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五帝時代的歷史,文獻記載少,詳實程度低,不同理解多。所以,復原五帝時代歷史,主要依靠考古學,老一輩學者對此冀于希望①??脊艑W者既要避免以往的簡單比附,也不必因此而過于謹慎,應抱積極態(tài)度。因為這是考古學者特別是史前考古學者義不容辭的責任,要“念念不忘”(蘇秉琦語)。同時考古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要實現(xiàn)考古與古史傳說的有機結合,必需有一個依靠本學科理論和方法論進行指導的問題,而不是消極等待有類似于殷墟那樣可以直接對號的文字發(fā)現(xiàn)。而且隨著考古成果的積累,我們還體會到,文獻記載的可信度和理解的準確度,要靠考古學研究成果來檢驗和相互印證。
可喜的是,目前從中華多元一體的歷史發(fā)展態(tài)勢看待包括五帝時代的史前時期,在歷史和考古學界已漸多共識:多認識到五帝時代不只《史記》中所記載的那五個代表人物,更不是幾個代表人物前后一脈相承的關系,而是眾多部族集團并行發(fā)展、相互接觸交流的形勢,這就使考古與古史傳說中五帝時代結合的眼界大為開闊。對于以上問題,筆者曾在數篇著作中遵照蘇秉琦先生的研究思路和觀點,從時空框架和時代特點這兩方面入手,對史前考古與古史傳說的五帝時代試作了整合②。從目前研究狀況和成果看,確定五帝時代的時空框架和時代特點,仍是將考古與文獻進行整合的最佳結合點。為此,本文再以此為主要內容進行論證。
關于五帝時代的年代,一般將五帝時代定在龍山時代,這也可能與辛亥革命時期對黃帝紀年的綜合認定有關③。蘇秉琦先生則從考古學的年代、分期、社會變革等方面分析,除了將五帝時代的下限仍定在龍山時代以外,主要是將五帝時代的上限定在距今5500年前后的仰韶文化后期:
五帝的時代究竟相當于考古學上的哪個時代,假如這個判斷(指二里頭文化更像是夏文化——郭注)沒有大錯,那么五帝時代的下限應是龍山時代。
五帝時代之始,戰(zhàn)爭連綿不斷。這種情況只有在社會財富有所積累,社會分化日趨尖銳的情況下才能發(fā)生。從考古學文化來看,這是仰韶后期即相當于公元前3500年以后的事,所以五帝的時代上限應不早于仰韶時代后期。④
有關五帝時代的年代研究,又以考古學分期與文獻記載五帝時代的階段劃分這兩者的對應最切中要害。其也見于蘇秉琦先生的一段論述:
按照古史傳說,五帝的時代又可分為兩大階段,黃帝至堯以前是第一階段,堯及其以后是第二階段。先秦儒家言必稱堯舜,《尚書》就是從《堯典》開始編纂的。墨家常是虞夏商周連稱,把堯舜的歷史同三代相聯(lián)系而與以前的歷史相區(qū)別。問題是這兩個階段能否同考古學文化相對照。仰韶時代與龍山時代之間確實有一個明顯的變化,無論從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的發(fā)展,社會的分工與分化,還是從文化區(qū)系的重新組合等各方面都看得出來。④
以彩陶為主要特征之一的仰韶文化及以其為代表的仰韶時代,以黑陶為主要特征之一的龍山文化及以其為代表的龍山時代,這兩個時代的劃分,是中國近百年來史前考古研究最重要的成果⑤。雖然對仰韶文化與龍山文化的關系經過了“東西二元對立說”到前后承襲、區(qū)域劃分又相互影響等認識的不斷深化,但將中國新石器時代最繁榮時期以大約距今5000年為界劃分為兩個大的時代是明確無疑的⑥。以此與文獻記載的五帝時代前期與五帝時代后期相對應,是從考古學研究五帝時代的前提。
這樣,關于五帝時代時間框架的考古與歷史整合的結果為:五帝時代可以分為前期和后期,即以黃帝為代表的前期與以堯舜為代表的后期??脊艑W上大約以距今5000年為界,距今5000年前的仰韶時代后期和距今5000年后的龍山時代,即為五帝時代前期與后期在考古學上的反映。
以仰韶文化后期作為五帝時代的上限,以仰韶時代與龍山時代的考古學分期將文獻記載中古史傳說五帝時代前后期的線索明朗化,為五帝時代歷史的研究建立了科學的時間框架,同時由于理順了這一整合研究的時代順序,頭緒極其繁雜的五帝時代也由此向系統(tǒng)化方向邁進了一大步。
五帝時代的時間框架確定后,五帝時代的空間框架和時代特點,即諸多有影響的部族和代表人物的分布地域,他們的活動軌跡和相互關系,就成為用考古材料復原五帝時代歷史的重頭戲。
