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彪
(廣西科技師范學院,廣西 來賓 546199)
瑤族知名研究專家莫金山教授指出:“瑤族文化表現(xiàn)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在語言、教育、服飾、宗教、節(jié)日、禁忌、生產(chǎn)等方面都能看到。在這些文化現(xiàn)象中,石牌文化又是最典型、最富有民族特色的。……石牌文化是民族文化的‘百科全書’,內容包羅甚廣,涉及到瑤族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上述諸文化現(xiàn)象在石牌文化中都能找到,它是民族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抓住它就能起到管中窺豹的作用”[1]14。透過石牌文化,我們能夠感受到大瑤山瑤族社會深層厚重的民族歷史記憶及其內在豐富的文化內涵。
不同的研究視域和研究者,對文化內涵的界定存在著一定的差異,英國著名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從文化人類學的視角將文化界定為:“文化是一個復雜的總體,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人類在社會里所得到的一切能力與習慣”[2]。而我國權威工具書《辭?!穼⑽幕缍椋骸皬膹V義來說,指人類社會歷史實踐過程中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從狹義來說,指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制度和組織機構。文化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每一社會都有與其相適應的文化,并隨著社會物質生產(chǎn)的發(fā)展而發(fā)展。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是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jīng)濟的反映,又給予巨大影響和作用于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jīng)濟”[3]。石牌文化是大瑤山瑤族在長期生產(chǎn)生活實踐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特殊文化形態(tài),既是大瑤山瑤族社會政治制度和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的反映,也是大瑤山瑤族生活習俗、道德信仰、文化藝術的體現(xiàn)。
作為一種民族記憶的文化載體,大瑤山瑤族石牌的文化內涵主要呈現(xiàn)為如下5種表征形態(tài)。其一,大瑤山瑤族“石牌文化”是一種制度文化。在大瑤山瑤族社會中長期存在著一種維持該地區(qū)生產(chǎn)生活、維系社會秩序和保障社會治安的石牌制度。有關專家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大瑤山的石牌制度,是一種特殊的政治組織形式……這種政治制度,大概從明朝中葉以后直到1940年國民黨廣西當局勢力還未伸入瑤山之前,都一直延續(xù)著。由于瑤山社會歷史條件的限制,國家的組織形式未能形成,這種帶有濃厚的原始民主性質色彩的石牌制度,便擔負著類似國家機構的政治任務和軍事任務”[4]28。