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藝平,鐘 婕
(1.2.廣西藝術(shù)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2)
作為壯族人民集體口頭創(chuàng)作的、古老而恢宏的創(chuàng)世史詩,《布洛陀》以詩歌的形式頌揚了壯族始祖布洛陀開天辟地、樹立規(guī)范倫理道德、引導(dǎo)人民祈愿和追求幸福的豐功偉績?!恫悸逋邮吩姟钒N了多方面、深層次的壯族文化內(nèi)核,包括壯族人民的精神信仰、倫理道德、思想觀念,等等,在壯族文化中具有文化符號的象征意義,是壯族文化的“百科全書”[1]。2012年7月,廣西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發(fā)行《布洛陀史詩》(壯漢英對照),是少數(shù)民族優(yōu)秀文化譯介的里程碑。這一譯本問世前后,國內(nèi)不少翻譯研究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布洛陀》的英譯進行了多角度探討,如黃中習、陸勇[2],黃中習[3-4],王治國[1],周艷鮮[5],劉萱、黃中習[6],等等??v觀以往研究,均是從生態(tài)哲學、跨文化傳播、漢壯英語言差異等宏觀角度進行的對比研究。
由語言學家韓禮德教授(Halliday M.A.K.)創(chuàng)立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自創(chuàng)立之日起就致力于理論指導(dǎo)實踐。自20世紀60年代起,就有學者將該理論應(yīng)用于翻譯研究,其中包括Catford[7]20,Hatim and Mason[8]38、Bell[9]16,Baker[10]4-5等。近年來,我國也有不少語言學者從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方面開展翻譯研究,成果斐然,如張美芳[11]15、黃國文[12]、王東風[13]23等。本研究嘗試將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應(yīng)用于民歌翻譯,主要是將該語言學理論框架下的“語法隱喻”(grammatical metaphor)概念應(yīng)用于壯民族史詩《布洛陀史詩》的英譯文分析。由于史詩體量較大,囿于篇幅且為方便論述,本研究只選取頭部分章節(jié)作為論述的語料。
本研究所運用的“語法隱喻”(grammatical metaphor)概念由韓禮德在其專著《功能語法導(dǎo)論》[14]321中首先提出。需要注意的是,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框架下的語法隱喻概念與認知語言學中的“隱喻”概念完全不同,不可混淆。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理論框架中,語法隱喻根據(jù)純理功能(metafunction)可以分為3類,即概念語法隱喻(ideational grammatical metaphor)、人際語法隱喻(interpersonal grammatical metaphor)和語篇語法隱喻(textual grammatical metaphor)。在實際指稱中,可略去“語法”,簡稱概念隱喻(ideational metaphor)、人際隱喻(interpersonal metaphor)和語篇隱喻(textual metaphor)。
在實際語言運用中,相同的意義可以使用不同的表達方式來呈現(xiàn)。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闡釋視野下,當同一個意義用不同的語法結(jié)構(gòu)來呈現(xiàn),則其中的一個就可能為語法隱喻。例如:
(1)A:“Open the window, please!”/B:“Yes, I′ll open it right away.”
(2)A:Would you open the window?/B:“Yes, I′ll open it right away.”
在以上兩組對話中,例(1)被稱為“一致式”(congruent form),而例(2)被稱為 “隱喻式”(metaphorical form),也即該句為語法隱喻。Thompson 認為,“一致式”指的是“更貼近客觀世界”的表現(xiàn)形式,而當某個“詞匯語法”(lexico-grammatical)形式不是用于表達它慣常表達的意義時,這樣的表達形式則為“語法隱喻”[15]222-223。根據(jù)這一定義,可以分析為什么以上例子可以區(qū)分為“隱喻式”和“一致式”。眾所周知,不同的語法結(jié)構(gòu)具有不同的表意功能。祈使句通常用來表達請求、命令、警告、給予等意義,而陳述句則一般陳述事實或是提供信息。以上例子的回答都是陳述句“Yes, I′ll open it right away”。由此可以推斷出,前文的目的為請求或是命令“打開窗戶”,而不是在陳述事實或提供信息。而例(1)正是使用了表達請求或命令含義的祈使句,因此為“一致式”。而例(2)用疑問句的形式表達了“請求”的意味,因此為“隱喻式”。
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框架下的語法隱喻分為概念隱喻、人際隱喻和語篇隱喻。下面舉例說明這3類語法隱喻。
概念隱喻源自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中的概念純理功能[14-16],與該純理功能中的“及物性”(transitivity)指涉的“過程類型”(process type)有關(guān)。例如:
(3)Great changes have taken place in the small town for the past decade.
