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宇瑄, 宋浩鈺
(1.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2.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 杭州 310028)
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奠基者、創(chuàng)造社“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理念的積極實踐者,郁達夫以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貌與創(chuàng)作實績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其獨特的以心理情緒結(jié)構(gòu)為特點的小說模式深深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接受,他的這類小說也被稱為“自敘傳”小說。正如郁達夫自己所說:“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確的?!盵1]把小說當自敘傳來寫,直率地袒露自己的意識與情緒,是郁達夫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特色。
與重視心理情緒描述的創(chuàng)作風格相對應,郁達夫小說中自卑與孤獨是其作品永遠不變的基調(diào)。正如郁達夫的創(chuàng)造社同人、摩羅詩人郭沫若所說:“魯迅的韌,聞一多的剛,郁達夫的卑己自牧,堪稱文壇上的三絕?!盵2]近年來,關(guān)于郁達夫創(chuàng)作中自卑情結(jié)的研究叢出不窮,對郁達夫的自卑情結(jié)進行了多方面的考察。有研究者將郁達夫的“自卑情結(jié)”歸納為“生理自卑”“婚戀自卑”“地位自卑”三大方面,并由郁達夫小說創(chuàng)作的“自敘傳性質(zhì)”,指認自卑情結(jié)為郁達夫小說創(chuàng)作造成了感傷基調(diào)和怨憤氣氛,并形成了“單戀或無愛之苦”“第三者介入,斬斷情絲”“女棄男而去”“愛情凈化為友情”“嫖妓”五種基本情節(jié)模式,認為其自卑是“先天不足和后天不利相互作用”,既使他承受了過多的精神痛苦,又使其創(chuàng)作形成了獨步于五四新文壇的獨特風貌[3];有研究者從郁達夫人生經(jīng)歷的復雜性出發(fā),從成長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所受教育、社會地位四方面考察郁達夫自卑性格的成因,以此來說明“為什么郁達夫的作品中有那么多哀怨、悲切、感傷、厭世的情緒”,以揭示其人生道路和創(chuàng)作歷程中諸多常情難解的表現(xiàn)與行為[4];有研究者從知識分子性格的角度切入郁達夫人生經(jīng)歷,將郁達夫歸為“質(zhì)疑型人格”,將郁達夫的個性歸結(jié)為“露骨的真率、感情用事”“神經(jīng)脆弱、自卑而憤世嫉俗”“富有同情心、正義感”“我是作家,不是戰(zhàn)士”四點,并用元素分析法對郁達夫的個性進行定量分析,得出了“他經(jīng)常處于緊迫感之中,困擾、緊張,很少舒放自如”的結(jié)論[5]。應當說,上述研究各有其理據(jù),對拓展郁達夫的研究視野不無意義。但大多從自卑的外在誘因出發(fā),忽略了“自卑”作為一種心理狀態(tài)的本體意義。
自卑是一種消極的心理狀態(tài),很多時候都會使人頹靡不振,失去斗志。然而,根據(jù)奧地利心理學者阿德勒的觀點,自卑者因自卑引起的補償心理,會促使自卑者在某些方面加倍努力,從而實現(xiàn)超越,這個理論被廣泛應用于文學領(lǐng)域。然而,這種超越并不是簡單的過程。本文認為,對于郁達夫來說,這是他在特定的成長環(huán)境、時代背景下做出的艱難選擇。這種文學上的超越,既是對個體生存體驗的超越,也可看作是對某種民族時代心理的超越。
