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蔚

范成大（1126—1193）與樓鑰（1137—1213）堪稱南宋政界和文壇之翹楚。范成大在孝宗朝歷任廣西安撫使、四川制置使、沿海制置使等職，淳熙年間曾任參知政事；樓鑰歷經(jīng)孝宗、光宗、寧宗三朝，嘉定年間也曾官至參知政事。二人在文學(xué)領(lǐng)域造詣頗深。范成大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文章亦眾體兼?zhèn)洌瑮钊f里評價：“訓(xùn)誥具西漢之爾雅，賦篇有杜牧之之刻深，騷詞得楚人之幽婉。序山水則柳子厚，傳任俠則太史遷。至于大篇決流，短章斂芒，縟而不釀，縮而不窘。清新嫵麗，奄有鮑謝；奔逸雋偉，窮追太白?！雹贄钊f里：《石湖先生大資參政范公文集序》，辛更儒：《楊萬里集箋?！肪?3，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297頁。更被黃震譽為“一世文豪”②黃震：《黃氏日抄》，《全宋筆記》第十編·十，鄭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422頁。。樓鑰也是“各體悉備，能集大成，而夫內(nèi)外制啟劄奏牘中朝禮制之文，尤足典型”③顧大朋點校：《樓鑰集》校點敘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頁。。真德秀稱其為嘉定間“一代文宗”④真德秀：《攻媿先生樓公集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313冊，第151頁。。

范成大和樓鑰有著非常持久、深入和密切的交游，但學(xué)界至今很少有人關(guān)注過。范成大和樓鑰交往長達(dá)三十年之久，不僅在政治上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有所互動，還與彼此的親友多有交誼，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士大夫交際網(wǎng)絡(luò)。厘清范成大與樓鑰交游之實，可加深對這兩位南宋政界、文壇要人的了解，對中興時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有更為清晰的認(rèn)知。

一、范成大與樓鑰交游始末

范成大與樓鑰的交游可以上溯至隆興元年（1163）正月，26歲的樓鑰赴臨安應(yīng)省試。其策論辭藝極佳，“學(xué)問淵源，論議切直，為前后場之冠，已考入魁選”①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選舉》四“貢舉雜錄”二，第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336頁。，但因誤犯宋哲宗舊諱，可能無緣及第。知貢舉洪遵等愛惜人才，特別奏請宋孝宗，最終，下詔特降末等頭名。樓鑰“投贄謝諸公?？脊俸尫Q之曰：‘此翰林才也’”②脫脫等：《宋史》卷395《樓鑰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61頁。。范成大時監(jiān)太平惠民和劑局，此次亦參與點檢試卷③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選舉》二十“試官”二，第10冊，第5642頁。。黃震《黃氏日抄》中存有范成大《回樓大防末甲頭名取放》一文：“瓊杯偶缺，初驚一字之難；金薤昭垂，果下六十之勅?！雹茳S震：《黃氏日抄》，《全宋筆記》第十編·十，第424，408頁。所言正是樓鑰應(yīng)試始末，當(dāng)為閱卷官范成大回復(fù)舉子謝詞所作，這是范成大與樓鑰二人開始交往的最早明證。

三年之后亦即乾道二年（1166）二月，范成大除尚書吏部員外郎。三月，因受人非議屬破格超遷而遭罷職，“旋領(lǐng)宮祠，遄返故鄉(xiāng)”⑤于北山：《范成大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94頁。。乾道三年（1167）六月，范成大作《三高祠記》，稱贊鄉(xiāng)賢范蠡、張翰和陸龜蒙不溺于功名富貴，脫然高隱。不久，樓鑰寫下《讀范吏部三高祠堂記》，稱頌范成大的人品與文筆，“前身陶朱今董狐，襟抱磊落吞江湖。瑰詞三章妙天下，大書深刻江之隅”；并流露出對范成大功業(yè)的期許以及追隨之意，“他年事業(yè)滿彝鼎，乞身歸來坐佳境。不嫌俗士三斗塵，容我漁蓑理煙艇”⑥樓鑰：《讀范吏部三高祠堂記》，《樓鑰集》卷1，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頁。。

