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順

(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南長沙 410000)

胡天游(1696～1758)，又名骙，字稚威，號云持，清代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著有《石笥山房集》二十三卷。天游藻耀彪炳，是清代乾隆間著名詩人、駢文家和辭賦家。其詩歌出入昌黎、山谷間，朱庭珍評曰“亦足以成一家，又非樊榭、谷人、仲云輩所及矣”［1］192，將胡天游詩歌置于厲鶚、吳錫麒、吳振域之上，評價頗高。其駢文“得唐燕、許二公之遺”［2］8，袁枚贊曰“稚威之文雖偶實奇”［3］8，劉聲木認(rèn)為天游“駢文當(dāng)推為國朝冠冕”［4］494，都強調(diào)了其駢文之地位。其辭賦重情尚文，兼有詩家與駢文家的長處。目前關(guān)于胡天游的研究，集中在詩歌和散駢文方面，辭賦則付之闕如，僅昝亮《胡天游駢文試論》一文簡要提及，一些文學(xué)史著作也大多論述簡單，未進行專門的研究。此外，胡天游《石笥山房集》為他人輯選，且多次重刊增補，因此其賦作的真?zhèn)我仓档眉?xì)究。本文在考辨胡天游辭賦創(chuàng)作情況的基礎(chǔ)上，從“重情”與“尚文”兩方面展開論述，以就正于方家。

一、胡天游辭賦創(chuàng)作情況略考

清代咸豐二年(1852 年)刊刻的胡天游《石笥山房集》收有辭賦共26 篇，分別是《律呂相生賦》《玉芝賦》《承露盤賦》《上林春燕賦》《幽蘭賦》《芳草賦》《臨風(fēng)舒錦賦》《麥秋賦》《秧馬賦》《秋月賦》《石鼓賦》《春草碧色賦》《紅藥賦》《綠苔賦》《書帶草賦》《蠅賦》《秋霖賦》《覽征途賦》《土圭測日賦》《孤山伯夷廟賦》《竊曲賦》《和感二鳥賦》《方竹杖賦》《靜夜秋思賦》《笠山賦》《夢晴賦》。然而，清代文人任端書《南屏山人集》中收錄了賦作共16篇，分別為《御試律呂相生賦》《玉芝賦》《承露盤賦》《上林春燕賦》《幽蘭賦》《芳草賦》《臨風(fēng)舒錦賦》《麥秋賦》《秧馬賦》《秋月賦》《石鼓賦》《春草碧色賦》《紅藥賦》《綠苔賦》《書帶草賦》《蠅賦》，這些賦不僅題目與胡賦相同，而且內(nèi)容毫無二致，僅個別文字為異體。因此，筆者認(rèn)為上述16 篇賦是否為胡天游所作仍有待商榷。

以《律呂相生賦》為首的16 篇與另外10 篇賦，在藝術(shù)風(fēng)格、形式特征、思想內(nèi)容上具有較大的差異。風(fēng)格上，前者清新而雅致，后者或沉郁，或悲慨，或清新;形式特征上，前者駢偶整飭，多用隔句對，后者駢散交融，多用單句對;思想內(nèi)容上，前者雖造境寫物，但鮮少寄托，許多賦作存在“潤色鴻業(yè)”的傾向，后者則寄意筆端，抒情性較強。因本文將在第二、三部分論述另外10 篇賦，所以現(xiàn)在主要對16 篇賦進行闡釋。

從風(fēng)格上看，16 篇賦具有清雅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多以清新秀麗的筆觸去描摹事物，善于取景造境。如《秋月賦》描寫月夜下諸般景物，設(shè)色旖旎，辭氣清新，展現(xiàn)了明凈的琉璃世界:“于是夜靜花多，輝長影直，麗丹鳳之層城，照銅龍之廣陌。光曙瓊樓玉宇，豁窗扉而朱雀將翔;涼沖碧瓦金莖，燦鱗甲而石鯨動色?！保?］411又如《芳草賦》云:“映魚鱗而斜展暖云，則低惹千重;迷卵色而橫浮暮雨，則遙連一片?！保?］408描寫了草色與暮雨、暖云交相輝映，相互連接的景象，筆觸細(xì)膩，雅致動人?！冻新侗P賦》:“圓規(guī)乍吐，等華蓋兮舒輪;園影無虧，似池荷兮浮碧。法簾前之素魄，刻舞鳳而雙安;象海上之清輝，護蟠螭而共宅?！保?］405所取意象如“華蓋”“舞鳳”“蟠螭”皆典麗富貴，而“池荷”“素魄”“清輝”則素潔清新，兩種意象共同構(gòu)成了清雅典麗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此外，如《芍藥賦》《玉芝賦》《春草碧色賦》《綠苔賦》《上林春燕賦》等，皆清麗雅致，不再贅述。