郁達夫曾將美與情感視為“藝術(shù)的最大要素”,指出“美與情感,對于藝術(shù),又如靈魂肉體,互相表里,缺一不可的”[6],而豐富的情感性和對于美的敏銳性使郁達夫形成了敏感的個性品質(zhì)。在這種個人品質(zhì)的投射下,個性敏感成為郁達夫筆下的主人公一個共有的特點,也是自卑情結(jié)的重要特征。閱讀郁達夫小說時,讀者經(jīng)常會被其主人公突如其來的跳躍心緒搞得莫名奇妙、疑竇叢生。例如,《沉淪》中主人公在上課時疑心其他同學說自己閑話,孤立自己,內(nèi)心便開始想:“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要來復仇呀,我總要復他們的仇?!盵7]45一到了悲憤的時候,他總這樣想的,然而到了安靜之后,他又不得不嘲罵自家說:“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沒有同情的,因為你想得到他們的同情,所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錯誤么?”[7]45之所以感到莫名其妙,是因為根據(jù)上下文,文中并沒有其他日本同學歧視、孤立“我”的確切證據(jù),讀者更多的感覺到的,是主人公精神自虐般的敏感的臆想。
這種表現(xiàn)主人公內(nèi)心敏感的情節(jié)并非僅此一處,在《銀灰色的死》中,小主人公與酒館里的少女靜兒成為朋友,后來“來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靜兒見了這男人,就丟下了他,馬上去招呼這新來的男子”[8]30。作者自己也承認“按理這原也是很平常的事”,因為靜兒和其母是酒館里唯一的服務人員,來了客人自然應該去招待一下??墒悄兄魅斯珔s在等了一會后,就憤恨地徑自離開,并且在心里認定自己已經(jīng)與靜兒絕交。他在內(nèi)心感慨:“能互相勸慰的知心好友!我現(xiàn)在上哪里去找得出這樣的一個朋友呢!”[8]31
可以看出,郁達夫筆下的主人公大都是內(nèi)心敏感、心思細膩且容易胡思亂想的人。很多在正常人眼里很普通的事情,這些主人公卻會引申出許多的意義,做出許多偏離常規(guī)的解釋,并且生出自傷、自悼、自憐的自卑心理。
除了內(nèi)心敏感之外,自卑心理還會通過其他方式進行表達。阿德勒認為,一種希求自己身體更加陽剛有力的愿望,普遍存在于男性和女性之間,這個概念被稱為“男性欽羨”。在《蔦蘿行》中,郁達夫?qū)@種心理作了生動的演繹:“可憐你一個弱女子,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你此刻呆坐在車里,大約在那里回憶我們兩人同居的時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事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愛的女人,你不要在車中滴下淚來,我平時雖則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卻在哀憐你的,卻在痛愛你的;不過我在社會上受過的種種苦楚,壓迫,侮辱,若不向你發(fā)泄,叫我更向誰去發(fā)泄呢!啊啊,我的最愛的女人,你若知道我這一層隱哀,你就該饒恕我了?!盵9]作為一名初具西方自然科學知識的知識分子,郁達夫利用蔦蘿附著性的生物學性格,來暗喻只得依附男權(quán)威勢下的女人們。然而,這種依靠往往只是女性們的一廂情愿,郁達夫筆下的男性往往病態(tài)、纖弱,不能、也不值得依靠。作品中的主人公屬于郁達夫創(chuàng)造的“零余者”畫廊。然而在外面的自卑怯懦和忍氣吞聲并沒有使他的補償心理憑空消失,當回到家里的時候,主人公便通過向更加弱小的妻子施暴來獲得內(nèi)心的優(yōu)越感,這種心理不僅給自己帶來傷害,也使得家人長期生活在驚恐壓抑的環(huán)境中。
郁達夫的自卑情結(jié),不僅通過某些心理描寫直接進行表現(xiàn),有時候還會間接地通過其他方面進行表現(xiàn)。在郁達夫的小說中,常有大量的性心理和各種性行為的描寫,這種青春期的性壓抑是導致自卑的重要原因。
性是自卑心理學理論中與人格最重要的三種聯(lián)系之一,人生的很多壓力都來源于繁衍后代的需要以及由此延伸出的性戀和婚姻行為。郁達夫的作品之好寫性欲在當時的作家中頗為突出。1928年,錢杏邨在評論郁達夫作品時,首次使用“性的苦悶”[10],從此“性的苦悶”成為研究郁達夫作品的一個熱詞。郁達夫自己也曾談到,自己更偏愛于描寫“性愛與死”的作品[11]。在郁達夫的作品中,性戀心理往往與感傷壓抑情調(diào)結(jié)合在一起,因為感傷壓抑而引起的性苦悶,由性苦悶而引發(fā)的感傷壓抑心理,兩者互為因果、互相作用。
