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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金批《西廂記》之十大哲學(xué)范疇

2020-01-09 00:35:14劉世明
天中學(xué)刊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西廂金圣嘆張生

劉世明

(大同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西 大同 037009)

金圣嘆是明末清初著名的評點(diǎn)專家,其所批《左傳》《孟子》《水滸》等書皆筆墨恣肆、才氣縱橫,致后世讀者頃刻見其才子身影。而被時(shí)人冠以“誨淫”之名的《西廂記》,更是受到金圣嘆的極大贊譽(yù),并直喚其為“第六才子書”。金氏認(rèn)為:“有人來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后日定墮拔舌地獄。何也?《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雹倨湓凇蹲x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曾言《西廂記》必須“掃地讀之”“焚香讀之”“對雪讀之”“對花讀之”,可見金圣嘆已將其視作珍奇、奉為至寶了。

“范疇”一詞,出自《尚書·洪范》篇?!稌费裕骸疤炷隋a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笨追f達(dá)疏曰:“‘疇’是輩類之名,故為類也。言其每事自相類者有九,九者各有一章,故《漢書》謂之為九章。此謂九類,是天之常道。”[1]故《辭源》釋“范疇”為“類型”,并說“今用為哲學(xué)術(shù)語”[2]。于是,當(dāng)代學(xué)者常以“范疇”二字述說富有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意味的一些語詞,如張立文《中國哲學(xué)范疇精粹叢書》有“理”“氣”“心”“性”等10 部專著;葛榮晉《中國哲學(xué)范疇通論》有“有”“無”“形”“神”等28 類要目;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xué)概念范疇要論》有“天”“道”“生”“一”等60 組概念,等等。現(xiàn)對照《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文本,挑選出十大范疇,以窺金圣嘆哲學(xué)思維之一斑。

一、生

生,為《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之第一哲學(xué)范疇?!段鲙洝窂暮味鴣??批文曰:“自從有此天地,他中間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來,是他天地直會(huì)自己劈空結(jié)撰而出?!苯鹗@有此一言,首先便做到了順隨天地、委任自然。批文又曰:“今夫浩蕩大劫,自初迄今,我則不知其有幾萬萬年月也。幾萬萬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風(fēng)馳電掣,無不盡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暫有我。此暫有之我,又未嘗不水逝云卷,風(fēng)馳電掣而疾去也?!币磺薪匀缢旁凭?、風(fēng)馳電掣般盡去,然“既已生我,便應(yīng)永在;脫不能爾,便應(yīng)勿生”。此中矛盾,最是無奈,也最是悲涼。不過,金圣嘆并不貪生,也不畏死。其言:“我固非我也,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比粢源恕拔摇备F思極慮、傳道不歇,則是大誤中之大誤,故而金氏選擇了消遣。如何消遣?批刻《西廂記》!代古人慟哭,留贈(zèng)后人。由此可見,金氏早已通曉天命、洞悉人生了。

其次,因緣生《西廂》。“佛言:一切世間皆從因生。有因者則得生,無因者終竟不生。不見有因而不生,無因而反忽生?!惫式鹗险J(rèn)為《西廂記》之產(chǎn)生皆出于“因緣”二字。如:

西廂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西廂之西,又有別院,則老夫人之停喪所也。乃喪停而艷停,艷停而才子停矣。夫才子之停于西廂也,艷停于西廂之西故也。艷之停于西廂之西也,喪停故也。乃喪之停于西廂之西也,則實(shí)為相國有自營菟裘故也。夫相國營菟裘于西廂之西,而普救寺之西廂遂以有事,乃至因事有書,而令萬萬世人傳道無窮……西廂月下之事,非相國為因,又誰為之。

第一章大筆特書曰:“老夫人開春院?!弊锢戏蛉艘?。雖在別院,終為客居,乃親口自命紅娘引小姐于前庭“閑散心”。一念禽犢之恩,遂至逗漏無邊春色,良賈深藏,當(dāng)如是乎?厥后詐許兩廊,退賊愿婚,乃又悔之,而又不遣去之,而留之書房,而因以失事。

“誰做針兒將線引”,亦奇筆也。諺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敝恢湟徽撸恢獩Q無人“做針兒將線引”;不知其二者,不知即刻有孫飛虎“做針兒將線引”也。

崔相國靈柩不停于普救寺,何聞西廂月下之事?老夫人不命鶯鶯散心、不留張生于書房,何有才子佳人幽期密約之事?孫飛虎不率半萬賊兵圍攻寺院,又何來張生獻(xiàn)計(jì)、成就美好姻緣之事?如此推演,紅娘、杜確、法本、法聰、惠明、店小二皆是“因”。有此諸因,方成此幸事,缺一不可。有因則生,無因不生,故金圣嘆“教天下以慎諸因緣也”。有因緣,成姻緣。既成姻緣,何須再惹是非。據(jù)“無因不生”之理,《西廂記》斷斷不允許鄭恒出現(xiàn)。故金圣嘆認(rèn)為后四回非王實(shí)甫之作,乃妄人所續(xù)也。其言:“誠悟《西廂記》止為寫雙文,便因悟《西廂記》決是不許寫到鄭恒?!柄L鶯是無價(jià)寶器,鄭恒則為濁臭惡物。一本才子佳人之書,豈允許被惡物玷污,故鄭恒不應(yīng)生,生亦必須死。一切皆因緣使然,無須他求。