乾道三年十二月，范成大起知處州⑦周必大《資政殿大學(xué)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乾道）三年十二月，起知處州?！敝鼙卮笾?，王蓉貴、［日］白井順點校：《周必大全集》第2冊，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577頁。。他在處州雖僅一年，但有一事足以彪炳史冊，即推廣義役之法，由應(yīng)役戶出田或買田作助役田，所收田租充應(yīng)役費用，這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應(yīng)役戶之間的互助，減少了因差役之事而引起的爭訟。后來范成大出任中書舍人時將此法上奏宋孝宗，獲得首肯，將其頒之天下，令諸路效法，南宋義役法自此開始盛行⑧興義役的意義與影響，可參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7《處州義役》，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范成大離任之后，繼任處州知州者正是樓鑰之父樓璩⑨據(jù)清《光緒處州府志》卷13記載，乾道五、六年間（1169—1170）樓璩在處州任知州。。樓璩受范成大之囑，繼續(xù)在處州推行義役，據(jù)黃震《黃氏日抄》記載：“松陽縣創(chuàng)義役，（范成大）囑交代樓璩行之余五縣?！雹恻S震：《黃氏日抄》，《全宋筆記》第十編·十，第424，408頁。樓璩知處州時期，樓鑰正待闕溫州州學(xué)教授，前往處州隨侍其父，“至受謁聽訟，則俟于屏內(nèi)。公退，候伺顏色，承命惟謹(jǐn)。書尺之繁委，行李之往來，一不以累先公之心”?樓鑰：《先兄嚴(yán)州行狀》，《樓鑰集》卷88，第1569頁。。對義役法的實際推行有所了解。

乾道五年（1169）五月，范成大被召為禮部員外郎兼崇政殿說書，并兼國史院編修官。六月，樓鑰仲舅汪大猷亦兼崇政殿說書?羅鵬、黃懿：《浙江余姚大隱南宋汪大猷墓發(fā)掘報告》，《南方文物》2011年第4期。。十月，汪大猷任賀金國正旦國信使出使北方，辟樓鑰為書狀官隨行，其《敷文閣學(xué)士宣奉大夫致仕贈特進(jìn)汪公行狀》云：“某輩生長外家，蒙外祖教育之賜，事諸舅如諸父，受知于公尤深且久。公為禮部秘監(jiān)時，某留侍側(cè)，護(hù)客使虜，皆許侍行?！?樓鑰：《敷文閣學(xué)士宣奉大夫致仕贈特進(jìn)汪公行狀》，《樓鑰集》卷91，第1621頁。不久，樓鑰由處州抵達(dá)行在與汪大猷會合，次日即去拜謁范成大，但未得見，其《北行日錄》記載：“三十日壬子，晴。同去偽見劉察院，待范郎中成大，久之，竟不見客。”①樓鑰：《北行日錄》，《樓鑰集》卷119，第2086頁。按：其時范成大為禮部員外郎兼崇政殿說書，非郎中。參見于北山《范成大年譜》，第129頁。時隔兩天，樓鑰得以拜見范成大，稱其為“范丈”，“二日甲寅，晴。同去偽習(xí)儀都亭驛，部中見梁監(jiān)門叔玠、范丈、呂郎中正己”。臨行前范成大作詩《送汪仲嘉侍郎使虜，分韻得待字》，稱頌汪大猷：“公才有廊廟，安用試專對。要煩第一人，鎮(zhèn)撫大荒外?！雹诜冻纱螅骸端屯糁偌问汤墒菇鸱猪嵉么帧?，《范石湖集》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6頁。乾道六年（1170）二月十四日，樓鑰隨汪大猷完成使金任務(wù)返回臨安，次日即去拜謁范成大，受到熱情款待，“十五日丙申，晴……又謁范丈，甚款”③樓鑰：《北行日錄》，《樓鑰集》卷120，第2121，2122頁。。離開臨安返回處州之前，范成大又為其設(shè)宴送行，“二十一日壬寅，雨……赴范丈晚飯”④樓鑰：《北行日錄》，《樓鑰集》卷120，第2121，2122頁。。

在汪大猷、樓鑰使金歸來之后不足四個月，乾道六年閏五月，范成大也假資政殿大學(xué)士、充金國祈請國信使出使金國，求陵寢地及更定受書禮。此次北行使金是范成大生平關(guān)鍵，他在金國不計安危、大義凜然、不辱使命之舉震動宋金朝野，為其贏得了極大聲譽，成為日后歷典名藩、執(zhí)任參知政事的重要資本⑤陳振孫稱其：“抗金主于其殿陛間，歸而益被上眷，以致柄用?！标愓駥O著，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錄解題》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40頁。。此時樓鑰已返回處州，代其父樓璩撰《代賀范舍人成大啟》，極力稱頌范成大使金之功，“比求虜使之行，無出明公之右……抗穹廬而不撓，全故璧以復(fù)歸。萬里威名，震駭犬羊之聚，平生忠信，通行蠻貊之邦。天顏為開，國勢增重”⑥樓鑰：《代賀范舍人成大啟》，《樓鑰集》卷60，第1069頁。。

