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燦龍

（云南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一、研究緣起

美國人類學家、語言學家愛德華·薩丕爾提到，語言不脫離文化而存在，即不脫離社會流傳下來的、決定我們生活面貌的風俗和信仰的總體。[1]方言，這個詞不僅指一個地區(qū)的語言，而且指一種語言的附屬的形式或變體，或者說具有地方特質的詞匯、發(fā)音或片語。[2]不同區(qū)域使用不同的方言，可以體現(xiàn)出區(qū)域文化的多樣性特征，而方言的變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區(qū)域文化的嬗變?！盎洝痹诮裉熳鳛橐粋€地域名稱，指的是中國廣東省。而在古代，“粵”這一名稱來自“百越”之“越”。明清時期，在珠江三角洲及其附近地區(qū)設置廣州府。這一時期，當把“粵”作為定語加諸于某一事物的時候，“粵”這個詞又往往只用來指謂一些以廣府方言為代表的文化范疇。[3]因此，在本文中，方言的“粵化”指的是粵語化或廣府方言化，即一個地區(qū)的語言逐漸演變?yōu)榛浾Z的過程，其主要表現(xiàn)為粵語成為該地區(qū)普通民眾的日常交流語言。方言的“粵化”也反映出一個地區(qū)的文化趨向廣府文化的過程，其主要表現(xiàn)為廣府文化能夠適應該地區(qū)的文化土壤，并被當?shù)厝怂J同。人是文化的持有者，文化的嬗變離不開人的推動。作為廣府文化的持有者，廣府人以廣東作為主要聚居地，以粵語作為日常交流語言。近代以來，在廣府人的推動下，廣東的經濟開始向周邊地區(qū)輻射，而廣府文化也逐漸向周邊地區(qū)傳播，促使周邊地區(qū)完成文化的“粵化”，并通過方言的“粵化”表現(xiàn)出來。

南寧位于廣西南部，自清代以來，當?shù)赝瑯邮艿絹碜詮V東的經濟輻射與文化傳播。據史料記載，“南寧歷來為商務之場，在前清時，各省商幫云集，故會館書院，各省俱有……自五口通商后，益以咸同之亂，而至于今，獨執(zhí)商場牛耳者，厥惟廣幫，各幫俱告式微矣”。[4]1662清代以來，各省商人在南寧興建的會館有十余座，其中由廣東商人集資興建的會館就占了絕大多數(shù)，居各省商幫會館之首。民國十四年（1926年）后，新桂系軍閥執(zhí)政，由于社會較為安定，大批來自廣東羅定、高州等地的商販、無業(yè)游民，紛紛進入南寧，開鋪經商，或幫人打短工、做零工，并逐漸落籍南寧。[5]除此以外，進入南寧的廣東移民中，還包括有廣東籍的公務員[6]30、娼妓[6]105-106等群體。當然，在這些廣東移民中，有許多是以粵語作為主要方言的廣府人。他們不僅帶動了南寧經濟的發(fā)展，而且將粵語這一方言傳入南寧，使得南寧的方言格局發(fā)生改變。語言是區(qū)域文化的外在表征，是區(qū)域文化的一種顯性要素，粵語流行通用，表明南寧受到廣府文化的影響。總體而言，南寧是受到“粵化”影響較大的地區(qū)之一。

關于“粵化”，一些已有的研究成果以南寧或者廣西作為研究區(qū)域，對其進行了論述。范玉春提到，移民、經濟等因素的影響，使得廣東文化對廣西文化形成強烈的輻射。在這一情況下，桂東南地區(qū)的語言、風俗等迅速接近廣東，最終完成了該地區(qū)的“粵化”。[7]利明慧提到，南寧文化的“粵化”是民國以來南寧文化逐漸向廣府文化靠攏的過程，其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風俗習慣的變遷上。[8]筆者認為，南寧是一個以壯、漢民族為主體，多民族雜居共處的地域，因而當?shù)氐奈幕螒B(tài)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特征。廣府文化在介入的過程中，需要立足于南寧這一多元文化交匯的區(qū)域，不斷實現(xiàn)自身的整合，從而適應當?shù)氐奈幕寥??；诖耍P者將結合相關文獻以及實地調查所獲取到的材料，以南寧方言的“粵化”這一歷史情境作為切入點，通過梳理南寧方言“粵化”的過程，探尋廣府文化在南寧傳播過程中如何塑造自己的形態(tài)，以適應這一區(qū)域的文化土壤。