其二,大瑤山石牌是一種民間社會組織。大瑤山瑤族石牌的稱謂大體可從以下4個方面進行劃分:按照參加石牌的范圍,可分為總石牌(大石牌)、分石牌(小石牌);按參加石牌的村寨的數(shù)目,可分為七十二村石牌、六十村石牌、十村石牌、九村石牌等;按參加石牌的戶數(shù),分為“千八百石牌”“五百四石牌”“百八石牌”“三百九石牌”“四百八石牌”等;按設立石牌的地點,可分為“坪免石牌”“周瑣石牌”“滕構石牌”等。每一個“石牌”都是一個穩(wěn)定的民間“社會組織”,具有選舉產(chǎn)生石牌組織的領導人物“石牌頭人”,有石牌成員公認的“石牌條文”和完善的石牌議事規(guī)程。其三,大瑤山瑤族“石牌文化”是一種法律文化。無論是在封建社會時期還是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在偏遠的大瑤山瑤族缺乏國家機構的法律約束,“石牌制條例”就是維系大瑤山瑤族社會生活的“法律”[1]4,在這里“石牌大于天”的觀念深入人心,在當?shù)噩幾蹇磥?,“外面平陽大地方,有官府衙門辦事;我們瑤山地方小,不歸官府所管,怕強人惡,亂作亂為;老班就立起石牌,定下規(guī)矩。有人犯事,都按照石牌規(guī)矩來辦。”其四,大瑤山瑤族“石牌文化”是一種習俗文化。石牌制既是維系大瑤山瑤族社會穩(wěn)定的“法律”,也是規(guī)約日常生活行為的習俗,因此,石牌制又被稱為“習慣法”。在日常生活中,每逢祭祀祖先、春耕秋收、捕魚狩獵、燒山耕種等重要時段,大瑤山瑤族都會舉行“料話”儀式,以規(guī)范人們的各種行為。其五,從文化的載體來看,大瑤山瑤族“石牌文化”并不是單一的“石刻”石牌,而是一個文化復合體,包括挖掘出土石刻石牌和民間收藏布絹石牌、紙質石牌,以及流傳的“石牌歌謠”“石牌料話”文化等,而“石刻”石牌既有“有字石牌”又有“無字石牌”。
由此可見,“石牌文化”作為承載大瑤山瑤族民族記憶的重要文化表征形式,既是一種富有原始民主色彩的“政治制度”,也是大瑤山瑤族在歷史上為求得生存發(fā)展、社會安定而建立的具有規(guī)范習俗性質的“社會組織”和具有法律規(guī)約性質的民族“習慣法”,它是凸顯大瑤山瑤族社會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和制度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
作為政治制度形態(tài)的大瑤山瑤族“石牌文化”,其生成、發(fā)展、演變的歷程是大瑤山瑤族社會歷史變遷的文化記憶,是大瑤山社會政治生態(tài)的折射,集中反映了大瑤山瑤族“鄉(xiāng)土社會”與不同時期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多維關系。
1.大瑤山瑤族社會與封建王朝的“相互抗衡”
廣西是我國瑤族聚居最多的區(qū)域,在廣西大瑤山地區(qū)聚居有茶山瑤、花藍瑤、坳瑤、盤瑤、山子瑤等五大瑤族支系。在明朝以前,大瑤山基本上是處于封建王朝的“化外”之地,對于五大瑤族支系遷徙、聚居在大瑤山的時間和緣由,我們在田野調查中發(fā)現(xiàn),不同的瑤族支系、不同的村寨都有不同的說法。但目前學術界形成一個基本的共識,即明朝時期發(fā)生在大瑤山地區(qū)的“大藤峽瑤民起義”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明太祖洪武十九年至明世宗嘉靖十七年(公元1386—1538年),明王朝先后派韓雍、王守仁、蔡經(jīng)等帶兵對“大藤峽瑤民起義”進行瘋狂的鎮(zhèn)壓和剿殺。起義失敗后,有些幸存的瑤族人民被迫遷徙到杳無人煙的大瑤山山嶺河谷,躲避災難,擇地而居。