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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別集編纂看“文”“學”關系的嬗變

2020-01-08 19:41何詩海胡中麗
關鍵詞:辭章詩賦文集

何詩海,胡中麗

在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中,專錄一家之作的別集和綜錄眾家之作的總集同屬集部,都具有保存文獻的功能,是研究古代文學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史料。當然,兩者在收錄內容和編纂體例上也有較大差別。總集只錄單篇辭章,不會闌入自成卷帙的著作,體例相對單純;而別集自宋代以后往往兼收辭章、著述,甚至出現了許多純?yōu)閷W術著作的別集。這一重大差異,使別集在研究古代文學及文學觀念方面具有總集無法取代的獨特價值。本文擬以歷代別集內容和編纂體例的變遷為切入點,考察古人文學觀念的演變,尤其是“文”與“學”的離合、消長等,從而為古代文學思想史研究提供一種新的視域。(1)別集有單收一體和兼收眾體兩種類型,后者往往蘊含著比前者更豐富的文學史與文學思想史信息。因此,本文的考察對象主要指兼收眾體的別集。

一、“文”“學”分離與先唐別集編纂傳統(tǒng)的確立

文集的產生,以詩賦創(chuàng)作的繁榮為前提?!稘h書·藝文志》“詩賦略”對詩賦作品的著錄和分類往往被視為文集編纂的雛形?!霸娰x略”將先秦以來的辭賦分為四種,分別為“屈原賦之屬”“陸賈賦之屬”“荀卿賦之屬”“雜賦之屬”。在章學誠看來,前三種是個人專集式著錄,“后世別集之體也”;第四種類輯為篇,不主一家,“后世總集之體也”。(2)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附《校讎通義》卷二,中華書局,1985,第1065頁。近人姚振宗接踵此說,認為“《詩賦略》五篇,皆諸家賦集、詩歌集,固別集之權輿”(3)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載《二十五史補編》第4冊,中華書局,1955,第629頁。。章、姚二說固為卓見,然所謂“屈原賦之屬”“陸賈賦之屬”等,究其實質,僅是對文獻的整理和分類,而非自覺的文集編纂。從現存文獻看,有意識地編纂文集,一直到東漢才出現。《后漢書》卷八四《列女傳·班昭》:“所著賦、頌、銘、誄、問、哀辭、書、論、上疏、遺令,凡十六篇。子婦丁氏為撰集之,又作《大家贊》焉?!?4)范曄:《后漢書》第10冊,中華書局,1965,第2792 頁。《三國志·魏書》卷一九《陳思王植傳》載魏明帝詔“撰錄植前后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余篇,副藏內外”(5)陳壽:《三國志》第2冊,中華書局,1959,第576頁。??梢姡瑬|漢至曹魏時期,已有將一位作家各體作品匯編成冊的現象,只是當時尚未以“集”或“文集”稱之。故章學誠說:“自東京以降,訖乎建安、黃初之間,文章繁矣。然范、陳二史,所次文士諸傳,識其文筆,皆云所著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則文集之實已具,而文集之名猶未立也?!?6)章學誠:《文集》,載《文史通義校注》卷三,內篇三,第296頁。這種已有文集之實而尚未立其名的情況,一直到西晉才被打破。據《三國志·蜀書》卷三五《諸葛亮傳》,陳壽為著作郎時受詔整理諸葛亮遺文,于泰始十年奏上《諸葛氏集》目錄及表文。此為最早以“集”命名的別集。東晉摯虞匯聚諸家制作成《文章流別集》,此為最早以“集”命名的總集。南朝文風日盛,別集日繁,如波委云集。這些別集,或自編于生前,或匯輯于身后,且多以“集”稱名,如“江淹有《前集》、有《后集》,梁武帝有《詩賦集》、有《文集》、有《別集》,梁元帝有《集》、有《小集》,謝眺有《集》、有《逸集》”(7)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八“別集類”小序,中華書局,1965,第1271頁。,等等,共同構成了先唐別集的鼎盛局面。(8)關于別集的起源及其在先唐的編纂情況,可詳參傅剛:《〈昭明文選〉研究》第一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第17-51頁;徐有富:《先唐別集考述》,《文學遺產》2003年第4期;張可禮:《別集述論》,《山東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等。

文集不像經、史、子著作那樣體系儼然,也缺乏明確、集中的主題;然而,綜觀唐以前別集和總集,不難看出內容與體例上的兩大特點。一是入集者主要為內容獨立、結構完整、體制短小靈活的篇翰,而非從經史子著作中截取的片段,更非自成卷帙的著作。因此,史志在著錄文集時,往往詳載文體類目和辭章篇數,如前文引班昭“所著賦、頌、銘、誄”等“凡十六篇”,曹植“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余篇”等。至于自成卷帙的著作,則與辭章分開著錄和統(tǒng)計,如《后漢書》卷三六《賈逵傳》載:“逵所著經傳義詁及論難百余萬言,又作詩、頌、誄、書、連珠、酒令凡九篇?!?9)《后漢書》第5 冊,第1240頁。同書卷八十上《文苑傳·杜篤》:“所著賦、誄、吊、書、贊、七言、《女誡》及雜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論》十五篇?!?10)《后漢書》第9冊,第2609頁。這種體例,足見文章、學術區(qū)分之嚴格。史傳著錄如此,個人編集也是如此。任昉《王文憲集序》載,昉為王儉“綴緝遺文”時,“所撰《古今集記》《今書七志》,為一家言,不列于集”(11)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四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2084頁。??梢?,“為一家言”的著述不入別集,在六朝是編集慣例,也是普遍觀念。