二、南寧方言“粵化”的時空軌跡

南寧方言的“粵化”是指清朝中葉以來當?shù)胤窖灾饾u趨向于粵語的過程。南寧方言的“粵化”并不是呈線性發(fā)展的態(tài)勢，在特殊地理環(huán)境的作用之下，當?shù)胤窖缘摹盎浕备嗟爻尸F(xiàn)出復雜曲折的特點。從歷時性與共時性的角度探尋南寧方言“粵化”的時空軌跡，可以把握其發(fā)展的歷史圖像。

（一）清朝中葉

隋唐以來，中原王朝對嶺南的統(tǒng)治進一步加強。在這一歷史時期，南寧基本處于中央政府的有效統(tǒng)治之下，與中原地區(qū)的交流較為頻繁。南寧成為嶺南西部的中心城市之后，許多中原漢人開始遷入當?shù)亍Ｍ鈦硪泼竦膩碓摧^為復雜，其中以官員、戍卒居多。宋朝年間，儂智高起兵反宋。宋政府派狄青南征，擊退儂智高。狄青南征后，大批屯戍將士留居南寧?？傮w而言，唐宋時期的移民是平話人口的主要來源。如今，分布在南寧的部分漢人使用平話進行交流，與這一歷史背景有著一定的關系。除了平話，官話也是南寧有著較大影響力的語言，其來自明清的官府與軍隊。當時，朝廷規(guī)定凡知縣以上官員必須學會官話。[9]后來，為了統(tǒng)一語言，方便交流，作為公共交際用語的官話開始在南寧通行，并逐漸成為南寧的主導方言。通行于南寧的官話稱為邕州官話，屬西南官話系統(tǒng)。此外，作為南寧的土著民族，壯族成員在開展族內互動的時候，通常以壯語作為主要交際的語言。平話、官話、壯語這三種語言在清代以前就已經在南寧使用，并且在清朝年間，這三種語言仍然是南寧普通老百姓的通用語言。

粵語是歷史上中原漢人南遷至廣東以后逐漸形成的方言，使用粵語的群體一般稱自己使用的方言為“白話”。粵語占據南寧的一席之地始于清朝中葉，與南寧原先存在的漢語方言——官話與平話相同，粵語在南寧的形成也有移民的背景，這里所說的移民主要來源于廣東。早在清代以前，即有廣東商人來到南寧經商、定居。但是，這些廣東商人數(shù)量不多，并且在南寧分布零星，盡管他們多操粵語，但是在官話、平話、壯語的汪洋大海中，粵語很難在南寧扎根。從清代中期開始，大量廣東移民遷入南寧，南寧城中廣東商人“獨執(zhí)商場牛耳”，影響很大。[10]粵商西進這一歷史事件使得粵語作為一種新的方言傳入南寧，其介入改變了南寧官話、平話、壯語三種語言并存的分布格局，使得南寧本地的語言愈趨多樣化。不過，由于清朝中葉南寧總體社會形勢比較穩(wěn)定，沒有發(fā)生大的社會變革，所以粵語的介入并沒有影響官話作為南寧主導方言這一格局，官話仍然以政府為渠道向民間傳播，流行于廣大老百姓之中。