從形式上看，這16 篇賦對偶工整，涵括了單句對、隔句對、多句對等方式，其中隔句對為盛，且變式甚多。如《律呂相生賦》開篇對以四六隔對、四七隔對、六六隔對起勢:“伊律呂之舍微，當(dāng)軒皇而肇始;導(dǎo)元化于自然，本陰陽之妙理。桐花麗日，坐扈閣以春融;寶鼎歊云，值南郊而畫美。歸昌應(yīng)節(jié)，弇州之鳴鳥出來;榮猨制音，大夏孤篁斯起。象雄鳴于六管，乃天地而同和;合神耦之雙成，盡幽元而可紀(jì)?！保?］403七六隔對如《書帶草賦》:“青青則含露滋春，足點丹鉛之筆;斐斐則和煙弄曉，疑分汗竹之光?！保?］415七七隔對有《承露盤賦》:“瀼瀼則降自中天，靈雨相將以共溥;靄靄而注茲尺五，醴泉堪喻于無源?！保?］406八六隔對如《芳草賦》:“扶人柳而緗影爭深，結(jié)藏鴉之粉堞;帶龍池而翠痕交鎖，遍浴鷺之晴州。”［5］408此外還有六八隔對、六四隔對、八五隔對等形式，這些隔對在詞性、句式、句法結(jié)構(gòu)上都十分整飭，顯示了其雕琢之深。

從創(chuàng)作傾向上看，這16 篇賦中有不少篇目有“潤色鴻業(yè)”的傾向，一些賦作的吟詠對象寄寓了祥和、富貴、繁華等諸多瑞意，如“上林春燕”“玉芝”“芳草”“春草”“幽蘭”“紅藥”等。如《玉芝賦》描繪玉芝出生時的瑞象:“俄焉芳飚扇乎庭，金光流于楹，炫爛煥郁，蔚勃離陸?！保?］404正因如此，它被視為一種瑞草?！翱钾嗜鹩诜?，應(yīng)圣人而始生。則惟玉芝為寶兮，尤殊最乎眾靈。冠土木肉石而君之，又何羨乎云軿與月精”［5］404，玉芝是土木肉石之中的君王，它的出現(xiàn)預(yù)示著圣人的現(xiàn)世?！敖裉焖藻a皇漢者，殆其是歟”［5］404，表明正是漢朝群賢輩起，玉芝才應(yīng)運而生。賦作吟詠漢時玉芝，實際上頌揚了清代群賢薈萃、文治武功的太平盛世。賦以“群伯列頌，達乎四譯。降洪庥惟上德，傳樂府永無極”［5］405結(jié)尾，祈求洪福庇蔭，可謂用心良苦。《芳草賦》羅列了諸多瑞草的意象:“要未若鐘乎土德，散自星精，實為瑞應(yīng)，通彼神明。入堯廚而萐秀，倚唐階而蓂生。白虎則征夫紫脫，鴻隄則記夫華蘋。與屈佚而指佞，表軒宮之化成?！保?］408萐草、蓂草、紫脫、華蘋、屈草都是瑞草，太平盛世生于帝王庭院，象征著帝王修德而帶來的升平景象。又如《秋月賦》認(rèn)為月夜清光“乃符七政之奇”“此則明靈之上瑞，蓋昭昭乎若斯”［5］411;《上林春燕賦》曰:“呈夫上瑞長祥，愿發(fā)于玉筐;吐此丹書集戶，方同于赤雀。”［5］407兩賦都在細(xì)致刻畫景物后，突出其祥瑞之意，“潤色鴻業(yè)”的意圖十分明顯。