郁達夫的小說對于性戀的表現(xiàn),不僅出現(xiàn)頻次多,而且類型也很多樣,這其中既有對酒館少女的癡戀,也有對亡妻的追憶;既有對日本女同學的朦朧好感,也有與房東少婦的不倫性愛。除此之外,作者還經(jīng)常描寫主人公流連于酒館妓院的場景,以及時而發(fā)生的自慰行為。更有甚者,還有些常人難以啟齒的怪異性癖好,也都被大膽地表現(xiàn)出來。在《茫茫夜》中,同事吳風世帶主人公一起去狎妓,在被問及對妓女的要求時,主人公提了三個奇怪的條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紀大一點,第三要客少?!盵12]166之所以他會提出這種不合常理的條件,無外乎是自卑心理在作祟。他認為自己其貌不揚,也無優(yōu)點,因此對貌丑年紀大的妓女產(chǎn)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除此之外,這篇小說中還有疑似同性戀情的情節(jié):“從上海駛往A城的輪船開行了,于質(zhì)夫看著黃浦江兩岸的夜景,看著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羸弱的身影,“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自家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身體,更有使他落淚的地方”[12]144。郁達夫過于大膽的描寫不僅讓時人震驚,同時也給自己帶來了名譽上的污損,許多當時的批評家批評其作品是“誨淫””不道德、不端方的文學”[13],甚至攻擊他為色情狂、性變態(tài)者、黃色文藝大師。
此外,郁達夫在小說中對于性戀的展示多種多樣,包括“受虐狂”(《過去》)、“亂倫”“窺淫”(《沉淪》《南遷》)、“召妓”(《秋柳》《茫茫夜》)、“同性戀”(《她是一個弱女子》《茫茫夜》)、“性虐待”(《秋河》《她是一個弱女子》)等。
郁達夫的自卑情結(jié)有著復雜的生成原因,是多種復雜因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在《自我與本我》中,弗洛伊德認為人格可具體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其中本我按照快樂原則行事,自我按照現(xiàn)實原則行事,超我按照道德原則行事。本我,自我,超我構(gòu)成了人的完整的人格。人的一切心理活動都可以從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中得到合理的解釋:自我是永久存在的,而超我和本我又幾乎是永久對立的,為了協(xié)調(diào)本我和超我之間的矛盾,自我需要進行調(diào)節(jié)。作為一個易受外部刺激、情緒波動較大、自控能力較差的個體,郁達夫的本我顯得過于強大,超我過分薄弱,自我既無法平衡本我,又無法從超越性的超我中獲得力量,這使得郁達夫的性格顯得破碎、沖突和不和諧,在人格上存在著較大的缺失,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流露出這種破碎的人格。綜合郁達夫掙扎中的表達和其一生經(jīng)歷來看,他的個性受到了來自家庭背景、成長經(jīng)歷、時代背景和留學生涯等多方面的影響。
這種影響首先來源于他的家庭背景與成長經(jīng)歷。郁達夫出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兩歲喪父,“人言先父喪亡日,小子膏肓疾正深”[14]66,父親的去世不僅意味著父愛的缺失,也使這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失去了經(jīng)濟支柱,這使他一方面浸染了知識分子特定的軟弱與敏感,一方面有了和魯迅一樣“由小康墮入困頓”的記憶。為維持家里的光景,郁達夫母親不得不整日奔波,他的兩位兄長期在外地學校學習,加之姐姐被送走,郁達夫的整個童年飽受孤獨的困擾。在自傳中,他把自己的童年形容為“一出結(jié)構(gòu)并不很好而尚未完的悲劇”,其中雖不乏自怨自艾,卻也是幼年郁達夫敏感心理的真實寫照。這樣的經(jīng)歷,加重了郁達夫本就孤僻的性格,是他自卑心理的開始。
在自傳中,郁達夫曾回憶起早年母親為自己賒買皮鞋而遭受店主白眼的故事,這件事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經(jīng),使他在生活中也刻意回避衣著的添置,“非但皮鞋不著,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15]。前文中曾提到,阿德勒認為身體缺陷是自卑情結(jié)的誘因,郁達夫身體雖然沒有缺陷,但因為身體年齡都屬最小的一類,心中不免生出“形穢之感”。而作為小城子弟,孤身一人去省城杭州求學,因為性格和家庭等原因,郁達夫免不了受到其他“錦衣肉食的紈绔子弟”的挖苦與嘲笑。凡此種種因素,都加深了郁達夫本就孤苦自卑的心理。