（二）清朝后期——中華民國

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列強打破了中國原來的秩序，使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革。為了適應近代以來中西交往日益頻繁的歷史趨勢，中國一些城市相繼開放通商?！吧滩捍a頭，清光緒三十一年創(chuàng)建。工程浩大，為建筑物之最巨。先是二十七年，廣西巡撫黃槐森奏準南寧自辟口岸，不許各國分劃租界，以均利益而保事權，經總理衙門，照會各國公使遵照，此南寧開辟商埠之始”。[4]455南寧成為了近代廣西唯一的自開商埠。自開商埠使得南寧在一定程度上掃除了傳統(tǒng)因素的障礙，納入了開放的體系之中。在這一社會變革的推動下，以粵商為主導的廣東移民大規(guī)模西進，在南寧開鋪經商，主宰了南寧的商業(yè)?；涳L勁吹也使得粵語逐漸深入南寧，擴大其影響以及使用范圍，在南寧一度變得強勢。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形勢呈現(xiàn)出復雜性。清末民初，廣西的政局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南寧在廣西省會之爭中脫穎而出，成為廣西的政治中心。此時，官話依然通過政府這一媒介對民眾產生較大的影響。民國初年，南寧人口約8萬人，其中一半是講邕州官話的。[11]674另外，作為南寧比較有影響力的語言，平話與壯語依然在人們日常的交流中扮演一定的角色。“縣城圩市，多操白話官話，各區(qū)鄉(xiāng)村，則以平話壯話為最通行”。[12]可以說，民國前期，南寧是以官話為主導，官話、粵語、平話、壯語交匯的地區(qū)。到了民國后期，南寧的政治中心地位隨著廣西省會重新遷往桂林而再度喪失。官話在失去發(fā)展空間的同時，也為大量廣東移民的西進以及南寧主導方言向粵語轉變奠定基礎。此外，邕州官話流行地盤日益縮小，最終被擠到臨江街一隅。因臨江街稱下廓街，故邕州官話又稱下廓街官話。[11]675由于受到粵語強大輻射力的影響，平話與壯語被排擠到南寧郊區(qū)。不過，與官話失去發(fā)展空間的境況不同，平話與壯語在南寧郊區(qū)仍具有一定的影響力。

個案1：南寧解放路居民G某

根據G某陳述，他于20世紀30年代后期在南寧出生，與父母一直居住在當?shù)?。過去父親所使用的方言為官話，母親所使用的方言為白話。包括G某在內，他的父母共養(yǎng)育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其排行最小，五個孩子都會說白話與官話兩種方言。G某的妻子講的也是白話，他們所養(yǎng)育的兩個兒子在日常生活中只使用白話這一方言，已經不會講官話了。在G某看來，這一帶過去講的是官話，后來逐漸轉為講白話，講平話的人一般是從郊區(qū)遷到這里，而從農村來的人之中還有講其他方言的，本地人將這種方言稱為土話。

（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

民國后期，南寧主導方言由官話迅速向粵語轉化標志著南寧方言的“粵化”基本完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是南寧方言地理分布格局的定型階段，這一階段南寧本地的語言主要包括官話、粵語、平話以及壯語。由于官話已經失去了發(fā)展的空間，其在南寧勢力較弱，故在此不進行過多論述?？傮w來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南寧語言分布狀況呈現(xiàn)出以粵語為主導，多語并存的特點。

“一般說來，方言在地理分布上的特點是：從一個中心地點向周圍地區(qū)離散；同時周圍地區(qū)的方言又向中心地點靠攏。離散和向心的交互作用造成了方言區(qū)”。[13]88南寧地處粵方言區(qū)的中北部，由于廣東移民以占據南寧城區(qū)這一商業(yè)據點的方式控制南寧的商業(yè)命脈，所以南寧城區(qū)成為了粵語在南寧扎根的第一站?；浾Z的擴散和傳播正是以南寧城區(qū)為中心，逐漸向四周擴散。如今，南寧城區(qū)處于當?shù)氐闹行牡貛?，民眾的日常貿易、社會交往以粵語為主。由于南寧城區(qū)聚集著大量的資源，經濟相對發(fā)達，而粵語又在南寧經濟最為發(fā)達的地區(qū)通行，所以，粵語成為了南寧的主導方言。

