候她不負責任的嘴還是派上了用場,我和她通了幾次電話,總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劉梅花說得對,姑姑的死哪能怪得著我?要怪只能怪那個令人不齒的宋詩人吧。我這樣想,肚子里卻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搐著,好我的姑姑,這么多年的苦難你都不聲不響地承受了,現(xiàn)在怎么就想到喝農(nóng)藥了呢?

用劉梅花的話講,自從出書以后宋詩人完全瘋了。他搖頭晃腦,神神叨叨,走哪兒都夾著他的詩集。他先是不停地往區(qū)政府跑,真還故伎重演,跪到了區(qū)政府大門口。但他這一次沒有得逞,后來便賴上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也不理他,威脅他說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他便和村委會較上了勁。他把簽名的詩集雙手奉送給村主任,村主任順手就扔到了馬路上。他拄著拐棍踉蹌著去揀,差點兒被三輪車撞倒。眼瞅著新書發(fā)布會泡湯,他到鄰村找到了一個網(wǎng)名“麻二爺”的家伙。這“麻二爺”光棍一條,喜歡插科打諢,“抖音”火起來后每天都會發(fā)幾條短視頻,用土得掉渣的鳳城方言給人們講笑話,居然有了上萬“粉絲”。宋詩人請“麻二爺”給他呼吁一下新書發(fā)布會的事,拉點兒贊助,“麻二爺”和他要廣告費,不要他的詩集。宋詩人和姑姑要錢,姑姑給了他幾百塊,他又和兒子要,陽春和笑春哪吃他這一套,差點兒把他另一條腿也砍斷。宋詩人倒沒有和兒子們計較,他和“麻二爺”翻臉了。鄉(xiāng)里剛好趕集,他蹲在路邊兜售他的詩集,打五折都沒有賣出去一本。賣豆腐腦和釘鞋的老頭嘲笑他,他說你們懂什么,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救藥了!他是騎著自行車去的,車胎爆了,修車人給他補好后他要用一本詩集抵頂修車費用,人家不同意,他罵人家有眼無珠,他的詩集將來絕對會值大錢?!笆^哥,”劉梅花說,“你說這算什么事?宋詩人瘋了,不,他一直就是個瘋子,他把我們做小輩的臉都丟盡了,你說好端端的出什么書呀!”我從劉梅花的言語中聽出來責備的意思。我想辯解,宋詩人的詩集并不是我?guī)退龅?。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

姑姑出事那天沒有任何征兆。經(jīng)歷了一系列挫敗,三個虎背熊腰的兒子三番五次威脅他,宋詩人好歹不出去丟人現(xiàn)眼了,但他每天都喝酒。他拍著胸脯和姑姑表白過,說如果他能出一本詩集的話就不喝酒了。他大清早就開始喝,醉醺醺一個白天過去,夜幕降臨后卻來了精神。他帶著他的詩集吃力地爬到屋頂上,聲情并茂或者滑稽可笑地朗誦他的詩。星星呀月亮呀嫦娥呀,中秋節(jié)快到了,明媚的月光照出他單薄怪誕的影子,村莊里的狗叫起來,不清楚是為他喝彩還是嘲笑他。我的姑姑忙碌了一天,她從地里背回來半袋子玉米棒子,今年天旱,農(nóng)田里沒多少收成。她喂完了豬,然后才去做飯。宋詩人的聲音一直在頭頂盤旋,她喊宋詩人下來吃飯,宋詩人忘乎所以,并沒有搭理她。姑姑就著咸菜吃了半個饅頭,喝了一碗稀飯———可憐的姑姑,這是她最后的晚餐,然后她坐在屋檐下處理那些干枯的大豆苗。豆苗是前幾天割回來的,曬了幾天已經(jīng)干透了,一碰就會沙沙地響。她在地上鋪了幾條麻袋,舉起豆苗甩下去,甩來甩去并沒有甩下多少大豆。她摸起來幾顆大豆,在手里搓了搓,根本不是那種飽滿圓潤的樣子。她嘆了口氣,揪扯過幾根豆苗繼續(xù)摔打,好像在和誰賭氣,或者和自己賭氣,和這個荒涼的秋天賭氣,和整個世界賭氣。月亮孤獨地升起來,周圍沒有一顆星星。月光倒是更加明媚了,宋詩人的聲音繼續(xù)在頭頂盤旋。她摔打豆苗的動作遲緩下來,停頓下來,后來又粗暴起來,不清楚她在什么時候停下了。她想起來,那間快要坍塌的廂房里還存放著大半瓶“樂果”。

我承認,上面這段文字里摻雜著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劉梅花只是說姑姑喝農(nóng)藥前在打豆子。我已經(jīng)夠克制的了,我的姑姑啊,這個月光明媚的夜晚你究竟想了些什么,月亮可曾聽到了你內(nèi)心深處的訴說?后來,那個宋詩人終于從屋頂上爬下來了,姑姑仰身靠著墻,她還保持著從容優(yōu)雅的坐姿。宋詩人搖頭晃腦地走到她身旁,打了個趔趄后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呼喊,救命啊———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為真實的一次訴求。