先唐別集在內容和體例上的另一特色是以詩賦為核心。盡管別集可錄各體辭章,但總體來看詩賦始終占據著中心地位。詩賦是漢魏六朝最見藻彩和才華、也最有影響力的文體。當時的著名文士多有兼擅這兩種文體的,或至少要工于其中一體,否則很難贏得文學聲譽。史籍著錄作家文體寫作也很少不涉及詩賦的。如《后漢書·文苑傳》載傅毅“著詩、賦、誄、頌、祝文、七激、連珠凡二十八篇”(12)《后漢書》第9冊,第2613頁。,《三國志·吳書》載薛綜“所著詩、賦、難、論數萬言,名曰《私載》”(13)《三國志》第5冊,第1254頁。,《梁書》卷四七載謝藺“所制詩、賦、碑、頌數十篇”(14)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第658頁。,此類史料,俯拾皆是。詩賦不僅不可或缺,且居眾體之先,足見其在唐前文體譜系中的核心與首要地位。這與《文選》等總集以詩賦居先一樣,體現了詩賦的文體優(yōu)勢地位。這種地位也可從目錄學上看出來。眾所周知,在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中,集部雛形就是《漢志》七略中的“詩賦略”,而集部最重要的內容是別集和總集。這一事實充分表明,文集從最初產生起就與詩賦結下了不解之緣。詩賦創(chuàng)作的興盛,直接孕育、催生了別集和總集。晉荀勖《中經新簿》改七略為甲、乙、丙、丁四部,其中丁部錄詩賦,相當于“詩賦略”。蕭齊王儉編《七志》,以“詩賦略”之名不能囊括各體文章,遂改名“文翰志”,但所錄主體仍是詩賦,故《隋書·經籍志》稱《七志》“三曰《文翰志》,紀詩賦”(15)魏征等:《隋書》卷三二,第4冊,中華書局,1973,第906頁。。唐初史臣撰《隋書·經籍志》,正式確立了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法,其中集部又分楚辭、別集、總集三目。而在唐人觀念中,仍以詩賦為文集主體或核心,故李林甫《唐六典》載秘書郎“掌四部之圖籍”,“以甲乙景丁為之部目”,又敘丁部分目:“二曰別集,以紀詞賦雜論?!?16)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十,中華書局,1992,第298、300頁。可見詩賦一直被視為別集中的代表性文體,且常踞文集之首。

唐人的文學觀念與六朝一脈相承,故唐集編纂原則和體例也與六朝相近。權德輿《唐故漳州刺史張君集序》:“所著詩、賦之外,書、啟、序、述、志、記、銘、誄,合為一百二十篇。”(17)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四九三,第5冊,中華書局,1983,第5035頁。裴延翰《樊川文集后序》:“得詩、賦、傳、錄、論、辨、碑、志、序、記、書、啟、表、制,離為二十編,合四百五十首,題曰《樊川文集》。”(18)《全唐文》卷七五九,第8冊,第7881頁??梢钥闯?,唐人別集仍以收錄單篇辭章為主;盡管新文體孳生日多,詩賦在各體文章中仍占重要地位。至于文集之外別有著述者,則往往將兩者分開著錄,如《舊唐書》卷七三載顏師古“有集六十卷,其所注《漢書》及《急就章》,大行于世”(19)劉昫等:《舊唐書》第8冊,中華書局,1975,第2595頁。,卷一六六載白居易“有文集七十五卷,《經史事類》三十卷,并行于世”(20)《舊唐書》第13冊,第4356頁。等。可見,唐人也嚴格區(qū)分單篇辭章與學術著作,著作不闌入別集辭章之中。

唐前別集編纂的內容與體例充分體現了文學自覺與獨立的進程。先秦時期,文章、學術渾融未分。漢人逐漸意識到重視藻彩的辭章與學術著作有別,故往往以“文”“文章”或“文辭”稱辭章之作,而以“學”“文學”稱學術,體現了文章與學術分離的趨勢。至《七略》 以“詩賦略”與“六藝略”“諸子略”等并列,將最能體現辭章之美的詩賦與學術著述明確劃清界限,足見文學創(chuàng)作已擺脫對經、史、諸子的依附,獲得了獨立地位。(21)詳參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第三篇,第一章,商務印書館,2010,第53-60頁。而“詩賦略”又是后世文集的雛形,故東漢、六朝直至隋唐的文集都只收單篇辭章,不錄成部著作;史籍記載作家的著述情況,也將辭章與學術著作分開著錄和統(tǒng)計。蕭統(tǒng)編《文選》時,明確表示只收“以能文為本”的獨立“篇翰”,而不從經、史、子著作中截取片段,與當時別集所錄體現了完全相同的文章觀念和文學自覺意識。又《顏氏家訓》卷三《勉學》:

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彥交游,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fā)口,懸見排蹙,云:“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贝扌Χ?,竟不以粲集示之。(22)顏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中華書局,1993,第183-184頁。