個案2：南寧人民路居民C某（女）

C某于20世紀50年代后期在南寧出生，為城區(qū)常住居民，父母一代也一直住在這里，因而被其他人稱為“老南寧”。據C某介紹，其父親講的是白話，母親從農村出來，講的是平話。包括C某在內，父母總共養(yǎng)育了兩個女兒，講的是白話，不懂講平話。她說：“隔離鄰舍都系講白話，我哋講平話就捱驅逐出去，有一段時間農村出來的就捱歧視，反正講平話就不同你耍了?！盋某有一個女兒，丈夫、女兒、女婿講的也是白話，自己的外孫女從會說話開始教的也是白話。此外，C某認為，在出去玩的時候，如果遇到講白話的人，都會認為是老鄉(xiāng)。

在南寧城區(qū)周圍，是南寧近郊所處范圍，而平話在南寧近郊的貿易交往中具有很大的影響，粵語在南寧近郊的影響力略小于南寧城區(qū)。郊區(qū)操平話的人主要集中在亭子鄉(xiāng)、津頭鄉(xiāng)、上堯鄉(xiāng)、心圩鎮(zhèn)、安吉鎮(zhèn)、沙井鎮(zhèn)、石埠鎮(zhèn)等地。[14]145例如，筆者在位于南寧近郊的石埠街市調查時發(fā)現(xiàn)，無論是當?shù)氐男傌?，還是前來購買商品的民眾，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主要使用平話進行交流。當然，在他們之中，也有不少人會說白話。相對于南寧近郊而言，南寧遠郊距離南寧城區(qū)要更遠一些，這里與邕寧、武鳴兩地接壤。該地區(qū)壯族人口數(shù)量較多，在日常的集市貿易中，人們往往以當?shù)氐膲颜Z作為主要用語，粵語的影響力仍然存在，但相對于南寧城區(qū)以及南寧近郊而言要更小一些。

三、南寧方言“粵化”的動因

（一）天然地理通道的便捷

廣東與廣西同處嶺南，可以認為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不過，丘陵、大山等地理屏障的廣泛分布使得兩廣的陸路交通存在不便之處。因此，兩廣之間的互動更多地是通過水路交通來完成。西江是珠江水系的干流之一，其流經云南、貴州、廣西、廣東等地區(qū)。自秦漢以來，廣西以西江水系作為與云南、貴州、廣東，乃至東南亞地區(qū)進行經濟、文化交往的通道。[15]429“廣西地處偏隅，物產不豐，商業(yè)情形，較中國多數(shù)省份，均感不及”，“然南寧上控滇黔，下達港粵，三江匯流，水陸交通，頗稱便利”。[4]729邕江從南寧穿城而過，向東流向粵港地區(qū)，向西分左、右兩江，可達云貴、越南北部地區(qū)。河網密布的地理形態(tài)促使南寧城內商業(yè)繁華，并吸引大量廣東移民沿西江而上，到南寧開展貿易，促使南寧方言“粵化”。此外，南寧的地貌大致呈一個向東開口的盆地形態(tài)，南、北、西三面均為山地丘陵圍繞。南寧盆地向東開口的地理形態(tài)使得南寧東部缺少了地理屏障，為粵商西進以及粵語西漸減少了許多阻力。同時，南寧盆地三面環(huán)山的特點又使得粵商能夠長期定居南寧，而粵語也能夠扎根在南寧這一片土地中，并以點到面的形式逐步擴充自己的勢力，最終成為南寧的主導方言。