留日時期是郁達夫人格塑造的重要階段,也是郁達夫在其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生活資源。關(guān)于留日期間是否受到歧視,僅憑郁達夫留下的文字分析似乎難足證明,這是由于在他的許多作品中,對于日本人的歧視,郁達夫都是以一種怨婦式的哀嘆表現(xiàn)出來,不僅其中簡單牽強、無端迸發(fā)的家國情懷與情節(jié)脫節(jié),而且其中造作自哀之語也頗有無病呻吟之感。然而,翻閱魯迅、郭沫若等同時代的留日作家的作品,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這種民族的歧視是普遍存在的。
郁達夫的留日生涯共計兩年,這兩年正是“一戰(zhàn)”爆發(fā)之際,日本帝國主義趁歐洲各國列強內(nèi)戰(zhàn)之際大舉入侵中國,國家的危難使得海外留學生的地位更加低下。“人的本質(zhì)在其現(xiàn)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16],在時代面前,個體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弱小,我們存在于一個時代,便不可避免地受到一個時代的影響,這種影響深入每個人的骨髓。郁達夫曾自述:“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后中國的運命,與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歷程。而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與欺凌,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剎那?!盵17]郁達夫生活的年代,中國社會和中華民族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弱國子民的屈辱本就是一種民族的自卑,這種自卑在身處異國他鄉(xiāng)時感受尤甚。郁達夫孤身一人在海外受到的各種“劣等民族、亡國賤種”的叫罵,越來越加深了他的自卑心理。童年階段的自卑情結(jié)由萌芽和不確定狀態(tài),在這一時期最終確立下來,并深刻地反映在郁達夫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
1921年郁達夫?qū)W業(yè)完成,終于得以回到日思夜想的祖國,本想憑借著自己的學識和才能,可以成就一番事業(yè),然而現(xiàn)實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郁達夫無法安心從事文學活動,輾轉(zhuǎn)教書謀生,受盡他人的冷眼與排擠,卻始終難以過上一個安穩(wěn)的生活。這一方面有其個人花銷過巨,且敏感自憐所致,但也從另一方面加深著郁達夫?qū)ψ约旱淖员跋胂?。這一時期,郁達夫的身體狀況也不好,經(jīng)常需要拖著病軀為生計而奔波,巨大的挫敗感和傷感情緒籠罩著他,使他在詩中不由地哀嘆:“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18]。赴日留學期間受到的屈辱和歧視,與歸國后艱難的生活,都大大加劇了郁達夫的心理負擔,使他的自卑情結(jié)更加深重。
男女戀情也是郁達夫自卑情結(jié)的重要產(chǎn)生因素。雖然自稱“生怕情多累美人”[19],但生性敏感多情的郁達夫,一直受著男女戀情的困擾和折磨。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郁達夫都在不斷地尋求情感碰撞:一方面真誠地袒露真心討要關(guān)愛,一方面拒絕承擔愛情帶來的責任與義務,拒絕為他人和自己負責。可以說,一直以來男女戀情都是他人生苦悶的來源。