總之，這16 篇辭賦清新雅致，駢偶整飭，且存在“潤色鴻業(yè)”的傾向，與清代翰林院賦的特點相吻合。第一，清代翰林院賦以清雅為宗。第二，清代翰林院賦多為律賦，駢偶整飭。第三，清代翰林院的職能之一便是“潤色鴻業(yè)”，許多賦作常常帶有“頌圣”的意味［6］203、231、236。不難看出，16 篇賦的作者深受翰林賦風(fēng)影響，或曾供職翰林。因此，考察胡天游與任端書的生平，或為確定賦作歸屬的關(guān)鍵所在。首先看胡天游的生平:胡天游于雍正年間兩舉副榜貢生。乾隆元年(1736 年)被舉博學(xué)鴻詞，因服喪未試。乾隆二年(1737 年)補試，因鼻血大作污染試卷而作罷。乾隆十六年(1751 年)，舉經(jīng)學(xué)，復(fù)報罷［7］5859-5860。胡天游仕途坎坷，人生失意，與政治疏離，16 篇辭賦的特點似與其經(jīng)歷相悖。任端書，字晉思，又進思，號念齋，江南溧陽人。清乾隆二年(1737 年)丁巳恩科探花，授翰林院編修。相較之下，任端書的翰林經(jīng)歷更能解釋這些辭賦的特點。

在一些細(xì)節(jié)上，我們也不難看出這些辭賦為任端書所作。胡天游《石笥山房集》中的《律呂相生賦》，在任端書《南屏山人集》中為《御試律呂相生賦》，多了“御試”二字，任端書同榜榜眼林枝春的《青圃文鈔》卷五中也有《御試律呂相生賦》。清代翰林院的某些考試，如庶吉士散館考試，題目一般由皇帝所出，因此被稱為“御試”。法式善《槐廳載筆》卷八載:“二年(案:乾隆二年)丁巳科庶吉士散館《律呂相生賦》，賦得《藏珠于淵》八韻，第一名張映斗。”［8］413可知，《律呂相生賦》為乾隆二年(1737 年)庶吉士散館試賦。任端書和林枝春為乾隆二年一甲探花和榜眼，官授翰林院編修。一甲進士雖已授職，但仍需同庶吉士一起學(xué)習(xí)，并參加三年后，即乾隆五年(1740 年)的散館考試［9］107-108。因此，為了在散館考試中取得優(yōu)異成績，任、林二人以往年試題練筆，也在情理之中。而胡天游既然未入仕翰林，自然不會寫作此賦。此外，任端書《春草碧色賦》序曰:“長春多暇，何克思同門以所制《春水綠波賦》見示?！保?］412何克思，即清乾隆二年(1737 年)丁巳恩科會元何其睿。從序言來看，任端書與何克思不僅為同榜進士，而且私下有賦藝上的交流。由此看來，此2 賦連同另外14 篇賦一同被收于任端書《南屏山人集》中，其歸屬不言而喻。

值得注意的是，胡天游生前不注意保存作品，佚失甚多，其別集為他人輯選而成，誤收任端書賦作的可能性很大。齊召南《胡稚威集序》云:“第余所知其生平隨手散佚既多，則未知今日?？坦茌推漭既A否也?”［10］233胡天游性格倜儻瀟灑，所作隨手散佚，其別集并未在生前編選刊刻。乾隆三十四年(1769 年)，天游子胡元琢攜遺稿拜訪程晉芳，請其選定，編為《石笥山房集》十六卷，其中賦一卷、詩八卷、駢散文七卷［11］740，未行于世。此后，乾隆年間有趙希璜刻本，已佚。嘉慶三年(1798年)阮元曾刻《石笥山房集》十卷，其中文六卷、詩四卷。又有道光二十六年(1846 年)四世孫胡學(xué)醇據(jù)家傳本刻《石笥山房全集》十八卷，其中文六卷、詩十二卷。咸豐二年(1852 年)胡鳴泰重刻《石笥山房集》二十三卷，其中賦一卷，為目前通行本。據(jù)楊以增序可知，此本以道光家傳本為底本，校參以楊以增藏本和趙希璜本，原刻之外，文集補遺一卷、詩集補遺二卷、續(xù)補遺二卷，并未對辭賦進行補遺［2］4-5。由此可知，道光本便收錄辭賦26 篇，以此推斷出家傳底本收有26 篇賦，其中便有上文提及的16 篇賦。