關于上古時期主要部族的分布,有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徐旭生、蒙文通等治古史家依古史傳說提出史前三大集團的劃分。三大集團指中原華夏(河洛)、東方夷族(海岱)和南方蠻族(江漢)⑦。之后蘇秉琦先生對其著述甚多。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蘇秉琦先生在研究中原地區(qū)與東南地區(qū)文化關系時,從考古學文化方面提出過中原地區(qū)后期“仰韶文化”、魯南蘇北“青蓮崗—大汶口”諸文化和江漢間“屈家?guī)X文化”三個文化區(qū)的劃分及相互交流,應是受到此前史學前輩們的啟發(fā)⑧。當時還尚未提到長城地帶的北方地區(qū)。不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蘇秉琦先生在創(chuàng)建考古學文化區(qū)系類型理論,將中國人口密集地區(qū)的古文化劃分為六個大區(qū)時,已將“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地區(qū)”納入其中,并赫然列于六大區(qū)之首,雖然當時紅山文化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尚剛剛露頭⑨。蘇先生還倡議吉林大學與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在古史傳說有黃帝與炎帝、蚩尤活動記載的桑干河上游選點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了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與紅山文化共出的遺存⑩。
此外,蘇先生還回憶其與梁思永先生的一次有關“三集團”劃分的對話。梁先生說自己有不同于徐旭生先生的“三集團”想法,可惜當時未再深入談出它的具體內容。從梁先生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在西遼河流域調查時,特別關注赤峰地區(qū)和錦西沙鍋屯遺址彩陶遺存的發(fā)現(xiàn)和由此而生的長城南北文化的接觸,并把此現(xiàn)象與古史傳說相結合的思路推測[11],梁先生的“三集團”說很可能包括了長城以北地區(qū)。
所以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牛河梁遺址剛一發(fā)現(xiàn),蘇先生在提出中華五千年文明曙光的同時,就將紅山文化及其與仰韶文化的北南關系,作為以考古學為依據研究五帝時代歷史的一個突破口,以北方區(qū)與中原區(qū)、東南區(qū)為五帝時代諸代表人物和部族活動的三個主要區(qū)域,并從這三大區(qū)諸考古學文化之間的交流中尋找五帝時代諸代表人物和部族的活動軌跡:“關中華山下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冀西北桑干河上游三種不同淵源文化相匯合——大凌河上游紅山文化后期壇廟冢(文明火花)——河套出現(xiàn)酉瓶與斝(原始鬲)銜接形成如甲骨文所示三部曲——晉南陶寺大遺址文化多源性,反映源于西北方古文化系與源于東南方古文化系之間的大熔合。其時、地、文化面貌與傳統(tǒng)史學五帝本紀相符合,從距今六千年到距今四千年間先史考古與文獻史料匯合?!盵12]
“七千年前華山腳下的仰韶文化,沿太行山向北發(fā)展,與遼西大凌河流域的紅山文化碰撞,又同河套文化結合,三個原始文化結合在一起,又折回到晉南,就是陶寺,在晉南與東南沿海、西部地區(qū)結合在一起?;蛘哒f,華山一個根,泰山一個根,北方一個根,三個根在陶寺結合,這就是五帝時代的中國?!盵13]
結合蘇先生在其他文章中的有關論述,對以上觀點可再作三個方面的解讀:
第一,五帝時代諸代表人物和部族的活動地區(qū)即五帝時代的空間框架,中原是主要地區(qū),五帝時代前期以華山周邊為中心、五帝時代后期以晉南陶寺為中心(華山一個根);與之并立的有東方的大汶口文化到山東龍山文化,和東南方的凌家灘、崧澤文化到良渚文化,以及屈家?guī)X文化到石家河文化(泰山一個根);此外還將相當于五帝時代前期的紅山文化和相當于五帝時代后期的河套地區(qū)史前文化為代表的北方納入視野(北方一個根)。這就是說,五帝時代主要族屬及諸代表人物的活動范圍遠不限于中原地區(qū),不僅包括東方和東南地區(qū),還包括東北南部的西遼河流域和其以西的“三北”(指冀北、晉北、陜北與內蒙古中南部地區(qū))地區(qū)。
第二,五帝時代又是各人群及其文化接觸交流十分活躍的時期?!吧褶r氏衰,諸侯相侵伐”(《史記·五帝本紀》)就是對前五帝時代(神農氏時代)和五帝時代兩個不同發(fā)展階段的時代交替、一個新時代開始及這個新時代特點(多區(qū)域多文化交匯頻繁,形式多樣)的概略而又準確的描述??脊艑W上的印證是:從仰韶時代后期始各地區(qū)考古學文化形成以個性為主又頻繁交匯、相互吸收的態(tài)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導致龍山時代時諸考古學文化的共性大為增加,中華文化共同體得以最初實現(xiàn)。這其中,紅山文化與仰韶文化的北南交匯,西北與東南的交匯為五帝時代文化交匯的主流。