此后，樓鑰與范成大即便宦游四海，天各一方，也一直保持聯(lián)系。樓鑰的百余卷文集屢屢印證著范成大的行跡。例如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知成都府兼四川制置使，曾奏劾興元軍帥郭鈞，樓鑰為王淮所寫行狀中提及此事：“四川制置使范公成大奏郭鈞馭眾無術(shù)，幾致生變?！雹邩氰€：《少師觀文殿大學(xué)士魯國公致仕贈太師王公行狀》，《樓鑰集》卷90，第1595頁。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從四川離任返回吳縣，歸途中曾游覽峨眉山，作有數(shù)詩，樓鑰稱賞：“今石湖先生大峨數(shù)篇，尤為奇?zhèn)ァ故俚谴蠖耄仨殑e有一則佳話也。”⑧樓鑰：《跋范石湖游大峨詩卷》，《樓鑰集》卷70，第1248頁。范成大返程中還作有筆記《吳船錄》，后樓鑰同鄉(xiāng)王粹中入蜀，樓鑰所寫贈詩即提到范成大這一著作，曰：“黃松次功蜀梼杌，石湖居士吳船錄?！雹針氰€：《送王粹中教授入蜀》，《樓鑰集》卷3，第74頁。

范成大與樓鑰交游中，有一段時期特別值得關(guān)注，即淳熙七年（1180）至淳熙八年（1181）初，范成大任明州（今浙江寧波）知州，兼沿海制置使。明州是樓鑰家族世居之地，樓鑰之祖樓異曾兩典鄉(xiāng)邦，任明州知州；伯父樓璹曾出任揚州知州兼淮東安撫使等，后在明州創(chuàng)建義莊，對家族的壯大發(fā)揮了決定性的作用⑩參見包偉民：《宋代明州樓氏家族研究》，《傳統(tǒng)國家與社會（960—1279）》，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262—263頁。。樓氏家族還與明州汪氏等幾大家族世代聯(lián)姻，在明州的政治、文化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參見黃寬重：《千絲萬縷——樓氏家族的婚姻圈與鄉(xiāng)曲義莊的推動》，《宋代的家族與社會》，臺北：臺灣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范成大出任明州知州，時任臺州通判的樓鑰喜不自禁，奉上賀啟：“九重前席，方深共政之圖；千里褰帷，暫屈于蕃之寄。山川頓改，號令鼎新。凡屬按臨，舉增抃舞?！狈Q贊范成大曾為參知政事、封疆大吏，建功甚偉，名震天下；并稱自己出于范氏門下，希冀回鄉(xiāng)繼蹤承緒：“夙叨爐冶，久去門墻。贅員于茲，阻奉維桑之敬；賜履之下，實云擊柝之聞。尚為假事之謀，少遂趨風(fēng)之愿。”?樓鑰：《賀明州范參政啟》，《樓鑰集》卷58，第1049—1050頁。在明州期間，范成大曾請足庵禪師智鑒主報恩寺、石窗禪師法恭主雪竇寺，這在樓鑰的文集中都有反映，其《雪竇足庵禪師塔銘》云：“（淳熙）七年，參政范公移主報恩?！雹贅氰€：《雪竇足庵禪師塔銘》，《樓鑰集》卷116，第2019頁?！度饑?yán)石窗禪師塔銘》云：“大參范公請師于雪竇?！雹跇氰€：《瑞嚴(yán)石窗禪師塔銘》，《樓鑰集》卷116，第2015頁。

紹熙四年（1193）范成大致仕，由樓鑰撰寫外制《資政殿大學(xué)士通議大夫范成大轉(zhuǎn)一官致仕》：“胸中之有兵甲，世稱小范之才高；扁舟之泛江湖，或謂鴟夷之仙去?！雹蹣氰€：《資政殿大學(xué)士通議大夫范成大轉(zhuǎn)一官致仕》，《樓鑰集》卷34，第626頁。④ 樓鑰：《范成大贈五官》，《樓鑰集》卷34，第627頁。同年范成大去世，樓鑰又撰《范成大贈五官》：“身登二府，仕歷三朝。詞章議論之高，無慚古昔；東西南北之表，咸著威名?！雹軜氰€：《范成大贈五官》，《樓鑰集》卷34，第627頁。對這位交游多年的長者表達(dá)了由衷的敬意。