（二）區(qū)域經濟中心的定位

憑借自身的地理優(yōu)勢，南寧的交通條件較為便利。便利的交通條件使得南寧具備廣闊的經濟腹地，從而為南寧的商業(yè)發(fā)展以及確立整個廣西重要商業(yè)城市的地位打下堅實的基礎。唐宋時期，南寧是云南、貴州與廣西各族人民開展民間貿易的重要場所，而這一時期的貿易以馬匹土產交易為內容。[15]153明清時期，南寧的中轉港埠作用開始體現(xiàn)出來，而商品流向使南寧成為大西南地區(qū)農副土特產品與東南沿海地區(qū)手工業(yè)產品交換的集散地。[15]155-156可以說，在近代以前，一個商業(yè)城市的雛形在南寧就已經得到了逐步的顯現(xiàn)。近代以來，南寧優(yōu)越的地理區(qū)位得到了統(tǒng)治階級內部進一步的肯定。清末南寧自開商埠不僅開啟了當?shù)亟倪M程，而且為當?shù)厣虡I(yè)的快速發(fā)展，成為廣西僅次于梧州的經濟副中心城市奠定基礎?！肮蕪V西商務最盛者，首推梧州，次則南寧”。[4]729商業(yè)貿易的發(fā)展使得南寧碼頭呈現(xiàn)出繁忙的景象，如白衣庵碼頭“凡商船后到者，皆灣泊江中，未易直接上岸”。[4]462民國時期，南寧的商貿地位得到進一步的顯現(xiàn)?！懊駠?，據統(tǒng)計局調查，計有商店九百七十九家，店員三千六百六十九人，資本共八十九萬五千三百六十九元。獨資經營者，計有七百三十四家，占總數(shù)百分之七十五。合資經營者，計二百四十五家，占總數(shù)百分之二十五”。[4]729可以說，作為西江流域重要的商業(yè)樞紐，南寧有適合商業(yè)發(fā)展的文化土壤。繁榮的商業(yè)經濟使南寧彌漫著商業(yè)文化所具有的自由、競爭等氛圍，從而使南寧具備對粵商的吸引力，促使粵商前來南寧尋求發(fā)展?！百Y本為外省商人投資者，計二百九十九家，占商店總數(shù)百分之三十一，其中粵商為最多，占他省商人總數(shù)百分之八十六”。[4]729大批粵商沿西江而上，來到南寧定居、發(fā)展，在實現(xiàn)南寧方言“粵化”的同時，也鞏固了南寧作為廣西重要商業(yè)城市的地位。

四、方言“粵化”背景下南寧廣府文化的形塑

形塑，既可以理解為形成與塑造，也可以理解為形象或者形態(tài)的塑造。筆者結合自己的研究，將廣府文化的形塑理解為廣府文化形態(tài)的塑造。如前所述，南寧方言的“粵化”與廣府人移居當?shù)氐臍v史背景具有密切的關系。廣府人在移居南寧的同時，也將廣府文化傳入當?shù)?，而當?shù)胤窖缘摹盎浕闭菑V府文化介入當?shù)氐闹匾憩F(xiàn)。當然，為了能夠適應當?shù)氐谋就镰h(huán)境，以粵語為載體的廣府文化在這一區(qū)域內進行整合，并最終使自身能夠融入當?shù)貐^(qū)域文化的土壤之中，成為當?shù)貐^(qū)域文化的其中一個組成部分。總體而言，通過空間的傳播以及內部的整合，廣府文化在南寧這一區(qū)域內實現(xiàn)了形塑。

（一）廣府文化的“墨漬式”擴散

在歷史的發(fā)展軌跡中，南寧一直是多元文化的交匯地帶。湘桂走廊在廣西東北部的群山之間打開了一個缺口，是廣西與中原地區(qū)交流的便捷通道。因此，在歷史上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南寧都處于中央政府的統(tǒng)治之下，體現(xiàn)出對中原王朝的行政隸屬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漢族中原文化的影響。同時，壯族是南寧的土著民族，壯族文化在漢族中原文化傳播的背景下，與之保持著較為長期的互動關系。清代以降，在廣東移民的推動下，以粵語為載體的廣府文化作為一種新的元素在南寧實現(xiàn)了傳播。當然，廣東移民移入南寧的方式呈現(xiàn)出“墨漬式”的特征。“外來的移民有時候并不占領成片的廣大地區(qū)，而只是選擇其中的一些地點定居下來，然后慢慢地對周圍的地區(qū)有所浸潤，好像在一張大白紙上滴上若干滴墨汁一樣”。[13]38與此相對應的是，廣府文化在南寧的擴散也呈現(xiàn)出“墨漬式”的特征。由于其先進的生產方式以及強大的輻射力，西遷至南寧的廣東移民逐漸強化廣府文化在南寧的主導地位，并像墨汁一樣以南寧為據點逐步向周圍滲透，從而使得南寧本土的壯族文化以及遷入較早的中原文化受到擠壓。

