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方園

一、 緒 論

長安在盛唐時期展現(xiàn)出紛繁復(fù)雜的面貌， 彼時的城市生態(tài)在歷史文獻(xiàn)中顯得格外有活力， 后世許多文化、 經(jīng)濟現(xiàn)象亦由此濫觴。 因而唐史研究者圍繞唐長安城的空間結(jié)構(gòu)與空間認(rèn)知問題展開了許多有價值的討論。 就這一時段下空間結(jié)構(gòu)進(jìn)行的研究有， 榮新江討論了中晚唐時期城市“公共空間”的擴大現(xiàn)象， 即從王宅的私密空間， 到寺觀作為皇家祭祀舉行場地、 文人聚會場所、 俗講和戲曲演唱區(qū)域的公共空間之轉(zhuǎn)變；①榮新江: ?從王宅到寺觀: 唐代長安公共空間的擴大與社會變遷?， ?隋唐長安: 性別、 記憶及其他?， 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0 年版， 第83~88 頁。楊寬從宏觀角度探討了長安東、 西市的空間布局， 并注意到中唐以后城門和坊角的金吾衛(wèi)在阻止侵街行為方面起到的作用；①楊寬: ?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 第227~243 頁。 另外， 妹尾達(dá)彥?唐代長安的東市與西市?[?乾陵文化研究?(四)，三秦出版社2008 年版， 第327~377 頁]、 張永祿?隋唐長安成的規(guī)劃布局與其設(shè)計思想?[?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自然科學(xué)版)2014 年第4 期]、 盛會蓮?唐代坊市制度的發(fā)展變化?[?西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0 年第3 期]亦詳細(xì)探討了長安以東、 西市為中心的城市結(jié)構(gòu)。魯西奇等注意到長安城內(nèi)部的空間并未完全遵循土地利用的“經(jīng)濟理性”， 而是國家權(quán)力通過坊墻的分割作用， 對城市功能進(jìn)行的強制分劃；②魯西奇、 馬劍: ?空間與權(quán)力: 中國古代城市形態(tài)與空間結(jié)構(gòu)的政治文化內(nèi)涵?， ?江漢論壇?2009 年第 4 期， 第 84~86 頁。賀梓城通過分析唐人墓志， 指出在延平門和延興門大街以北各坊居住人數(shù)較多， 以南者逐漸減少， 但是南部各坊多為貴族家廟所在地或官吏的別墅；③賀梓城: ?唐長安城歷史與唐人生活習(xí)俗——唐代墓志銘札記之二?，?文博?1984 年第 2 期， 第 35~36 頁。氣賀澤保規(guī)通過分析盛唐長安的人口類型及數(shù)目， 將其定為非生產(chǎn)性人口很多的世界都市， 此外， 他還指出長安的南部雖是田地， 但住在坊內(nèi)的居民要想白天外出勞作、 夜晚歸家是比較困難的，因此長安的農(nóng)民大多住在城外④氣賀澤保規(guī): ?絢爛輝煌的世界帝國: 隋唐時代?第六章?城市的發(fā)展與絲綢之路?， 石曉軍譯，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 年版， 第244~248 頁。 另外，妹尾達(dá)彥在?唐都長安城的人口數(shù)與城內(nèi)人口分布?中亦通過探討開元天寶年間人口數(shù)目問題， 對長安的城市性質(zhì)進(jìn)行探討， 認(rèn)為“長安城的建筑原本就不是以居民的生活空間為出發(fā)點的， 而是根據(jù)6 世紀(jì)末到7 世紀(jì)初王都的理念， 設(shè)計建設(shè)成一座宏偉的理想都市”[收入?中國古都研究(第十二輯)——中國古都學(xué)會第十二屆年會論文集?， 1994 年， 第 179~189 頁]。。 另外， 李孝聰⑤李孝聰: ?歷史城市地理?， 山東教育出版社2007 年版， 第160~163頁。 李孝聰: ?唐代地域結(jié)構(gòu)與運作空間?，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 年版， 第257頁。、 劉淑芬⑥劉淑芬: ?六朝的城市與社會?， 臺灣學(xué)生書局1992 年版， 第465~466頁。等也作出了有益貢獻(xiàn)。 空間認(rèn)知方面有陳寅恪①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年版， 第255~260 頁)透過白居易的?賣炭翁?， 探討了長安居民對宮市的認(rèn)知， 即苦于宮市之弊然又不敢言。 并且解讀出了杜甫詩“欲往城南望城北”中對于空間的情感，點明少陵“以雖欲歸家， 而猶回望宮闕為言， 隱示其眷念遲回不忘君國之本意”。、 張偉然②張偉然在?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區(qū)域及地理意象?一文中探討了唐代地域的文化意象， 指出唐人對長安的印象為“長安重游俠”(盧照鄰語)、 “秦俗動言利”(孟郊語)， 以及國際化程度高， 以至于“長安少年有胡心矣”(陳鴻祖?東城父老傳?)。 該文收入李孝聰: ?唐代地域結(jié)構(gòu)與運作空間?，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 年版， 第 336~338 頁。等先生的精彩研究。 而在傳奇小說對居民空間記憶所起的作用方面， 妹尾達(dá)彥提醒讀者， 在唐人的認(rèn)知中， 長安逐漸由神圣的宇宙之都， 向充滿小說、 傳奇、 逸事的世俗之都進(jìn)行轉(zhuǎn)變。③妹尾達(dá)彥: ?長安的都市規(guī)劃?， 高兵兵譯， 三秦出版社2012 年版， 第204~206 頁； 妹尾達(dá)彥: ?唐代后期的長安與傳奇小說——以?李娃傳?的分析為中心?， 劉俊文主編: ?日本中青年學(xué)者論中國史·六朝隋唐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 年版， 第 509~553 頁。這些都為本文進(jìn)一步收縮視域、 聚焦于天寶時期的長安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

?任氏傳?為沈既濟撰， 收于?太平廣記?卷452。 前人已就?任氏傳?的作者、 主旨作了論述，④李劍國: ?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 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 1993 年版， 第265~268 頁。 卞孝萱: ?再論?任氏傳?——兼評沈既濟以“雌狐”自喻臆說?，?淮陰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8 年第2 期， 第208~213 頁。亦有使用此則故事作為史料， 說明唐后期商業(yè)發(fā)展情況及坊市制的瓦解者⑤薛愛華·謝弗?唐代的外來文明?(吳玉貴譯，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年版， 第57 頁)指出胡餅在社會中廣為流行、 屬于大眾食品， 并且“制作和出售胡餅的通常為西域人”。 楊寬?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 第220 頁)以?任氏傳?說明唐代的宵禁制度。 氣賀澤保規(guī): ?絢爛輝煌的世界帝國: 隋唐時代?(石曉軍譯，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 年版， 第253頁)、 徐東升?唐代坊市制與工商業(yè)?[?福建論壇?(文史哲版)2000 年第3 期， 第86 頁]以本則故事中鬻餅胡在坊門未開時便經(jīng)營生意的現(xiàn)象， 論證唐代坊市制逐步瓦解。。 不過， 由于小說情節(jié)以整個長安為舞臺， 以街道為背景貫穿全篇， 因此， ?任氏傳?中所載的西京圖景尚可探討。 本文主要關(guān)注8 世紀(jì)以長安為題材的傳奇中， 體現(xiàn)的長安城之空間結(jié)構(gòu)與空間認(rèn)知， 嘗試揭示: (1)?任氏傳?所載的長安空間結(jié)構(gòu)， 包括居民的居住分劃、 在空間里的行為等； (2)?任氏傳?反映出的居民的空間認(rèn)知， 即他們?nèi)绾慰创约核硖幍目臻g。