二、范成大與樓鑰交游之因由

范成大和樓鑰能保持長達(dá)三十年的交游，基于他們?nèi)似穼W(xué)識、思想政見的相近。范成大和樓鑰都出身于科舉入仕的士大夫之家。范成大之父范雩為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進(jìn)士，曾任諸王宮大小學(xué)教授、秘書郎。樓鑰之父樓璩雖未應(yīng)科舉，但樓氏家族在兩宋間屢中科第，有數(shù)十人之多，鄉(xiāng)人袁燮曾感嘆：“一門決科之盛至如此?！雹菰疲骸顿Y政殿大學(xué)士贈少師樓公行狀》，王瑞明校點：《絜齋集》卷11，《儒藏·精華編》第23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873，855，855，855頁。范成大和樓鑰既天資聰慧，又受家庭影響而勤奮好學(xué)。周必大稱范成大：“公在懷抱，已識屏間字?！薄吧賻熈讨Ｄ晔?，遍讀經(jīng)史?！雹拗鼙卮螅骸顿Y政殿大學(xué)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王蓉貴、［日］白井順點校：《周必大全集》第2冊，第577，578頁。后在昆山薦嚴(yán)資福禪寺苦讀十年，29歲中進(jìn)士。步入仕途后范成大仍一心向?qū)W，黃震評價其：“終身之間，有時而仕，無時而不學(xué)也?！雹唿S震：《黃氏日抄》，《全宋筆記》第十編·十，第422頁。范成大學(xué)問賅博，為時人服膺，陸游即稱：“方公在中朝，以洽聞強記擅名一時。天子有所顧問，近臣皆推公對，莫敢先者?！雹嚓懹危骸痘I邊樓記》，《渭南文集》卷18，《陸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139頁。宋孝宗“嘉獎數(shù)四”，并稱其“宏深博約”⑨周必大：《資政殿大學(xué)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王蓉貴、［日］白井順點校：《周必大全集》第2冊，第577，578頁。。樓鑰亦如此，袁燮稱其：“公幼警敏，始就外傅。鄉(xiāng)人王先生默、李先生鴻漸為嚴(yán)師。既冠，三山鄭屯田鍔寓館鄉(xiāng)鄰，公又師之?！雹庠疲骸顿Y政殿大學(xué)士贈少師樓公行狀》，王瑞明校點：《絜齋集》卷11，《儒藏·精華編》第23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873，855，855，855頁。26歲的樓鑰參加省試時已展露才華，參詳官胡銓曾對其大為贊賞，曰：“此翰苑長才也。”?袁燮：《資政殿大學(xué)士贈少師樓公行狀》，王瑞明校點：《絜齋集》卷11，《儒藏·精華編》第23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873，855，855，855頁。閱卷官范成大也對樓鑰之才頗為欣賞，待樓鑰被賜同進(jìn)士出身后奉上謝詞，范成大的回復(fù)中“瓊杯偶缺”等句不掩溢美之意?？梢哉f范成大和樓鑰的交游正是始于才華，樓鑰日后也的確不負(fù)眾望，成為一代文宗，“學(xué)問之源委，治道之綱目，制度之沿革，靡不研究，胸中之蘊日富”?袁燮：《資政殿大學(xué)士贈少師樓公行狀》，王瑞明校點：《絜齋集》卷11，《儒藏·精華編》第23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873，855，855，855頁。，“學(xué)問賅博，文章淹雅，在南宋詞臣之內(nèi)，可謂佩實銜華?！?永瑢：《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16，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670頁。

范成大和樓鑰都是典型的儒家傳統(tǒng)士大夫，他們積極入世，但并不汲汲于功名。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二人生平中都有數(shù)次退隱閑居經(jīng)歷，但不以物累，不以己悲，超然灑脫。范成大乾道三年退居故里所作《三高祠記》正體現(xiàn)了這種風(fēng)操，而年輕的樓鑰完全能夠理解范成大的精神世界，所作《讀范吏部三高祠堂記》呈現(xiàn)出了解之同情，實現(xiàn)了與范成大精神世界的對等交流，使他們感情的深度又有所增進(jìn)。但范成大和樓鑰都不是清談玄虛之士，他們有強烈的社會責(zé)任感，注重事功與實學(xué)，一旦出仕便勤于政事，濟(jì)世為民。于北山先生說：“石湖的政治觀點，以儒家的‘仁政’為主體，主張慎刑罰，薄稅斂，用賢能，惜民力?！?于北山：《范成大年譜》前言，第2頁。這種政治理念在知處州時便有很好的體現(xiàn)，范成大推行義役法，修通濟(jì)堰，造福一方，深受百姓愛戴，處州人為之立生祠①熊子臣、何鏜：《栝蒼匯紀(jì)》卷9《禋祀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濟(jì)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193冊，第606頁。。樓鑰跟隨其父仕宦處州時當(dāng)有切身感受，不久后為溫州州學(xué)教授時亦究心于實學(xué)，注重研究田賦、兵制、水利等，以期經(jīng)世致用；任溫州知州時，“威刑罕用，課入增衍，尤詳于聽訟，咸得其情”，“闔郡服其明恕”②袁燮：《資政殿大學(xué)士贈少師樓公行狀》，王瑞明校點：《絜齋集》卷11，《儒藏·精華編》第238冊，第858—859，869頁。。其《論役法》曰：“臣竊惟州縣之事，其切于民者，莫大于役法?！雹蹣氰€：《論役法》，《樓鑰集》卷25，第470頁?？芍^深得范成大為政理念之精髓。乾道五年十月和乾道六年閏五月，樓鑰和范成大先后出使金國，他們體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責(zé)任感，通過出使以覘敵國，對宋金和戰(zhàn)之勢有了宏觀把握和清醒認(rèn)知。日后范成大和樓鑰都成為穩(wěn)健的主戰(zhàn)派，他們主張收復(fù)失地，一雪國恥，范成大使金詩中反復(fù)提及“指顧枯河五十年，龍舟早晩定疏川”（《汴河》）“西山剩放龍津水，留待官軍飲馬來”（《龍津橋》）④范成大：《汴河》《龍津橋》，《范石湖集》卷12，第145、158頁。；樓鑰也向宋光宗言及“國家之大者，莫先于恢復(fù)之計”⑤樓鑰：《論恢復(fù)》，《樓鑰集》卷20，第403，403頁。。但是鑒于兩國軍事實力的懸殊，范成大和樓鑰都主張養(yǎng)精蓄銳、待時而發(fā)，萬不可冒進(jìn)。周必大曰：“自公（范成大）使北，狂生上書，迎合恢復(fù)事，補官十余人。公奏幸門不可開，繼此臣必繳奏?！雹拗鼙卮螅骸顿Y政殿大學(xué)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王蓉貴、［日］白井順點校：《周必大全集》第2冊，第579頁。在四川制置使任上，范成大也并不像陸游希望的那樣速求恢復(fù)，而是“定規(guī)模，信命令，弛利惠農(nóng)，選將治兵”⑦陸游：《范待制詩集序》，《渭南文集》卷14，《陸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098頁。，樓鑰“欲圖外攘，必先務(wù)內(nèi)修，則政事日以舉。欲謀西北，先保東南，則邦本日以固”⑧樓鑰：《論恢復(fù)》，《樓鑰集》卷20，第403，403頁。的政見和范成大完全一致。他們的識慮明遠(yuǎn)源自曾經(jīng)親歷北地，袁燮稱樓鑰：“然自隨仲舅尚書汪公大猷使燕，見所歷險要之地皆為金據(jù)，知深入之難。故初被召，雖嘗進(jìn)恢復(fù)之說。及聞權(quán)臣妄開邊隙，則蹙額。”⑨袁燮：《資政殿大學(xué)士贈少師樓公行狀》，王瑞明校點：《絜齋集》卷11，《儒藏·精華編》第238冊，第858—859，869頁。這種共同的經(jīng)歷以及由此形成的務(wù)實的和戰(zhàn)觀，成為他們使金之后不輟交游的思想基礎(chǔ)。