那么，為何胡天游后人在編選《石笥山房集》時會誤收任端書的16 篇賦呢?筆者推測，應(yīng)是胡元琢與程晉芳誤將任端書的辭賦視為胡天游遺稿所致。任端書《南屏山人集》十一卷中有詩十卷、賦一卷，卷首分別有陳兆侖、胡天游、齊召南所作序。其中陳序作于雍正十三年(1735 年)，齊序作于乾隆四年(1739 年)，胡序未署時間。由此可知以下信息:其一，胡天游與任端書有往來，曾見過任端書《南屏山人集》并為其作序。第二，《南屏山人集》見稿時間應(yīng)是雍正十三年(1735 年)至乾隆四年(1739 年)左右，遠早于胡天游《石笥山房集》初次刊刻的時間乾隆三十四年(1769 年)。因此，胡天游存有任端書文稿，具有較大的可能性。程晉芳《胡稚威文集后序》曰:“其(案:指胡天游)子元琢孝廉奉其遺稿訪余，且屬余選定。余視之，則真草相半，先后錯亂，或字跡漫漶不可曉?！保?1］740從程晉芳的記述來看，當(dāng)時胡元琢所提供的遺稿，篇目之間次序混亂，楷書與草書夾雜，十分漫漶，其中混雜有任端書《南屏山人集》文稿也未可知。況且，程晉芳與胡天游僅有一面之緣:“洎癸酉歲，余應(yīng)京兆試，始識稚威……又?jǐn)?shù)年，往金陵，袁君子才示于所作稚威哀辭，乃知客死汾晉間。”［11］740程晉芳于乾隆十八年癸酉(1753 年)與胡天游訂交，見過其字跡，但不久便分離，數(shù)年后才從袁枚處得知天游之死。雖然程胡兩人惺惺相惜，但時隔多年再見天游遺稿，真草相半，字跡漫漶，未必能辨認(rèn)清楚，誤選任端書辭賦的概率較大。

基于以上種種，我們認(rèn)為胡天游《石笥山房集》中與任端書《南屏山人集》中重名的16 篇賦，實則為任端書所作，胡天游所作賦唯《秋霖賦》《覽征途賦》《土圭測日賦》《孤山伯夷廟賦》《竊曲賦》《和感二鳥賦》《方竹杖賦》《靜夜秋思賦》《笠山賦》《夢晴賦》10 篇。

二、胡天游辭賦“重情”論:寄意筆端，以情取勝

自康熙十八年首設(shè)博學(xué)鴻詞科以來，辭賦一改清代初期騷屑激宕的風(fēng)格，到乾隆、嘉慶年間轉(zhuǎn)變?yōu)榇佳懦敛┑馁x風(fēng)，兼有頌揚夸飾的特征。雖然此時仍有一些遷客騷人的失意之作，但并非主流［12］59-60。胡天游得益于詩人與駢文家的身份，他的辭賦因此具有“重情尚美”的特點，其中“重情”指的是辭賦具有很強的抒情性。這種抒情性，是對清代中期醇雅博麗的盛世賦風(fēng)的反撥，因而別開生面。胡天游辭賦的抒情性有兩種表現(xiàn)，一方面是抒發(fā)感情，即抒發(fā)對人生坎坷遭際的不平之情，另一方面是表現(xiàn)性情，即表現(xiàn)狷介、不合于俗的高蹈性情。

首先，胡天游生平坎坷，仕途失意，他的賦多抒發(fā)穎士窮途之感，郁結(jié)著自傷自悼的不平之氣，沉郁而悲慨。《秋霖賦》序曰:“乾隆丙辰冬，余被征詣長安。迨明年盡夏，費留且久，慨然思?xì)w。值涼風(fēng)散秋，淫潦洪集。意不自得，乃假司馬長卿、董生綴述為賦?！保?］16胡天游于乾隆元年(1736 年)舉博學(xué)鴻詞，因服喪未試。乾隆二年(1737 年)七月補試，因鼻血大作污染試卷而作罷。此賦應(yīng)寫于乾隆二年博學(xué)鴻詞科之后，抒發(fā)了零落失意之情。賦描寫了秋日淫雨下事物受困的情態(tài)，實則隱喻了自身羈留京城、無所成就的窘狀?！镑[見陸而相攸，鳥穿巢而不定。淖御史之青驄，沮陳王之畫乘。止墨翟于閭中，困伯桃于路罄”［2］18刻畫了事物為秋霖所阻的姿態(tài)，末句用墨翟與伯桃二典，抒發(fā)自己入仕未果的困頓。又有“幾遭遇巾角之折，久奪弓腰之勁。履則東郭頻嗟，葛則西華失勝”“穗長庲而零落，葵于陵而蹭蹬”“室惟長鋏，囊余斷蟫;涇泥五斗，咸關(guān)一身”［2］18等語，多言不得志之情，寫窮困潦倒之態(tài)。