二、 ?任氏傳?與長安城

?任氏傳?中出現(xiàn)的長安坊里名稱頗多， 且與故事有緊密的聯(lián)系。西京各坊的布局如圖一所示:

圖一 唐代的長安城及?任氏傳?的舞臺① 此圖摘自妹尾達(dá)彥: ?唐代后期的長安與傳奇小說?， 劉俊文主編: ?日本中青年學(xué)者論中國史·六朝隋唐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年版， 第477 頁。

根據(jù)?任氏傳?的記載， 玄宗天寶年間， 信安王李祎的外孫韋崟與鄭六關(guān)系甚佳， 往來密切。 九年夏六月， 二人在去新昌里(J8)飲酒的途中， 鄭子在宣平坊(I8)之南改變主意， 向南進(jìn)入升平坊(I9)北門， 在此遇見了故事的女主人公任氏， 并對其一見鐘情。 鄭生跟隨任氏到達(dá)樂游原的住宅酣飲， 清晨時任氏擔(dān)心自己“名系教坊， 職屬南衙”的兄弟返回家中撞見二人， 于是催促鄭生離開。①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2 頁。

鄭六至里門， 看到“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 于是在等待里門開啟的時候同其閑聊， 得知“此隤墉廢地， 無第宅也”， “其中皆蓁荒及廢圃耳”。②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3 頁。十天之后， 鄭生在西市衣肆中看到了女主人公， 但“任氏側(cè)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 鄭子連呼前迫、 發(fā)誓不會背棄任氏，二人遂定終身。③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3 頁。于是鄭、 任一同在西市之東“大樹出于棟間者， 門巷幽靜”處稅居， 并且從韋崟家借來物品以供日用。④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3 頁。

韋氏聽聞女主人公艷麗殊絕， 乃至鄭生家中睹之， “愛之發(fā)狂，乃擁而凌之”， 任氏婉拒后自陳“家本伶?zhèn)悾?中表姻族， 多為人寵媵，以是長安狹斜， 悉與之通”， 許諾將韋崟悅而不得的鬻衣婦張十五娘帶至其身邊。⑤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4~3595 頁。數(shù)月后， 韋崟又謀取在千福寺看到的雙鬟女子， 任氏便將疾病加致女子身上， 其母“憂之方甚， 將征諸巫”， 女主人公悄悄賄賂巫者， “指其所居， 使言從就為吉”。 術(shù)士依言行之， 韋崟遂得此女。⑥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5 頁。

不久， 任氏建議鄭生“鬻馬于市者， 馬之股有疵， 可買以居之”，鄭子將之買下后， 以二萬五千文的價格將其賣給了昭應(yīng)縣負(fù)責(zé)御馬的官吏， 用來彌補雖死去三年但沒有及時除籍、 腿上有官印的馬匹。⑦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5~3696 頁。

幾年之后， 鄭子授槐里府果毅尉， 邀請任氏一同前往金城縣。 女主人公本想以“有巫者言， 某是歲不利西行”的理由進(jìn)行推辭， 卻在其懇請下出行。 至馬嵬， 任氏為道路中的獵狗所殺。①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6 頁。其中情節(jié)與都城內(nèi)坊市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表一。

表一 故事的情節(jié)與長安街道

首先， 兩位男主人公在東市附近的街區(qū)閑逛， 并決定去新昌坊(J8)喝酒。 韋崟年少落拓、 喜好飲酒， 同伯叔等合居于街東的官僚住宅區(qū)。 據(jù)?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載， 他出身于京兆尹氏勛公房，是韋調(diào)之孫，②趙超編: ?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集校?， 中華書局1998 年版， 第621~655 頁?！皯?yīng)與韋安石、 韋陟、 韋抗是同族之侄孫或侄輩”③周紹良: ?唐傳奇箋證?，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 年版， 第94 頁。。

天寶四載， 玄宗曾冊韋崟之女， 詔曰: “咨爾京兆府新豐縣尉韋崟第八女， 慶承華族， 禮冠女師……是用命爾為陳王妃?！雹芏a等編: ?全唐文?， 中華書局1983 年版， 第 420 頁。韋氏家門顯赫， 他的女兒藉此之故方得與皇家結(jié)親。 否則徒憑京兆尹之女的身份， 定難成此姻緣。

故事發(fā)生之時， 韋安石已經(jīng)逝去， 其子韋陟、 韋斌雖顯貴， 然而也因此為李林甫所嫉， 將兄弟二人先后排斥出京。 天寶年間， 韋陟為李林甫所忌， “以親累貶鐘離太守， 重貶義陽太守。 尋移河?xùn)|太守，充本道采訪使”⑤?舊唐書?卷92?韋安石列傳?， 中華書局1975 年版， 第2959 頁。。 韋斌亦有相似的遭遇， 天寶五載， “右相李林甫構(gòu)陷刑部尚書韋堅， 斌以親累貶巴陵太守”⑥?舊唐書?卷92?韋安石列傳?， 中華書局1975 年版， 第2962 頁。， 這與?任氏傳?所言“崟伯叔從役于四方”的情節(jié)相符。

續(xù)表

韋氏家族住在安興坊(I3)①韋安石宅， ?長安志?未載， 駱天驤?類編長安志?(中華書局1990 年版，第112 頁)、 徐松?增訂唐兩京城坊考?(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 第119 頁)將其定于安興里， 此處從其說。， “門第豪華， 早踐清列， 侍兒閹閽，列侍左右者十?dāng)?shù)， 衣書藥食， 咸有典掌， 而輿馬僮奴， 勢侔于王家主第”②?舊唐書?卷92?韋安石列傳?， 中華書局1975 年版， 第2959 頁。。 韋崟既與其叔伯合居， 小說中出現(xiàn)的住宅應(yīng)位于此處； 身為其從父妹婿的鄭六貧困無家， 需托身妻族， 則亦住在安興里。

韋崟的外祖父信安王李祎， 是太宗第三子吳王恪之孫。③關(guān)于其祖父信安王李祎， 參見?舊唐書?卷76?太宗諸子列傳?，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2652 頁。李峘、李嶧、 李峴乃韋氏母舅家之勢力， 其世系如圖二:

圖二 世系圖

吳王恪名望素高， 高宗永徽中， 房遺愛謀反， “因事誅恪， 以絕眾望”④?舊唐書?卷 76?太宗諸子列傳?， 中華書局1975 年版， 第2650 頁。， 他的四個兒子遂為流放至嶺表。 則天掌權(quán)時期， “皇室諸王有德望者， 必見誅戮”⑤?舊唐書?卷 76?太宗諸子列傳?， 中華書局1975 年版， 第2650 頁。， 長子李仁為避禍而表現(xiàn)得“褊躁無才，復(fù)數(shù)進(jìn)獻(xiàn)符瑞事”⑥?舊唐書?卷 76?太宗諸子列傳?， 中華書局1975 年版， 第2650 頁。。 長安三年與節(jié)愍太子謀誅武三思， 事敗坐誅，“籍沒其家， 改姓蝮氏”⑦?舊唐書?卷 76?太宗諸子列傳?， 中華書局1975 年版， 第2651 頁。， 李璄亦受其牽累坐貶。 直至睿宗時期方恢復(fù)他們的本姓。