范成大和樓鑰交誼頗深，也與樓氏家族、親屬長輩的助力不無關(guān)系。隆興元年，樓鑰在臨安應(yīng)省試與閱卷官范成大初識之際，樓鑰的眾多親族亦在臨安任職。其父樓璩監(jiān)進(jìn)奏院，據(jù)樓鑰《跋先太師與張檢詳帖》所記：“先君太師隆興初元監(jiān)進(jìn)奏院。”⑩樓鑰：《跋先太師與張檢詳帖》，《樓鑰集》卷73，第1313頁。仲舅汪大猷為宣教郎，干辦行在諸司糧料院，樓鑰《敷文閣學(xué)士宣奉大夫致仕贈特進(jìn)汪公行狀》云：“（紹興）三十二年，賜緋魚袋，改干辦行在諸司糧料院……隆興二年四月，參政錢簡肅公宣諭淮東，辟為干辦公事?！?樓鑰：《敷文閣學(xué)士宣奉大夫致仕贈特進(jìn)汪公行狀》，《樓鑰集》卷91，第1608頁。姑父王正己亦為宣教郎，干辦行在諸軍糧料院，樓鑰《朝議大夫秘閣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銘》云：“隆興改元……改宣教郎，干辦行在諸軍糧料院?！?樓鑰：《朝議大夫秘閣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銘》，《樓鑰集》卷107，第1838頁。其表兄陳居仁也與范成大四月間同被選為編類圣政所編修，樓鑰《華文閣直學(xué)士奉政大夫致仕贈金紫光祿大夫陳公行狀》中提及“隆興元年，孝宗修高廟圣政，妙選寮屬，時參政范公成大為和劑局，與公皆自筦庫中兼檢討官?！?樓鑰：《華文閣直學(xué)士奉政大夫致仕贈金紫光祿大夫陳公行狀》，《樓鑰集》卷92，第1625頁。他們都與范成大有著比較密切的關(guān)系。樓鑰之父樓璩乾道四年（1168）在范成大之后任處州知州，受其囑托推行義役法。范成大與樓鑰舅父汪大猷的相識可能更早，紹興二十三年（1153），汪大猷為平江府昆山縣丞①羅鵬、黃懿：《浙江余姚大隱南宋汪大猷墓發(fā)掘報告》，《南方文物》2011年第4期。，舉子范成大正在昆山薦嚴(yán)資福禪寺苦讀，并于次年進(jìn)士及第②于北山：《范成大年譜》，第33頁。。紹興三十二年（1162），汪大猷與范成大同在臨安，汪大猷任干辦行在諸司糧料院，范成大監(jiān)太平惠民和劑局。乾道五年六月，范成大與汪大猷又同為崇政殿說書，并時隔半年先后出使金國，范成大曾賦詩《送汪仲嘉侍郎使虜，分韻得待字》為汪大猷送行。乾道七年正月，汪大猷授敷文閣待制、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奉祠歸明州，范成大作有《送汪仲嘉待制奉祠歸四明，分韻得論字》。淳熙七年，范成大出任明州知州，汪大猷正在明州家居③淳熙二年（1175）汪大猷擔(dān)任隆興府知府、江南西路安撫使時，因下屬討伐茶商賴文政之亂失利，被免去職務(wù)，送南康軍居住，至淳熙四年才得以自便，遂回明州故里，淳熙十二年（1185）提舉太平興國宮。淳熙七年（1180），汪大猷在明州和范成大有交游。，二人彼此唱和，范成大作有《次韻汪仲嘉尚書喜雨》等詩④范成大：《次韻汪仲嘉尚書喜雨》，《范石湖集》卷21，第301頁。。紹熙元年（1190），范成大奉祠還鄉(xiāng)，和樓鑰姑父王正之多有次韻之詩，如《次王正之提刑韻謝袁起巖知府送茉莉二檻》《王正之提刑見和茉莉小詩甚工今日茉莉漸過木犀正開復(fù)用韻奉呈二絕》等。樓鑰與姑父王正己關(guān)系密厚，自稱：“省事以來，蒙誨予特異。比點朝行，聞公林泉甚適，夢寐欲侍巾屨。歸而相得愈歡，以為不負(fù)我所期也。劇談痛飲，或連日不倦?！雹輼氰€：《朝議大夫秘閣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銘》，《樓鑰集》卷107，第1840，1840頁。在為王正己《酌古堂文集》所作序中，樓鑰提及范成大服膺王氏之事：“近時以詩鳴，如石湖范公，見公詩，亦自言欲焚其稿?！雹迾氰€：《酌古堂文集序》，《樓鑰集》卷49，第922頁?！冻h大夫秘閣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銘》中也寫道：“石湖參政范公成大見公近詩，嘆曰：‘不惟把降幡，殆將焚筆硯矣?！雹邩氰€：《朝議大夫秘閣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銘》，《樓鑰集》卷107，第1840，1840頁。而樓鑰的表兄陳居仁不僅在隆興元年與范成大同為編類圣政所編修，還曾舉薦與范成大關(guān)系甚密的周必大、洪邁等人，樓鑰《華文閣直學(xué)士奉政大夫致仕贈金紫光祿大夫陳公行狀》云：“是年郊恩賜緋，薦攝禮部郎中。嘗奏論：臺閣宜多用明習(xí)典故之士。上曰知名之士試舉一二，公奏如周必大、洪邁?！雹鄻氰€：《華文閣直學(xué)士奉政大夫致仕贈金紫光祿大夫陳公行狀》，《樓鑰集》卷92，第頁。由是可見，范成大和樓鑰家族、親屬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這進(jìn)一步密切和融洽了二人的關(guān)系，樓鑰尊稱范成大為“范丈”。