最后,技法可生文。金批《西廂記》有許多獨(dú)到的方法,皆能窺出后文所生之情節(jié)。如移堂就樹之法。長夏讀書,堂后有樹,樹大不可移,則移堂就樹,如此則“樹固不動(dòng)而堂已多蔭,此真天下之至便也”。對照文本,鶯鶯雖愛慕張生,終是相國守禮閨秀,不可輕動(dòng)。其不動(dòng)猶可,若張生亦不動(dòng),則此書終矣。未聞警前,張生鬧齋,鶯鶯酬韻,已是兩般相許。既聞警后,張生立刻應(yīng)募破賊,鶯鶯豈不內(nèi)心歡喜?故一句“我有退兵之計(jì)”,則將之前萬種心語全部移來,此事成矣。這種移堂就樹之法,生出后來老夫人請宴賴婚、鶯鶯賴簡酬簡之事,豈不信哉!又如烘云托月之法,朗朗夜空,皓皓明月,月不可畫,且先畫云,固意在月不在云。然金圣嘆卻有畫云之心,并認(rèn)為作者王實(shí)甫之本情亦如此。故而云月一體,同寫共畫,既成天機(jī),二者便難舍難分?;荚模圃聦?shí)指鶯、紅二人?!段鲙洝分鳎瑢扂L鶯,但卻著意寫紅娘,然處處寫紅娘,實(shí)則處處點(diǎn)到鶯鶯。此種秘法,生出紅娘傳簡、夫人拷艷等章節(jié),亦在情理之中也。以上,金圣嘆消遣人生、重視因緣與技法,皆是對“生”之范疇的領(lǐng)悟。亦可見,一個(gè)“生”字,對于《西廂記》來說,是何等重要。

二、化

從無到有為“生”,轉(zhuǎn)變無常為“化”,由生至化,自然之道也。天地萬物,無不處于變化之中。故五代譚峭在《化書》中才說:“道之委也,虛化神,神化氣,氣化形,形生而萬物所以塞也。道之用也,形化氣,氣化神,神化虛,虛明而萬物所以通也?!盵3]于是,能窮通塞之變,能識(shí)虛實(shí)之化,便成了金批《西廂記》的另一哲學(xué)范疇。金圣嘆的態(tài)度很明確,就是隨化萬物、純?nèi)巫匀?。其在《序二曰留?zèng)后人》中言:“我自化身于后人之前,而后人乃初不知此之為我之所化也,可奈何!后之人既好讀書,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側(cè),異身同室,并興齊住者也。我請得轉(zhuǎn)我后身便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直于側(cè),而以為贈(zèng)之。則如可以為鼠肝,又可以為蟲臂,偉哉造化?!币虼?,金圣嘆死后,可以為鼠肝,可以為蟲臂,又可以為后世知心青衣。知心青衣,既是金圣嘆的異代知音,又可作為他的現(xiàn)實(shí)化身。其言:“如或不幸而溘然俱化,斯吾兩人(金圣嘆與斫山)便甘作微風(fēng)淡煙,杳無余跡?!蔽L(fēng)也好,淡煙也罷,都是金圣嘆的態(tài)度,當(dāng)然,也是一種風(fēng)度。

不過,具體到《西廂記》之中,則有“文化”與“人化”之分。所謂“文化”,即指文章之變化。如:

世間有如此一氣清轉(zhuǎn)卻萬變無方,萬變無方又一氣清轉(zhuǎn)之文哉?普天下后世錦繡才子,讀至此處,誰復(fù)能不心死哉?

然卻是異樣神變之筆,便將張生一夜中車輪腸肚總掇出來。

普天下錦繡才子齊來看其反又如此用筆,真乃天仙化人,通身云霧,通身冰雪,圣嘆惟有倒地百拜而已。

萬變無方、神變之筆、天仙化人,皆明滅不定、不可捉摸之文章手法,怎不令人稱奇而拜!而“人化”,則是對《西廂記》人物的贊譽(yù)與品評?!皩憦埳ㄉ盱`變,通身滑脫,讀之如于普救寺中親看此小后生”,此專言一靈變張君瑞;“寫雙文膽小,寫雙文心虛,寫雙文嬌貴,寫雙文機(jī)變,色色寫到”,此又言一機(jī)變崔鶯鶯??傊?,“化”之主題,貫穿于金批《西廂記》始終。知音為化,文章善化,人物能化,瞬間千變?nèi)f化。這是宇宙的常理,不可改,不可逆,順應(yīng)便好。

三、神

“神”之哲學(xué)范疇,亦與“生”聯(lián)系緊密。司馬遷《太史公自序》曰:“神者,生之本也?!盵4]鄭玄注《禮記·禮運(yùn)》時(shí)也說:“神者,引物而出?!盵5]961因此,生生而化,無形無門者,可謂之“神”。此一字眼,在金圣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中,可以說是隨處可見。如:

此乃真正神助之筆,須反復(fù)讀之。

一作惠明嘲戲張生,便減通篇神彩。

此一副奇筆,便使通篇文字立地?zé)ㄈ羯衩鳌?/p>

今此“彩云何在”四字,亦真寫得張生通身出神也。

接連二筆,便妮妮然分明是兩口兒。此稱入神之筆。

說之不盡,因而又說,總是摹神之極筆。

以上,神筆、神彩、神明、出神、入神、摹神等,只是金圣嘆批語之冰山一角,諸如此類神工鬼斧、出神入化之語實(shí)在太多,不一一詳舉。由此可見,金圣嘆對哲學(xué)之“神”境是多么的向往與推崇。但細(xì)讀文本,我們會(huì)發(fā)現(xiàn)金氏更多的是將“神”的魔力移植到“奇”“妙”二字之上?!肚f子·知北游》曰:“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fù)化為神奇,神奇復(fù)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盵6]美者為神奇,《西廂記》豈非美文哉?金圣嘆曰“二節(jié)(張生怪法本)真乃希世奇文,圣嘆不惟今生做不出,雖他生猶做不出”,此贊“借廂”為奇文;又曰“今日觀此文(以《西廂記·寺警》比《論語·顏淵》),便與大圣人一樣筆勢跳脫,《西廂》真奇書也”,此稱《西廂記》為奇書;又曰“寫惠明若不是和尚便不奇,然寫惠明是和尚而果是和尚亦不奇”,此言惠明是奇人;又曰“‘瀟灑書齋’四字,作‘悶’用,真奇事也”,此寓鶯鶯酬簡之奇事;又曰“正是盡情盡意作此大決撒之筆,至于險(xiǎn)絕斗絕矣,然后趁勢一落,別開奇境”,此述紅娘鬧簡之奇境。諸般奇趣,何其神奇也。而神者,又是“微妙玄通,不可測量”,故又及于一個(gè)“妙”字。金圣嘆批點(diǎn)《西廂記》便純是一片妙心。其將男女月下之事,描摹得潔凈脫俗,竟無一絲渣滓。如:

是好園亭,是好夜色,是好女兒;是境中人,是人中境,是境中情。寫來色色都有,色色入妙。

妙絕妙絕!昨與一友初看,謂此句(你且潛身曲檻邊,他今背立湖山下)是紅娘放好張生。此友人便大賞嘆,謂真是妙事、妙人、妙情、妙態(tài)也。

自古至今,有韻之文,吾見大抵十七皆兒女此事。此非以此事真是妙事,故中心愛之,而定欲為文也;亦誠以為文必為妙文,而非此一事則不能妙也。夫?yàn)槲谋貫槊钗?,而妙文必借妙事,然則此事其真妙事也。何也?事妙,故文妙;今文妙,故事妙也。

幽情男女是妙人,云雨相會(huì)是妙事,賴簡酬簡是妙情,花好月圓是妙境。如此妙語妙文,稱其為“神妙”,真不為過也。以上,神奇與神妙,均由“神”之范疇衍化而來。這是《西廂記》的魅力所在,也是金圣嘆所悟出的深刻哲理。

四、道

道者,道路也。儒家有先王之道,釋家有修佛之道,道家有自然之道。路徑不同,宗旨則統(tǒng)歸于“善”?,F(xiàn)就從這三個(gè)方面展開,試析金圣嘆對“道”之范疇的體悟。

首先,儒家之道為重禮。中國是禮儀之邦,傳承禮樂文化,自然成為儒家的主要任務(wù)之一?!笆?jīng)”中有《周禮》《儀禮》《禮記》三部經(jīng)典,便是明證。金圣嘆在批點(diǎn)《西廂記》時(shí)便陷入了情與禮的漩渦之中,難以自拔。如他說“張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門子弟”“雙文真是相府千金秉禮小姐”。一個(gè)孔門子弟,一個(gè)秉禮小姐,不遵父母之命,不從媒妁之言,在西廂之下成就風(fēng)流美事,豈不是越禮之行?于是,金圣嘆就開始了屬于自己的一番調(diào)解。他認(rèn)為“驚艷”一幕,是張生心中有鶯鶯,而鶯鶯心中無張生,且“雙文豈惟心中無張生,乃至眼中未曾有張生也。不惟實(shí)事如此,夫男先乎女,固亦世之恒禮也”。男先求女,便為世之恒禮,這是為張生守禮而辯護(hù)。批語又曰:“雙文爭曰‘不曾轉(zhuǎn)’”“雙文不到佛殿,豈不信哉?”鶯鶯在前庭散心,并未轉(zhuǎn)頭看張生,更不曾走入佛殿,這又是力證鶯鶯守禮。金圣嘆既要言二人美好戀情,又不愿拋卻圣王守禮之道,終于提出了一種看似合理的解決方案:兩愛!既愛戀人,又愛先王。他在“琴心”一回中言:“雙文之多情,雙文之秉禮,雙文之孝順,雙文之爽直,都一筆寫出來?!庇盅裕骸胺虿抛又異奂讶藙t愛,而才子之愛先王則又愛?!币粸辁L鶯多情且守禮,一為張生兼愛佳人與先王。這種“兩愛”觀念,是對先王之禮的維護(hù),更是對儒家之道的曲解,似乎沖破了矛盾的藩籬,到底還是束縛在禮制之中,終究沒有擺脫出來。

其次,釋家之道近狂禪?!段鲙洝繁臼且蚍鸾Y(jié)緣之書,如崔相國靈柩停于普救寺,法本、法聰師徒二人為張生牽線搭橋,惠明和尚向杜確傳信,鶯鶯佛殿外散心被張生撞見,等等。一切根由,萬端轉(zhuǎn)機(jī),皆有“佛緣”主宰。而金批《西廂記》對此類現(xiàn)象的闡釋,似乎更接近晚明的“狂禪”思想。何謂“狂禪”?即受明代心學(xué)影響而形成的禪宗異端?!端膸烊珪偰刻嵋繁阏f:“明末狂禪,提倡心學(xué),無當(dāng)于圣賢之本旨?!盵7]而孫昌武在《中國佛教文化史》中更是直說:“呵佛罵祖、離經(jīng)叛教一派為‘狂禪’”“雜糅禪而非醇儒”“不只是以禪亂儒,更叛離了禪學(xué)矩矱?!盵8]由此對照金批《西廂記》原文,可見以下驚世駭俗之語:

夫今日之禿奴,其游手好閑,無惡不作,正我昔者釋迦世尊于《涅槃經(jīng)》中所欲切囑國王大臣“近則刀劍,遠(yuǎn)則弓箭,務(wù)盡殺之,無一余留者也!”

夫大慈悲止于不食肉而已乎?糜鹿食薦,牛馬食料,蚯蚓食泥,蜩螗食露,乃至蛣蜣食糞,皆不食肉,即皆得為大慈悲乎……今諸禿奴,乃方欲以己之不食肉,救拔我之食肉,此其無理可恨,真應(yīng)唾之罵之,打之殺之也。

昔我先師仲尼氏,釋迦之同流也。其教人也,務(wù)孝悌,主忠信,如是云云,至于再三,獨(dú)不教人不得食肉。

斥僧人為禿奴,認(rèn)為參佛可食肉,儒釋本同流,諸如此類言論,儒非醇儒,禪非正禪,恰體現(xiàn)了晚明心學(xué)潮流之下的“狂禪”思想。但無論怎樣,金圣嘆終究還是太愛《西廂記》的文字,因此其才會(huì)在“賴婚”一回中言道:“作《西廂記》人,真是第八童真住菩薩,無法不悟者也?!?/p>

最后,道家之道守莊周。莊子是道家的代表人物,被唐玄宗追封為南華真人。金圣嘆極愛莊周之學(xué),并將《莊子》定為第一才子書。即使在批點(diǎn)《西廂記》時(shí),其亦從來沒有離開過莊子:“如讀《西廂記》,實(shí)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他若得讀圣嘆《西廂記》,他分明讀了《莊子》、《史記》。”細(xì)品金圣嘆批語,的確處處有莊子思想的印跡,如:

莊生云:“送君者皆自崖而返。”真乃淚迸腸絕之筆。

自從日出,以致日斜,可謂遙矣,而必又于“柳梢”下“遲遲”字者,莊生固云:“適百里者半九十”也。

《西廂》視彼,亦蒼蒼然正色耶?遠(yuǎn)而無所至極耶?蓋南華老人言之也,曰:“亦若是則已矣?!?/p>

善乎南華氏之言曰:“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謝字之又奇者,莊子云:“孔子謝之矣”附識(shí)。

以上,皆是引莊周文字來評點(diǎn)《西廂記》。除此之外,“寺警”篇之“何毀何譽(yù)”、“琴心”篇之“以水入水”、“驚夢”篇之“至人無夢”等,盡是《莊子》原文,實(shí)在太多,不一一詳舉??傊?,金圣嘆沖破了學(xué)術(shù)常規(guī)的界線,將儒、釋、道三教融合貫通。重禮、論禪、慕莊,是他評點(diǎn)《西廂記》遵從的原則,也是其對“道”范疇做出的自我闡釋,令人欽佩。

五、極

極,至也,窮盡極限之義。無極者為混沌,太極者為純一?!皹O”字,亦是哲學(xué)史上一大重要范疇。金圣嘆在批點(diǎn)《西廂記》時(shí),便對“極”之內(nèi)涵作出了豐富且獨(dú)到的闡釋,如“化工之極筆”“正是極熱語”“字法妙極”等,處處都有“極”態(tài)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最能代表金圣嘆這一思維藝術(shù)的還是“酬韻”篇中所提及的“極微”之說。批文曰:“曼殊室利菩薩好論極微,昔者圣嘆聞之而甚樂焉。夫娑婆世界,大至無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極微。以至娑婆世界中間之一切所有,其故無不一一起于極微?!庇衷唬骸敖褡韵峦涿钪潦?,此其一鱗之與一鱗,其間則有無限層折,如相委焉,如相屬焉。所謂極微,于是乎存,不可以不察也?!庇衷唬骸白x《西廂記》,至《借廂》后、《鬧齋》前《酬韻》之一章,不覺深感于菩薩焉。尚愿普天下錦繡才子,皆細(xì)細(xì)讀之?!贝笄澜?,天地萬物,無不起于極微。讀《西廂記》,聽鶯鶯隔墻酬韻,看崔張?jiān)孪侣?lián)詩,夜里燃香,生情布景,筆墨極細(xì),卻最富有感染力,最具有想象之空間。金圣嘆于全書之中拈出“極微”二字,認(rèn)為整部《西廂記》只寫了鶯鶯一個(gè)人。其言曰:“寫紅娘只為寫雙文,寫張生亦只為寫雙文”“若更仔細(xì)算時(shí),《西廂記》只為寫得一個(gè)人,一個(gè)人者,雙文是也?!边@種極端評語,表達(dá)了金圣嘆對鶯鶯的熱愛。其雖言“作《西廂記》人筆墨精細(xì)”“圣嘆則一生無此精細(xì)”,然此卻恰恰體現(xiàn)了金圣嘆讀書之精細(xì),評點(diǎn)之精到。

回歸文本,遍覽金氏所有批語,可見“盡”與“絕”二字的頻繁出現(xiàn)。這是“極”內(nèi)涵的演化,也是金圣嘆對“極”之范疇做出的詮釋。寫鶯、紅問答,“玄之又玄,幾乎玄殺”;言崔、張幽會(huì),“越疑猜越見快活,真是寫殺”;評紅娘怨鶯之辭,將“一切癡男癡女,狂淫顛倒,無不寫盡”。寫殺,即是寫盡;寫盡,又是寫絕,如“狀元原是小姐家的,精絕”;又如“尸尸閃閃,重欲出現(xiàn),真是奇絕”;又如“驚鴻雪爪,有影無痕,真妙絕無比”。精絕、奇絕、妙絕,都是極盡之義。金圣嘆讀書,寫盡寫絕,當(dāng)即輒止,不可再延,故其認(rèn)為后四回為偽作。《西廂記》止于張生驚夢,文章已畢,余味無窮;好事已成,讀者欣慰?!昂斡美m(xù),何可續(xù),何能續(xù)?”極之極矣,再去續(xù)筆,豈不是畫蛇添足,徒增笑柄?故金圣嘆在《續(xù)之二·錦字緘愁》中言:“丑至于鬼止矣,世間更有丑于鬼者;臭至于屙止矣,世間更有臭于屙者;不通至于《續(xù)西廂》止矣?!背笥诠恚粲阱?,不通無過《續(xù)西廂》,這便是越“極”所帶來的后果?!独献印吩弧岸嘌詳?shù)窮,不如守中”[9],信然。

六、理

陳淳《北溪字義》曰:“道與理大概只是一件物……萬古通行者,道也;萬古不易者,理也。理無形狀,如何見得?只是事物上一個(gè)當(dāng)然之則便是理?!盵10]可見,理與道緊密聯(lián)系,是一對重要的哲學(xué)范疇。金圣嘆批點(diǎn)《西廂記》,言“理”之處很多,如“中有妙理”“有至理出乎其筆”“文文相生,莫測其理”等,皆是。但縱觀全書,我們發(fā)現(xiàn),金圣嘆著意突出的乃是“神理”二字?,F(xiàn)據(jù)批文,將“神理”之內(nèi)涵,分析如下:

首先,神理為神韻,是一種天機(jī)妙合的自然之道?!段男牡颀垺愞o》有“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周振甫釋其為“造化”[11],實(shí)是自然之別稱。金圣嘆寫鶯、紅二人之關(guān)系,乃“云之與月,正是一副神理”。在此,云月一體,互相輝映,共同組成了一副天機(jī)神韻。之后,其又在“鬧簡”篇中言“普天下錦繡才子二十八宿在其胸中,試掩卷思此七字(梵王宮殿月輪高)是何神理”,這是評點(diǎn)《西廂記》用字之神奇神妙;之后,又在“寺警”一篇中有“只三字(我去也),便抵‘易水’一歌。唐貫休有詩云:‘黃昏風(fēng)雨黑如磐,別我不知何處去’,總是一副神理”,這又指出了惠明風(fēng)度氣韻之非凡。無論三字、七字,皆有一種言外之意、味外之旨,司空圖說:“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12]正有此種神韻。

其次,神理為特定情境之中的感受。例如,鶯鶯酬韻,真乃意外:“若使略遲一刻,張生實(shí)將不顧唐突矣。今反因驟然接得,正來不及,于是只圖再共酬和,便已心滿志足,便不算到別事。此真設(shè)身處地,將一時(shí)神理都寫出來?!边@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靈妙,只為張生設(shè)身處地著想。除此之外,寫張生心靈感受之處還有許多,如“不是張生放刁,須知實(shí)有如此神理”“只一語(我的紅娘也呵),寫盡張生神理”“封鎖關(guān)蓋,件件經(jīng)心,真寫盡秀才神理”。張生見鶯鶯傾城傾國貌,便心猿意馬、難以把持,等不及老夫人來請宴,便已封鎖關(guān)蓋,直呼“我的紅娘”,此皆張生內(nèi)心最真誠的感受,盡用“神理”一詞道出。

最后,神理為神態(tài)神貌的描摹。紅娘請張生赴宴,剛開口“奉夫人嚴(yán)命”,張生馬上接住說:“小生便去。”金圣嘆批道:“紅娘將欲云:‘奉夫人嚴(yán)命來請先生赴席?!駨埳患昂蚱滢o畢?!薄段鲙洝吩脑唬骸拔也辉雎?,他連忙答應(yīng)。早飛去鶯鶯跟前,‘姐姐’呼之,喏喏連聲?!苯鹗@又批道:“此紅娘摹寫其連忙答應(yīng)之神理也?!憬愫糁撸L鶯無語,則張生欲語也;‘喏喏連聲’者,鶯鶯有語,則張生敬喏也,真正出神入化之筆。”金圣嘆批語與王實(shí)甫原文互相對答、彼此照應(yīng),正寫出張生欲見鶯鶯的急切神貌。又如“酬簡”一回,張生在屋里苦等紅娘送鶯鶯到來,《西廂記》原文為:“瀟灑書齋,悶殺讀書客。彩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樓臺(tái)?!睒O度期待,卻用一“悶”字;有簡必來,卻道“彩云何在”。如此反復(fù),如此反常,金圣嘆便批道:“應(yīng)接連處忽然不接連,不應(yīng)重沓處忽然又重沓,皆極寫雙文不來,張生久待神理?!柄L鶯應(yīng)來還未來,張生久待不能待,此種神態(tài),此種描摹,非王實(shí)甫不能做出,非金圣嘆不能道得也。

以上,神韻、感受、神態(tài),皆是對“神理”二字做出的闡釋。這是批文對“理”范疇的重點(diǎn)觀照,當(dāng)然,也從側(cè)面反射出金圣嘆的一種哲學(xué)思維,即塑造神貌、用心感受,使得天機(jī)妙合,達(dá)于自然之道。

七、氣

氣者,陰陽所生,既為自然現(xiàn)象,又為精神狀態(tài),是與“理”相對而言的一個(gè)哲學(xué)范疇。在金批《西廂記》之中,“氣”范疇大體表現(xiàn)在勢、快、曲折三個(gè)方面。

首先,以勢言氣。金圣嘆批點(diǎn)《西廂記》妙文,特別重視“增氣”二字,如其在“賴婚”篇中言:“圣嘆每言作文最爭落筆,若落筆落得著,便通篇增氣力?!庇衷凇八戮币黄醒裕骸盀槿瞬划?dāng)如是(惠明)耶?讀之增長人無數(shù)義氣?!痹鰵饬?、增義氣,皆有一股強(qiáng)勁力量自上而下沖擊到底,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們權(quán)且將這種氣力稱作“勢”,如“(王實(shí)甫)用筆之法,便如擘五石勁弩,其勢急不可就”;“正是盡情盡意作此(紅娘不出袖中回簡,乃令張生一哭一跪)大決撒之筆,至于險(xiǎn)絕斗絕矣,然后趁勢一落,別開奇境”。勢如開五石強(qiáng)弓,勢如一哭一跪突然遞簡,力量雄厚,直接下文,不可不稱其為“妙”也。

其次,以快顯氣。氣之突出表現(xiàn),在金圣嘆批文之中,非“快”莫屬。如“拷艷”篇,一開場便是33 件快事?!斑€債畢,不亦快哉”“看野燒,不亦快哉”“看人風(fēng)箏斷,不亦快哉”……快如馬、快如風(fēng),快哉,便是氣暢通。然此33 件快事,卻比不過“拷艷”中的紅娘快語。老夫人拷問紅娘,王實(shí)甫原文寫道:“夫人你得好休,便好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苯鹗@痛批:“人生有如此筆墨,真是百年快事?!狈蛉伺溃骸斑@事,都是你個(gè)小賤人!”紅娘卻云:“非干張生、小姐、紅娘之事,乃夫人之過也?!苯鹗@又批:“快文,妙文,奇文,至文。”金圣嘆認(rèn)為紅娘對答,乃天底下最愜意、最暢快之事,故其脫口又說:“紅娘只是一味快?!薄翱烊粸a出,更無難留。人若胸膈有疾,只須朗吟‘拷艷’十過,便當(dāng)開豁清利,永無宿物?!边@種氣勢,快如刀、快如劍、快如風(fēng)、快如電,將心頭一切積郁、一切沉悶,快然一瀉,石頭落地,萬事盡成。因此,讀王實(shí)甫“拷艷”真爽蕩,讀金圣嘆批“拷艷”又是真痛快。