關(guān)于郁達夫男女戀情的最早記錄是少年時與左家少女的朦朧初戀,郁達夫自云:“左家嬌女字蓮仙,費我閑情賦百篇。三月富春城下路,楊花如雪雪如煙”[14]66。這段感情只留給了郁達夫飄渺的回憶和如水般的春愁。郁達夫留日之時,正值日本的性解放思潮如火如荼,這給從小就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郁達夫以強烈的沖擊和震撼。而日本少女的溫柔和多情對于從小就缺少關(guān)愛的郁達夫來說,具有很強的誘惑力,也使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20]。在小說中,日本少女的舉動和身體,都不住地撩撥著作為留學生的“我”的年少春心,使得處于生存焦慮中的“我”更多一重欲望焦慮。在作品中,郁達夫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對異性的渴慕。在《沉淪》中,他更是借主人公的日記喊出了自己的心聲:“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里生出來的同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愛我,我也愿意為她死的。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17]47
郁達夫留日時17歲,正值內(nèi)心躁動的青春之時,加上他性格本就敏感多情,因此充滿了對女性柔情的渴望。然而在祖國積貧積弱的情勢下,身在異國的郁達夫?qū)嵲陔y與敵國的女性正常戀愛、交往。這樣,郁達夫的正常心理和生理需求只能長期被壓抑,即使是在遇到心儀女子時,他也不敢像正常的男子那樣表白和追求,只能把自己的感情藏在內(nèi)心深處,深怕遭到恥笑。在《南遷》中,主人公伊人喜歡上了柔弱的日本女孩O,但是他卻一直壓抑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沒有向她表露,伊人的這種表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作者真實意志的流露。
被壓抑的情感和欲望不會憑空消失,而是會通過各種途徑被轉(zhuǎn)化和發(fā)泄出來,在郁達夫這里,壓抑的情欲通過讀書和各種性癖得以釋放。郁達夫曾回憶自己在留日期間熱衷讀俄德英日法小說,總共達一千部內(nèi)外[1]。這么高的閱讀量,一方面乃是因為作者的確天資聰穎,且酷愛讀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歐美和日本小說中大量的情愛描寫對郁達夫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尤其是日本當時盛行的“私小說”作品。郁達夫也毫不掩飾自己對日本古典文學的欣賞,他曾說:“正在讀《朝顏日記》,艷麗的文章啊,我就喜歡這樣的東西!”[21]對情與性的追求,部分轉(zhuǎn)化為讀書的動力,豐富了郁達夫的文學修養(yǎng),為他以后走上文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但是,讀書并不能完全消解郁達夫青春期的性苦悶和性壓抑。作為釋放的手段,郁達夫筆下的主人公往往都有各種性變態(tài)癥,如窺淫(《南遷》、《沉淪》等)、同性戀情(《茫茫夜》《她是一個弱女子》、受虐狂(《過去》)以及戀物癖(《茫茫夜》)。另外,在《沉淪》中主人公難以戒掉的手淫癥,《她是一個弱女子》中李文卿與父親的亂倫關(guān)系,《秋河》中少年與他的繼母的亂倫關(guān)系等也都是性變態(tài)癥的具體體現(xiàn)。當然,我們不應把郁達夫筆下的兩性敘事完全與作家本人的實際經(jīng)驗相混淆,但聯(lián)系到郁達夫所堅持的“自敘傳”觀點,我們有理由認為這些性癖曾經(jīng)或多或少地支配著郁達夫的心理。
在阿德勒看來,真正的人生意義在于對他人的奉獻,身心正常的人可以通過對他人、對社會做出貢獻來贏得他人的認同,從而克服自卑感。 而對于心理病態(tài)的人來說,他們關(guān)注的焦點更多的是自身的缺陷,這樣,他們就無法將更多的精力轉(zhuǎn)移至服務和奉獻他人,因而生出強烈的自卑感。
這種理論在郁達夫身上同樣應驗,正所謂“佯狂難免假成真”[18],郁達夫常常通過“醇酒婦人”式的放浪形骸來消解壓抑和自卑情結(jié)。然而,這種放縱使得郁達夫名譽受到玷污,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和自責,就像他筆下的人物每次手淫之后的心理活動一樣,這種行為只會加劇他的壓抑。作為具有主體性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郁達夫選擇了流于筆端的宣泄,由自卑而產(chǎn)生的壓抑,變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持續(xù)動力。在作品中,郁達夫主要通過兩個途徑來實現(xiàn)對自卑情結(jié)的超越:坦率真誠的暴露和優(yōu)越的文化地位自置。