不僅如此，范成大和樓鑰還有諸多共同的友人。例如周去非，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知靜江府兼廣西經(jīng)略安撫使，曾賦詩《送周直夫教授歸永嘉》：“知心海內(nèi)向來少，解手天涯良獨難。”周直夫即周去非，曾仿效范成大的筆記《桂海虞衡志》創(chuàng)作了《嶺外代答》，記載廣西山川風(fēng)土、鳥獸蟲魚等。周去非與樓鑰為進(jìn)士同年，感情頗深厚，周去世之后，樓鑰寫有祭文《祭周通判去非》。再如詩僧慧舉，他與范成大和樓鑰俱為詩友。淳熙六年（1179）范成大罷參知政事退居石湖，慧舉歸云丘，曾賦詩《贈舉書記歸云丘》送之。樓鑰《跋云丘草堂慧舉詩集》云：“最后尤為范石湖所知，盡和其大峨諸詩。余赴東嘉，亦辱詩為贈?！雹針氰€：《跋云丘草堂慧舉詩集》，《樓鑰集》卷71，第1266頁。淳熙九年（1182）范成大知建康時曾與安撫司參議官鄭鍔以詩留別，有《次韻鄭校書參議留別》。鄭鍔是樓鑰少時的老師，樓鑰《乞賜莫叔光謚及錄用鄭鍔之后劄子》自稱：“而鍔又臣某之師也?！雹鈽氰€：《乞賜莫叔光謚及錄用鄭鍔之后劄子》，《樓鑰集》卷16，第348頁。紹熙三年（1192），范成大有詩《寄題林景思雪巢六言三首》，寄題者為友人林憲；樓鑰也與林憲友善，作有《雪巢詩集序》。諸如此類，二人詩文集中提到的共同熟識的交游對象有數(shù)十位之多，如洪遵、周必大、史浩、魏杞、呂正己、楊萬里、陸游、吳芾、鹿何、孟嵩、趙粹中、姚穎、王淮、朱翌、李彌遜、袁說友、張漢卿等，不勝枚舉。總之，范成大與樓鑰的親人頗有交誼，他們還有諸多共同的友人，彼此間有很多交集，形成一個互動良好的士大夫交際網(wǎng)絡(luò)，進(jìn)一步增進(jìn)了二人的關(guān)系。