最后,氣之左盤右旋,曲折回腸。金圣嘆批文,除了以快顯氣外,亦有通過曲折之法來表現(xiàn)“氣”的情況,如其在“賴簡”篇中所說:“文章之妙,無過曲折?!薄胺蛱煜掳偾f曲、百折千折萬折之文,即孰有過于《西廂·賴簡》之一篇。”他又在“后候”篇中言道:“一部大書,無數(shù)文字,七曲八折,千頭萬緒,至此而一齊結(jié)穴。”這種曲折反復(fù)、欲擒故縱之手段被金圣嘆友人陳豫叔稱為“那輾”,其文如下:

曰“那輾”,“那”之為言“搓那”,“輾”之為言“輾開”也。搓那得一刻,輾開得一刻;搓那得一步,輾開得一步。于第一刻、第一步,不敢知第二刻、第二步,況于第三刻、第三步也。于第一刻、第一步,真有其第一刻、第一步,莫貪第二刻、第二步,坐失此第一刻、第一步也。圣嘆聞之,已不覺灑然異之。豫叔又曰:“凡小技,必須與一人對作。其初,彼人大欲作,我乃那輾如不欲作。夫大欲作,必將有作有不及作也;而我之如不欲作,則固非不作也。其既彼以大欲作故,將多有所不及作,其勢不可不與補(bǔ)作。至于補(bǔ)作,則先之所作將反棄如不作也。我則以那輾故,寸寸節(jié)節(jié)而作,前既不須補(bǔ)作,今又無刻不作也。其后,彼以補(bǔ)作故,彼所先作既盡棄如不作,而今又更不及得作也。我則以不煩補(bǔ)作故,今反聽我先作,乃至竟局之皆我獨(dú)作也?!?/p>

那輾,即搓那、輾開之法,是引出所述之物,卻不馬上道明;矛盾即將解開,卻又停頓不前。真是明斷暗續(xù)、曲徑可通幽也。此技金圣嘆早在《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說過,文言:

文章最妙,是目注彼處,手寫此處。若有時(shí)必欲目注此處,則必手寫彼處。一部《左傳》,便十六都用此法。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處,手亦寫此處,便一覽已盡?!段鲙洝纷钍墙獯艘狻?/p>

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去遠(yuǎn)遠(yuǎn)處發(fā)來,迤邐寫到將至?xí)r,便且住,卻重去遠(yuǎn)遠(yuǎn)處更端再發(fā)來,再迤邐又寫到將至?xí)r,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數(shù)番,皆去遠(yuǎn)遠(yuǎn)處發(fā)來,迤邐寫到將至?xí)r,即便住,更不復(fù)寫出目所注處,使人自于文外瞥然親見?!段鲙洝芳兪谴艘环椒?。

文章最妙,是先覷定阿堵一處,己卻于阿堵一處之四面,將筆來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再不放脫,卻不擒住。分明如獅子滾毬相似,本只是一個(gè)毬,卻教獅子放出通身解數(shù),一時(shí)滿棚人看獅子,眼都看花了,獅子卻是并沒交涉。人眼自射獅子,獅子眼自射毬,蓋滾者是獅子,而獅子之所以如此滾。如彼滾,實(shí)都為毬也?!蹲髠鳌贰妒酚洝繁慵兪谴艘环椒ǎ段鲙洝芬嗉兪谴艘环椒?。

目注彼處,手寫此處;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左右盤旋,不放不擒。這般曲折手法是《西廂記》的神技,也是金圣嘆對“氣”范疇做出的一種解釋。能增氣顯勢,能快然一瀉,能曲折多變,大體也就能夠理解金圣嘆批點(diǎn)《西廂記》中的氣學(xué)主張與氣學(xué)思想了。

八、心

金圣嘆所處的明末清初,正是陽明心學(xué)極其盛行的年代。當(dāng)時(shí)學(xué)人,如李卓吾、羅汝芳、何心隱等,皆心學(xué)名家。金圣嘆受此風(fēng)氣影響,批點(diǎn)《西廂記》之時(shí),難免不對“心”之哲學(xué)范疇做出闡釋。下面,我們便分三點(diǎn)對其做出簡要說明。

其一,心中有血淚。金圣嘆是用心讀書之人,其批《西廂記》有知己之心,有靈慧之心,亦有同情之心。其在“寺警”一篇中言:“未聞警前,先作無限相關(guān)心語,寫得張生已是鶯鶯心頭之一滴血,喉頭之一寸氣,并心并膽、并身并命?!睆埳曲L鶯之心膽、是鶯鶯之血淚,于是金圣嘆順時(shí)便拈出一“錐心取血”法,故而在“酬韻”篇中說:“心忙意促,見神搗鬼,文章寫到如此田地,真乃錐心取血,補(bǔ)接化工?!彼衷凇翱扪纭逼醒裕骸柏M非作者無盡婆心滴淚滴血而抒是文乎?”“滴滴是淚,滴滴是血。”這滴淚滴血之心,使得張生“心盡氣絕,更無活理,只有死也”。這是一片婆心,一顆誠心,而鶯鶯酬簡便使這意冷灰暗之心頓時(shí)急劇燃燒,達(dá)成所愿。

其二,三人三心與三人一心。張生、鶯鶯與紅娘,三人本是三心。張生是一枚愛慕之心,鶯鶯是一顆羞澀之心,紅娘則是一片上下承接、左右為難的天真純粹之心。故金圣嘆才會(huì)在“賴簡”中說:“三人,三心,三樣,分明是三幅畫?!薄疤煜乱辔┯形抑?,則張生之心也;張生之心,則我之心也。夫紅娘之心,則何故而能為張生之心?紅娘之心,既無故而不能為張生之心,然則紅娘之心,何故而能為我之心?故夫雙文之久欲寄簡,而終于紅娘難之者,彼誠不欲以兩人一心之心,旁吐于別自一心之人也。故夫雙文之久欲寄簡,而獨(dú)于紅娘礙之者,彼誠不欲令竊窺兩人之人,忽地得其間一人之心也?!笨梢?,三人各有其心,皆被一層窗紙蒙住,無法互見。但“酬簡”一出,鶯鶯將心放下,瞬間窗紙捅破、撥云見日,三心變一心,成就了西廂月下的一段好姻緣。