此后,來自湖南、廣東、貴州以及廣西其他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陸續(xù)進入大瑤山居住,并不斷交流融合為一個民族共同體。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盡管他們的來源不同,語言有別,可是他們在共同命運中,結合成了一個民族共同體——瑤族”[5]?!按筇賺{瑤民起義”失敗后,明王朝限于兵力鞭長莫及,無法對逃往大瑤山的瑤族人民“趕盡殺絕”,只能采取設置軍事機構、立碉屯兵的包圍封鎖政策,企圖將大瑤山瑤族人民困死在大山之中。清朝時期,盡管清王朝對大瑤山地區(qū)的統(tǒng)治有所加強,將大瑤山境域分割給周邊各州縣管轄,并在大瑤山劃定各州縣的邊界;但是由于大瑤山地區(qū)地域廣闊,地勢環(huán)境復雜,實際上清朝政府沒有真正對大瑤山地區(qū)實施有效的統(tǒng)治。“據(jù)其要害,移設衛(wèi)所,以控制諸蠻”的圍困政策依然是清政府對大瑤山地區(qū)的主要統(tǒng)治策略。在明清時期,“面對封建統(tǒng)治者的包圍滅絕手段,瑤民在憑險以自存的同時,為了抗擊官軍鎮(zhèn)壓,各村寨必須團結一致,形成一股自衛(wèi)的力量。封建王朝的壓迫是石牌制度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之一”[1]4。“這段歷史說明了不同來源的民族集團在共同敵人的威脅下,為了生存必須團結一致,形成一股自衛(wèi)的力量。這種凝聚力使他們形成了一個共同體,接受共同的名稱。他們在語言上、風俗習慣上的區(qū)別并不成為離異的因素,因而得以長期共同生存下來。他們共守石碑的法規(guī)維持山內的安定,結成密切的聯(lián)盟,有難共當,確保團結”[6]。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大瑤山瑤族石牌制度是封建社會及其制度的重要產(chǎn)物,是大瑤山瑤族人民在歷史上為了抗擊封建王朝的封鎖,謀求生存與發(fā)展而建立起來的具有“防范、自衛(wèi)、自治”性質的民間政治制度,是封建王朝管理體制之外的地方社會組織形式。石牌制度的生成及其內在功能的發(fā)揮,充分體現(xiàn)了大瑤山瑤族社會“地方自治”與封建王朝“國家統(tǒng)治”之間“相互抗衡”的政治生態(tài)關系。
2.大瑤山瑤族社會與國民政府的“相互斗爭”
辛亥革命后,廣西政局非?;靵y,各地軍閥混戰(zhàn)不休,國民黨對大瑤山的統(tǒng)治鞭長莫及,大瑤山地區(qū)仍處于“化外”自我管理的境遇。大瑤山瑤族人民為了防范匪患,維護大瑤山社會治安的穩(wěn)定,一直沿用明清時期的石牌制度來維護社會秩序。同時,大瑤山瑤族人民還結合當時社會的需要,新定立了《六十村石牌》《三十六瑤七十二村大石牌》《金秀白沙五十一村石牌》《羅香七村石牌》《坤林等村石牌》等石牌。這些石牌在規(guī)模、地緣、內容等方面都超越了明清時期的石牌,為維護大瑤山瑤族社會的安定團結提供了堅強的保障。例如《三十六瑤七十二村大石牌》是大瑤山的一個地緣石牌,而《三十六瑤七十二村大石牌》建構起來的石牌組織是大瑤山瑤族規(guī)模最大的石牌組織,其石牌條文為其他石牌條文的制定提供了內在依據(jù),是大瑤山瑤族的“根本大法”[7]237。