三、范成大與樓鑰的藝文交游及彼此影響

范成大和樓鑰均擅長詩文和書法。周必大稱范成大：“文章贍麗清逸，自成一家。尤工詩，大篇短章，傳播四方?！雹僦鼙卮螅骸顿Y政殿大學(xué)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王蓉貴、［日］白井順點校：《周必大全集》第2冊，第583頁。袁燮稱樓鑰：“屬辭敘事，以意為主，不事雕鐫，自然工致。舊有詩聲，晚造平淡，而中有山高水深之趣?！雹谠疲骸顿Y政殿大學(xué)士贈少師樓公行狀》，王瑞明校點：《絜齋集》卷11，《儒藏·精華編》第238冊，第873頁。他們的書法在南宋也堪稱一流，《佩文齋書畫譜》即收錄范成大和樓鑰的書學(xué)之論，并在書家傳中列有范成大和樓鑰之傳。詩文和書法是范成大和樓鑰交游的重要媒介，乾道三年范成大所作《三高祠記》和樓鑰《讀范吏部三高祠堂記》就是二人早期交游之媒；淳熙年間范成大親書游峨眉舊詩作，樓鑰為其作跋稱贊其詩其書：“今石湖先生大峨數(shù)篇，尤為奇?zhèn)?。張公（按：張商英）素不善書，必不能如此翰墨飛動?！雹蹣氰€：《跋范石湖游大峨詩卷》，《樓鑰集》卷70，第1248頁。足見他們的藝文交游長期持續(xù)。

范成大和樓鑰的藝文交游反過來也影響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詩文方面，使金詩文首當(dāng)其沖。乾道五年十月樓鑰隨其舅父使金，后留下一部日記體行程錄《北行日錄》和十余首詩作如《使北雪中渡淮》《泗州道中》等，清目錄學(xué)家周中孚給予《北行日錄》極高贊譽：“南宋人使北諸記，當(dāng)以是錄稱觀止焉。”④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24，《國家圖書館藏古籍題跋叢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第12冊，第7頁。半年之后范成大出使金國，也留下一部《攬轡錄》和72首使金詩。左景權(quán)先生曾據(jù)樓鑰使金前后均曾謁見范成大推測：“則其回歸后《日錄》雖猶未至卷終，度必已將北行聞見面告‘范丈’?！雹葑缶皺?quán)：《范成大攬轡錄校補初編序》，《史學(xué)史研究》1990年第4期。樓鑰與范成大交流北行見聞亦屬人之常情，既為范成大數(shù)月后出使提供不少經(jīng)驗，也為范成大《攬轡錄》的創(chuàng)作提供一定參考，后者所采用的日記文體、紀(jì)行文類、統(tǒng)一規(guī)范的書寫格式以及所記淮河至燕山城的行程與《北行日錄》完全吻合，涉及的北方山川古跡、風(fēng)俗物產(chǎn)、宮殿制度等內(nèi)容有重合之處，政治性、學(xué)術(shù)性和文學(xué)性的書寫旨趣也與《北行日錄》頗為一致，成為繼《北行日錄》之后又一部上乘的使金行程錄。而作為“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范成大，其使金詩向被視為南宋愛國詩篇之冠冕，錢鍾書先生就稱其《州橋》為“可歌可泣的好詩”⑥錢鍾書：《宋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200頁。，思想和藝術(shù)價值遠(yuǎn)超樓鑰同期之作，并對樓鑰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影響，樓氏的送別詩、題畫詩往往也寄寓恢復(fù)之意，抒發(fā)愛國情懷，有學(xué)者稱：“在‘后乾淳’詩壇，樓鑰與袁說友接過范成大的‘旗幟’，繼續(xù)于詩歌中抒寫恢復(fù)之志，奏響愛國之音。洪氏兄弟的節(jié)誼風(fēng)概影響了范成大，而范成大又影響其后輩樓鑰、袁說友等。前輩存‘流風(fēng)善政’，后輩‘仰企前規(guī)’，于是，在南宋中興詩壇上便形成了一個以節(jié)誼風(fēng)概相尚的使北詩人群體?！雹唔n立平：《南宋中興詩壇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48頁。