作者本意在譏刺俗儒孤陋寡聞,而“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則是六朝人的普遍共識,說明隨著對文學審美、抒情價值認識的不斷深化,“文”與“學”分離的觀念已深入人心。這種觀念,一直到唐代仍相沿未改。

二、“文”“學”雜糅與宋代文學觀念

宋代別集編纂上承唐代余風,又體現出顯著的時代特征。首先是卷帙浩繁,動輒上百卷甚至數百卷,而唐前別集達百卷者寥若晨星。比較《新唐書》和《宋史》的“藝文志”,這種差別一目了然。其次,出現了“集中有集”現象。宋代有些作者在世時已編有多種文集,如劉克莊《后村居士集》《后集》《續(xù)集》《新集》生前皆已刊刻,卒后,“季子季高既成負土之役,又取先生四集合為一部而匯聚之,名以‘大全’,共二百本”(23)林希逸:《后村先生大全集序》,載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首,四部叢刊本。,從而形成了“集中有集”現象。在宋集尤其是“大全”式別集中,“集中之集”極為常見。

由于“集中之集”編纂時間不同,編纂宗旨和體例時有差異,合為一書后難免造成體例雜糅。然而,只要各小集內都只錄單篇辭章,那么,匯成全集后依然保持了傳統(tǒng)別集的主要功能和基本特征。宋集更引人注目處不在“集中有集”,而是收錄了不少非辭章性的著作。這些著作,如按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當入經、史、子各部。如周必大編《歐陽文忠公集》,既包括“集中之集”如《居士集》《外制集》《內制集》等,又錄《易童子問》三卷、《崇文總目敘釋》一卷、《于役志》一卷、《歸田錄》二卷、《詩話》一卷等。其中《易童子問》為經學著作;《崇文總目敘釋》為目錄學著作;《于役志》《歸田錄》為史料筆記性質,目錄學上多入子部小說家或史部雜史類;《詩話》體近說部,或入子部小說家類,或入集部“文史”類、“詩文評”類,與別集、總集并列,而絕少入別集者。《歐陽文忠公集》開啟了糅傳統(tǒng)辭章和學術著作于一體的先例,對宋代乃至宋后別集編纂產生了重要影響。周必大卒后,其子綸手訂《文忠集》二百卷,“以其家嘗刻《六一集》,故編次一遵其凡例”,既錄“集中之集”如《省齋文稿》四十卷、《平園續(xù)稿》四十卷、《玉堂類稿》二十卷等,又收《辛巳親征錄》一卷、《歸廬陵日記》一卷、《泛舟游山錄》三卷、《玉堂雜記》三卷、《二老堂詩話》二卷、《二老堂雜志》五卷等,生平著述囊括無遺。其中自《辛巳親征錄》以下,都是自成卷帙的著作,在目錄學上可入史部或子部。除了這些全集式的別集,宋代一些不求全備的普通別集也錄學術著作,進一步打破了別集只收單篇辭章的傳統(tǒng)。如宋刊本陳襄《古靈集》卷九《詳定禮文》、卷十和卷十一《易講義》、卷十二《禮記講義》,宋鈔本洪咨夔《平齋文集》卷二七《講義上》、卷二八《講義下》等,皆為經學著述而非傳統(tǒng)辭章。總之,宋人別集極大拓寬了傳統(tǒng)別集的收錄范圍,經、史、子著述皆可入集,造成了文集內容和編次體例的空前雜糅。這在別集編纂史上是一重大變化,而造成這一變化的原因尤其引人深思。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八“集部總敘”中曾提出“四部之書,別集最雜”之說,并解釋其原因,一為六朝開始出現了自編文集,二為唐末出現了刊本印行,“夫自編則多所愛惜,刊版則易于流傳”(24)《四庫全書總目》,第1267頁。,所以造成“別集最雜”。刊版始于唐末,但當時僅限于刊印佛經、日歷等,刊刻文集一直到宋代才出現。因此,館臣提出的兩個因素要同時發(fā)生作用,也只有到宋代才能實現。而前論宋集內容和體例的龐雜迥異前代,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當然,館臣所謂“別集最雜”的兩個原因有可商榷處。自編文集固然有敝帚自珍,所作必錄從而造成良莠不分、體例龐雜的現象;然而考之宋代,卻不盡然。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載葉夢得稱歐陽修晚年自編《居士集》,“往往一篇至數十過,有累日去取不能決者”(25)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三四,中華書局,1986,第1870頁。;黃庭堅“舊有詩千余篇,中歲焚三之二,存者無幾,故自名《焦尾集》”(26)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中華書局,1985,第39頁。;陳師道耽于苦吟,“有竄易至數十日乃定,有終不如意者,則棄去之,故平生所為至多,而見于集中者,才數百篇”(27)徐度撰,尚成校點:《卻掃編》卷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131頁。。宋人筆下,這類刪削棄置甚至自焚其稿的事例在在有之??梢姡⒀試乐數淖髡咦跃幬募珦裆魅?,并不促成別集之雜;倒是子孫后裔或門生為先賢編集時,往往貪多求全,只言片語搜羅殆盡,從而造成內容、體例之蕪雜。