民國時期,國民黨進一步加強了對大瑤山地區(qū)的統(tǒng)治,采取民族壓迫和分而治之的反動政策。從1933年開始,國民黨以“開化瑤山”為名,將大瑤山分割給桂平、平南、蒙山、荔浦、修仁、象州、武宣等縣管轄,并對大瑤山境內的鄉(xiāng)村進行整編,實施鄉(xiāng)村“保甲制度”,成立鄉(xiāng)村組織機構作為國民黨統(tǒng)治的基層政治組織。據(jù)當時的《南寧民國報》載:“象縣修仁平南間之瑤山,居有瑤民甚眾,自稱化外之民,于近年來本省當局關懷此種瑤民,積極派員前往宣導,已漸歸化,于去年(1934年)復將其瑤村依照區(qū)鄉(xiāng)甲戶之編制改編完畢”[7]243-244。然而,國民黨“開化瑤山”的統(tǒng)治制度與大瑤山瑤族社會沿襲的石牌制度形成強烈的“對撞”。在大瑤山瑤族人民的心目中,“瑤還瑤,朝還朝”的思想已經(jīng)根深蒂固,面對國民黨對大瑤山瑤族的“開化”統(tǒng)治,當?shù)噩幾迦嗣駥Υ诉M了堅決抵制和反抗。1940年1月大瑤山大石牌頭人陶進達會同各地石牌頭人,召開“全瑤石牌大會”(又稱“三十六瑤七十二村大石牌會議”),共同商討應對國民黨的“開化”統(tǒng)治策略。會議達成基本共識:反對國民黨“開化”瑤山的統(tǒng)治政策,抗拒國民黨在大瑤山設置“金秀警備區(qū)署”軍事機構,拒絕接受國民政府的任何委任狀和一切條款,拒絕接受國民政府舉辦的“化瑤”小學教育[7]244。同年6月,大瑤山瑤族在平勉“起石牌”,武裝抵抗國民黨的“開化瑤山”統(tǒng)治政策,后因遭到國民黨軍隊和民團的瘋狂鎮(zhèn)壓而失敗。1942年,廣西省政府在大瑤山設置政權機構“金秀設治局”,取代軍事機構“金秀警備區(qū)署”,對大瑤山瑤族人民實行政治壓迫和經(jīng)濟掠奪,并頒布法令規(guī)定將大瑤山地區(qū)行政權、教育權、司法權歸屬桂平、平南、蒙山、荔浦、修仁、象州、武宣等縣,至此,在形式上,國民黨的專制統(tǒng)治取代了大瑤山石牌制度,“這7個縣的司法機關取代了石牌頭人執(zhí)法的職能。國民黨政府頒布的法律,取代了石牌法律,大瑤山瑤族石牌全部解體”[8]。
3.大瑤山瑤族社會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團結公約”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為了加強和維護大瑤山地區(qū)的各民族之間和瑤族內部各支系之間的團結,黨和國家結合大瑤山的實際情況,沒有采取階級斗爭的方式來處理大瑤山地區(qū)的民族關系問題,而是積極挖掘大瑤山瑤族人民的智慧,結合大瑤山瑤族石牌制度優(yōu)勢和特點,在充分尊重大瑤山地區(qū)各民族意愿和民主協(xié)商的基礎上,通過廣泛征求意見和召開代表大會等形式,創(chuàng)造性的訂定了“大瑤山團結公約”。同時,根據(jù)大瑤山石牌制度習俗,舉行了隆重的“大瑤山團結公約”立牌儀式,各族代表在石牌前飲雞血酒,共同宣誓永遠按照團結公約辦事?!皥F結公約的訂立標志著大瑤山瑤族各族人民走向新的歷史階段,通過團結公約的形式去消除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民族間和瑤族內部之隔閡,逐步廢特權制度,貫徹了開荒自由、誰種誰收的政策,從而刺激了各民族人民生產(chǎn)的積極性。從政治、經(jīng)濟上削弱了封建統(tǒng)治基礎,大大加強了民族團結”[4]19。“大瑤山團結公約”的訂立獲得了大瑤山瑤族人民的廣泛贊譽,正如有代表贊頌道:“石牌娘,石牌爺,我們是石牌的子女,只有在共產(chǎn)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才有這樣新的石牌,我們男女應當遵守”[9]。從某種意義上說,“大瑤山團結公約”是大瑤山瑤族石牌制度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是在黨和國家的領導下大瑤山各民族人民共同制定的“新石牌”,是大瑤山瑤族“地方性知識、智慧”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政策相融合的“結晶”,既體現(xiàn)了大瑤山瑤族人民的意愿,也彰顯了國家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和意志。