在吳王一系里， 后嗣最為顯貴旺盛的當(dāng)屬第三子李琨， 他們這支憑借李祎而大放異彩。 據(jù)?舊唐書?記載， 李祎于中宗景龍十二年被封為信安郡王， “拜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 朔方節(jié)度副大使、 知節(jié)度事，兼攝御史大夫。 尋遷禮部尚書， 仍充朔方節(jié)度使”①?舊唐書?卷 76?太宗諸子列傳?， 中華書局1975 年版， 第2652 頁。， 帶兵抵御吐蕃、契丹的侵?jǐn)_并大獲全勝。

李祎的三個兒子李峘、 李嶧、 李峴以門蔭入仕， 均致顯官。 本則故事發(fā)生在天寶時期， 這時李峘正擔(dān)任南宮郎， “歷典諸曹十余年”②?舊唐書?卷 112?李峘?，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3342 頁。， 其弟李峴亦為京兆尹。③?舊唐書?卷 112?李峘?，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3342 頁。不過， 楊國忠秉政時， “郎官不附己者悉出于外， 峘自考功郎中出為睢陽太守， 尋而弟峴出為魏郡太守”④?舊唐書?卷 112?李峘?，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3342 頁。， 李氏一族為楊國忠貶斥， 楊氏將李峘、 李峴均調(diào)離了長安城，直至安史之亂后， 李氏兄弟匡翊有功， 方返回城內(nèi)居住。

在都城內(nèi)， 李峘一家住在長興里(G7)， “門列三戟， 兩國公門十六戟， 一三品門十二戟， 榮耀冠時”⑤?舊唐書?卷 112?李峘?，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3342 頁。。 可以看出， 故事的男主人公之一韋崟門第十分顯赫。 另一位男主人公鄭六為其從父妹婿， “不記其名， 早習(xí)武藝， 亦好酒色。 貧無家， 托身于妻族”⑥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 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2頁。。 韋、 鄭為姻親關(guān)系， 鄭六家中較為貧窮， 在京城中多倚仗其妻族勢力方得生存，因此二人雖看起來較為親密、 游處不間， 實際上關(guān)系較為微妙， 這為任氏在遭到韋崟輕薄后， 感嘆“鄭生有六尺之軀， 而不能庇一婦人。 ……哀其貧窮不能自立， 衣公之衣， 食公之食， 故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給， 不至若是”⑦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 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4頁。， 并為女主人公決心幫助鄭生謀利埋下了鋪墊。

以上便是故事發(fā)生的歷史背景， 現(xiàn)在讓我們將目光回到文本當(dāng)中。 韋崟與鄭六在天寶九載， 穿過長安城東市的街巷， 準(zhǔn)備去新昌坊飲酒(J8)(會飲)。 新昌坊位于東市的東南處， 坊內(nèi)南門之東有青龍寺， 其地“北枕高原， 前對南山， 為登眺之絕勝”， 向南繼續(xù)走則可到達(dá)曲江。①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唐城發(fā)掘隊、 盧兆蔭執(zhí)筆: ?唐青龍寺遺址踏察記略?， ?考古?1964 年第 7 期， 第 346 頁。 關(guān)于曲江的具體位置， 參見辛德勇: ?隋唐兩京叢考?， 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 第34~37 頁。這一地帶為公共娛樂場所， 士人常來此游玩。 因此，韋、 鄭二人當(dāng)為來新昌坊宴游， 酒酣之際或許會去青龍寺登高遠(yuǎn)眺、欣賞美景。

不過， 鄭生在行至宣平坊(I8)之南時， 臨時想起自己另有他事，遂于此暫同韋崟別離， ?任氏傳?言“崟乘白馬而東， 鄭子策驢而南”②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 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2頁。， 宣平坊內(nèi)有東西、 南北向的街道各一條， 交叉成十字形③唐代的坊曲布局， 可參見宿白: ?隋唐長安城和洛陽城?， ?考古?1978年第 6 期， 第 409~425 頁。。鄭六沿著南北街行走， 進(jìn)入升平坊(I9)， 他正是在此處的道路中遇見了故事的女主人公任氏(邂逅)。 鄭氏隨著一行人向東進(jìn)發(fā)， 天色昏黑時抵達(dá)了任氏在樂游原附近的住宅， “土垣車門， 屋宇甚嚴(yán)”④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 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2頁。。任氏的姊妹、 “名系教坊， 職屬南衙”的兄弟都在這處房舍居住。 這些均暗示出街東樂工、 官吏、 士人的住宅較為常見。

隨后， 故事轉(zhuǎn)移到街西， 男主人公鄭生及韋崟日常接觸到的群體也相應(yīng)發(fā)生了變化。 鄭六決定為任氏謀尋棲止之處， 二人遂在西市附近租貸房屋， 這樣任氏從家中搬出后有了落腳點。 不過， 鄭氏依舊需要仰賴其妻族的接濟， 于是去拜訪韋崟請求假借日用器具。

跟著鄭生的行跡， 小說的舞臺短暫地回到了街東， 并且進(jìn)入韋崟家中。 據(jù)?任氏傳?描述， 其家的場景為“崟伯叔從役于四方， 三院什器， 皆貯藏之”①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 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3頁。， 韋氏在京都中以貴盛見稱， 宅邸內(nèi)“行步悉藉茵毯”②李肇: ?唐國史補?，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 第18 頁。。 不過， 韋陟、 韋斌兄弟此時當(dāng)因名望較高而遭到李林甫嫉妒，居住在城外， 所以他們家中的日用品雖多， 但大部分都收貯起來， 以等主人回來后再使用。 也正因韋氏兄弟的外調(diào)， 身為其子侄的韋崟，才能作主將物品借與鄭生(同居)。 韋崟聽到家僮的稟告后， 欲睹任氏風(fēng)姿， 遂往鄭生家中。 女主人公同其狎昵卻不肯及亂， 并許諾將刁緬將軍寵愛的奴婢帶給他。 任氏的方法是為使寵奴生病， 賄賂巫師，使就己宅以禳之。 幾年后， 鄭生武調(diào)， 欲與其俱赴金城縣， 任氏推辭不得， 于是在行至馬嵬時， 為西門圉人的獵犬所害， 小說進(jìn)入尾聲。

以上可見， 故事的起點、 發(fā)展都有長安真實存在的坊名、 街道名稱出現(xiàn)， 使故事增強了現(xiàn)實感。 唐代后半期長安城坊市職能的分化，使特定地區(qū)的居民生活呈現(xiàn)出特定的色彩， 并且， 由于聯(lián)系緊密的群體逐漸聚居在一起， 這便為其相互交往提供了便利， 從而加深了這些聯(lián)系。 坊作為故事的舞臺出現(xiàn)， 不同地區(qū)的交替變化， 與故事情節(jié)的變化相對應(yīng)， 其設(shè)定與在此登場的人物之交往群體、 獲得住宅的方式等密切相關(guān)。

小說中長安街道名稱的頻繁出現(xiàn)， 為主人公經(jīng)歷的展開做好了鋪墊。 事實上， 作者沈既濟參與了唐代國史的修撰， “吏部侍郎楊炎雅推之， 既執(zhí)政， 薦既濟有良史才， 召拜左拾遺、 史館修撰”③?新唐書?卷 132?沈既濟列傳?，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4538 頁。 另外， 李肇?唐國史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 第55 頁)曰: “沈既濟撰?枕中記?， 莊生寓言之類； 韓愈撰?毛穎傳?， 其文尤高， 不下史遷。 二篇真史才也?！薄?大歷中， 他由韋崟處聽聞此事， 建中二年謫居?xùn)|南時撰成?任氏傳?， 主旨為“異物之情也， 有人道焉。 遇暴不失節(jié)， 狥人以致死， 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④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 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7頁。。