《覽征途賦》述寫羈旅途中的所見所感，從題目上看為述行賦，實則為詠古賦。作者自云“嗟予行之孔久，亦長歌以自咍”［2］21，將所至地點與歷史人物相聯(lián)系，臧否歷史以“自咍”，寄托了壯志未酬的情思。在敘寫太湖美景時，賦作反用范蠡歸五湖的典故，表達了未能建功立業(yè)的苦悶:“恨未成名于三徙，不得追鴟夷于五湖。”［2］19在鋪敘延陵(今江蘇常州、江陰、丹陽一帶)風(fēng)光時，作者“怨春申之棄賢，亦何尤乎孫卿”［2］19，表達了對賢能受讒、君王失聰?shù)某镣脆皣@。行至長江附近，作者“顧大江之濤濤，酹祖生以鼓櫂”［2］19，借祖逖功業(yè)未成身先死的際遇自傷自悼。到了蘇北、山東一帶，作者便憑吊項王:“吊項王之咤啞，忽掩帳而悲歌。”［2］20又如“感夫子之相知，遇程生而贈帛”“騁穆陵之故磎，想?yún)污胖灦荨保?］20等語，暗含對孔子對程生傾蓋而語，太公望垂釣得重用的歆羨，與自己無人賞識的境地形成鮮明對比。賦作的最后，作者自言“諒才在其必?fù)P，終道伸而自信”“吾將呼任公子，以與投釣于蓬萊”［2］21，不僅是自勉之語，也表現(xiàn)了作者遠大的志向和達觀的心境。

又如《和感二鳥賦》為和韓愈《感二鳥賦》之作，情感與《覽征途賦》《秋霖賦》類似。韓愈原作批判了統(tǒng)治者埋沒人才，任用無德者的行徑，與胡天游產(chǎn)生了超越歷史的情感共鳴。胡天游此賦抒寫了生不逢時、淪落失意之嘆，如“獨悵悵以遵路，適投笑于嬰患。思屈曲而相繆，情轣轆以爭絞”“嘆時數(shù)之未來，即圣賢其安道”［2］24，沉郁頓挫，悲情纏結(jié)。而如《孤山伯夷廟賦》以騷體行篇，情感郁烈勃發(fā)，借憑吊伯夷抨擊了世道的黑暗與混亂:“眾垢黨而曷分兮，襲幽夜之縹昏。鮑則貴而咸芳兮，變牛矢兮荃蓀。盜跖固以為圣兮，唯鄉(xiāng)人之德馨?！保?］23奸人結(jié)黨營私，大盜成為圣人，小人被視為德高望重之人。然而真正的仁人義士，則蒙受侮辱:“魯?shù)负６鵀榱x兮，攖眾眥之所頑。申抱石而成咍兮，或猶憎其勿先?！保?］23充斥著自傷自悼的不平之氣。

其次，胡天游的賦作是其狷介、超然性情的體現(xiàn)，如《笠山賦》《方竹杖賦》《孤山伯夷廟賦》皆為此類。《笠山賦》乃為胡天游好友徐廷槐所作。全祖望《笠山圖記》云:“東浙山陰之臨浦，有小山焉。蓋一卷石多也，予友徐君廷槐世居其地，從而名之曰笠山，因以為字?！保?3］1161笠山，徐廷槐隱居地，其山“一卷石多”，如拳大小，方圓甚小。徐廷槐倜儻飄逸，并不因笠山之小而棄之。天游此賦以此出發(fā)，采用主客問答的體制，設(shè)置“雜然獻疑者”與“客”兩人進行辯駁?！半s然獻疑者”認(rèn)為笠山“茲山蕞蕞，跛羊所易，等堂坳之膠芥，詎敵太行之遺塊”［2］26，十分渺小，如同堂坳之中的雜草，與徐廷槐超然的性情不相合。而“客”則認(rèn)為“徐子放道而行，采真以游，其襟懷本趣，天隨神動”［2］26，徐廷槐并不介懷外形上的得失，而是追求精神上的符契。賦作明顯申揚“客”的說法，以此贊揚徐子“形眇一室，而興寄乎九州”［2］26的高蹈情操，反映了胡天游的精神追求與超然性情。