由于歷史原因,在大瑤山地區(qū)民族關系比較復雜,這里不僅聚居有瑤、壯、漢等民族,而且瑤族內部之間分為茶山瑤、花藍瑤、坳瑤、盤瑤、山子瑤等五大支系,五大支系中又分為山主“長毛瑤”(茶山瑤、花藍瑤、坳瑤)和山子“過山瑤”(盤瑤、山子瑤)。各民族之間形成“大散居、小聚居、交錯雜居”分布格局,導致了各民族之間、民族內部之間既交流融合又矛盾沖突的復雜民族關系。這種復雜的民族關系在大瑤山石牌文化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和記憶。通過分析和研究石牌文化,我們可以管窺大瑤山復雜的民族關系。
1.瑤族與漢族、壯族之間的民族關系
由于大瑤山瑤族受到封建統(tǒng)治殘酷壓迫,特別是“大藤峽瑤民起義”失敗后,大瑤山瑤族長期處于一種封閉發(fā)展的狀態(tài),大瑤山周邊的少數(shù)漢族、壯族對瑤族進行欺壓,從而導致大瑤山瑤族對山外的漢族、壯族等民族具有一種強烈的排斥心理和防范意識。大瑤山瑤族、漢族、壯族之間的民族矛盾曾經(jīng)處于緊張狀態(tài)。這種緊張的狀態(tài)在當時的石牌中得到了很好的記載,成為今天研究大瑤山民族關系的珍貴材料。
如《班愆石牌》這樣記載:“班愆村九家兄弟,意(憶)(1)祖父住在小地方,客(漢)狀(壯)瑤人,遭亂匪類(屢)欺。九家滴(商)議理論,到兄弟上秀、歌赦、立龍三村,六親兄弟不伏(服)。意(依)舊老人先口安請班愆村九家,先意(依)先人立字一紙內外人不見。到道光二十一年,照舊老人出字立牌,內外人見石牌字得知。后來班愆村永代子孫,何人不得頑欺福(負)。如有何人亂欺福(負),匪顧九家,上秀、歌赦、立龍三村眾人兄弟,齊心不伏(服),立牌告知”[1]315。此石牌主要反映了在清朝道光年間,茶山瑤村在遭到漢族、壯族、盤瑤以及其他“亂匪”的屢欺時,請求上秀、歌赦、立龍、定浦等村茶山瑤的保護,折射出當時大瑤山地區(qū)瑤族、壯族、漢族以及瑤族內部之間復雜的民族關系。這種復雜的民族關系在《上下卜泉兩村石牌》中也有類似的記載:“立字盤古置天立地,伏羲子(姊)(妹)造人民,開辟天地,先立瑤,后立朝。置瑤山各地立村團,先置社,后置廟。祖公立上卜全、下卜全。祖公立門(民)回(為)主,代代平安。落后到今世嘉慶口年,客人瑤人反亂,不得安落(樂)。到道光十八年,瑤人反亂,有事下作無事下,托(多)生愿(怨)事,地方不得安樂,看管救(就)管不得。托生齊齊想義(商議),到瑤四村問父母,愿所管上卜全,下卜全,過后代代子子孫孫,四村所管”[1]317。
此外,在石牌“料話”中類似的記載。如我們在前面引述六巷花藍瑤石牌“料話”,在講述花藍瑤祖先遷徙到大瑤山的曲折經(jīng)過時,有這樣的敘述:“坐七鄉(xiāng),漢仔上。坐下里,壯仔起。漢仔上,住不落(樂)。壯仔起,坐不甜。住不落進瑤山頂,坐不甜進瑤山根。進瑤山頂各造巷,進瑤山根各造村”。這是“石牌文化”中對瑤族與漢族、壯族之間矛盾沖突的記憶與體現(xiàn)。
大瑤山瑤族與其他民族之間既存在矛盾沖突又有民族團結與融合。如《成二、下故都等村石牌》就是其中代表性的石牌記憶?!冻啥?、下故都等村石牌》記錄了崇禎年間,壯族村落“大百蝕”(現(xiàn)稱“上百實村”“下百實村”)與茶山瑤“成二”(現(xiàn)稱“長二村”)、“下故都”(現(xiàn)已經(jīng)遷徙別處)“五甲”(現(xiàn)已經(jīng)遷徙別處)等村寨協(xié)商解決矛盾糾纏的場景和相關規(guī)定:“大百蝕殺古(枯)牛一使(只),三兩(銀),煞(殺)諸(豬)一使(只),酒二夭(窯)”[1]299。即大白蝕村寨殺牛豬各一只、拿酒兩窯、銀三兩,并請瑤民們吃喝,以示誠意,和解因爭奪山林田地而產(chǎn)生的矛盾;同時石牌規(guī)定:五甲、成二不得霸占下故都田地,下故都也不得去金村、金秀村、平南、滴水村請茶山出面干預相關事宜,并立誓大百蝕、成二、下故都、五甲村民“夫妻男女,生同生,死同水(睡)”?!冻啥?、下故都等村石牌》反映了大瑤山壯族與瑤族之間捐棄前嫌、和睦相處、永結同心的美好愿望,是大瑤山壯族與瑤族之間緩解民族矛盾走向民族團結的歷史記憶。