沈氏巧妙利用了8 世紀(jì)長安城內(nèi)不同坊市所代表的圖景， 使故事隨著主人公在不同的街衢出現(xiàn)而逐漸推進(jìn)。 因此， 解剖長安的街景，可以反過來得知特定時代、 特定地點對故事本身的構(gòu)成方法上所體現(xiàn)出的不同或特點， 并且可以為我們了解天寶時期的長安社會提供線索。 所以， 下面我們結(jié)合小說的情節(jié)， 重點分析街東、 街西的地區(qū)特點。

三、 長安城街東的居民區(qū)

先分析兩位主人公初登場的街東。 韋、 鄭在長安城東部到訪的主要區(qū)域及見到的人物如圖三所示①本圖參照?任氏傳?正文(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 中華書局1986年版， 第 3692~3697 頁)、 樂史?太平寰宇記?(中華書局 2007 年版)、 徐松?增訂唐兩京城坊考?(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 宿白?隋唐長安城和洛陽城?(?考古?1978 年第6 期)、 楊鴻年?隋唐兩京坊里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

圖三 街東的主要舞臺

主人公在街東的經(jīng)歷為: (位于安興坊的家中)韋、 鄭相約會飲→(宣平坊)→(升平坊)初遇任氏→(樂游原附近的坊內(nèi))訪任家姊妹①為與下文情節(jié)中， 任氏搬出后租住的房舍相區(qū)分， 此處的圖內(nèi)以“任家宅”稱呼其原先的住處。→(同坊里門旁的鬻餅胡舍)與胡人閑聊。 接下來將依此順序，逐步分析這些區(qū)域居民的特點， 以及某一群體出現(xiàn)在特定坊內(nèi)的原因。

上文已經(jīng)提及， 韋、 鄭二人住在安興坊(I3)。 安興坊位于街東，開元天寶時期有戶部尚書陸象先宅、 開府儀同三司宋璟宅、 尚書兵部侍郎李巖宅、 朝議郎行河南府士曹參軍張仲暉宅、 銀青光祿大夫行內(nèi)侍省內(nèi)侍員外蘇思勖宅、 四品子尉遲阿道宅、 左金吾尉曹參軍陸振宅、 范陽郡君盧尊師宅等。②徐松撰， 李健超增訂: ?增訂唐兩京城坊考?， 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第118~121 頁。 正文言及的人物官職名稱， 鑒于均參考?城坊考?， 因此并非開元天寶年間其人在長安居住時的官職， 而是其逝去后的贈官或生前擔(dān)任的最高官職。 韋氏宅的位置， 另參辛德勇: ?隋唐兩京叢考?， 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第68~69 頁。韋氏家族將住宅定于此， 除了“文公卿以下民止多在朱雀街東， 第宅所占勛貴”③宋敏求撰， 畢沅校: ?長安志?卷七，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的原因外， 或有憑借此處與士大夫交游、 網(wǎng)羅賢才的意圖。 我們可以看到， 位于男主人公家西南的崇仁坊(H4)為文人聚居之處， ?長安志?“崇仁坊”條曰:

北街當(dāng)皇城之景風(fēng)門， 與尚書省選院最相近， 又與東市相連。 選人京城無第宅者， 多停憩此。 因是一街輻湊， 遂傾兩市。晝夜喧呼， 燈火不絕。 京城中諸坊莫之與比。④宋敏求撰， 畢沅校: ?長安志?卷八，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崇仁坊(H4)靠近選院， 為文人間的相互拜謁提供了便利； 與繁華的東市相連， 則為其京都生活增添了一些樂趣。 向南則有務(wù)本坊(G5)， 內(nèi)有國子監(jiān)， 太學(xué)生便住在此處。 顯而易見， 這些人會通過科考的途徑進(jìn)入仕途， 從而成為朝中官員。

另外， 進(jìn)京的舉子當(dāng)有意居于官員住宅區(qū)附近， 甚至如果有條件的話， 他們會愿意住在官員及貴族的家中， 這為他們進(jìn)入仕途提供捷徑。 ?封氏聞見記?曰:

玄宗時， 士子殷盛， 每歲進(jìn)士到省者常不減千余人， 在館諸生更相造詣， 互結(jié)朋黨以相漁奪， 號之為“棚”， 推聲望者為棚頭， 權(quán)門貴盛， 無不走也， 以此熒惑主司視聽。 其不第者， 率多喧訟， 考功不能御。 開元二十四年冬， 遂移貢舉屬于禮部， 侍郎姚奕頗振綱紀(jì)焉。①封演撰， 趙貞信校注: ?封氏聞見記校注?， 中華書局2005 年版， 第16頁。 關(guān)于唐代士族在科舉的促進(jìn)下從鄉(xiāng)村進(jìn)入城市的問題， 可參見韓昇?南北朝隋唐士族向城市的遷徙與社會變遷?(?歷史研究?2003 年第4 期， 第54~60 頁)、凍國棟?略述唐代人口的城鄉(xiāng)結(jié)構(gòu)與職業(yè)結(jié)構(gòu)?(?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2002年 11 月， 第 171 頁)。

所以， 玄宗開元、 天寶時期， 長安城的舉子為了獲得權(quán)貴、 官員的推薦， 于是積極拜訪其宅邸， 二者的住處往往鄰近， 并呈現(xiàn)出雜糅的布局樣貌。

兩位男主人公相約飲酒， 他們沿著朱雀街東第二(或者第三)縱街至永樂坊(G8)， 途中經(jīng)過永寧坊(H8)， 來到宣平坊(I8)之南。 鄭生隨即由升平坊(I9)步入當(dāng)時人煙較少的長安城南部， 這也預(yù)示著傳奇故事的正式開始、 身為狐妖的女主人公即將登場。

此處所言長安城南， 指的是連接延平、 延興兩門的第九橫街以南。 ?長安志?曰:

自朱雀門南第六橫街以南， 率無居人第宅。

注曰: 自興善寺以南四坊， 東西盡郭， 雖時有居者， 煙火不接， 耕墾種植， 阡陌相連。②宋敏求撰， 畢沅校: ?長安志?卷七，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以蘭陵坊(F10)、 開明坊(F11)、 保寧坊(F12)、 安義坊(F13)四坊為代表， 與北部接近宮城及皇城的官員、 貴族、 舉子聚居區(qū)相比，長安城南的居民較少， 較為荒涼。 所以， 唐代長安城的居民對其有著奇特的想象， 認(rèn)為狐貍、 仙人等會在此出現(xiàn)。

本則故事中的狐妖任氏在開篇便是出現(xiàn)在城南， 并且與其兄弟姊妹一同住在樂游原附近的坊內(nèi)。 樂游原地勢較高， 文人喜其視野遼闊， 常于此游玩， 李商隱詩曰: “向晚意不適， 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①李商隱著， 馮浩箋注: ?玉谿生詩集箋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 第 749 頁。， 便表明了這一點。 不過， 鑒于唐代實行宵禁，此地夜晚較為寂靜， 能夠見到的人員很少。

這里提到鄭生在鬻餅的胡人舍中休憩， 以等待坊門開啟。 ?太平廣記?卷485?東城父老傳?曰:

上皇北臣穹廬、 東臣雞林、 南臣滇池、 西臣昆夷， 三歲一來會， 朝覲之禮容、 臨照之恩澤、 衣之錦絮、 飼之酒食， 使展事而去， 都中無留外國賓。 今北胡與京師雜處， 娶妻生子， 長安中少年有胡心矣。②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85?東城父老傳?， 中華書局1986 年版， 第3995 頁。

根據(jù)玄宗以前的慣例， 胡人主要是以使節(jié)的身份來到長安， 當(dāng)時的皇帝雖然會賞賜給他們許多物品， 卻不準(zhǔn)他們定居于此。③向達(dá)在?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 第7~55頁)中， 提到玄宗以前進(jìn)入長安的胡人， 除了使者外， 還有魏晉以來入居長安者、 戰(zhàn)俘、 胡僧。據(jù)?長安志?記載， 皇城“承天門街之西第七橫街之北”從東有鴻臚客館， 注曰“四夷慕化及朝獻(xiàn)者所居焉”④宋敏求撰， 畢沅校: ?長安志?卷七，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關(guān)于唐代的外交， 可參見韓昇: ??井真成墓志?所反映的唐朝制度?， ?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 年第 6 期， 第 70 頁。。 這種情況在安史之亂后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以回鶻為主的胡商紛紛進(jìn)入京城中留居。

這些異域而來的人員， 其房舍當(dāng)為購買或者租貸而來， 因此玄宗統(tǒng)治時期， 東、 西二街中均可見到其身影。 鑒于?任氏傳?記敘的事情發(fā)生在天寶年間， 所以本則小說中亦有鬻餅胡出場， 作者借其口首次提醒讀者鄭生與任氏的邂逅實際上為“此中一狐， 多誘男子偶宿，嘗三見矣， 今子亦遇”①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 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3頁。， 暗示了女主人公的狐妖身份。

因此， 我們可以看到， 長安街東的北部(以連接延平、 延興門的第九橫街為界)主要為官員、 舉子聚居區(qū)， 這與貴族士大夫試圖以交游的形式網(wǎng)羅賢才、 舉子想要通過拜謁權(quán)貴獲得升遷捷徑有關(guān)。 街東的南部則較為荒涼， 居民較少， 多為田地、 墟墓等。

四、 長安城街西的居民區(qū)

十余日后， 當(dāng)對任氏之冶艷念念不忘的鄭生進(jìn)入西市游逛時， 作品充分利用了長安城市地理空間和時間性， 使場面更有時代感。 任氏出現(xiàn)在西市的衣肆內(nèi)， 韋述?兩京新記?言“市署前有大衣行。 雜糅貨賣之所， 訛言反說， 不可解識”②韋述、 杜寶撰， 辛德勇輯校: ?兩京新記輯校 大業(yè)雜記輯校?， 三秦出版社 2006 年版， 第 49 頁。， 此地除了衣服外， 還售賣雜貨產(chǎn)品， 因此人員稠密， 鄭生需連呼前迫， 方能與其相認(rèn)。

在鄭、 任二人定下終身后， 女主人公提議在西市之東的某個坊內(nèi)， 租貸“大樹出于棟間者， 門巷幽靜”的住宅以居。 在長安城中，位于西市之東的為延壽(C5)、 光德(C6)二坊。③由于在故事流傳過程中， “從此而東”下闕文， 故筆者所見文段為“從此而 東， □□ 陋 不。 明 鈔 本 此 處 亦 空 缺， 但 無 ‘ 陋 不 ’ 二 字?！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醮髽涑鲇跅濋g者， 門巷幽靜， 可稅以居”。 惜乎未得見任氏所言之全文， 故不能確切得之他們稅居何處。 不過，鑒于任氏言曰“從此而東”， 因此推測其為西市以東的延壽、 光德坊。在新宅當(dāng)中， 任氏險遭韋崟的輕薄， 不過終能以大義服之。 然而， 在此引起筆者注意的是， 任氏為報答韋崟， 在許諾為其帶來姝麗的鬻衣女張十五娘前， 對身世的自陳:

某秦人也， 生長秦城， 家本伶?zhèn)悾?中表姻族， 多為人寵媵，以是長安狹斜， 悉與之通。 或有姝麗， 悅而不得者， 為公致之可矣， 愿持此以報德。①元宗置左右教坊于蓬萊宮側(cè)， 帝自為法曲俗樂以教宮人， 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52?任氏?， 中華書局1986 年版， 第3694~3695 頁。

周紹良言曰: “為報恩也為維系這生活來源， 她便投其所好誘取美女致送韋崟， 以加害于其他女人的方式酬答她的厚友。 這個情節(jié)既體現(xiàn)了人性的復(fù)雜， 也融進(jìn)了世相的真實， 見出任氏作為一個出身于教坊、 輾轉(zhuǎn)于市井的世故女子的另一種性格特征”②周紹良: ?唐傳奇箋證?， 中華書局1962 年版， 第21 頁。， 已注意到任氏與教坊的關(guān)系。 不過， 這里尚需討論的是， 教坊中的伶人是否要住官府指定的居所中? 如果是的話， 如何解釋?任氏傳?中任氏“名系教坊， 職屬南衙”的兄弟能夠在早晨歸家、 家族成員多為伶人的任氏能夠搬入西市租貸房屋等情節(jié)? 這難道表明天寶時期的伶人可以自行選擇住在何處嗎?③任氏兄弟歸家的事情發(fā)生在街東， 不過， 為便于集中探討這個問題，本文將此情節(jié)合并在任氏自陳“家本伶?zhèn)悺钡纳硎篮螅?在此一并討論。

首先看一下教坊的具體位置及需要居住其間的人員。 天寶時期的教坊分為內(nèi)教坊、 (外教坊)左右教坊。 ?教坊記?曰: “右教坊在光宅坊， 左教坊在延政坊， 右多善歌， 左多工舞， 蓋相因以成習(xí)”④崔令欽撰， 任半塘箋訂: ?教坊記箋訂?， 中華書局1962 年版， 第14 頁。， 可以確定的是， 天寶時期右教坊位于光宅坊(H1)。 至于左教坊， ?長安志?“長樂坊”條曰: “后改延政坊”⑤宋敏求撰， 畢沅校: ?長安志?卷八，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內(nèi)、 外教坊及鼓吹署具體位置的考辨， 參辛德勇: ?隋唐兩京叢考?， 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 第 82~85 頁。， 其位置應(yīng)在此。

內(nèi)教坊為玄宗在蓬萊宮所置， 皇帝親自教授其樂曲， 這一點從以下文字中便可窺見:號皇帝梨園弟子。 (?長安志?)①宋敏求撰， 畢沅校: ?長安志?卷六，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此條材料亦見于劉肅撰， 許德楠、 李鼎霞點校: ?大唐新語?， 中華書局 1984 年版， 第151 頁。

②(玄宗)置內(nèi)教坊于蓬萊宮側(cè)， 居新聲、 散樂、 倡優(yōu)之伎，有諧謔而賜金帛朱紫者。 (?新唐書·禮樂志?)②?新唐書?卷 22?禮樂志?，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475 頁。

③天寶中， 上命宮女子數(shù)百人為梨園弟子， 皆居宜春北院。(?開元天寶遺事十種?)③王仁裕等撰， 丁明輯校: ?開元天寶遺事十種?，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第 37 頁。