事已至此,我還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參加姑姑的葬禮。我為姑姑感到悲哀,也為自己悲哀。姑姑就我一個侄兒,按照鄉(xiāng)間禮俗,在她去世的第三天我無論如何該去給她燒份紙。但我害怕面對陽春笑春他們,以他們的邏輯,如果宋詩人不出這本詩集,姑姑就不會尋短見,而宋詩人的詩集是我?guī)退龅?。我終究會百口難辯,脫不了干系。年休假還沒有完,我不知道如何把這幾天打發(fā)掉。我想給姑姑寫篇祭文,又覺得自己有點迂腐了。

好在還有劉梅花,這個庸俗世故的村婦,這個話癆,這時候竟然似我救命的稻草。她幾乎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她說:“石頭哥,我三番五次勸他們,嘴唇都快磨破了,你幫宋詩人出書也是一番好意嘛。”她說:“石頭哥,你放心大膽地來吧,有我呢?!彼f:“石頭哥,咱家大閨女大專畢業(yè)了,學(xué)財會的,你能不能幫她找個營生?”我滿懷厭倦,但我還是要感激她。

好吧,姑姑出殯的那天我一大早就出發(fā)了。天色陰晦,出了城,路邊是空蕩蕩的莊稼地,遠處是蒼茫起伏的山丘。樹木開始凋零,路面上翻卷著金黃的樹葉。我提醒自己駕車不能走神,甚至嚼了塊口香糖,腦子里卻空茫茫一片,有如投奔遙遠而蒼涼的夢境。是的,每一次做夢,鄉(xiāng)村的景物呈現(xiàn)在夢境中時都是一派蕭瑟。姑姑的笑容在擋風玻璃上晃了晃,她的牙齒還是那么白,她還是那么年輕,風姿綽約,貌美如花。我想哭,把車停在路邊,伏在方向盤上卻欲哭無淚。我又嘲笑自己的自私,這時候竟想到自己蒼涼的際遇,是在思考人生的價值嗎?我甚至懷疑在聽聞姑姑的死訊后內(nèi)心深處是否有真正的傷痛。我感覺自己越來越麻木了。

來到宋詩人的村莊時已經(jīng)九點多,一進村就聽到了響器的鳴奏,鄉(xiāng)下人辦喪事總是這樣喧嘩熱鬧。破敗的門頭上挑掛著兩個白繡球,兩扇走風漏氣的大門被慘白的麻紙遮蓋。那些樂手就在院門一側(cè)的空地上,他們身著黃衣,頭上罩著白毛巾,仰頭扭屁股,神態(tài)滑稽,吹奏得正是熱烈。好些老人圍攏著欣賞,滿嘴只剩下一顆門牙的那個老頭皺著眉頭哭了,或許想到了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有負責迎賓的女人從我手里接過祭禮,知道我是姑姑的侄兒后皺了皺眉,扭身吐了下舌頭。但她還是十分負責地把我領(lǐng)進了院子里,一邊喊:“娘舅家的人終于來了!”我看到了姑姑的靈堂,看到了立在兩邊的花圈,看到了擺滿供品、煙霧繚繞的供桌上姑姑的遺像。這還是姑姑年輕時候的照片,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吧。姑姑微笑著,那笑像是裝出來的,有點不情愿。我鼻子一酸,眼淚終于涌了出來。我撲過去,跪在了姑姑靈前,使勁抽泣了兩聲,卻哭不出來了。突然間感覺十分安靜,器樂聲連同那些嘈雜的聲響仿佛被一面無形的幕墻隔離出去。我看到了跪在靈堂里的陽春、笑春、慶春,看到了他們的媳婦。他們披麻戴孝擠在靈堂兩側(cè),瞪著眼望著我。兄弟三人好多天沒有洗漱,胡子拉碴,面相猙獰,仿佛噩夢中的形象。我突然間顫抖起來,擔心他們撲上來收拾我。

我被人攙扶起來,恭恭敬敬地請進了屋里。我是姑姑的親侄兒,按照鄉(xiāng)間禮俗在葬禮上有著說一不二的地位,陽春他們沒有責難我大約與此有關(guān)。一個戴眼鏡的老者給我遞煙倒茶,他是喪事的總管。他嘆口氣說:“誰能想到你姑姑尋了無常,這都是命!”我肚子里突然間升起一團怒氣,姑姑的一生就這樣被一句輕飄飄的話打發(fā)了。但我什么都沒有說,不清楚宋詩人躲到了哪里。老者試探著問我覺得姑姑的葬禮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要不要在釘上棺材前再看姑姑一眼,我還是什么都沒有說。我不希望最后再看到姑姑,或許是怕她責怪我。

發(fā)喪的時辰很快要到了,有人來請我給姑姑上香,靈棚前許多人已經(jīng)排好了隊。煙霧繚繞,響器班來到靈堂前吹奏,我聽到陽春、笑春、慶春牛一樣哭。一派亂糟糟的聲響中,我突然間聽到一副急促尖細的嗓音,循著聲音望去,那間舊廂房的門被人從里邊拍得正響,我仿佛看到細密的灰塵正從屋檐上落下來。是的,那個令人不齒的宋詩人被關(guān)到了廂房里,他喝酒了嗎?