四庫館臣提出刊版是“別集最雜”的另一原因,誠為卓見。在刊版發(fā)明之前,典籍主要靠鈔本傳播,圖書制作艱苦費時,成本高昂,且不便保存,故私人文集較少傳世;縱有傳世,其卷帙也極受限制。而雕版印書具有“易成、難毀、節(jié)費、便藏”等優(yōu)勢,尤其活字印刷發(fā)明后,其優(yōu)勢更為顯著,為文集刊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故宋人傳世別集的數量遠遠超出前代;所刊之集,動輒上百卷甚至數百卷,難免龐雜。然而,館臣這種觀點,只是從文本載體、傳播媒介等物質因素上解釋了別集之雜。這種因素,只是一種外在的可能性,而非內在的必然性。何況,宋人創(chuàng)作也好,編集也好,貪多求全者固然有之,果于刪汰乃至自焚其稿者也比比皆是,故僅從自編、刊版來解釋,不能盡愜人意。宋集之雜,尤其是體例上打破傳統(tǒng),兼錄辭章和著作,應該還有更深層的,由學術風氣、文學觀念等決定的內在原因。

宋代立國的崇文抑武政策、科舉規(guī)模的擴大和制度的完善,使整個社會讀書向學、興教辦學蔚然成風。而雕版印刷的發(fā)展又使書籍流通、知識傳播普及至社會各階層,為宋人博覽群書,多層次、全方位汲取歷代文化精華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故宋代作家的知識結構多為復合型、通才型,融文人、學者于一身。雖然文章、博學兼長者歷來有之,但宋前更常見的是學術精湛者文采不彰,能文章者學術泛善可陳,如潘岳、陸機、陶淵明、謝朓、李白、杜甫、王維等一流文人,都很難稱學者。而宋人對學問有一種普遍推崇,學術修養(yǎng)和成就也迥超前代。當時的一流作家往往就是一流學者,如歐陽修、宋祁、王安石、蘇軾、周必大、陸游、尤袤等,都在學術上卓有建樹。正因如此,著述與辭章一樣成為宋人立言不朽的重要方式。如蘇軾曾在寫給友人的書信中表示,著書、教子、養(yǎng)生“三者皆大事”(28)蘇軾:《與王定國四十一首》之二十八,載蘇軾著,孫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五二,第4冊,中華書局,1986,第1527頁。,而著書居首;暮年自謫所北歸,深感塵世如夢,“所喜者,海南了得《易》《書》《論語傳》數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29)蘇軾:《答李端叔十首》之三,載《蘇軾文集》卷五二,第4冊,第1540頁。,頗能代表宋人著述傳世的心態(tài)。總之,就創(chuàng)作主體的知識結構、文化修養(yǎng)、傳世意識而言,宋人普遍呈現出“文”“學”相融的鮮明時代特色。那么,別集作為作家文化創(chuàng)造的結晶和精神面貌的展現,兼收辭章和著述,盡管有悖于傳統(tǒng),但在宋代文化氛圍中則暗合了宋人對作家的文化心理期待,因此容易得到理解和接受。

宋人的博學風氣深刻影響了其創(chuàng)作理論和實踐。雖然文學創(chuàng)作總要以一定的學問為基礎,但從總體看,六朝隋唐人更看重天賦才情的作用。蕭子顯《南齊書》卷五二《文學傳論》說:“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30)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第907頁。殷璠《河岳英靈集序》也云:“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31)殷璠:《河岳英靈集》卷首,四部叢刊本。無論蕭子顯的情性、神明還是殷璠的神、氣、情,都強調創(chuàng)作主體特殊的才能和性情。而這一切,得之先天稟賦者多,得之后天研習者少。故顏之推主張“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否則只能“流布丑拙”(32)《顏氏家訓集解》,卷四《文章》,第254頁。,貽笑大方。宋人強調讀書、博學的重要性,認為“詞意高勝,要從學問中來”(33)黃庭堅:《論作詩文》,載黃庭堅著,劉琳等校點:《黃庭堅全集》別集卷第十一,第3冊,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第1684頁。,“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34)黃庭堅:《答洪駒父書》,載《黃庭堅全集》正集卷第十八,第2冊,第475頁。,批評創(chuàng)作未臻佳境者“只是讀書未精博耳”(35)黃庭堅:《與王觀復書》,載《黃庭堅全集》正集卷第十八,第2冊,第470頁。。在宋人看來,書本知識是文學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唯有博覽群書、廣儲素材、熟參古人才能點鐵成金、奪胎換骨進而自成一家。宋詩獨特風貌的形成,是以廣博深厚的學問修養(yǎng)為底蘊的。因此,在“文”與“學”的關系上,宋人不像先唐那樣強調“文”對“學”的獨立和分離,而是主張“以學濟文”,強調“學”對“文”的濟成與融合。宋集兼收辭章和著述,無疑也吻合宋人的這種文學觀念與創(chuàng)作實踐。周必大稱其編纂《歐陽文忠公集》有兩個宗旨:一“以補鄉(xiāng)邦之闕”,即保存鄉(xiāng)邦文獻;二“使學者據舊鑒新”,“或因是稍悟為文之法”。(36)周必大:《文忠集》卷五二《歐陽文忠公集后序》,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7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第550頁。從熟讀歐公辭章入手“稍悟為文之法”,自然不難理解。然而,歐集中還收錄了大量經、史、子著述,與傳統(tǒng)辭章相去甚遠,如何“悟為文之法”?這恐怕只能從宋人對“文”與“學”關系的理解,即以知識、學養(yǎng)為文學創(chuàng)作資糧甚至源泉的角度來領會了。