④舊制， 雅俗之樂， 皆隸太常， 元宗精曉音律， 以太常禮樂之司， 不應(yīng)典倡優(yōu)雜伎， 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 命右驍衛(wèi)將軍范及為之使， 又選樂工數(shù)百人， 自教法曲為梨園， 謂之皇帝梨園弟子。 (?文獻(xiàn)通考?)④馬端臨 : ?文獻(xiàn)通考?卷146?樂九?， 中華書局1986 年版， 第1282 頁。

玄宗時期， 內(nèi)教坊由宮人及新聲、 散樂、 倡優(yōu)之伎， 還有樂工組成， 人數(shù)極多。 “散樂”之伎應(yīng)不以女子為限， ?新唐書·禮樂志?言“玄宗為平王， 有散樂一部， 定韋后之難， 頗有預(yù)謀者”⑤?新唐書?卷 22?禮樂志?，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475 頁。、 上引第②條材料中“有諧謔而賜金帛朱紫者”皆可為證。 為政變進(jìn)行謀策、皇帝賞賜朝臣之服， 皆表明內(nèi)教坊中有男子的存在。 任半塘指出， 玄宗時期， “教坊主‘歌舞、 俳優(yōu)雜技’， 男女兼用， 尤重女樂”⑥崔令欽撰， 任半塘箋訂: ?教坊記箋訂?， 中華書局1962 年版， 第 23 頁。， “惟男伎不宿在宮內(nèi)”⑦崔令欽撰， 任半塘箋訂: ?教坊記箋訂?， 中華書局1962 年版， 第17 頁。王國維在?古劇腳色考?(收入王國維著， 謝維揚、 房鑫亮主編: ?王國維全集?，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年版， 第475 頁)中引用?舊唐書·禮樂志?、 ?教坊記?，并認(rèn)為開元以后樂工“率舉家隸太常， 故子弟入梨園， 婦女入宜春院”。 不過，任半塘對此說提出了商榷， 詳見崔令欽撰， 任半塘箋訂: ?教坊記箋訂?， 中華書局 1962 年版， 第 23 頁。， 可以推知天寶年間， 籍屬教坊的男性日常能夠住在自己的家中。

?任氏傳?言其兄弟“職屬南衙”， ?新唐書·百官志?“左右金吾衛(wèi)”條曰:

上將軍各一人， 大將軍各一人， 將軍各二人。 掌宮中、 京城巡警， 烽候、 道路、 水草之宜。 凡翊府之翊衛(wèi)及外府佽飛番上，皆屬焉。 師田， 則執(zhí)左右營之禁， 南衙宿衛(wèi)官將軍以下及千牛番上者， 皆配以職。 大功役， 則與御循行。 凡敝幕、 故氈， 以給病坊。①?新唐書?卷 49 上?百官志?， 中華書局 1975 年版， 第 1285 頁。

南衙當(dāng)為宰相掌管的宿衛(wèi)軍， 負(fù)責(zé)宮中、 京城的治安。 如此看來， 任氏所言“兄弟”， 絕非當(dāng)時教坊諸女 “以氣類相似， 約為香火兄弟。 每多至十四五人， 少不下八九輩”②崔令欽撰， 任半塘箋訂: ?教坊記箋訂?， 中華書局1962 年版， 第 50頁。之類的稱呼， 此人確為任氏家族成員， 并且在南衙中具有職位， 因此絕非女子。 所以， 小說中“名系教坊”的任氏兄弟能夠返回家中居住。

至于任氏能夠搬出伶人的住處、 在西市租住房屋， 應(yīng)與當(dāng)時的樂籍制度有關(guān)。 ?教坊記?曰:

妓女入宜春院， 謂之“內(nèi)人”， 亦曰“前頭人”， 常在上前頭也。 其家猶在教坊， 謂之“內(nèi)人家”， 四季給米。 其得幸， 謂之“十家”， 給第宅， 賜無異等。 初， 特承恩寵者有十家。 后繼進(jìn)者， 敕有司: 給賜同十家。 雖數(shù)十家， 猶故以“十家”呼之， 每月二日、 十六日， 內(nèi)人母得以女對； 無母， 則姊妹若姑一人對。十家就本落， 余內(nèi)人并坐內(nèi)教坊對。 內(nèi)人生日， 則許其母、 姑、姊、 妹皆來對。 其對如所式。③崔令欽撰， 任半塘箋訂: ?教坊記箋訂?， 中華書局1962 年版， 第 24頁。

玄宗時期， 教坊、 宜春院住有女樂， 不過這些人并非全家均入樂籍， “其母、 姑、 姊、 妹等既以外人而來對， 則未嘗先舉家入太常，然后婦女再轉(zhuǎn)入宜春”①崔令欽撰， 任半塘箋訂: ?教坊記箋訂?， 中華書局1962 年版， 第 24頁。。 因此，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雖“家本伶?zhèn)?，中表姻族?多為人寵媵”， 自身卻并未入樂籍， 故能夠在西市附近自行選擇屋舍。

數(shù)月后， 厭倦了張十五娘的韋崟提出了新的要求， 想謀取刁緬將軍的雙鬟寵奴。 任氏遂令寵奴患上醫(yī)生束手無策的疾病， 誘使刁緬和其母向巫者求助。 在故事中并未交代將軍家住何處、 巫者居于何地。不過， 可以確定的一點是， 巫者是在刁緬家中為雙鬟女子占卜。 鑒于唐朝對官員與術(shù)士的往來具有律令方面的限制， 因此官員不愿明與術(shù)士往來。 ?唐會要?等文獻(xiàn)記載:

其年三月， 殿中御史郭震劾刑部尚書趙彥昭、 太子賓客韋嗣立、 青州刺史韋安石， 曰: “彥昭以女巫趙五娘左道亂， 常托為諸姑， 潛相援引， 既因提挈， 遂踐臺階。 或驅(qū)車造門， 著婦人之服； 或攜妻就謁， 申猶子之情。 同惡相濟， 一至于此?！??唐會要?)②王溥: ?唐會要?卷 61?彈劾?， 中華書局 1955 年版， 第 1071 頁。

古之圣王， 先禁左道。 為其蠹政， 犯必加刑， 至如占相吉兇， 妄談休咎， 假托卜筮， 幻惑閭閻。 矜彼愚蒙， 多受欺誑。 宜申明法令， 使有征革。 自今已后， 緣婚禮喪葬卜擇者聽自， 余一切禁斷。 (?全唐文?)③董誥等編: ?全唐文?卷 31?元宗皇帝?， 中華書局 1983 年版， 第 347頁。

開元二年， 韋嗣立等人欲從巫者處獲知自己未來的仕途狀況， 或者想要獲得長生不老之方， 亦可能為救治重病難愈的家人， 遂悄悄與其往來， 但被御史發(fā)現(xiàn)這一狀況后遭到了彈劾。 天寶三載之后， 玄宗更以詔令的形式， 對卜者的行為多加限制。 ?任氏傳?之所以特別提出女主人公“乃出入刁家月余”， “緬使蒼頭控青驪以迓任氏”①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 452?任氏?， 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第 3695頁。， 除了因為刁緬自矜身份、 不肯造訪任氏外， 亦潛在含有令此舉不為人知的意圖。

這樣， ?任氏傳?中在視覺空間上聚焦唐代天寶時期的長安， 以當(dāng)時人們所熟悉的長安坊里居民作為故事的角色， 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感， 使故事本身更加富有廣度和深度。 同時， 隨著場所的變化， 生活在不同坊內(nèi)的群體紛紛登場， 也使故事更容易發(fā)展， 更能展現(xiàn)出新的內(nèi)容。

