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潤梅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上海 200234)
王士禛一生仕途得意,文名卓著,蒲松齡一生困于場屋,身為下僚,按常理,二人很難有交集,但是,歷史的偶然卻將兩位文豪聯(lián)系了起來。對于王士禛與蒲松齡的交往,袁世碩《蒲松齡與王士禛的交往》[1]、楊海儒《蒲松齡與王士禛的交往疑點探討》[2]、劉孔伏《蒲松齡與王士禛交往辨正》[3]、李永祥《談蒲松齡與王士禎的交往》[4]、鄒宗良《蒲松齡年譜匯考》[5]等文都作過詳細(xì)考述,所以對此問題,這里就不再贅述。本文主要就王、蒲交往中存在的幾個問題進(jìn)行探討。
據(jù)袁世碩先生考證,王士禛與蒲松齡一生只見過一面,而這僅有的一次見面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王士禛在新城丁父憂期間,這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在王、蒲會面的時間、原因、地點的研究論述中,袁世碩、楊海儒、劉孔伏、鄒宗良四人的觀點都存有漏洞。
楊海儒認(rèn)為蒲、王第一次見面的時間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春,地點是淄川縣城,原因可能是王士禛因“公事”到淄川見淄川政要,蒲松齡也被縣里招來作陪。問題是蒲松齡當(dāng)時只是一介寒儒,《聊齋志異》在地方上的影響力還不大,朝廷大吏王士禛來淄川,淄川政要是否會特地邀請一介寒儒蒲松齡來陪王士禛,蒲松齡這樣的卑微之士是否陪得起王士禛這樣的政府高官、文壇領(lǐng)袖呢?所以楊海儒的推測不大可能。
劉孔伏認(rèn)為二人的首次見面可能是在康熙二十八年,這年春天王士禛去德州迎駕,返程時順路去淄川拜訪好友唐夢賚時見到蒲松齡。對劉孔伏的觀點,鄒宗良《蒲松齡年譜匯考》據(jù)《迎駕紀(jì)恩錄》中所記王士禛返程路線,得出其“歸途并無‘順路至淄川’事”。鄒宗良的推斷有可靠事實作依據(jù),所以劉孔伏的觀點也是站不住腳的。
袁世碩和鄒宗良的觀點基本一致,都認(rèn)為王士禛是來西鋪村參加畢盛育的葬禮時偶然遇到蒲松齡。不同的是,袁世碩認(rèn)為蒲、王首次見面是“王士禛來淄川畢家吊唁時,蒲松齡被畢氏族眾推出陪侍”,鄒宗良認(rèn)為“王士禛到淄川西鋪村,必至松齡館東畢際有家省親。因吊唁畢盛育而至西鋪,因省親而至畢際有家,此蓋王士禛與松齡結(jié)識之緣由也”。
筆者認(rèn)為袁世碩和鄒宗良的推測可能性也不大,原因如下:
其一,王士禛參加畢盛育的葬禮是值得懷疑的。首先,目前沒有明確資料可證,王士禛參加了畢盛育的葬禮;其次,畢盛育家與王士禛家有親緣關(guān)系,但不是直系親屬;再次,王士禛此時已是五十多歲的人,再加上其朝廷高官的特殊身份,有些瑣碎的俗事他不大可能會露面。
其二,據(jù)王士禛給蒲松齡的第一封信中說“幾許阿堵物,何須尚存念念”可知,在第一次見面時,王士禛與蒲松齡是有過物質(zhì)交往的。另據(jù)蒲松齡“花辰把酒一論詩”“相逢快語徹清宵”等詩,可知蒲、王首次見面時,二人曾對飲、談詩論文,有一番精神的暢聊。在畢盛育的葬禮上和參加完葬禮后再去畢際有家這兩種場合,王士禛的身份都是畢家貴客,他的主要任務(wù)是祭奠逝者或看望長者,以這樣的身份和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和偶遇且初識的畢家館師產(chǎn)生較深接觸是不大可能的。
參考四人觀點,筆者認(rèn)為王、蒲見面時間最可能在康熙二十六年,見面原因可能有兩種:一為王士禛借去畢家探望姑母而會見蒲松齡;一為王士禛探望朋友唐濟武,在那里遇到唐濟武的好友蒲松齡。其中最可能的是第一種,推測原因如下:
先說見面時間。據(jù)“花辰把酒一論詩, 二十余年悵別離”一詩的寫作時間及詩中“二十余年”可見,蒲、王見面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或之前某年的春天,聯(lián)系袁世碩先生所言,可知二人見面時間為康熙二十五年至康熙二十七年的春天。因康熙二十四年(1685)秋冬,王士禛接連遭遇父親及叔兄士祜長子啟涫的離世,家事繁瑣,內(nèi)心悲傷,所以次年春天出行的可能性不大??滴醵吣暾?,他赴京悼太皇太后,三月才回鄉(xiāng),去淄川的時間最有可能是康熙二十六年。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王士禛于康熙二十五年及康熙二十七年去淄川的資料,而康熙二十六年卻有明證,即惠棟編《漁洋精華錄》中寫明為“丁卯居廬詩”的《宿唐濟武太史壑堂即事》。所以,蒲、王第一次見面很有可能在康熙二十六年的春天。
再說見面原因和地點。王士禛見到蒲松齡較為可能的地點有兩處,即唐濟武家和畢際有家。唐濟武是王士禛和蒲松齡共同的好友,所以王士禛在唐濟武家見到蒲松齡是可能的。王士禛去畢家探望親戚也是可能的,畢竟畢家有王士禛的長輩,且王士禛從小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有很強的禮節(jié)觀念。但是聯(lián)系王士禛后來罷官回鄉(xiāng)之后沒有到過畢家的史實,可推測王士禛一般不會來畢家,如果蒲、王是在畢家見面,有可能是王士禛借探望親戚專門來會蒲松齡。唐濟武對蒲松齡的文才及《聊齋志異》有所了解,他可能會和王士禛說到蒲松齡。蒲松齡窮儒和館師的身份,其到淄川城里的機會較少,所以他在城里的唐濟武家相比在鄉(xiāng)里的畢際有家見到王士禛的可能性較小一些。筆者認(rèn)為蒲、王最可能在畢家相會,且是王士禛主動有目的地來訪蒲松齡,而不是偶然遇見,吸引其來拜訪蒲松齡的是《聊齋志異》。
王士禛讀過《聊齋志異》之后,寫了《戲書蒲生<聊齋志異>卷后》一詩:“姑妄言之姑聽之, 豆棚瓜架雨如絲。 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 愛聽秋墳鬼唱詩?!逼阉升g也寫了答詩《次韻答王阮亭先生見贈》:“志異書成共笑之,布袍蕭索鬢如絲。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p>
不少研究者認(rèn)為通過王士禛與蒲松齡的這兩首贈答詩可知,王士禛對《聊齋志異》給予了熱烈贊美,對此蒲松齡深表感激。如周錫山《王漁洋<聊齋志異>評批述評》中認(rèn)為,王士禛之詩“不僅正面肯定蒲松齡在豆棚瓜架之下收集民間傳說故事、深入下層人民生活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贊賞蒲松齡大寫陰世、鬼魂、狐精的瑰異題材,更暗寓他對《聊齋》批判人間不平與黑暗的贊許之意”。蒲松齡答詩“是對漁洋能真正賞識《聊齋志異》真意的一個回答”。[6]許丹《王士禛不為<聊齋志異>作序原因之探析》中也說:“蒲松齡撰寫狐鬼之事在當(dāng)時并不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甚至被摯友張篤慶認(rèn)為只是談空而已。而王士禛卻能從這些故事中看到蒲松齡以鬼狐托言現(xiàn)實的良苦用心,王士禛的稱贊和肯定使蒲松齡獲得了巨大的精神安慰。對此,蒲松齡非常感激,特撰七律《偶感》”[7]539。筆者認(rèn)為這種觀點帶有研究者很多的主觀情感,事實并非如此。
王士禛是否會高度贊賞《聊齋志異》的狐鬼題材?從王士禛主動給蒲松齡多次寫信并寄香茗等事來看,王、蒲的交往最先較為主動的是王士禛。而王士禛放下架子主動接觸蒲松齡,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其對《聊齋志異》的熱情。從王士禛給蒲松齡的信中所言“尚有幾卷,統(tǒng)望惠教”,王培荀《鄉(xiāng)園憶舊錄》中所說“吾淄蒲柳泉《聊齋志異》未盡脫稿時,漁洋每閱一篇寄還,按名再索”[8],以及后來王士禛點評《聊齋志異》之事可見,王士禛很喜歡《聊齋志異》。是否喜歡了就要贊賞呢?筆者認(rèn)為不見得。