宋人別集兼收辭章和著述,表明別集有了表彰學術的新功能,而不僅僅表見辭章藻彩。與此相關的另一問題是,詩賦作為傳統(tǒng)辭章的代表性文體,在別集中的核心地位受到一定沖擊,不再像唐前那樣占有絕對優(yōu)勢。其顯著標志是,在許多宋人編刊的別集中,詩賦喪失了高踞卷首的顯赫位置。如陳襄《古靈集》二十五卷,首卷為《熙寧經筵論薦司馬光等三十三人章稿》。此文系陳襄任經筵講席時推薦司馬光、蘇軾、曾鞏、程顥、張載、蘇轍等三十三人的章表。當時,這些被薦者“或在庶僚,或在謫籍,而一一品題,各肖其真”,“碩學名臣,后先接踵,人倫之鑒,可謂罕與等夷”。(37)《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二,第1314頁。此章表凸顯了陳襄的識人之鑒和盡忠體國的大臣風范,在宋代廣為傳誦,故其子編集時以冠卷首。卷二為內制,卷三至卷六為表、奏、狀,卷七、八為札子,而賦一卷、詩四卷,則置于全書最后,與歷來別集以詩賦居首的體例大相徑庭。這種序次,充分體現了以王權政治為本位的文體價值觀,具有強烈的政治意味。又晁說之《嵩山文集》、宗澤《宗忠簡公集》等也都以奏議冠集、詩賦居后,體現了同樣的文體觀念??梢哉f,宋人確立了以“朝廷公文為先”的另一別集編纂傳統(tǒng)。又,宋人好議論,善爭辯,促進了論體文的興盛及文體地位的上升,這也在別集中得到體現。如宋鈔本蘇洵《嘉祐集》,首卷《幾策》,卷二、卷三《權書》,卷四、卷五《衡論》,卷六至卷八雜論經史,都是博辯宏偉、縱橫恣肆的論體文;詩歌一卷,則置于最后。陳亮輯《歐陽文粹》也以論體文居首。若從創(chuàng)作特色和影響言,論體文在歐陽修諸體文中未必最突出。陳亮的編次與《嘉祐集》一樣,表現出對論體文的推重及其文體地位的提高。如果說,文學史上的六朝隋唐是以詩賦為中心的時代;那么,到了宋代,以抒情、審美功能為主的詩賦的中心和首要地位已經弱化,文體的政治、實用功能、議論功能逐漸增強,文體的價值判斷日趨多元化。宋集的編次體例充分體現了這種嬗變軌跡。

三、明代別集中學術著作地位的提高

宋人肇始的別集編纂新風在元、明時期得到響應,并有進一步加強的趨向。就詩賦中心位置的淡化看,這個時期出現了更多不以詩賦冠首的別集,如元姚燧《牧庵集》、戴表元《剡源集》、李孝光《五峰集》、明楊溥《東里文集》、韓邦奇《苑洛集》、舒芬《舒梓溪先生全集》、張吉《古城集》等。其中《剡源集》《東里文集》的詩或賦都居卷末,而冠以寫人記事為主的記體文,進一步表現了文體價值觀的多元化。

至于別集收錄學術著作的情況,元明時期比宋代更為常見。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在別集編纂實踐上開收錄著述之先河,但并無明確的理論自覺。由于別集只錄辭章的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他們往往把收錄著述視為保存文獻的權宜之策。陸子遹《渭南文集跋》曰:

今學者皆熟誦《劍南》之詩,《續(xù)稿》雖家藏,世亦多傳寫;惟遺文自先太史未病時故已編輯,而名以《渭南》矣,第學者多未之見。今別為五十卷,凡命名及次第之旨,皆出遺意,今不敢紊。乃鋟梓溧陽學宮,以廣其傳。“渭南”者,晚封渭南伯,因自號為陸渭南。嘗謂子遹曰:“《劍南》乃詩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別名《渭南》。如《入蜀記》《牡丹譜》《樂府詞》,本當別行,而異時或至散失,宜用廬陵所刊《歐陽公集》例,附于集后?!贝私宰舆y嘗有疑而請問者,故備著于此。(38)陸游:《渭南文集》卷首,四部叢刊本。

可見,《渭南文集》雖陸子遹所刊,然內容、體例皆陸游自定。子遹曾對別集收錄《入蜀記》《牡丹譜》等著述表示疑惑,陸游解釋說,依傳統(tǒng)慣例,這些著作當別本刊行,然為防止散佚,不得已而入集;且前輩已有周必大刊歐陽公集而錄著述之先例,故此舉也不算太過魯莽。子遹把這段話鄭重載于跋中,也是為解當時和后世之惑。這恰恰說明,在宋代一般人的觀念中,別集是不該收錄著述的。盡管不少作者潛意識中有借別集表見學術的動機,不愿把“文”與“學”截然對立,但在強大的傳統(tǒng)觀念面前,他們畢竟底氣不足,只能挦撦一些托辭(如保存文獻、前人有先例等等),而不曾明確、公開地從學理上為自己辯護。正因如此,學術著述雖入宋人別集,但不能占首要位置,而只是“附于集后”。收錄辭章,表彰文采,仍是別集的基本功能。