可以看出， 長安街西的居民以商賈為主。 此處較為特殊的一點是， 天寶時期名系內(nèi)教坊的男性伶人， 日常生活中可以返回家中居住， 因此當(dāng)時出現(xiàn)了部分樂人散居的現(xiàn)象。 此外， 鑒于當(dāng)時的樂籍制度并未要求舉家均入太常， 所以伶人的親屬亦可搬出家族住宅、 自由選擇居地。

五、 安史之亂前后的長安城南

最后， 結(jié)合唐代的其他小說， 重新分析一下?任氏傳?的特點。表二是以?太平廣記?史料為基礎(chǔ)、 參考其他唐傳奇內(nèi)容， 整理出的主人公與仙人、 化為人形的妖怪在長安城邂逅的地點(本表依照時間順序排列， 時間不明者則附于末尾)②唐傳奇中， 鬼怪常出現(xiàn)在夢中， 并將主人公引向陰曹地府(牛僧孺、 李復(fù)言撰， 蘇道明選譯: ?玄怪錄 續(xù)玄怪錄?，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 第105~110 頁)， 此類情節(jié)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中， 故未列出。 另外， 鬼市(錢易撰，黃壽成點校: ?南部新書?， 中華書局2002 年版， 第9 頁)等記載， 亦與表中“邂逅仙人或妖怪”的情節(jié)不甚相符， 因此沒有列出。 關(guān)于唐代志怪傳奇小說的發(fā)展， 可參見陳寅恪: ?元白詩箋證稿?，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年版，第13 頁。:

表二

續(xù)表

小說多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境況為依托， 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行撰寫，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太平廣記?中所載的、 和唐代長安相關(guān)的故事中， 與仙人或化為人形的妖怪之邂逅， 往往在城南發(fā)生。 表二中的第2 例、 4 例、 5 例情節(jié)類似， 均為意圖賞月或者觀花的狐妖女子，出現(xiàn)在長安城南部的某處住宅中之情節(jié)。 其中， 第2 例明確點出城南的特點為“盡是墟墓， 絕無人住”。 正文第二部分已經(jīng)提到， 長安城南少居民、 較為荒涼， 若再加之以夜晚的氛圍， 這樣的情境很適合仙人、 妖怪的登場。 因此， 西京中的居民對其有著奇特的想象， ?任氏傳?可被視為這些認(rèn)知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之一。

不過， 讓我們將鏡頭暫時回溯至?任氏傳?的城南， 便會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此處的人物， 除鄭生及真實身份乃狐妖的女主人公外， 尚有鬻餅胡。①胡人自魏晉以來的淵源演變， 前賢已詳論之。 見唐長孺: ?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論叢?，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 第423~427 頁。 魯西奇: ?觀念與制度: 魏晉十六國時期的“雜胡”與“雜戶”?， ?思想戰(zhàn)線?2018 年第 4 期， 第 44卷， 第 45~49 頁。鑒于開元二十五年的律令規(guī)定“五更三籌， 順天門擊鼓， 聽人行”②仁井田陞引?唐六典?卷6， 將此處的“順天門”定為“承天門”， 見氏著，栗勁、 霍存福、 王占通、 郭延德編譯: ?唐令拾遺?， 長春出版社 1989 年版， 第276 頁。， 可以看出鄭生與胡商相遇時， 宵禁尚未結(jié)束。 能夠想見， 此時鬻餅舍中幾乎沒有顧客。 所以， 為何作者在情節(jié)設(shè)計中， 要在時間為清晨、 地點為荒涼的城南， 特意安排胡商出場呢? 胡人難道不是更為傾向于在繁華的街西做生意嗎? 如果由負(fù)責(zé)升平里的坊正或者衛(wèi)兵， 在坊門未開、 街巷無人時出面與男主人公交談， 難道不會使故事更有可信度嗎?

要探討這個話題， 首先需要理解長安居民眼中的胡人形象。 開元七年的令曰: “諸其外夷每有番客到京， 委鴻臚， 訊其人本國山川風(fēng)土為圖， 以奏焉， 副于上省”③仁井田陞著， 栗勁、 霍存福、 王占通、 郭延德編譯: ?唐令拾遺?， 長春出版社 1989 年版， 第798 頁。， 在盛唐長安的官員及其所轄居民看來， 這些人是異鄉(xiāng)而來的歸化者， 與本土人民具有顯著差別。 所以，日常生活中胡商雖活躍在西市， 唐傳奇里他們則經(jīng)常與珍寶、 異術(shù)等相聯(lián)系， 長安居民對這些來自異域的人具有種種想象。④參見余欣: ?中古異象: 寫本時代的學(xué)術(shù)、 信仰與社會?，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 年版， 第 315~317 頁。 石田干之助著， 錢婉約譯: ?長安之春?， 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5 年版， 第133~187 頁。

上文已提及， 荒涼的特征使得城南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夜晚仙人、 狐妖的出沒令長安城南部驟然遠(yuǎn)離了莊嚴(yán)的宮城及皇城、 秩序井然的官僚住宅區(qū)， 以及繁華的商業(yè)區(qū)， 象征著未知、 不詳， 尚待進(jìn)一步探索。

在傳統(tǒng)世界觀中， 人們認(rèn)為王土是正方形的， 因而習(xí)慣以方形的格局構(gòu)想出等級序列， 以便安排不同類型的居民住在特定的空間當(dāng)中。①圖四的繪制參考韋述?兩京新記?(韋述、 杜寶撰， 辛德勇輯校: ?兩京新記輯校 大業(yè)雜記輯校?， 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 ?長安志?卷七至卷九(宋敏求撰， 畢沅校: ?長安志?，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徐松?唐兩京城坊考?(李健超增訂: ?增訂唐兩京城坊考?， 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 駱天驤?類編長安志?(黃永年點校: ?類編長安志?， 中華書局 1990 年版， 第 42~45 頁)、 張澤咸?唐代城市構(gòu)成的特點?(?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91 年第2 期)、 賀梓城?唐長安城歷史與唐人生活習(xí)俗?(?文博?1984 年第2 期)。 “方形格局”的觀點受啟于段義孚著，志丞、 劉蘇譯: ?戀地情結(jié)?(商務(wù)印書館 2018 年版， 第 54~55 頁)。 此圖描繪的是理想中的士農(nóng)工商在都城中的分布順序， 不過， 鑒于唐長安的宮城、 皇城設(shè)計中貼近北部城墻， 并且以天門街為界分為東、 西兩個區(qū)域， 因此實際生活中更為復(fù)雜。(見圖四)

圖四 理想中的都城居民序列圖

皇帝、 后妃住在宮城當(dāng)中， 官員則在皇城中處理行政事務(wù)， 他們的住宅分布在附近區(qū)域。 對于不甚繁華的過渡地區(qū)， 人們對其夜晚的景象有著豐富的聯(lián)想。 農(nóng)人主要住在郊外， 以便耕種田地。 因此， 作者安排鬻餅胡在清晨無人之時， 出現(xiàn)在城南的荒涼地帶， 更可能為利用胡人的異域身份， 為此處情節(jié)增添想象空間。

本則小說的女主人公任氏， 在樂游原附近的坊內(nèi)登場， 作者借胡人之口， 點出其所居之處荒涼、 多廢棄園圃的特點。 實際上， 天寶年間， 升平坊(I9)內(nèi)并非全然如鬻餅胡所言“此隗墉地也， 無第宅也”(這樣的言辭給讀者造成了此中全無人煙的印象)。 在現(xiàn)實中， 開元天寶時期此處有尚書右仆射裴遵慶宅②徐松撰， 李健超增訂: ?增訂唐兩京城坊考?， 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第133 頁。 此條材料亦見于(唐)姚汝能撰， 曾貽芬校點: ?安祿山事跡?，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 第36 頁。， 當(dāng)不至荒涼如斯。

另外， ?任氏傳?為沈既濟撰于建中二年， 故事的男主人公韋崟、鄭六雖于歷史中實有其人， 女主人公的真實身份卻為狐妖， 作者特意將任家安排在長安城南， 似乎表明在沈氏追述其事的德宗時期， 這一區(qū)域依舊居民較少。 然而， 難道我們可以依此認(rèn)為， 自開元天寶至安史之亂， 城南的景象始終以廢園、 田地、 墟墓為主， 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嗎?