范成大和樓鑰藝文交游還在某種程度上促進(jìn)了范成大晚年田園詩的創(chuàng)作。宋高宗紹興初年，樓鑰伯父時任于潛縣令的樓璹繪制了45幅《耕織圖》，并于每幅圖上題詩一首，描寫與圖中相關(guān)的農(nóng)事或蠶事，樓鑰《跋揚州伯父〈耕織圖〉》曰：“耕自浸種以至入倉，凡二十一事；織自浴蠶以至剪帛，凡二十四事，事為之圖。系以五言詩一章，章八句。農(nóng)桑之務(wù)，曲盡情狀。雖四方習(xí)俗間有不同，其大略不外于此?！雹鄻氰€：《跋揚州伯父〈耕織圖〉》，《樓鑰集》卷74，第1334頁。紹興五年（1135），樓璹將《耕織圖》進(jìn)獻(xiàn)宋高宗，另有副本留作家藏，去世之后便由其孫樓洪、樓深保存于明州故里。樓鑰早年即對伯父的《耕織圖》格外推崇，曾作詩云：“我家老揚州（按：樓璹曾任揚州知府），五紀(jì)有遺蹤。向來耕織圖，為煩訪溪翁?！雹針氰€：《送姜子謙丞于潛》，《樓鑰集》卷2，第58頁。晚年又按其家藏副本重新臨摹后獻(xiàn)于東宮太子，其《進(jìn)東宮〈耕織圖〉劄子》曰：“傳寫舊圖，親書詩章，并錄跋語，裝為二軸。伏望講讀余閑，俯賜觀覽?；蚩蓚渲诜w之艱難，及蠶桑之始末?！雹贅氰€：《進(jìn)東宮〈耕織圖〉劄子》，《樓鑰集》卷17，第363頁。足見樓鑰對伯父《耕織圖》及其詩的器重。淳熙七年至淳熙八年初，范成大任明州（今浙江寧波）知州，親臨樓氏家族世居之地，官治之余多有藝文創(chuàng)作，常與樓鑰舅父汪大猷等老友次韻唱和，樓鑰稱其：“輕裘談笑，澄瀚海之驚瀾，健筆流傳，播雞林之佳句。”②樓鑰：《賀明州范參政成大啟》，《樓鑰集》卷58，第1049頁。在明州，范成大或與樓璹《耕織圖詩》結(jié)下不解之緣，五年之后，即淳熙十三年（1186），退居石湖故里的范成大以江南農(nóng)村的風(fēng)土人情、耕織勞動以及個人的閑居生活為內(nèi)容創(chuàng)作了組詩《四時田園雜興》，這六十首組詩有近二十首在語、意、勢層面與樓璹《耕織圖詩》存在互文現(xiàn)象：不少語詞和《耕織圖詩》相似，頗有從中脫胎之痕跡；所涉耕織勞動環(huán)節(jié)如下蠶、布秧、拔秧、三眠、插秧、繅絲、絡(luò)絲、灌溉、二耘、收刈、登場、持穗、入倉等，在《耕織圖詩》中幾乎都能找到原型；部分詩作的結(jié)構(gòu)也借鏡于《耕織圖詩》。除顯性互文之外，《四時田園雜興》還采取犯中求避、拆分、演繹以及縮略等創(chuàng)作方式，衍深了《耕織圖詩》的藝術(shù)圖景，實現(xiàn)了藝術(shù)旨趣的錯位?！端臅r田園雜興》堪稱古代田園詩的集大成，廣泛汲取了詩經(jīng)、晉唐田園詩、田家詞、竹枝體、四時體、雜興體等諸多文學(xué)傳統(tǒng)的養(yǎng)分，樓鑰伯父樓璹的《耕織圖詩》也是重要藝術(shù)淵源之一，范成大通過對其借鑒與揚棄，后出轉(zhuǎn)精，成就了經(jīng)典文本《四時田園雜興》，也將古代田園詩提高到一個新的藝術(shù)境地③參見拙文《〈四時田園雜興〉與〈耕織圖詩〉互文探賾》，待刊。。

南宋乾道、淳熙年間是歷史上較為清明興盛的一個時期，“聲名文物之盛，號‘小元祐’”④周密著，李小龍、趙銳評注：《武林舊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頁。。這種中興局面的出現(xiàn)與諸多志同道合、交游密切的士大夫群體共同推動不無關(guān)系。范成大和樓鑰的交游即是當(dāng)時士大夫交往的一個縮影，人品學(xué)識、思想政見的一致是他們長期交游的基礎(chǔ)，樓氏家族、親屬前輩的助力以及諸多共同友人形成的交游網(wǎng)絡(luò)進(jìn)一步密切了二人的關(guān)系。范成大和樓鑰的藝文同好成為交游的重要媒介，而藝文交游又促進(jìn)了彼此的創(chuàng)作。范成大并不自矜于位高權(quán)重，能從年輕的先行者樓鑰的《北行日錄》中汲取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使《攬轡錄》成為又一部上乘的使金行程錄；其生平代表詩作《四時田園雜興》也對樓鑰伯父樓璹的《耕織圖詩》有所借鑒。樓鑰也一直對范成大仰企前規(guī)，在政治和詩文創(chuàng)作上奉其為圭臬，成為繼范成大之后新一代政界領(lǐng)袖與文宗，共同促進(jìn)了南宋中興時期政治和文學(xué)的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