第三,交匯的導向是先由中原影響四周為主,從仰韶文化后期開始,以四周(西北及東南)向中原匯聚為主。蘇先生形象地比喻為“由光、熱等向四周放射”到“車輻聚于車轂”[14],具體就是“三個根在陶寺結合”。
這樣,從考古學看五帝時代的空間框架和時代特點,不僅擴大了五帝時代諸代表人物和集團的分布范圍,而且也使他們的活動軌跡多有可尋。所以蘇秉琦先生說:“當我們提出,從華山腳下延伸到大凌河流域和河套地區(qū),再南下到晉南,這一古文化活動交流的路線時,我們并沒有引《五帝本紀》,但卻與《史記》記載相同,我們是從考古學角度提出自己的觀點,再去對照歷史傳說,就可以相互印證,這不是生搬硬套的比附,而是有機的結合。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歷史與考古的結合終于找到了一條理想的通路。”[15]
至于五帝時代主要部族的諸代表人物與考古學文化的對應,則是一個更為敏感的題目,但也不是沒有線索可尋。
依考古學文化區(qū)系類型理論,各大區(qū)系考古學文化所代表的部族集團大都是同步發(fā)展的,同時又有不平衡的一面,各區(qū)系諸考古學文化所起的作用也不是等同的,而是有主有次、此消彼長的。在諸多考古學文化中尋找和分辨主要、甚至更主要的考古學文化和他們的中心遺址,與史書所記五帝時代諸代表人物相比對,是較為有效的途徑從而更能接近于歷史真實。
目前從考古學上可確認的與五帝時代有關的三大地區(qū)的主要考古學文化大都已顯現(xiàn),即相當于五帝時代前期的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中原地區(qū)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海岱地區(qū)的大汶口文化早中期,長江下游的凌家灘—崧澤文化;相當于五帝時代前后期之間和五帝時代后期的大汶口文化晚期、龍山文化、良渚文化、屈家?guī)X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紅山文化、良渚文化、中原和“三北”地區(qū)龍山文化都已找到各自的中心遺址即牛河梁遺址、良渚遺址、陶寺遺址和石峁遺址。華山腳下的西坡遺址、泰山南麓的大汶口遺址、長江下游的凌家灘遺址和長江中游的石家河遺址[16],也都接近于該文化中心遺址的規(guī)格。紅山文化的“壇廟冢”“玉龍鳳”和大汶口、崧澤、屈家?guī)X諸文化的“鼎豆壺”以及良渚文化的“鉞璧琮”組合,分別由西遼河流域和東南地區(qū)向中原地區(qū)匯集,長期成為中國傳統(tǒng)禮制的典型載體;“三北”地區(qū)也被認定為是中華古文化代表性化石——三袋足器的發(fā)源地[17],這些都表明,中原地區(qū)以外的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東方的大汶口文化、環(huán)太湖地區(qū)的良渚文化、長江中游的屈家?guī)X文化和石家河文化以及“三北”地區(qū)的龍山文化,在五帝時代都絕非配角。
就紅山文化來說,有依據女神廟的黃土塑像聯(lián)想到女媧氏“摶黃土作人”的故事,有以紅山文化多龍蛇形象與蚩尤的字意相聯(lián)系,有將牛河梁發(fā)達的宗教祭祀遺跡推定為顓頊的“絕地天通”,更有以為紅山文化即“商先文化”[18]。這其中尤以證明五帝時代前期諸代表人物如黃帝族在北方活動記載的可信性最為緊要。
關于五帝時代前期代表人物的活動地域,一般限于從中原地區(qū)尋找。不過老一輩史學家已注意到古史記載黃帝族的活動多與北方地區(qū)有關,如黃帝族有著“往來遷徙無常處”的習俗,黃帝與炎帝、蚩尤戰(zhàn)于華北平原北部的涿鹿之野,以及周初封黃帝之后于燕山腳下的薊等[19]。紅山文化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正為此提供越來越多的考古學證據,如:紅山文化與仰韶文化北南交匯導致規(guī)模宏大的祭祀建筑群出現(xiàn)從而使遼河流域在中華文明起源進程中“先走一步”的觀點,紅山文化在精神領域的眾多創(chuàng)造發(fā)明和作為中國禮制一個重要源頭,以及與此有關的紅山文化女神像為中華“共祖”,紅山文化為中華古文化“直根系”的觀點[20]0,還有經多年考證終可論定的紅山文化發(fā)達的熊崇拜等[21]。所以蘇秉琦先生說:“黃帝時代的活動中心,只有紅山文化的時空框架可以與之相應?!盵20]
紅山文化還是一個神權至上的社會,這又同古史傳說中顓頊帝“絕地天通”的記載相吻合。不過據研究,除紅山文化而外,良渚文化也有發(fā)達的通神玉器和祭祀遺址。就是仰韶文化,其彩陶和小口尖底瓶有的也不是一般生活用具,而是巫者專用的神器,說明這三大區(qū)諸考古學文化有著共同的思想觀念和走向文明的共同道路。就如張光直先生所說,除了生產力的發(fā)展,通神獨占取得政治權力是進入文明社會的主要動力[23]。所以,古史所記顓頊的宗教改革,首先不是一個人甚至一個部族的活動問題,而是五帝時代特別是五帝時代前期的一個重要時代特點。