安史之亂時， 叛軍攻入長安， 都城內(nèi)的居民遭到劫掠。 ?開元天寶遺事?曰:

天寶末， 群賊陷兩京， 大掠文武朝臣及黃門宮嬪樂工騎士，每獲數(shù)百人， 以兵仗嚴(yán)衛(wèi)送于洛陽， 至有逃于山谷者， 而卒能羅捕追協(xié)， 授以冠帶。①王仁裕等撰， 丁明輯校: ?開元天寶遺事十種?，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第31 頁。 目前學(xué)界主要關(guān)注安史之亂后， 衣冠的南遷及其對江南地區(qū)的影響， 如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2 年版， 第248~251 頁)。

叛軍對街東官員、 貴族居住區(qū)之劫掠尤甚， 并在俘獲他們后， 強迫其仕于祿山， 致使其向城外逃亡。 有城門處已開始搜捕而來不及避難者， 便傾向于躲到人煙較少的城南， ?東城父老傳?詳細(xì)地記錄了這一景象:

老父姓賈名昌， 長安宣陽里人。 ……(玄宗)帝出游， 見昌弄木雞于云龍門道旁， 召入為雞坊小兒。 衣食右龍武軍。 ……二十三年， 玄宗為娶梨園弟子潘大同女， 男服佩玉、 女服繡襦， 皆出御府。 昌男至信、 至德。 天寶中， 妻潘氏以歌舞重幸于楊貴妃， 夫婦席寵四十年， 恩澤不渝。 豈不敏于伎， 謹(jǐn)于心乎? ……十四載， 胡羯陷洛， 潼關(guān)不守， 大駕幸成都， 奔衛(wèi)乘輦， 夜出便門， 馬踣道穽， 傷足不能進(jìn)， 杖入南山， 每近雞之日， 依向西南大哭。 祿山往年朝于京師， 識昌于橫門外。 及亂二京， 以千金購昌長安、 洛陽市。 昌變姓名， 依于佛舍， 除地?fù)翮姡?施力于佛。泊太上皇歸興慶宮， 肅宗受命于別殿。 昌還舊里， 居室為兵掠，家無遺物， 布衣憔悴， 不復(fù)得入禁門矣。 明日， 復(fù)出長安南門道， 見妻兒于招國里， 菜色黯焉。 兒荷薪， 妻負(fù)故絮， 昌聚哭，集于道， 遂長逝。①李昉等編: ?太平廣記?卷485?東城父老傳?， 中華書局1986 年版， 第3392~3993 頁。

賈昌于開元年間入玄宗所設(shè)雞坊， 甚得皇帝與貴妃恩寵， 并為之娶梨園弟子潘大同女。 至此， 賈氏與當(dāng)時的伶人家族成為姻親， 自身也憑借斗雞之伎名于天下。 安史之亂時， 他由于所乘馬匹足部受傷的緣故， 無法隨駕赴成都， 遂變易姓名、 躲入山中。 安祿山除了劫掠官員、 貴族外， 又甚為留意搜捕伶人， 因此這三類人大量棄其居所而走。 可以看到， 城市南部居民較少， 賈氏的妻兒為避亂遂由宣陽里(H6)逃至此處， 并在此伐薪度日。

賈氏的遭遇當(dāng)非孤例， 安史之亂中， 叛軍的劫掠迫使部分西京的居民涌入城南躲藏。 然而， 從小說對仙人、 狐妖登場的舞臺選擇上來看， 無論是撰于建中年間的?任氏傳?， 抑或?qū)⒐适掳l(fā)生時間定于元和、 咸通的志怪類傳奇， 長安的居民仍然對城南有著奇異的認(rèn)知， 并保留著此區(qū)域人煙稀少、 絕無人住的印象。

六、 結(jié) 語

?任氏傳?在故事情節(jié)中充分利用了天寶年間長安不同坊內(nèi)的居民群體， 通過對?任氏傳?的分析， 可以具體驗證唐玄宗時期長安的空間結(jié)構(gòu)與居民的空間認(rèn)知。

?任氏傳?所載內(nèi)容發(fā)生在天寶九載的夏天， 作者沈既濟在文中追述了韋崟、 鄭六與狐妖任氏的奇遇。 在敘述過程中， 作者巧妙利用了天寶時期長安不同坊內(nèi)的居民特征， 從而使情節(jié)展開更為流暢、 故事更為生動。

這一時期， 長安城街東以官員、 舉子、 伶人為主。 男主人公韋崟、 鄭六居住在韋氏家族于安興坊的住宅中， 其西南便為著名的崇仁坊。 唐代舉子為獲得升遷捷徑， 遂傾向于住在權(quán)貴宅邸附近； 官員為網(wǎng)羅人才、 與文人進(jìn)行交游， 亦樂與其住在相鄰的坊中。 經(jīng)過會飲、邂逅的情節(jié)后， 作者特意提到鄭生宿于任氏樂游原處的住宅時， 需要擔(dān)心“名系教坊、 職屬南衙”的兄弟清晨歸家。 這是因為玄宗所設(shè)內(nèi)教坊雖有職掌散樂的男子， 卻不許他們與女伎混住， 日常中這些男子能夠獲得歸家的機會。 此外， 任家住宅附近出現(xiàn)的鬻餅胡， 則是自玄宗時期方獲準(zhǔn)于長安城內(nèi)留居的。

當(dāng)故事的鏡頭轉(zhuǎn)至街西時， 與伶人多有姻親關(guān)系的任氏， 在西市附近租貸了住宅。 女主人公的家族雖與教坊有著密切聯(lián)系， 她自身卻并未進(jìn)入樂籍當(dāng)中， 因此能夠搬出家中、 自由選擇住處。 任氏設(shè)法為韋崟帶來刁緬將軍的寵奴時， 鑒于玄宗時期對官員與巫者交往的限制， 遂和巫者一道經(jīng)常出入刁家。 小說引入現(xiàn)實中長安居民的具體境況， 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感。

作者將身為狐妖的女主人公初登場之地定于城南， 這與唐代后期長安居民對城南的認(rèn)知有關(guān)。 以連接延平門、 延興門的第九橫街為界， 其南部多為荒地、 廢棄園圃、 墟墓， 即使安史之亂后， 部分居民被迫涌入城南躲避， 依然無法改變長安居民認(rèn)為這一區(qū)域荒涼無人的印象， 因此唐代的志怪傳奇中， 仙人、 化為人形的狐妖等多在此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