《方竹杖賦》為詠物賦。方竹節(jié)勁堅硬，竿部呈方柱形，與一般竹子圓柱形的體態(tài)甚異，文人因此將其視為直節(jié)勁氣、超凡脫俗的象征。賦作借方竹杖表達了自己節(jié)勁耿介的氣節(jié):“此夫虛其內(nèi)而直其外者歟，抱其節(jié)而不受命于歲者歟，溫如玉而廉劌者歟，棱角而無峭厲者歟。雖眾君子之獨處，切猶耿介而不比。”［2］25方竹杖正直節(jié)勁，溫潤如玉，磊磊落落，周而不比，有君子逸操。但正因如此，才會遭遇小人忌憚:“倘乖好之或殊，或遭刓而成累?！保?］25賦作在體現(xiàn)胡天游性情的同時，也寄寓了對小人迫害君子的憤懣之情。

此外，胡天游的一些抒情小賦寫的情意盎然，清新流麗。如《靜夜秋思賦》以女性化的視角抒發(fā)離思，情意繾綣?！秹羟缳x》以夢境入賦，所鋪寫景物由混沌灰暗轉(zhuǎn)向清晰明凈，實則是心情由低沉變?yōu)槊骺斓南笳?。胡天游還有一篇《竊曲賦》，議論和抒情結(jié)合，通過對社會極欲病態(tài)的描寫，表達了對縱情濫欲的批判。

三、胡天游辭賦“尚美”論:鋪采摛文，駢散交融

胡天游在《與朱孝廉書》中說:“近世于文章，絕無解者，但得豎夫芻兒涂巷語言，乃謂之工，反是乃謂之不工，工不工傎悖。”［2］68表現(xiàn)了他對具有審美性的文學(xué)語言的追求。因此他的辭賦具有“尚美”的特質(zhì)，具有藝術(shù)的美感，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鋪采摛文，善于鋪陳與刻畫;在語言形式上駢散交融，自由灑脫，不拘一格。

(一)鋪采摛文，工于刻畫

胡天游的辭賦善于鋪陳，具有漢大賦“極聲貌以窮文”的藝術(shù)美感?！扼疑劫x》中“雜然獻疑者”鋪陳笠山之小，曰:“茲山蕞蕞，跛羊所易，等堂坳之膠芥，詎敵太行之遺塊。是名笠焉，瑣屑誰對，不密而堂不盛，而防勢未盈乎一矚。如寄蝸以左觸，貌撮土之部婁，似數(shù)簣而輒休?！保?］26運用比喻手法，將笠山視為雜草、蝸牛角和筐土，又將其與太行等名山相比，突出其小，夸張而形象。而“客”認(rèn)為雖然笠山渺小，但地理位置特殊:

且試與子登笠山而望，其東縹渺浮蔚，乍隱乍出者，秦皇之嘗望而登者也。其西南軒聳雄犖，若舉若撲者，為富春之山，子陵所以垂釣、伯符仲謀之所鐘而興者也。南柬崞蟣，五泄悮俱，泄云吐瀑，距雷而迸雨者，仙人逸士之所棲遁、而精祗靈怔之府也。大野北顧，垂天無極，蓋南朔尾間之間，而日月之所浴也。岑岫絡(luò)組，近遠輳斗，或聯(lián)朋儔，或接尻脰。波洶鱗蹙，云屯陣攆，屏障合沓，象馬奔驟?；舳鴮m之，若大將處乎笠轂，握奇以制其中權(quán)，而漀虎環(huán)哮咸聽命于一授。錢塘怒潮，獵鑠萬馬，挾浦陽之長流，觀海若而柬駕，馮凌確砰，目眩心璽。［2］26