(4)The past decade has witnessed great changes in the small town.
在這個例子中,兩個例句表達的意思都是“過去10年這個小鎮(zhèn)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也就是同一個意思由不同的語法結(jié)構(gòu)來表達。根據(jù)前文提到的關(guān)于語法隱喻的定義,例(3)更貼近客觀世界,因為“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個意義是由表示動作的“take place”物質(zhì)過程(material process)來體現(xiàn)的。而例(4)則用了靜態(tài)動詞 “witness”表現(xiàn)心理過程(mental process)?,F(xiàn)實中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在例(4)中成為靜態(tài)的現(xiàn)實。因此,從表達“過去10年這個小鎮(zhèn)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個意義上說,例(4)為隱喻式,例(3)為一致式。
人際隱喻這一概念來自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中的人際純理功能,主要與“語氣”(mood)和“情態(tài)”(modality)相關(guān)。例如:
(5)百川東到海,何時復(fù)西歸?——漢·無名氏《長歌行》
(5a)All rivers flow into the east sea.They never flow back to the west.
(5b)All rivers flow into the east sea.When had they ever flown back to the west?[17]218
此例中,“何時復(fù)西歸”是反詰問句,表達的是“永不復(fù)西歸”的絕對含義。譯文(5a)將原文轉(zhuǎn)譯為含有絕對否定詞“never”的陳述句,即原文的反問語氣在譯文中變成了陳述語氣。由此,將這種體現(xiàn)在語氣方面的語法隱喻變?yōu)槿穗H隱喻。
語篇隱喻源自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語篇純理功能,主要指涉“主位結(jié)構(gòu)”(Thematic Structure)中的主位體現(xiàn)情況。例如:
(6)他什么時候走的,我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們也不知道。
(6a)Where he had been and where he would come back, we could not tell.
(6b)We could not tell where he had been nor when he would come back.
從主位結(jié)構(gòu)的角度分析,例(6)中文原文的主位結(jié)構(gòu)為“他什么時候走的”和“他什么時候回來”,為有標記主位[14-15]。譯文(6a)中,兩個主位合二為一,作為主位的成分是被投射的部分,也是有標記主位。譯文(6b)的主位則是“we”,為無標記主位,其余部分為述位。而(6b)整個句子從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概念純理功能的及物性過程類型來看,是“心理過程”,原文的被投射部分成為述位的一部分(where he had been nor when he would come back)。由此可以看出,譯文(6a)為一致式,而譯文(6b)是隱喻式。將這種涉及主位結(jié)構(gòu)的語法隱喻變?yōu)檎Z篇隱喻。
《布洛陀史詩》是根據(jù)《布洛陀經(jīng)詩》和《壯族麼經(jīng)布洛陀影印譯注》整合而成,內(nèi)容包括序詩“請主神”和“請眾神”,以及“造天地”“造人”“造萬物”“稻作之源”“制度與人文”“抗擊自然災(zāi)害”“童靈的覺醒”“祖王和罕王”“解冤”“贖魂”和“獻酒祈?!钡?1章[18]1。該史詩是壯族人民集體的文化記憶,折射了壯族先民的信仰觀念、生活哲理、道德觀念、文化心理、感情體驗、行為方式和功利追求。描述的是壯族先民從原始社會到文明時代、由晚期原始社會過渡到有階級分化、秩序行程初始時期的宏偉而生動的圖景?!恫悸逋邮吩姟?壯漢英譯本)是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壯族典籍英譯研究——以布洛陀史詩為例”的研究成果之一。綜觀譯本文本,譯者基本上是在“傳神達意”的典籍翻譯標準[2]作為思想指導(dǎo)下,順應(yīng)現(xiàn)代漢語譯文的行文結(jié)構(gòu)進行英譯,翻譯策略主要是順譯,使得譯文通俗化也盡量保持原典的民俗文化意蘊。為了盡可能保留原典的民族文化內(nèi)涵,《布洛陀史詩》(壯漢英譯本)包含了大量的注釋。本研究的譯例分析只選取正文詩行。作為民族史詩,《布洛陀史詩》除了具有敘事的表意功能,還具有表情的美學功能。這“情”的表達就體現(xiàn)在遣詞造句和語言所蘊含的語氣情態(tài)中。下面就從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語法隱喻視角來“描述”和解讀這部壯民族偉大史詩英譯文在字里行間透露的美學意蘊。