首先,從王士禛的小說觀來看,他非常注重小說的補史功能。他在《居易錄自序》中說“說者史之別也”[9]3673,認(rèn)為小說與歷史之間有緊密聯(lián)系。他在《蓉槎蠡說序》中也說“說部之書,蓋子史之流別,必有關(guān)于朝章、國故、前言、往行,若宋王氏《揮麈》三錄,邵氏《前后聞見錄》之屬,始足為史家所取衷”[9]1997,指出小說要有“關(guān)于朝章、國故、前言、往行”的內(nèi)容。他在其說部中對某些小說的虛構(gòu)內(nèi)容也作了批判和糾正。由此可見,《聊齋志異》極其注重虛構(gòu)的特點,王士禛并不會認(rèn)同。
其次,從現(xiàn)有“王評”來看,王士禛對《聊齋志異》這樣奇幻的筆法,認(rèn)識較為膚淺。如其對《汪士秀》一篇的評語為“此條亦恢詭”,對《金陵女子》一篇的評語為“女子亦太突兀”?!读凝S志異》這樣神鬼妖狐奇奇怪怪的東西,從事過多年史職工作的王士禛讀來會一頭霧水。
再次,從王士禛說部非常注重真實性、考證性的創(chuàng)作特點,也可見王士禛對《聊齋志異》的狐鬼題材不太認(rèn)同,尤其從其后來拒為《聊齋志異》寫序之事,更可見之。
正如陸以湉《冷廬雜識》所言:“蒲氏書固雅令,然其描繪狐鬼,多屬寓言,荒幻浮華,奚裨后學(xué)?視漁洋所著《香祖筆記》《居易錄》等書,足以扶翼風(fēng)雅增益見聞?wù)撸w裁迥殊。”[10]220在當(dāng)時人看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和王士禛的說部不是一個檔次的作品。因此筆者認(rèn)為,王士禛既不會千金買《聊齋志異》,也不會對《聊齋志異》的狐鬼題材熱烈稱頌。
王士禛不太贊同《聊齋志異》的狐鬼題材,為什么又對這部小說那么癡迷呢?筆者覺得這可能與《聊齋志異》的特殊藝術(shù)魅力有關(guān)?!读凝S志異》是傳奇筆法,故事生動有趣,其內(nèi)容多為談情說愛,能滿足很多男性讀書人的白日夢,王士禛也不例外,他從閱讀中獲得了無限樂趣。王士禛是以矛盾的心態(tài)閱讀《聊齋志異》的,對其中的某些東西不認(rèn)同,卻又被其深深吸引。
那么,我們到底該如何理解這兩首詩呢?
從王士禛主動寫《聊齋志異》讀后感詩給蒲松齡,及其后來應(yīng)蒲松齡的請求給《聊齋志異》寫評語可見,王士禛對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還是比較認(rèn)可的。但他的這種認(rèn)可在詩歌中表現(xiàn)得很隱約。從蒲松齡的答詩可見,他也讀出了王士禛這種隱微的欣賞,其答詩在訴苦之時也透露出二人趣味的差異。但是這種隱含的情緒,恐怕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能領(lǐng)悟到,三百年后的讀者,從中讀出的只是王士禛對《聊齋志異》狐鬼題材獨特內(nèi)容的粗淺認(rèn)識和蒲松齡對自己艱辛創(chuàng)作的自嘲。至于蒲松齡作于此時的《感遇》詩“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風(fēng)披拂凍云開。窮途已盡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來”中的愉悅,應(yīng)當(dāng)是結(jié)識到王士禛這樣的文壇領(lǐng)袖,且二人交往甚愜的興奮,很難說這種舒暢與王士禛對《聊齋志異》的贊譽緊密相關(guān)。
康熙四十年(1701)春,蒲松齡給在京的王士禛寫信,并寄去兩冊《聊齋志異》抄本。在信中,他委婉地向王士禛提出了為《聊齋志異》作序的請求:
前拙《志》蒙點志其目,未連繕寫。今老臥蓬窗,因得以暇自逸,遂與同人共錄之,輯為二冊,因便呈進(jìn)。猶之《四本論》,遙擲急走,惟先生進(jìn)而教之。古人文字多以游揚而傳,深愧谫陋,不堪受宣城獎進(jìn)耳。[11]138
出乎蒲松齡意料的是,等了很久,直到這年夏天,他才收到王士禛從侄王啟座捎來的王士禛回信。王士禛信中說:“囑序,固愿附不朽,然向來頗以文字輕諾,府怨取詬,遂欲焚筆硯矣?;蚱评粸橹?,未可知耳?!盵12]167