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不厭其煩地介紹了笠山四周的名山及其相關(guān)的歷史典故，從各個角度、運用多種表現(xiàn)手法細(xì)致刻畫了登頂笠山所看見的壯麗風(fēng)景，富有文采和氣勢。其他如《覽征途賦》《土圭測日賦》《秋霖賦》等皆鋪采摛文，文采斐然，不再贅述。

胡天游的辭賦工于刻畫，善于營造氣氛和意境。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曰:“稚威文工于刻畫，而紀(jì)事之法甚疏。”［14］1012雖然指出了其短于敘事的弊病，但也肯定了其文章工于刻畫的特點?！队[征途賦》描繪吳越間風(fēng)景曰:“阪九折兮尤復(fù)，路三暮而仍迂”“渺層波于具區(qū)，實坼浸于句吳。含群峰之縹緲，漱遙天而有無”［2］19，各類形容詞的使用，將山勢回環(huán)，水汽蒸騰的景象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描寫射陽風(fēng)光曰:“萑葭霍霍，茨葦微微。岸樹薺速，沙墟霧迷。汀禽喧渚，江藻合磯?！保?］20使用了“霍霍”“微微”“迷”“喧”等形容詞，展現(xiàn)了草木茂盛，水汽氤氳，汀禽和鳴的水鄉(xiāng)圖景。又如《靜夜秋思賦》曰:“靜朗金閨，空融素闥。韻籟凄篁，疑芳剪樾?；窝酆娱L，吹腰風(fēng)結(jié)。修袂罩煙，織羅洞月。月華兮暉暉，煙景兮微微。”［2］25敘事視角多變，空閨之靜朗與月景之朦朧凄清互相映襯，形成了澄澈明凈的意境。

(二)規(guī)仿六朝，駢散交融

程晉芳《胡稚威集后序》曰:“往稺威嘗告余曰:‘吾最惡四六二字。夫駢體者，散體之變耳。古人文，單句行雙句中何限?烏有字必四、句必六者?’”［11］740可見，胡天游不滿對仗工整的“四六”隔對，偏愛駢散交融的文章體式。這種駢散觀念深深地影響了他的辭賦創(chuàng)作。在述及胡天游辭賦淵源之時，程晉芳評曰“賦則規(guī)仿六朝”［11］740?！傲钡目缍容^大，各個時期的賦風(fēng)也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若根據(jù)賦作的駢散程度來劃分，則可粗略劃分為魏晉體與齊梁體。南朝齊以前，賦并未徹底駢化，仍以駢散交融為主。到了南朝齊代以后，賦徹底駢化了，駢賦成為創(chuàng)作主流［15］155。胡天游的賦具有魏晉時期賦作的特點，既有對偶工整的語句，又兼散文的筆法，因而駢散融合，自由灑脫。

胡天游的辭賦多用單句對，鮮少有偶句隔對。如《秋霖賦》描寫雨勢云:“濫積氣于咸池，鋪高雯于江漢。聲則三峽俱回，勢則百川并灌。掛錕竹而森飛，舞組驂而不斷。碎鴛瓦于魏宮，冷芝房于漢殿。度參差于甲帳，濕霏微于羅薦。”［2］17句式整飭，對偶較工整，富有氣勢，與秋霖奪人的聲勢氣場交相輝映。又如《覽征途賦》:“觀伯氣于江東，占黃旗于域中。挺伯符之冠杰，矯奕奕以猶龍。丹匿剖以紆蒜，堰石唱而循瓏。薤堅氣之鎮(zhèn)璧，撞征神之大鐘?！保?］19描寫江東之霸王之氣象，使用整飭的句式，更顯雄壯慷慨。

胡天游的賦作并非不用偶句隔對，在《土圭測日賦》中，隔句對的使用較為頻繁，但一些隔句對的對仗并不嚴(yán)謹(jǐn)，顯得任性灑脫，是其“最惡四六二字”的體現(xiàn)。如“七七”對“九七”:“染八量而協(xié)度者，精觀合轍于坤乾;上下表五設(shè)而居中者，用正廣輪于南朔。”又如“七五”對“六六”:“東西故七尺九尺，殊五施之設(shè);地員步百步干，寧三井之算句?！鄙踔吝€有長句相對:“烈圭樹八尺之表，所以當(dāng)八萬余里于太媼之神;表平八方之風(fēng)，所以應(yīng)八寸之管于太蔟之節(jié)。”［2］21-22皆不合常規(guī)，隨性恣意。