關于五帝時代后期考古與古史傳說的研究成果,多位學者都認為陶寺文化為陶唐氏堯的遺存[24]。然而陶寺遺址體現(xiàn)出的多元性文化的綜合體性質,可能表明陶寺文化所包括的部族并不單一。舉例如下:
大汶口文化晚期陶禮器在陶寺早期墓葬中大量出現(xiàn)[25]。聯(lián)系舜繼堯位要“之”(到)中國,見《孟子·萬章上》:“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又有舜為東夷人的記載,即《孟子·離婁章句下》:“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闭f明舜可能來自東方。所以有學者認為大汶口文化即虞舜文化,是可信的[26]。
陶寺墓地還常有良渚文化特有的玉琮和石俎刀出現(xiàn),良渚文化所在的江浙地區(qū),多有夏禹傳說,如《國語·魯語》“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墨子·節(jié)葬下》“禹東教乎九夷,葬會稽之山”,《史記·夏本紀》“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等。所以有學者以為良渚文化即先夏文化[27],陶寺墓地所見良渚文化因素可能與夏人由東南進入中原地區(qū)有關。良渚遺址近年又發(fā)現(xiàn)了以防水和導水相結合的封閉式城墻、堤壩、溝泗和碼頭等規(guī)模宏大又相當完整的水利系統(tǒng)[28],良渚古城發(fā)掘者還提出良渚文化中心所在的余杭,原名“禹航”,傳說是大禹治水在此停航登陸之地[29],這些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五帝時代后期大禹治水傳說的越趨接近,正在為良渚文化即先夏文化找到更有說服力的證據。
與東南地區(qū)相對的西北方向的“三北”地區(qū),在大約四五千年前,也是一個文明火花迸發(fā)的地帶。標志有二:一是實現(xiàn)了由小口尖底瓶向三袋足器的最初演變,并從晚期小口尖底瓶和早期斝鬲形制與甲骨文“丙”“酉”等象形字的雷同中找到了殷墟卜辭干支文字初創(chuàng)時的物證,從而“三北”地區(qū)作為三袋足器的起源地而被視為龍山時代形成的“風源”所在[30];二是以石峁巨型石城址為代表的“三北”地區(qū)石城址群的發(fā)現(xiàn),使這一風源更為強勁[31]。近年,研究者因石峁古城的發(fā)現(xiàn),紛紛與五帝時代諸代表人物相比附,但從時代和地域來看其與文獻記載都難以對應,尚待更有說服力的論證。
最后再談到五帝時代的中原地區(qū)。除了陶寺遺址與五帝后期的陶唐氏堯文化有關以外,遺址密集分布、堆積豐厚且工作成果積累甚多的仰韶文化,特別是仰韶文化后期,雖然尚待發(fā)現(xiàn)如牛河梁、良渚那樣的超中心聚落,但在這方面已有不少線索:河南省靈寶縣西坡仰韶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的大房址,包括帶回廊的特大房址(F105);甘肅省秦安大地灣由前堂、后室、左右側室甚至前廳組成的原始殿堂(F901)[32];陜西楊官寨包括壕溝、城墻在內的超百萬平方米的大型聚落遺址和墓地等[33]。新近報道鄭州地區(qū)有三重環(huán)壕、建筑址群以軸線布局的雙槐樹遺址,以及從澠池仰韶村、洛陽王灣到鄭州地區(qū)的青臺、大河村、西山古城等遺址,都有彩陶器與“鼎豆壺”組合的所謂“混合文化”的陶器群[34],顯示距今5000年前的豫西地區(qū),作為晚期仰韶文化與東南地區(qū)大汶口等文化接觸交流的前沿地帶,東西文化交匯是這一地帶諸多文明因素頻繁顯現(xiàn)的重要推動力[35],這些都預示著中原地區(qū)有可能發(fā)現(xiàn)規(guī)模更大、規(guī)格更高的聚落中心和建筑群。
為此,這里特別介紹中原地區(qū)尚未被廣泛關注的兩個文化現(xiàn)象:一是斧演化為圭的最早線索。這集中表現(xiàn)于靈寶西坡仰韶文化末期墓葬中玉斧的出土狀態(tài)。該墓地已發(fā)掘墓葬中,有10座墓出土長條形玉斧(鉞)16件,其中9座墓共13件斧鉞非斧鉞通見的橫置,而一律為與身體方向一致的豎置,且刃部朝上,刃部都沒有使用痕跡,穿孔及周圍也沒有捆綁摩擦痕跡[36]。平首圭來自玉斧,豎置的玉斧就是向玉圭演化的前奏。而圭既是玉禮器中的重器,又是傳承力最強的玉禮器;所以圭的出現(xiàn)是玉器發(fā)展史上具有標志性的事件;中原地區(qū)可能是圭起源最早的地區(qū)。二是漢中鄭南縣龍崗寺墓葬隨葬的兩件玉刀,體起中棱并在近頭端改作斜棱,已顯露戈的特征[37]。說明戈作為中國上古時期特有的武器和禮器,其最初起源地也可能與中原地區(qū)有關。