我走在送葬的隊伍里,把姑姑送到了村外。我和喪事的總管已經(jīng)說過了,送姑姑到村外后我就離開,我不希望久留??偣軒状稳埼页粤T宴再走,未必是真心挽留。現(xiàn)在沒有誰再關(guān)注我,我走在送葬的隊伍里感覺像一個多余的人。我把白洋布孝衣脫下來扔到路邊,匆匆往回返。我想以后再不會和姑姑家的人來往了。來到自己的轎車跟前,我突然間改變了主意,我想再去會一會宋詩人。姑姑家偌大的院子此時已冷清下來,靈棚拆了,貼在門上的白紙撕了,真可謂曲終人散,一個剃著光頭,呆頭呆腦的中年男人正打掃衛(wèi)生。喪事的宴席擺在村里的戲臺上,送葬的人不情愿再回家里來。我正想和那個呆頭呆腦的男人說句話,廂房的門又在咚咚地響,宋詩人喊:“放我出去,你們放我出去呀!”他的嗓子啞了,那聲音像岔了氣的公雞在玩命地叫。他又拍門,那個呆男人拎著掃把向廂房走去,他并沒有看到我。“宋,宋詩人?!蹦莻€呆男人說,原來他還有點結(jié)巴,恐怕光棍一條吧。宋詩人在屋里喊:“虎生,你把門給我打開。”虎生說:“我憑什么給你,打開?!彼卧娙苏f:“虎生我求求你,我要去送葬?!被⑸f:“你還有臉,去?你害死了,你老婆,你是個瘋子。”宋詩人說:“虎生我求求你,你把門給我打開,我送你一本詩集。”我吃了一驚,宋詩人把門拍得更響了?;⑸f:“那你,叫我一聲,爸,一輩子都沒有人,叫我爸?!彼卧娙苏f:“虎生我日你娘,你給我開門,好吧,爸———”虎生笑了,其實我看不到他的臉,他肥大的耳朵抖了幾下。門并不是鎖上的,而是用八號鐵絲擰在把手上,又擰在一根胳膊粗的圓木上,圓木卡在門框兩邊的墻上,繞緊了鐵絲。憑宋詩人的體格,如果沒有誰幫忙的話,他恐怕一輩子也拍不開門?;⑸f:“不行,你,再喊我一聲,爸?!彼卧娙擞趾埃骸鞍帧醢说澳憬o我開門!”虎生一只腳蹬著門檻,雙手握住圓木,身體后仰,使勁兒轉(zhuǎn)動,眼見得那根圓木漸漸豎了起來。他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再使勁兒一擰,撒手時門嘩啦一聲開了。只見宋詩人披頭散發(fā),鼻青臉腫,一個趔趄彈出來,舉起拐棍向虎生砸去?;⑸W身躲開,宋詩人趴在地上,拐棍扔出去老遠。他太瘦了,摔倒的過程像誰從屋里扔出來一件破衣裳。他喘息著往起爬,抬頭時看到了我。“石頭,”他驚訝地說,“石頭啊———”他嗚嗚地哭了?;⑸蛭乙谎?,摸了摸腦門,臉上好像有笑意,又拎起掃把掃起了院。院子里還彌漫著燒酒和香燭燃燒后混雜起來的氣味。

“石頭,石頭啊———”宋詩人吃力地站了起來,撇著腿晃到拐棍跟前,俯身撿起拐棍時差點兒栽倒。他站穩(wěn)以后在臉上抹了一把,抹開了嘴角的血,那張斑駁的臉讓人不忍直視?!笆^,石頭啊———”宋詩人說,“你姑姑的死不能怪我,我一輩子都喜歡她,我沒有想到她會喝農(nóng)藥,我該死———”他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臉上的肉太少,以至于不夠響亮。“石頭,石頭啊———”他又說,“他們弟兄三個欺負我,他們把我關(guān)了三天,我快餓死了,他們不讓我送你姑姑最后一程?!彼薜酶鼌柡α?,但他沒有流淚,他的淚也許可以洗刷掉臉上的污垢。我想走,再不想看到宋詩人。我本來想扇他兩個耳光,就像他扇自己一樣。當我轉(zhuǎn)身往院門外走時,宋詩人卻連蹦帶跳地追了上來。

“石頭,石頭啊———”宋詩人說,“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下墳地?我想祭奠祭奠你姑姑,我想給他燒一本《時光的腳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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