其三,由心知意,心滿意足。朱熹《大學(xué)章句》曰:“意者,心之所發(fā)也?!盵13]未發(fā)為心,既發(fā)為意,心意相合,正是金圣嘆所追求的一種心學(xué)境界。說風(fēng)流之人,“如洛水神妃,乘月凌波,欲行又住,欲住又行,何其如意自在”;說風(fēng)流之事,“蓋事則家家家中之事也,文乃一人手下之文也。借家家家中之事,寫吾一人手下之文者,意在于文,意不在于事也。意不在事,故不避鄙穢;意在于文,故吾真曾不見其鄙穢”。張生是浪子班頭,鶯鶯是芙蓉領(lǐng)袖,二人相戀,如意自在,且意不在事,更何況此乃家家家中必有之事,何故誣其為鄙穢?于是,金圣嘆才會(huì)在“哭宴”一篇中言道:“自從‘借廂’‘酬韻’直至于今,真所謂而后乃今,心滿意足,神歡人喜也?!边@是知心人的話語,這是善良人的祝詞,這是金圣嘆的一顆赤子之心。以上,心血心淚、三人一心、心滿意足,便是金圣嘆對“心”范疇的獨(dú)到見解,令人仰視、令人佩服,卻又難以企及。

九、性

性者,生也?!吨杏埂吩唬骸疤烀^性?!敝祆渥⒃唬骸靶裕蠢硪?。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14]17可見,性是天生之態(tài),是自然之理。這一哲學(xué)范疇在金圣嘆對《西廂記》的評點(diǎn)中呈現(xiàn)得不是很多,且經(jīng)常與“心”“情”兩字共同出現(xiàn)。現(xiàn)在,我們便從兩個(gè)方面來對其展開分析。

其一,心性?!睹献印吩唬骸氨M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庇衷唬骸按嫫湫模B(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敝熳幼⒃唬骸靶恼撸酥衩?,所以具眾理而應(yīng)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15]可見,性是心之理,二者緊密相連,不可分割。而遍觀金圣嘆批語,卻只專注在女兒心性之上,如“鬧齋”篇中,張生第三次見鶯鶯,那嬌羞之態(tài)早將張生撩撥得心癢難忍?!段鲙洝吩臑椋骸袄系纳俚?,村的俏的,沒顛沒倒,勝似鬧元宵。稔色人兒,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人將淚眼偷瞧,著小生心癢難撓。”金圣嘆批曰:“寫女兒心性,不甚分明。正爾入妙,正不以不偷瞧為佳耳。”此刻鶯鶯眼中之張生,不過在老少村俏之中,未獨(dú)標(biāo)特出也。女兒心性內(nèi)斂,雖是偷瞧,又怎會(huì)輕易弄人,張生不過是獨(dú)自相思罷了。而在“拷艷”一回中,卻出現(xiàn)了三女同哭的奇特場景?!段鲙洝吩脑唬骸埃L鶯見夫人科,夫人云):‘我的孩兒……’(夫人哭科,鶯鶯哭科,紅娘哭科)?!苯鹗@點(diǎn)評道:“寫紅娘亦哭,便寫盡女兒心性也。”三人齊哭,卻各有心思:老夫人覺得女兒委屈,鶯鶯認(rèn)為愧對母親,紅娘則是受此場景感染,被特定的情境同化而泣。故雖同是哭,紅娘之哭更凸顯女兒之心性的確不同,真乃天下至文。

其二,性情。朱熹《中庸章句》曰:“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盵14]18由是可知,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情;性是情之伏,情是性之發(fā)。二者結(jié)合,指人的氣質(zhì)與稟賦。如描寫張生赴宴,金圣嘆批道:“寫張生便去也。乃張生已去,而忽又回來;既已來回,而又復(fù)立定,秀才真有此情性也?!奔热ビ只?,既走又住。張生作為一男子,如此反復(fù)躊躇正反映出其本身性情之不定和此刻心情之不安。當(dāng)然,關(guān)于金圣嘆性情之論,最為大膽的當(dāng)屬下面這段文字:

古之人有言曰“《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比者圣嘆讀之而疑焉,曰:“嘻,異哉!好色與淫相去則又幾何也耶……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此其事,內(nèi)關(guān)性情,外關(guān)風(fēng)化,其伏至細(xì),其發(fā)至鉅。故吾得因論《西廂》之次而欲一問之:夫好色與淫,相去則真有幾何耶?”

司馬遷說《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金圣嘆偏說人皆好色,好色便淫。告子曰:“食、色,性也?!盵16]本性如此,并非不色不淫,而在于節(jié)制自我、克己復(fù)禮也?!靶浴笔潜菊嬷畱B(tài),欲成君子,欲作仁人,便不可以肆意放任自己。以上,女兒心性與男子性情兩個(gè)方面,共同詮釋了金圣嘆批文中的“性”范疇,大體可信。

十、情

《說文》曰:“情,人之陰氣有欲者。”[17]由上文“性”范疇可知,情乃是性之動(dòng)、性之欲、性之發(fā)。我們現(xiàn)在多指喜、怒、哀、樂、愛、惡、懼這七情。而金圣嘆對于這一范疇的解讀,則可以從三個(gè)方面來分析。