2.瑤族支系內部之間的關系
從大瑤山石牌組織來看,單一村寨的石牌組織很少,大多數(shù)石牌組織一般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村寨凝聚而成,如《六十村石牌》《三十六瑤七十二村大石牌》《金秀、白沙等五十一村石牌》《桂田等八十一村石牌》。石牌組織是在各村寨自覺、自愿的基礎上凝聚而成。由此可見,石牌組織的建構既是瑤族內部之間打造“瑤族共同體”意愿的體現(xiàn),也是加強瑤族內部凝聚力的體現(xiàn)。不同的石牌組織凝聚著不同“共同體”的意志,體現(xiàn)著不同支系的復雜關系。在大瑤山石牌文化中,大瑤山瑤族各支系內部之間的復雜關系主要反映在長毛瑤內部之間、長毛瑤與過山瑤之間的矛盾沖突、團結融合等方面。
(1)長毛瑤內部之間的關系。在大瑤山石牌組織中,有些石牌建構的目的是為了凝聚“支系內部共同體”。這種石牌分為3種類型:其一是“姻親石牌”共同體,如《上秀、歌赦二村石牌》是茶山瑤上秀(今金秀村)、歌赦村(今白沙村)兩村姻親石牌。兩村全、龔、蘇、陶四姓世代通婚,為了避免兩村的矛盾沖突和倚強凌弱現(xiàn)象的發(fā)生,維護村民們長期和諧相處,“立石牌二村各管折事,不得作事。房(妨)二村,弟合心弟意,合藝(議)到大事(化)作小事,又小事無。又二村意(溪)水、江河、山界折(之)事,大士(事)小士(事)折則了”[1]301。同時,《上秀、歌赦二村石牌》規(guī)定:“何人大事小事,不用鎖縛,改老人孫(審)斷”,要求兩村村民如遇到矛盾,不能自行解決,需請由村中“瑤老”(石牌頭人)協(xié)調處理。又如《低水、平亞、莫村三村石牌》:忠良鄉(xiāng)茶山瑤村,姻親石牌。其二是“胞族石牌”共同體。如《寨堡、楊柳、將軍三村石牌》為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寨堡、楊柳、將軍三村莫姓茶山瑤共同訂立的石牌,其目的是為了加強莫氏三胞村之間血緣關系和胞族內部凝聚力,避免因爭奪山林、水田之事而發(fā)生糾紛,加強團結,共御外侮?!堕T頭、下靈、黃桑三村石牌》的訂立,是為了處理三村的內部矛盾,要求自己的事情只能內部處理,不允許外人查收干預,石牌條文規(guī)定:“三村有事,不用挑(桃、套)人。三村有事,不許過介(界)請;若過介(界)請老,眾罰銀六十兩。外村石牌挑得三村,自犯罰銀十兩;外石牌人犯,罰銀三百兩”?!鞍迨啤蹦康氖菫榱藦娀巴诠沧妗钡难夑P系,強化支系內部共同體意識。此為,《長二、長灘兩村石牌》《金秀、白沙兩村石牌》等石牌也是屬于“胞族石牌”。其三是“地緣石牌”共同體。如《龍華、容洞兩村石牌》是為了解決龍華花藍瑤與容洞茶山瑤之間的矛盾糾紛,其主要內容是清晰劃分龍華花藍瑤與容洞茶山瑤之間的管轄地界,通過立石牌山界,龍華花藍瑤終于從容洞茶山瑤山主的控制下擺脫而出,實現(xiàn)不交租、不納稅、自產(chǎn)自食的愿望。《六巷石牌》反映的是上古陳、下古陳村的坳瑤與六巷村、門頭村的花藍瑤之間買賣田地關系,規(guī)定“眾水鄉(xiāng)村矩犯,犯者罰錢四十兩”。其意為:大家都是共飲一條河水的相鄰,要共同遵守石牌律,違犯者將罰40兩銀。是羅運、寨村、六俄、白牛等坳瑤村寨與羅丹、丈二、六團、南洲、隆興等花藍瑤村寨共同訂立的石牌,也是坳瑤與花藍瑤聯(lián)合建立的第一塊石牌?!洱埲A、容洞兩村石牌》《六巷石牌》《羅運等九村石牌》都是以建構長毛瑤共同體為目的的石牌,對緩解長毛瑤之間的內部矛盾沖突、營造和諧相處的民族關系有著積極促進作用。