所以,五帝時代的中原大地,不僅是眾多重要文明因素的原生地,同時作為匯聚周鄰各地文化精華的熔爐,又表現(xiàn)出強大的吸引力和包容性,是五帝時代諸多部族和代表性人物活動的重地。還有仰韶文化與周邊文化的關系,以與紅山文化最為密切,仰韶文化與紅山文化在桑干河上游的南北交匯,被視為與文獻記載五帝時代前期諸代表人物“戰(zhàn)于涿鹿之野”的歷史性事件有關。如蘇秉琦先生所言:“當仰韶與紅山一旦進一步結合起來,中國文化史面貌為之一新?!盵38]又回憶起2005年河南博物院在鄭州召開“文明起源與五帝時代——考古與歷史的整合”會期間,鄭州大學李民先生曾同筆者談到,蘇秉琦先生將五帝時代分為以黃帝為代表的前期和以堯舜為代表的后期,從文獻記載看確有道理,因為《尚書》有關五帝的記載確與《史記》有所不同,是從堯舜開始的,會后李民先生又撰文以為,黃帝部族可能是由中原北上到燕山以北又南下中原的,這也是值得進一步討論的觀點[39]。
從以上論述可見,中國史前考古近30年來的一項主要成果,就是證實了中國歷史上確有一個五帝時代。這一時代的特點,是各區(qū)域諸考古學文化以發(fā)展個性為主并頻繁交匯,導致最初文化共同體的形成。其間影響中華歷史命運的一個重大抉擇是,雖然各區(qū)域諸考古學文化和他們所代表的五帝時代諸代表人物和部族之間的文化傳統(tǒng)和經濟類型并不相同,有的還差異甚大,但他們并未分道揚鑣,而是向一起匯聚。先在“文化認同”基礎上實現(xiàn)了“認同的中國”,從而為夏商周三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理想的中國”,以及秦漢大帝國的建立和中華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現(xiàn)實的中國”奠定了第一塊基石。所以,五帝時代作為中華文明史的肇始期,既是開始走向文化一統(tǒng)的時代,也是中華傳統(tǒng)初現(xiàn)的時代,還是中國歷史上內容最為豐富多彩的一個偉大時代,更是急需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攜手合作、大書特書的一個時代。
注釋
①歷史學家李玄伯說過:“用載記來證古史,只能得其大概,……要解決古史,唯一的方法就是考古學?!币娎钚骸豆攀穯栴}的唯一解決方法》,《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3期(第一卷)。②郭大順:《追尋五帝》,遼寧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郭大順:《考古追尋五帝蹤跡——蘇秉琦主編〈中國通史,遠古時代〉學習筆記》,北京大學校慶漢學國際學術討論會:《文化的饋贈——漢學研究國際會議論文集·考古學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郭大順:《“考古追尋五帝蹤跡”緒論》,《中原文物》2006年第3期。③宋?。骸冻揭晒拧叱雒悦!罚?996年5月16日在夏商周斷代工程會議的發(fā)言提綱),《光明日報》1996年5月21日。④以上所引均見蘇秉琦主編《中國通史·第二卷·遠古時代》序言,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⑤嚴文明:《龍山文化與龍山時代》,《文物》1981年第6期,收入嚴文明著《史前考古論集》,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4-34頁;張忠培:《仰韶時代——史前社會的繁榮與文明時代的轉變》,《故宮博物院院刊》1996年第1期,收入張忠培著《中國考古學:走向與推進文明的歷程》,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196頁。⑥裴文中:《中國史前時期之研究》,商務印書館1948年版;陳星燦:《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的早期研究》,收入嚴文明主編《中國考古學研究的世紀回顧——新石器時代考古卷》,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⑦蒙文通:《古史甄微》,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科學出版社增訂本1960年版,第20、37-127頁。⑧蘇秉琦:《關于仰韶文化的若干問題》,《考古學報》1965年第1期;蘇秉琦:《山東史前考古》,收入《山東史前文化論集》,齊魯書社1986年版。以上兩文分別收入《蘇秉琦文集》(二),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202頁、312-314頁。