對于王士禛不為《聊齋志異》作序的原因,許丹《王士禛不為<聊齋志異>作序原因之探析》、袁世碩《蒲松齡與王士禛的交往》兩文都作了探析,兩人都認(rèn)為王、蒲二人小說觀的差異及身份地位的懸殊是主要原因。許丹還說:“在王士禛所作的序中找不到一篇為小說集作的序,更不用說是為談狐說鬼的志怪小說作的序了,這應(yīng)當(dāng)是王士禛審慎選擇的結(jié)果。王士禛幾乎只為詩集作序”[7]541。袁世碩也指出“其中還可能包含著一些政治因素,即《聊齋志異》中的某些篇章有些觸犯時忌的內(nèi)容、詞語,作為朝廷大臣的王士禛更不敢冒險了?!盵1]
如果說二人地位的懸殊是王士禛拒絕為《聊齋志異》作序的原因,恐不盡然。王士禛喜歡獎掖新秀,他深刻認(rèn)識到名人提攜對有才無名之士的重要性,對此他曾言:“古今來詩佳而名不著者多矣,非得有心人及操當(dāng)代文柄者表而出之,與煙草同腐者何限?!盵13]王掞在其《婁水文征》中記王士禛對新人的提拔時也說:“公平生主持風(fēng)會,裁別偽體,持論極嚴(yán)。而喜汲引后進(jìn),一篇之長,一句之善,輒稱說不去口。以公齒頰成名者不可勝數(shù)。其指授為詩文,無不度越流俗。一時名流,大都出于公之門,如元和之韓,元祜之蘇。著籍稱門弟子者,不下數(shù)千人?!盵12]75由此可見王士禛對有才無名之士的熱情關(guān)愛。王士禛在其說部中,也經(jīng)常會記錄一些無名之士的佳作,如《池北偶談》卷十二《三家店詞》中,他就將店壁無名氏的詞作記載下來,原因是這兩首詞“甚工”“語極豪健”。在其說部中他還記載了不少平凡女性的詩文,如《池北偶談》卷十一《倪仁吉》中就記載了女詩人倪仁吉的一首詩歌。由上述可知王士禛對有才無名之士的尊重,對其作品的欣賞,而且王士禛這樣做的原因是擔(dān)心這些人及其作品會湮沒無聞?!读凝S志異》是王士禛喜歡的小說,蒲松齡又是自己的同鄉(xiāng),又有畢際有作為蒲、王關(guān)系的可靠橋梁,王士禛怎么會因為蒲松齡身份低微而拒給其《聊齋志異》作序呢? 至于許丹所言“在王士禛所作的序中找不到一篇為小說集作的序,……王士禛幾乎只為詩集作序”,就更站不住腳了。王士禛不少說部前不僅有別人所作序言,有些還有自序,如《皇華紀(jì)聞》前就有王士禛的好友韓菼和王士禛的侄子王源的序言,《池北偶談》前有王士禛自序,可見他深刻認(rèn)識到小說序言的重要性。既然他的說部需要請人作序,如果別人請他為小說作序,難道他會因為文體原因拒絕嗎?可見王士禛不會因為《聊齋志異》是小說而拒絕為其作序。
那么王士禛拒絕為《聊齋志異》作序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筆者認(rèn)為其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正如袁世碩先生所言,是因為《聊齋志異》中有觸犯時忌的內(nèi)容。王士禛盡管一生仕途順利,但是王家長輩曾經(jīng)歷的政治災(zāi)難及王士禛自己多年的為官生涯,使其對政治極為敏感,加之其謹(jǐn)慎的性格和此時年歲已大(68歲)識事更明,所以王士禛思慮再三,還是拒絕了蒲松齡的小小請求。
其二,王士禛對《聊齋志異》的認(rèn)識不夠。王士禛喜歡讀《聊齋志異》,主要是因為這部作品滿足了
他某些文學(xué)閱讀的審美需求和心理需求,他從中獲得了文學(xué)的愉悅和心理的滿足。但是,在當(dāng)時小說注重知識性、史學(xué)性的時代風(fēng)潮下,在王士禛看來,《聊齋志異》是夠不上高水平的佳作的。
王士禛與蒲松齡盡管只有一面之緣,但是奇幻的《聊齋志異》卻把這兩位志趣并不相同的文豪聯(lián)系起來。在蒲、王的交往中,先是因為《聊齋志異》,王士禛主動去會蒲松齡,后來王士禛對《聊齋志異》的迷戀和總體較為肯定的點評,讓蒲松齡感恩不已。在二人的整個交往過程中,蒲松齡只是王士禛的普通朋友,王士禛在蒲松齡心中卻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二人的關(guān)系并不像某些研究者所言是“文學(xué)上的知交”[12]168,目前學(xué)界對《聊齋志異》在王士禛心中的地位也有認(rèn)識過高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