概念隱喻建立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的概念元功能的基礎(chǔ)上,涉及概念元功能的過程類型。簡單地說,是用言語描述事件、事物、過程等客觀對象。概念元功能中過程類型分為物質(zhì)過程、心理過程、關(guān)系過程、行為過程、言語過程和存在過程6類。在言語表達中涉及過程類型變化的現(xiàn)象,稱為概念隱喻?!恫悸逋邮吩姟?壯漢英譯本)的序詩部分介紹了壯族人民信奉的諸神,分為“請主神”和“請眾神”兩部分。序詩的英譯基本采用了順譯的翻譯策略,英文的語序基本與漢語詩行保持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請主神”的部分有如下幾句詩行:
(7)創(chuàng)造白天和黑夜,
It is Baeuqloxdoh who makes day and night,
創(chuàng)造蒼天和大地。
It is Baeuqloxdoh who creates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18]2
“請主神”一共十七行詩,陳述的主旨實際上就囊括在此例中的兩句詩行,也即“布洛陀是壯族人民信奉的主神,是開天辟地的主神”。這兩句漢語詩行承接上文省略了主語“布洛陀”,但是可以清楚地知道,兩句漢語詩行過程類型都是物質(zhì)過程,謂語都是實義動詞,也即,都是“主神布洛陀實施了什么行為”的模式,呈現(xiàn)的是動態(tài)過程,體現(xiàn)的是主神布洛陀開天辟地的“前所未有”,看似平淡的“創(chuàng)造”二字,實則蘊含著豪邁和崇敬。但是,相應(yīng)的英譯文則都變成了強調(diào)句,使用了“it”作為主語,系動詞作為謂語,句子的過程類型變成了關(guān)系過程。也就是說,英譯文突出了“開天辟地”是“布洛陀”而非其他主體的壯舉,從英譯文句式的句法功用來說,體現(xiàn)了強調(diào)的意味,從序詩的整體結(jié)構(gòu)看,這兩句詩行過程類型的“與眾不同”也傳遞出頌揚“布洛陀”主神無所不能的美學形象意蘊。
在第一章“造天地”中,“布洛陀”請來天王修造天地。
(8)天王辛苦來修造。
It is the God of Heaven that takes pains with his work.[18]19
此例中,漢語詩行的過程類型是物質(zhì)過程,是對天王修造天地的勞苦功高的詠嘆,但“主-謂”結(jié)構(gòu)的平鋪直敘僅依靠“辛苦”這一狀語來襯托,頌揚的韻味顯得單薄。相應(yīng)的英譯文改換句式為強調(diào)句,句子過程類型變成了關(guān)系過程。突出了“天王”的主體地位,更強調(diào)了“勞苦功高”??梢哉f,譯文對原文內(nèi)涵的挖掘和詮釋正是經(jīng)由句式過程類型的轉(zhuǎn)換,做到了淋漓盡致。
語言具有表達講話者身份、地位、態(tài)度、動機及對事物的判斷、推斷和評價的功能。這一功能稱為“人際功能”,主要與情態(tài)和語氣相關(guān)。與語言的人際功能相關(guān)的語法隱喻稱為人際隱喻。韓禮德先生將人際隱喻分為情態(tài)隱喻和語氣隱喻[16]298。簡而言之,將情態(tài)和語氣用不同的形式來表達,就是人際隱喻。實際上,作為敘事史詩的《布洛陀史詩》(壯漢英譯本)涉及情態(tài)和語氣表達的詩行很少,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諸神或是長者“獻計策”時。例如:
(9)有個長老嘴巴快,
One of the elders is so quick-witted,
有個老者齒伶俐:
That he offers a solution to the problem:
“讓鳥飛過去叮啄,
“You can send the birds to peck the rice,
讓鼠跟著去嚙咬?!?/p>
And you can let the mice bite them back as well.”[18]62
以上詩行選自第四章“稻作之源”,講述的是壯族英雄那岑遜造出稻谷賜人間,然而稻谷栽種和儲藏在偏遠之地,運載是個大難題,于是大家請來長者合計。在此例中,引號部分的漢語譯文蘊含著“使役”的意味,如果只是為了傳達“使役”的內(nèi)涵,可以英譯為“send the birds to peck the rice, and let the mice bite them back as well.”這樣的英譯文在句式上也更貼近漢語譯文。書中英譯文將省略的主語和表示“可能”的情態(tài)動詞顯化,將人性賦予神靈,傳達出神靈與壯族人民的情誼,實則比譯為祈使句更恰當。