一些辭賦句式整齊，但對仗并不嚴(yán)謹(jǐn)，具有散文筆意。如《方竹杖賦》曰:“有一丈人，來自閩壖，入室卓爾，負(fù)壁不言。主人怪之，就而察焉?！保?］25《和感二鳥賦》:“竊不諒夫艱難，固又莫可以眾。志遑遑曰有屬，非得位其焉如。叩君門以天峻，倘不悅于陳書?！保?］24《覽征途賦》云:“磊確就石，曠莽滕沙。鳥雀叫噪，灌棘盤遮。知黃能之為厲，憑羽山而自訶?！保?］20《秋霖賦》:“地矣蓋厚，天乎至仁，茫茫宇宙，渾渾烝民。子本周民，為王祈父，夷從士伍，圭章守焉?！保?］16-17在視覺效果上，各個小句字?jǐn)?shù)相當(dāng)，十分整齊，但在句法、詞性上并未一一對應(yīng)，雖駢實散，駢散交融。

此外，胡天游的辭賦句式富于變化，參差不齊，錯落有致?！扼疑劫x》采用了主客問答體式，在“主”“客”發(fā)問或辯駁之時，多用散句:

有雜然獻疑者曰:詩不云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稟隆穹以崇德。固君子之所履，東南山水，莫奇于越。秀巖飛壑，天下所甲，無不麗巧偉怪，崢嶸而崱屴。若壯天杰人，儼著圖籍，是讬是宜，可以依詠而勿釋也。［2］25-26

句式以四字句為主，間以五言、六言和八言，筆法飄逸灑脫，不拘一格。再如“且試與子登笠山而望，其東縹緲浮蔚，雜隱乍出者，秦皇之嘗望而登者也。其西南軒聳雄犖，若舉若撲者，為富春之山。”［2］26句子長短不一，雜以“且”“其”“者”“也”等散文中常見的字詞，以散筆行文，嚴(yán)格來說并非辭賦正格。又如結(jié)尾云:“于時主人忘言，莞爾而頷?；蚰舜笮?，拊手稱善。張躬起立，命客為亂……歌闕，聲震林表，鼓發(fā)天籟。無不意滿，揚舞旌旆。須臾，墮明月于清樽，引流光而共醉?！保?］26-27作者雜糅以表示時間和方位的詞“于時”“歌闕”和“須臾”，有意打破整飭的句式，形成了駢散融匯的語言風(fēng)格。

一些賦作雜用騷體與駢體句式，別具一格。如《覽征途賦》:“吊項王之咤啞，忽掩帳而悲歌。望云龍于沛碭，亦蕭瑟而沈磨。天陰陰兮寒飄急，雨酸然兮水洪波。林麓兮泉晦，川原兮勢斜?！保?］20楚辭體特有的騷情瑣屑，與項王身死的悲壯相符契。又如“諒時世之乏賢，日傾蓋其何益。魯酒雖薄，河魚可嘗。春盎盎兮客醉，天悠悠兮路長。叩田叟而驗歲，入井聚而憩裝?！保?］20于駢句中雜以騷體，句式靈活，情感表達流暢?！鹅o夜秋思賦》雖為騷賦，但亦雜以四字駢句:“秋蟲兮夕清，秋猿兮夜驚。引流螢于遠幔，飄涼靄于閑庭。靜朗金閨，空融素闥。韻籟凄篁，疑芳剪樾?；窝酆娱L，吹腰風(fēng)結(jié)。修袂罩煙，織羅洞月。月華兮暉暉，煙景兮微微?！保?］25音節(jié)忽緩忽急，語言清麗，情思婉轉(zhuǎn)，文氣流暢。

結(jié)語

胡天游作為清代中期著名詩人和駢文家，肆力創(chuàng)作駢文與詩歌，留下了大量的作品。相反的，他的辭賦數(shù)量則相形見絀。然而胡天游的辭賦“重情尚文”，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其強烈的抒情性是對清代中期醇雅沉博的盛世賦風(fēng)的反撥，其語言風(fēng)格之駢散融匯是其駢散觀念的反映。無論是從辭賦史上，還是文學(xué)批評史上，抑或是駢文史上來看，他的辭賦都具有一定的價值，值得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