明代別集中的學術著作仍有不少“附于集后”,處于從屬地位,但也出現了新的風向。如明正德刊本《篁墩集》為作者程敏政親自編訂,其中卷一至卷八為其任青宮直講、經筵日講等的講義,內容涉及《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尚書》《春秋》《通鑒綱目》等。經筵是宋代以來為帝王或東宮講論經史的講席,一般由名儒碩學擔任。得任經筵講席,對古代讀書人來說是無上榮耀,象征著崇高的儒學地位和聲望。編集首以經筵講義,既出于對這種榮耀的珍重,也是為了宣示作者的學術立場和成就。程敏政“生于朱子之鄉(xiāng),又自稱為程子之裔,故于漢儒宋儒判如冰炭,于蜀黨洛黨亦爭若寇仇”(39)《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一,第1491頁。。他學有根底,淹博貫通,服膺程朱理學,而不同于侈談心性、浮游無根者。這一切,都在八卷經筵講義中得到了集中體現。程敏政有詩一千多首,匯為三十余卷;而在《篁墩集》中,冠于全書的是經筵講義,詩歌三十余卷位居最末??梢?,作者更愿凸顯的是其一代儒宗的地位,而非吟詩作賦的文士身份。別集作為學術成果的載體,在這里有著比辭章更為重要的表現學術立場、派別和觀點的意義。這與宋人以著述為文集之附庸相較,已不可同日而語。類似例子還有王守仁的《王文成全書》。此集合六編而成,首編《語錄》三卷,即守仁弟子徐愛所輯《傳習錄》;次《文錄》五卷,收書、序、記、說等各體文章;次《別錄》十卷,錄奏疏、公移等公文;次《外集》七卷,錄詩、賦、序、記、說、贊等各體辭章;次《續(xù)編》六卷,收前諸集所未錄者;次《附錄》七卷,錄《年譜》《世德紀》。六編本各自為書,單行于世。隆慶年間,“御史新建謝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傳”。其中《文錄》《別錄》《外集》等本來就是文集,按照“集中之集”的編纂慣例,位次當居先。謝廷杰合刊時,卻以《語錄》三卷冠于全集,“蓋當時以學術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盡管王守仁“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40)同上書,第1498頁。,但在世人心目中,他更是一位集心學之大成的學者、思想家。而《傳習錄》作為闡發(fā)其心學思想最重要的著作,便理所當然地在全集中占據首要與核心位置——盡管篇幅上只有短短三卷??梢?,明人以文集表彰學術,已極為明確、自覺,不必像宋人那樣遮遮掩掩了。

如果說《篁墩集》《王文成全書》等盡管賦予學術著作重要地位,但從卷帙上看收錄更多的還是詩賦辭章,因而仍不失別集的傳統(tǒng)本色;那么,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則透露出明人別集觀中更為激進的一面。此書載明代君臣事跡及朝章典故,史料豐富、考證精覈,是明代重要的史學著作,《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等皆入史部雜史類。那么,對于這樣一部史學專著,何以“別集”命名呢?《弇山堂別集小序》解釋說:“《弇山堂別集》者何?王子所自纂也。名之別集者何?內之無當于經術政體,即雕蟲之技亦弗與焉,故曰別集也?!?41)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五四,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2冊,第716頁。王世貞素以修史自任,深感“國史之失職,未有甚于我朝者也”(42)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二十《史乘考誤一》,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冊,第252頁。,立志撰一部效法司馬遷紀傳體的國史。然身非史官,阻礙重重,終難實現夙愿,遂匯平生所撰有關明史的著述于一編。因其既非國史之體,又不同于辭章雕蟲之技,故名之曰“別集”。四庫館臣認為如此命名乃王世貞“深致謙抑之意”,蓋其“晩年境地益進,深知作史之難,故能斂晦如此”(43)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首《弇山堂別集提要》,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09冊,第2頁。。然而,別集歷來以收錄“雕蟲之技”的辭章為主。王世貞既明確表示“雕蟲之技亦弗與焉”,何以表示“謙抑”而必以“別集”命名?館臣的解釋雖然可能把握了作者的心理,然仍嫌尚隔一間。所以,清人周中孚就明確指責王世貞“蓋不知詩文之當稱別集也”(44)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一九,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第424頁。。以世貞之淹博,決不至于不知別集收錄詩文的基本功能。只是宋代以來,已有許多別集不僅收錄辭章,也收錄經、史、子著述。到了明代,這種現象越發(fā)自覺和普遍,著述在別集中的地位也不斷提高。《弇山堂別集》既不如國史地位尊崇,也不如其體系儼然,而只是將論史諸著匯聚成編,一如文集編纂者匯諸集而成書,故雖無與于雕蟲,仍不妨以別集視之。其中既有謙抑的因素,也是學術著述日趨強勢侵入文集的風氣所致。只是王世貞比別人走得更遠,將別集完全作為學術文集而罔顧其辭章性質,故引起后人譏評。