實際上,對語篇功能中是否存在語篇隱喻這一疑問,是由馬丁(James Martin)最先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他認為,語言中時間關(guān)系呈現(xiàn)的不同形式實際上正是語法隱喻[16]301。同時,他還提到“語法隱喻通過展開一個語篇的主位結(jié)構(gòu)和信息結(jié)構(gòu),成為組篇的工具”[16]302。簡而言之,語篇功能與主位和述位密切相關(guān),而語篇隱喻則與主位和述位的呈現(xiàn)相關(guān)。主位是話語的出發(fā)點、小句信息的起點,而述位則是新信息,是小句的核心。充當小句主位的成分同時也是小句的主語時,這樣的主位稱為無標記主位。當小句主位不是小句的主語,這樣的主位則稱為有標記主位。通常情況下,無標記主位一般用作話語的起點,而有標記主位則常常被用來強調(diào)句子的某個成分?!恫悸逋邮吩姟?壯漢英譯本)第二章“造人”講述了主神布洛陀創(chuàng)造世間萬物和人類的過程。主神初造的人類由于沒有人倫禮法的約束呈現(xiàn)種種亂象。于是四臉王被派往人間撥亂反正,造了十二輪月亮和十二個太陽。異常的天文給大地萬物生長帶來了持續(xù)多年的干旱、大風等種種異象。對于種種異常物候和景象的描述,大部分的英譯文均與漢語譯文保持一致的語序,但少數(shù)幾句詩行的英譯則呈現(xiàn)出與漢語截然不同的語序。如下面的例子:
(10)果樹三年不結(jié)果,
連續(xù)三年不收獲。
For three years fruit trees bear no fruits,
And people have no harvests at the same time.[18]26
在此例中,漢語譯文為并列的兩個句子,主位分別為“果樹”和省略的“人們”,為無標記主位;述位則分別為“三年不結(jié)果”和“連續(xù)三年不收獲”。而英譯文中,兩個小句合并為一個并列復(fù)合句,主位則分別為“for three years”和由漢譯文顯化的“people”,述位分別為“fruit trees bear no fruits”和“have no harvests at the same time”。第一個英譯文小句的主位為介詞短語構(gòu)成,為有標記主位。變化的主位和述位影響了語義流的推進,同時起到了增強語義的作用,凸顯史詩中對主神力量描摹的張力。
實際上,統(tǒng)觀全書譯文,在描述諸神施展法力開天辟地、建立秩序、匡正謬誤等方面的鋪陳中,順譯的翻譯策略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幾乎與中文一一對應(yīng)的譯文語流中,關(guān)于諸神忘我奉獻和遭遇困難險阻的描述的譯文,則主要采用了倒裝和強調(diào)句等手法。例如:
(11)修造天地年復(fù)年,
Year after year the God of Heaven does his work bitterly,
辛苦修造月連月。
Month after month he performs his duty continuously.[18]19
在此例中,兩個句子的主語都是省略了“天王”,為無標記主位,句子本身就分別為述位。在英譯文中,兩個句子的主位分別變成了“Year after year” 和“Month after month”,為有標記主位;譯文新信息的起點也由中文的“天王”變成了表示時間累積的“年復(fù)年”、“月連月”。連句的主位和述位一致的變化,強調(diào)了天王修造過程的漫長與艱辛。
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在建構(gòu)初期,就被該學派的語言學家們嘗試著應(yīng)用于翻譯研究。該理論創(chuàng)立者韓禮德教授論述了建構(gòu)基于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框架的翻譯理論,并稱之為“語言學者的翻譯理論”,同時指出,“語言學者的翻譯理論”關(guān)注的是翻譯是如何實現(xiàn)的(how things are),注重“描述”; 而翻譯者對翻譯研究的興趣則主要是翻譯應(yīng)當如何操作(how things ought to be)[19]14,注重“規(guī)范”。在翻譯實踐中,譯者通常在諸多可以或是可能表達源語意義的目的語表達方式中選擇自認為準確而合適的結(jié)構(gòu),其中涉及譯者對文本交際意圖、審美效果、文化傳遞等因素的考量。實際上,正如Thompson論述的那樣,隱喻式與一致式不分孰高孰低,至于采用哪種形式更合適,則視具體的語境而定[15]224。本研究嘗試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框架下的語法隱喻視角,從詞匯語法的層面解讀、“描述”《布洛陀史詩》(壯漢英譯本)的譯文,旨在說明該理論框架對民歌英譯的指導(dǎo)作用,也是對典籍外譯理論建構(gòu)和實踐的新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