在東西方文明中,懺悔文化都由來有自。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懺悔是一種佛教中面對神祗陳述過錯、請求諒解的宗教儀式,懺悔是為了取得神的寬恕,以免來世下地獄。然而,很多無神論者在行罪惡之事后同樣會懺悔,這種懺悔并不是為了獲得上帝或其他神靈的寬恕,而是為了獲得自己內(nèi)心的平靜和安寧。
郁達夫同樣如此,他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并非是出于某種自覺的理性的使命和目的,而是由自卑帶來的自我情感的壓抑的宣泄和抒發(fā)的需要。郁達夫曾援引愛迭斯·華東的觀點論及現(xiàn)代小說:“把小說的動作從稠人廣眾的街巷移轉(zhuǎn)到心理上去”是“近代小說的真正開始”[22]。而郁達夫自敘傳小說正是以對筆下人物心理和情緒體驗的寫實表現(xiàn),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開辟了突出主觀性和抒情性的“心理情緒模式”。在情緒的支配下,郁達夫的作品中往往會有很多非理性的東西,甚至美丑相雜,泥沙俱下,很多病態(tài)的潛意識內(nèi)容也時時從其口中喊出。然而,對于郁達夫來說,作品中所暴露出來的所有的內(nèi)容都是其心中所想,都是他情感的自然流露,他在創(chuàng)作時并不會考慮文本的社會評價等等,他只需要最真實地釋放自己的壓抑和內(nèi)心情感。
而作為新舊之間的知識分子,郁達夫豐富的知識儲備同樣使得他的自卑感得以緩解。在郁達夫的很多小說中,常能見到作者引用的外國詩句。在相當多的情況下,這些植入與前后文并無甚多關(guān)聯(lián),但是作者卻可以通過展示這些陌生語言和字句來顯示自己在學識上的優(yōu)勢。在《沉淪》中,“我”因為侍女的一句“你府上是什么地方”便感覺受到侮辱而生起氣來,要“馬上寫首詩給你看看”;在山中偶遇農(nóng)夫時,也要將“自己當作了Zaratustra,把Zarastra所說的話,也在心里對那農(nóng)夫講了”[17]44。郁達夫雖是受過現(xiàn)代學校教育的知識分子,然而骨子里仍然是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深浸潤,當自己在世俗生活中處于弱勢地位時,便傾向于通過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來獲得視野和文化地位上的優(yōu)越感。郁達夫在現(xiàn)代作家中被公認為工于舊詩寫作,他的舊體詩深具古典詩美,充分體現(xiàn)出其才子風流和文人心緒。郁達夫反復流露的這一才情也是他透過寫作釋放壓抑和獲得文化優(yōu)越感的一個側(cè)面。
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郁達夫?qū)⑹艿綁阂值淖员扒楦修D(zhuǎn)化為創(chuàng)作的動力,從而實現(xiàn)了文學層面上的超越。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的自卑的情結(jié)卻始終揮之不去。宏觀郁達夫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即使僅從其作品及作品集所標識的標題來看,孤獨、悲哀、懺悔、懺余等名詞一再出現(xiàn),無不透露出郁達夫式的自卑與懺悔風格。
通過對比和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郁達夫作品中的自卑心理具有兩面性,它既有未能超越的一面,也有超越的一面,自卑與超越并存。盡管其作品中偶有對優(yōu)越感的爭取,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如既往的自卑情結(jié)仍然占據(jù)著郁達夫作品的主導地位,并反復地出現(xiàn)在他日后的作品中。直到抗日戰(zhàn)爭使他“脫胎換骨”,多重壓抑下的自卑情結(jié)在熱烈的抗日救亡洪潮中得到了代償,由一名作家成為一名戰(zhàn)士,實現(xiàn)了自己最為徹底的、也是最后一次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