⑨蘇秉琦:《建國以來中國考古學的發(fā)展——在北京市歷史學會、中國歷史博物館舉辦的紀念中國共產黨六十周年報告會上的講話》,《史學史研究》1981年4期,收入《蘇秉琦文集》(二),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282-287頁。⑩張家口考古隊:《一九七九年蔚縣新石器時代考古的主要收獲》,《考古》1981年第2期。[11]梁思永說:“長城南北幾個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文化系統(tǒng)的相對的時代關系確定之后,我們才能腳踏實地地去作對比上古史與考古學發(fā)現(xiàn)的工作?!绷核加溃骸稛岷硬椴桓蓮R等處所采集之新石器時代石器與陶片》,《梁思永考古論文集》,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44頁。[12]蘇秉琦:《從中國文化起源到中國文明起源(提綱)》,《華人·龍的傳人·中國人——考古尋根記》,遼寧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01頁,收入《蘇秉琦文集》(三),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126頁。[13]蘇秉琦:《現(xiàn)階段煙臺考古——在第一次環(huán)渤海考古座談會上的講話》,收入《蘇秉琦文集》(三),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119頁。[14]蘇秉琦:《華人·龍的傳人·中國人——考古尋根記》,《中國建設》1987年第9期,收入《蘇秉琦文集》(三),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127-129頁。[15]蘇秉琦:《文化與文明》,《遼海文物學刊》1990年1期;收入《蘇秉琦文集》(三),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74-79頁。[16]方勤,蔡青:《石家河王國的玉器與文化》,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等編:《夏商時期玉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7頁。[17]蘇秉琦:《蔚縣三官考古工地座談會講話要點》(1982年),收入《蘇秉琦文集》(二),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18]干志耿,孫守道:《關于牛河梁之行的通信》,《北方文物》1992年第3期;陸思賢:《紅山裸體女神像為女媧考》,《北方文物》1993年第3期;藺新建:《紅山文化與古史傳說》,《北方文物》1987年第3期;張博泉:《對遼西發(fā)現(xiàn)五千年前文明曙光的歷史蠡測》,《遼海文物學刊》1987年第2期;干志耿,陳連開:《商先起源幽燕說》,《歷史研究》1985年第5期;付朗云:《牛河梁女神廟族屬考》,《北方文物》1993年第1期。[19]呂思勉先生以為炎黃之戰(zhàn)是主農耕與主游牧二習性不同民族間的戰(zhàn)爭,見呂思勉:《三皇五帝考》第八節(jié)《炎黃之爭考》,《古史辨》第七冊中編,開明書店版,第366-367頁。[20]0郭大順:《為什么說紅山文化是中華古文化的“直根系”》,《遼寧師范大學學報(文史哲版)》,2016年第2期。[21]《蘇秉琦文集》(三),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7、141、181、182、316頁;郭大順:《豬龍與熊龍》,《鑒賞家》,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年夏季號。[20]蘇秉琦:《論西遼河古文化——與赤峰史學工作者的談話》,《北方民族文化》1993年增刊,收入《蘇秉琦文集》(三),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74-79頁。[23]蘇秉琦:《關于重建中國史前史的思考》,《考古》1991年第12期,收入《蘇秉琦文集》(三),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175-184頁;張光直:《仰韶文化的巫覡資料》,收入《中國考古學論文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36-150頁。[24]田昌五:《先夏文化探索》,收入《文物與考古論集》,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第99-102、104-105頁;王文清:《陶寺遺址可能是陶唐氏文化遺存》,收入《華夏文明》,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6-123頁;俞偉超:《考古研究所四十年研究成果展覽筆談》,《考古》1991年1期。