首先,《西廂記》有至情。至情,可謂最深之感情。西晉王衍喪子,慟曰:“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盵18]東晉王濛登茅山,哭道:“瑯琊王伯輿,終當(dāng)為情死?!盵19]宗白華說:“深于情者,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huì)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擴(kuò)而充之,可以成為耶穌、釋迦的悲天憫人;就是快樂的體驗(yàn)也是深入肺腑,驚心動(dòng)魄?!盵20]的確,這種情感可以深入肺腑,如杜麗娘一樣為情而生、為情而死,我們將其稱之為“至情”。金圣嘆評點(diǎn)《西廂記》人物,就特別關(guān)注這一特征,如其在“琴心”中言:“張生,絕代之才子也;雙文,絕代之佳人也。以絕代之才子,驚見有絕代之佳人,其不辭千死萬死,而必求一當(dāng),此必至之情也。即以絕代之佳人,驚聞?dòng)薪^代之才子,其不辭千死萬死,而必求一當(dāng),此亦必至之情也?!辈抛蛹讶讼嘤觯晦o千死萬死,只為成為終身伴侶,這就是至情,而這對才子佳人亦可稱作情種。金圣嘆在“請宴”一篇中便說道:“先寫張生是一情種,次寫鶯鶯又是一情種?!眱蓚€(gè)情種,相戀相愛,豈會(huì)不令人稱羨?王實(shí)甫《西廂記》曰:“知音者芳心自同,感懷者斷腸悲痛。”金圣嘆評道:“此‘知音者’‘感懷者’,乃遍指普天下相思種子也。普天下才子,必普天下好色,必普天下有情,必普天下相思?!庇蓮埳甑狡仗煜虏抛?,由一人之有情,擴(kuò)充到天下人之相思,正體現(xiàn)了金圣嘆本人之用情至深,顯而易見。

其次,情與他物之相離相融。如情與景,“酬韻”原文為“一更之后,萬籟無聲?!苯鹗@評道:“不文人讀之,謂是寫景;文人讀之,悟是寫情?!庇帧俺觏崱痹臑椋骸霸旅魅缢桥_(tái),僧居禪室,鴉噪庭槐?!苯鹗显u道:“‘月明如水’,天上不見下來也;‘僧居禪室’,靜又不是也;‘鴉噪庭槐’,動(dòng)又不是也。皆寫張生搔爬不著之情也,非寫景也。”用情人讀之,一切景語皆情語,是景非景,非情是情,正是情景相離又渾融也。又如情與理,金圣嘆在“賴婚”篇中言:“事固一事也,情固一情也,理固一理也。”又在“拷艷”篇中說:“真有此事,真有此情,真有此理?!狈路鹎榕c理各是一物,互不相涉,然用情之切,正符合自然之理,故金圣嘆又言鶯鶯賴簡是“恒情恒理,無足為多怪也”,這又是情理之相融,無可厚非。又如情與文,文是文,情是情,《文心雕龍·情采》曰:“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盵21]《風(fēng)》《雅》作者,吟詠性情,為情而造文;諸子各家,釣譽(yù)闡理,為文而造情。因此,為情者真摯,為文者淫麗。然而金圣嘆卻將二者相合,組成一個(gè)有機(jī)的整體。如其在“后候”篇中言:“忽然插入紅娘來,乃是此中加一倍人,文情奇絕妙絕”“筆墨之事,隨手生發(fā),所謂‘文亦有情,情亦有文?!?/p>

最后,金圣嘆有真情。金圣嘆評點(diǎn)《西廂記》,并非從客觀出發(fā),冷面無私,而是將自己完全融入戲劇之中,時(shí)時(shí)有真情,處處有真情,如其在“鬧簡”一回中言:“乃我讀之,便如立千丈崗岡,臨不測溪,足又逡巡二分垂外,真幾乎欲哭出來也?!庇衷凇百嚮椤币换刂性唬骸敖癯鲭p文口,便是護(hù)惜解元,圣嘆先欲笑也。”又在“寺警”篇中說:“圣嘆今日述之,猶不忍述也。”欲哭、欲笑、不忍述,這是金圣嘆動(dòng)了真情。隨著劇情的推移,他的心情也跟著變化。當(dāng)然,最能凸顯這種真情存在的地方,則是他與作者的對答與交流,如:

原文:惠明唱:不念《法華經(jīng)》。

批文:是,是!念他做甚,我見念經(jīng)者矣!

原文:不禮《梁皇懺》。

批文:是,是!我見禮懺者矣!

原文:飆了僧帽,袒下了偏衫。

批文:是,是!我見戴僧帽著偏衫者矣!

……今問普天下學(xué)人:如此惠明為真是和尚,為真不是和尚?不得趁口率意妄答,不得默然,不得速禮三拜,不得提起坐具便槭,不得彈指一下,不得繞禪床三匝,不得作女人拜,不得呵呵大笑,不得哀哭“蒼天!蒼天!”速道、速道!才擬議便錯(cuò)。斫山云:“圣嘆無恥”!圣嘆云:“斫山會(huì)見”。

王實(shí)甫一句唱詞,金圣嘆一句應(yīng)答。之后,唱詞結(jié)束,金圣嘆又向他人發(fā)問,令他人速答。這恰體現(xiàn)了金圣嘆的一顆童心、一份真情。張生、鶯鶯有至情,是情癡,金圣嘆又何嘗沒有真情,不是情種呢?情與景、情與理、情與文,相離相合、相斥相融,共同構(gòu)成了金批《西廂記》中的“情”范疇,發(fā)人深省,令人深思。

綜上所述,便是金圣嘆批評《西廂記》的十大哲學(xué)范疇。生是因,《西廂記》從天地生出,金圣嘆便洞悉了生命的真諦;生而化,萬物俱變,后世讀者又是其異代知音;化而神,奇妙世界,神機(jī)莫測,正如《西廂記》之文;儒釋道,各有其徑,各守其道,金圣嘆成為狂禪思想的傳播人;無極太極,極細(xì)極微,極盡極絕,故《西廂記》不可續(xù)、不能續(xù);理、氣、心、性、情,五類范疇互相作用,互相影響,缺一不可。這十大關(guān)鍵字眼,雖不敢說是金批《西廂記》中的所有范疇,但也可以從中窺出金圣嘆哲學(xué)思維之一斑了。讀王實(shí)甫原文金圣嘆,可以審美;讀金圣嘆評點(diǎn),可以開悟。因此,讀了一本金批《西廂記》,便是真讀了一部古代

哲學(xué)著作,著實(shí)令人嘆服。

注釋:

① 《西廂記》原文及金圣嘆批文均出自金圣嘆著、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鳳凰出版社,2016 年版),不再一一標(biāo)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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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瓷畫及其在歐洲的傳播與接受研究——兼論《西廂記》的早期西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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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xué)生(2016年8期)2016-03-01 03:4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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