四、“以學為文”與清代學人文集

如果說,明代以前學術著作而以集命名(如《弇山堂別集》)者還屬個別現象,那么,到了清代這種現象則日益增多。僅從《四庫全書總目》著錄看,經、史、子各部都有,如經部有梅建刊《重訂馬氏等音內集》一卷、《外集》一卷,張完臣《周易滴露集》四卷;史部有余縉《大觀堂文集》二十二卷、吳允嘉《吳越順存集》三卷;子部有張祖年《道驛集》四卷、王晫《遂生集》十二卷等?!端膸烊珪偰俊分庖约鴮嵎窃娢募?,更是不計其數。如劉毓崧《通義堂集》二卷,為經學著作;林華皖《治鮮集》三卷,為史部著作;褚人獲《堅瓠集》含正集、續(xù)集、廣集等十五集六十六卷,為說部薈萃。這些例子都充分說明,在清人的別集編纂、刊刻實踐中,已不再嚴格區(qū)分“文”和“學”、辭章和著述,別集的學術化傾向比此前任何時代都更為突出。純錄詩賦辭章的集子固然還很多,兼錄辭章和著述,甚至純?yōu)閷W術著作的別集也司空見慣。別集不再必然指向詩文,而只是一種文獻類別,即收錄“一家之言”(包括辭章和學術)的著述。在這種風氣下,如果仍用現代學術分科機械比附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以經學、史學、子學、文學對應經、史、子、集四部,堅持別集只收錄詩文,只能表見辭章藻彩,則不能不說是一種膠柱鼓瑟的偏執(zhí)觀念了。畢竟,四部分類法的本質,是圖書分類整理而非嚴格的學術分科。

清代別集的學術化傾向不僅表現在許多以“集”命名實為題旨明確、富有體系的學術著作,還表現在許多表面看是收錄單篇辭章的文集,其內容多為專題學術論文。換言之,在清人別集中,許多傳統(tǒng)辭章文體,尤其是論、議、說、解、辨、書、問、釋等,已成為活躍的論學文體,如沈彤《果堂集》、程廷祚《青溪文集》、戴震《戴東原集》、段玉裁《經韻樓集》、俞正燮《癸巳類稿》等皆如此。以沈彤《果堂集》為例,此書十二卷,未收詩賦,體例上與傳統(tǒng)別集沒有顯著不同,但內容上體現了清代“學人文集”的鮮明特色。如卷一《儀禮女子子逆降旁親服說》《禮禘祫年月說》《周官五溝異同說》《易爻辭辨》《古閏月在時終辨》《禮記明堂位問》《儀禮喪服為人后者為本親問》等,卷三《禮記明堂位問》《問禮記明堂位問》《論日躔宮次論》《月建論》《父未殯而祖亡承重議》《父妾慈已者服議》等,卷四《與顧肇聲論墓銘諸例書》《與沈六如論東湖行述書》《與朱文游論周禮九拜書》等,都是專門而精深的學術論文。故四庫館臣稱贊此書“援據典核,考證精密”,“尤足補漢宋以來注釋家所未備”,“集雖不尚詞華,而頗足羽翼經傳,其實學有足取者,與文章家又別論矣”。(45)《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第1529頁。有些文體,如序、跋、書后等,雖不便撰寫專題論文,但清人往往借以表達學術理念,提出對相關學術問題的看法,如《果堂集》卷五《古文尚書考序》《尚書大傳考纂序》《周官祿田考序》《修吳江縣志序》《沈維學四書義序》,卷八《書校本京房易傳后》《書古文尚書冤詞后》《書地學正書后》《重校周官祿田考跋》等。這些序、跋、書后等,不妨視為述學文體。又,在清人論學之文中,考體是一種特別引人注目的文體。它伴隨著清代考據學勃興而活躍起來,因此,從六朝的《文章緣起》《文心雕龍》直至明代的《文章辨體》《文體明辨》等,都沒有這種文體;而在清人別集尤其是學者文集中,考體文比比皆是,如《戴東原集》卷二《明堂考》《三朝三門考》《匠人溝洫之法考》,《經韻樓集》卷五《地理志觀縣考》《說文劉字考》《渜濡灤三字考》等。這些考據文章往往從文字訓詁入手,材料富博、爭論充分、邏輯嚴密,強調實事求是、無征不信,而文筆質樸、不重藻彩,充分體現了清代主流學術的學風和文風,也是清人別集卓異于前代的重要特色。故張之洞在《軒語·語學篇》中提出“讀國朝人文集,有實用,勝于古集”,并解釋說“朱彝尊、戴震、錢大昕、孫星衍、顧廣圻、阮元、錢泰吉集中,多刻書序跋,可考學術流別,群籍義例。朱彝尊、錢大昕、翁方綱、孫星衍、武億、嚴可均、張澍、洪頤煊集中,多金石跋文,可考古刻源流,史傳差誤。此類甚多,可以隅反”(46)張之洞撰,范希曾補正,孫文泱增訂:《增訂書目答問補正》附三,中華書局,2011,第665頁。,認為清人文集勝于古集,在于其學術價值。今人不必贊同這種價值判斷,卻無法否認他所揭示的清代別集的特征。在許多清代學人文集中,表彰學術成為主要甚至唯一的宗旨,傳統(tǒng)辭章的抒情、審美功能已經微乎其微,僅為可有可無的點綴了。