[25]高煒:《汾河灣旁磬和鼓——蘇秉琦先生關于陶寺考古的論述》,收入《蘇秉琦與當代中國考古學》,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66頁。[26]劉敦愿:《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臺灣)允晨文化出版社1994年版,第487-497頁;又見劉敦愿:《山東寧陽堡頭大汶口墓地和有虞氏關系問題的探索》,收入《大汶口文化討論文集》,齊魯書社1979年版,第219-236頁。[27]陳剩勇:《東南地區(qū):夏文化的萌生與崛起——從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主要文化圈的比較研究探尋夏文化》,《東南文化》1991年第1期。[28]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杭州市良渚古城外圍水利系統(tǒng)的考古調查》,《考古》2015年第1期。[29]劉斌:《尋找消失的王國——良渚遺址的考古歷程(良渚古城發(fā)現(xiàn)記)》,收入《慶祝張忠培先生八十歲論文集》,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8-170頁。[30]蘇秉琦,《談“晉文化”考古》,收入《文物考古論集》,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49-50頁,又收入《蘇秉琦文集》(三),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6頁。[31]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榆林市文物考古勘探工作隊,神木縣文體局:《陜西神木縣石峁遺址》,《考古》2013年第7期。[32]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河南靈寶西坡遺址105號仰韶文化房址》,《文物》2003年8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河南靈寶西坡遺址廟底溝類型兩座大型房址的發(fā)掘》,《考古》2015年5期;甘肅省文物工作隊:《甘肅秦安大地灣901號房址發(fā)掘簡報》,《文物》1986年2期。[33]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陜西高陵縣楊官寨新石器時代遺址發(fā)掘簡報》,《考古》2009年第7期。[34]梁思永:《小屯龍山與仰韶》,《梁思永考古論文集》,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97頁;夏鼐:《河南成皋廣武區(qū)考古紀略》,《科學通報》1951年第7期(第2卷),收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輯:《夏鼐文集》(上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344-350頁。[35]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編著:《洛陽王灣——田野考古發(fā)掘報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張玉石《西山仰韶城址及相關問題研究》,收入許倬云,張忠培主編:《中國考古學的跨世紀反思》(上冊),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75-194頁。[36]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靈寶西坡墓地》,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37]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編著:《龍崗寺——新石器時代遺址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38] 蘇秉琦:《紀念仰韶村遺址發(fā)現(xiàn)六十五周年》(代序言),《中原文物特輯》1986年版。[39]李民:《黃帝的傳說與燕文明的淵源》,《中原文物》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