(2)長毛瑤與過山瑤之間的矛盾沖突與交流融合。在大瑤山地區(qū)長毛瑤(茶山瑤、花藍瑤、坳瑤)占據(jù)大量的山林土地,擁有水田山嶺出租,生活富裕,被稱為“山主”。過山瑤(盤瑤、山子瑤)由于沒有山林土地,只能靠租種長毛瑤的土地為生,生活貧困,被稱為“山子”。山主與山子之間由于利益沖突,長期存在各種矛盾。在大瑤山瑤族石牌中,有不少石牌文反映了茶山瑤、花藍瑤、坳瑤、盤瑤、山子瑤之間的矛盾沖突與交流融合。據(jù)《莫村石牌》記載:“因為世界人心則(測)變,為前三月中旬,在十二步山場失之香草。眾等瑤總相儀(商議),轉古時在道光六年,被外處卻(著)害假人命,而后總立有條規(guī),平安至今。為目下已(幾)年,小賊并口角事非件多如,以(已)經(jīng)眾等儀(議)立律規(guī):日后外客漢雜人,如有亂入內瑤地方,倍(隨)處山中偷盜百物,不要理道(道理),何人見者,直開炮打不容。就是作通,石排(牌)有同福。日后何人亂入山地方,造非橫事生端,所有鄰近鄉(xiāng)村,先將口口口,即刻通知眾人,一齊食使錢文同尚(賞)?;蚝笾镣鈦沓?吵)掠地方,另屋聞者,各自便口口口糧帶俱全,一先無防(妨)。日后何人引通生面,勾熟欺善,眾識,將家重辦??诳谕鶃砩赓I賣,取物有道。而后過山班(盤)瑤,在內住下耕種,有錯各自山主所管。眾等公議(議)大會,盡此案示道白”[1]327。這塊石牌是大瑤山茶山瑤與盤瑤第一次聯(lián)合訂立的石牌,石牌反映了在清朝時期盤瑤在受到山外漢族、壯族侵擾時,請求茶山瑤幫助,共同訂立山茶山瑤與盤瑤“共同體”,抵御“外族”欺辱。這次石牌大會背后隱藏著盤瑤與茶山瑤之間深刻的矛盾沖突。本來這次盤瑤與茶山瑤“會石牌”的目的是為了解決長期以來他們之間矛盾,商討解決盤瑤的土地和減租減糧問題,但從《莫村石牌》條文來看,根本沒有理會盤瑤的要求,而是規(guī)定“而(日)后過山班(盤)瑤,在內住下耕種,有錯各自山主所管?!薄赌迨啤返挠喠⑦M一步激化了盤瑤與茶山瑤之間的矛盾,直接導致了震驚瑤山的“甲申、乙酉盤瑤抗租”事件,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盤瑤襲擊茶山瑤的村寨、搶山占林的斗爭。此外,在明清時期,長毛瑤和過山瑤之間長期互不通婚,盛行“雞不攏鴨”的婚姻習俗。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長毛瑤與過山瑤之間的“山主”與“山子”的矛盾依然在大瑤山地區(qū)普遍存在,富裕的長毛瑤與貧困的過山瑤之間的剝削關系沒有什么大的改觀。大瑤山瑤族與漢族、壯族之間的民族依然存在著各種矛盾沖突,民族關系依然復雜。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實行“各民族之間一律平等”的民族政策,大瑤山各族人民實現(xiàn)了當家作主,在黨和國家的指導下,大瑤山五大瑤族支系共同制定了融國家意志和民族意愿于一體“新型石牌”《大瑤山團結公約》,建構起大瑤山瑤族新型民族關系。大瑤山瑤族與漢族、壯族等各民族在黨和國家的正確領導下共同走向平等、民主、和諧的民族大團結。
[注釋]
(1) 廣西大瑤山瑤族的石牌文都是用漢字書寫,石牌文中存在著大量同音異意的錯別字和異體字,為了保持石牌文的原貌,本文在引用石牌文過程中,采用原文引用,并在錯別字、異體字后面用括號標注出規(guī)范的漢字。下文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