清人文集的學術化傾向,是清代學風和文學觀念嬗變的必然結果。許多由明入清的學者,視空談心性為明亡的原因,倡導一種旨在經世致用的務實學風,強調“文須有益于天下”(47)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1079頁。,輕視徒事藻彩辭章的文人。這標志著清儒對文學價值的看法出現了意味深長的變化。到了乾嘉時期,隨著考據之學成為學界主流,學者的地位遠遠高于文人,許多士人以精研經史、博聞強記為尚,專注學問,不屑于詩賦辭章。姚鼐以古文名世而服膺戴震之學,欲師事之卻遭拒絕;汪中駢文熔鑄漢唐,卓然成家,當朋友勸其編纂文集時,卻以“中之志,乃在《述學》一書,文藝又其末也”(48)汪中:《致劉端臨書》之四,載《新編汪中集》文集,第五輯,廣陵書社,2005,第437-438頁。婉拒。這些例子充分顯示了當時文章、學術地位之懸殊以及文人所承受的來自學界的壓力。學術為本,藝文為末,在當時是普遍看法。許多學者僅僅視文章為表達學問的工具。章學誠云:“學問成家,則發(fā)揮而為文辭,證實而為考據,比如人身,學問其神智也,文辭其肌膚也,考據其骸骨也?!?49)章學誠:《詩話》,載《文史通義校注》卷五,內篇五,第570頁?!拔恼轮茫瑑炔槐居趯W問,外不關于世教,已失為文之質?!?50)章學誠:《俗嫌》,載《文史通義校注》卷四,內篇四,第439頁。王念孫云:“夫文章者,學問之發(fā)也。若草木然,培其根而枝葉茂焉。”(51)王念孫:《王石臞先生遺文》卷二《陳觀樓先生文集序》,載《高郵王氏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第130頁。章、王二人,一為史學家,一為考據學家,在學術理念和方法上有重大差異,但都不約而同把文章作為發(fā)揮、表見學問的載體;在“文”和“學”的關系上,“學”是根本、是核心、是靈魂,而“文”只是枝葉或肌膚。正因如此,作為史學家的章學誠反復強調“辭章記誦,非古人所專重,而才識之士,必以史學為歸”(52)章學誠:《報黃大俞先生》,載《章學誠遺書》卷九,文物出版社,1985,第77頁。,“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53)章學誠:《文德》,載《文史通義校注》卷三,內篇三,第279頁。,“古文辭必由紀傳史學進步,方能有得”(54)章學誠: 《與汪龍莊書》,載《章學誠遺書》卷九,第82頁。。在他看來,所有學問無非史學,一代總集即為一代之史,一家別集即為一人之史,“一代文獻,史不盡詳”,賴有文集“參互考校,可補二十一史之不逮”(55)章學誠: 《與甄秀才論文選義例書》,載《文史通義校注》卷八,外篇三,第837頁。。從治史宗旨出發(fā),章學誠甚至主張詩文創(chuàng)作當詳注年月、本事等,以備考史、補史之用。至于詩文自身的審美、抒情功能,則非所關心??紦W家同樣輕視辭章,認為“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義,或事于制數,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56)戴震:《與方希原書》,載《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189頁。。他們高倡“義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考核益精,文章益盛”。(57)段玉裁:《戴東原集序》,載段玉裁撰,鐘敬華校點:《經韻樓集》附劉盼遂輯?!督涰崢羌a編》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370頁??紦粌H是學問之本,也是文章之本,直接決定了文章的盛衰。在對當代文學史的描繪中,清人提出“國朝文以康雍乾嘉為極盛”,原因正在于“其時樸學競出,文章多元本經術”(58)沈粹芬等輯《國朝文匯》卷首《國朝文匯序》,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7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355頁。。在這種“以學為文”的時代思潮下,別集大量收錄學術文章,甚至嬗變?yōu)榧儗W術專著,詩賦辭章的地位受到進一步沖擊和弱化,自是勢所必然。

綜上所述,不難勾勒出古代別集內容和編纂體例發(fā)展演變的大致輪廓。六朝隋唐是別集產生并在目錄學上獲得獨立地位的時期,編纂體例逐漸成熟、定型,確立了傳統(tǒng)別集收錄單篇辭章、詩賦居核心和首要地位等基本特征,體現了文學獨立、自覺以及與學術分離的進程。宋集開始出現自成卷帙的學術著作,打破了別集的傳統(tǒng)形態(tài),這一方面是出于保存文獻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可能與宋人普遍博學及“學以濟文”的創(chuàng)作風氣相關。不過,就宋人的觀念看,詩賦辭章仍是別集的中心,學術著作只處于附庸地位。明代別集中著述的分量和地位都有所增強,甚至出現了名為別集、實為學術專著的情況,可見明人有意以文集表彰學術的動機。到了清代,隨著學風變遷,在文學觀念上出現了“以學為文”、甚至以學術取消和代替辭章的呼吁。流風所及,使以“集”命名的著作更為常見,而許多表面看來是收錄單篇辭章的別集,實際上也以論學之文為主,體現出“學人之文”的顯著特色,別集表彰藻彩的功能受到空前沖擊。盡管如此,辭章寫作始終是古代士人最基本的文化修養(yǎng)和技能。因此,綜觀六朝至清代一千多年的別集編纂史,別集收錄辭章、表彰藻彩的基本性質和功能始終沒有完全消退。其中盡管出現一些新變,那也是局部的變化,豐富、拓展了別集的容量和功能,而非從根本上解構或顛覆別集傳統(tǒng)。而這些新變,則為后人考察不同時代的文學史及文學思想史的發(fā)展、演變提供了豐富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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