廣府文化在南寧的“墨漬式”擴散可以體現(xiàn)在地方戲曲所使用的語言上。地方戲曲是用方言來演唱的。過去，在南寧這一區(qū)域內曾經流行一種以邕州官話為表演語言的邕劇，這反映了官話曾經在南寧占據著主導地位。清代中期尤其是近代以后，來自廣東的移民借助其經濟、文化的強大輻射力，使粵劇逐漸取代邕劇成為南寧最主要的地方劇種。[7]206民國時期，位于德鄰路（今解放路）南寧商會后面的游藝會就有粵劇演出，并根據座位的不同設置不同的票價，而票價也隨所聘藝員優(yōu)劣及觀眾多寡而增減。[6]131如今，位于南寧城區(qū)的新會書院，在雙休日、節(jié)假日期間依然會有粵劇的演出，并且得到許多居住在附近的老年人以及部分年輕人的捧場。在南寧郊區(qū)，壯族與漢族群眾多以師公戲作為本民族的舞臺表演藝術。壯族師公戲主要以壯語作為表演語言。由于距離南寧中心城區(qū)較遠，壯族師公戲受到廣府文化的影響相對較少。在祭神驅鬼時，師公常喃喃歌舞，沒有道白，一唱到底。[16]漢族師公戲主要以平話作為表演語言，是平話人逐步吸取邕、粵劇等其他劇種的音樂唱腔和表現(xiàn)技藝，并以其獨特的風格與精湛的表演技藝而聞名。[14]4相對于南寧遠郊地區(qū)而言，南寧近郊地區(qū)受到廣府文化的影響更大一些。因此，廣東地區(qū)的戲曲文化已經滲透到南寧中心城區(qū)外圍的區(qū)域，并向鄰近的邕寧、武鳴等地區(qū)傳播。

（二）廣府文化的“本土化”

地域文化其實是一個不斷建構的過程。來自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的文化若想在特定的區(qū)域內得到發(fā)展，就必須要實現(xiàn)“本土化”的過程，使其能夠適應當?shù)氐奶攸c。在南寧，廣府文化傳入的時間較晚，其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對南寧原有的壯族文化、中原文化的覆蓋。當然，以移民為主體的廣府文化對南寧原有的壯族文化、中原文化的覆蓋呈現(xiàn)出不徹底性，這就導致了廣府文化的某些要素受到另外兩種文化的影響，出現(xiàn)“本土化”的現(xiàn)象。通過“本土化”的過程，廣府文化能夠逐漸適應南寧的文化土壤，并與南寧原有的文化形態(tài)相互兼容。

例如，在南寧，壯語的一些語法現(xiàn)象對于粵語產生了影響。第一，壯語在表示形容詞或動詞的程度時，往往在形容詞或動詞后面加上一個“多”，如表示“他很怕人家知道”這一個句子時，南寧白話表示為“佢怕人識多”；第二，壯語經常在某些動詞之后用“去”表示動作的結果或趨向，如表示“雨下到天亮了”這一個句子時，南寧白話表示為“啲雨落到天光去”；第三，壯語的時間副詞作為修飾成分放在動詞中心詞的后面，如表示“你先走”這一個句子時，南寧白話表示為“你行先”。[17]此外，筆者在調查的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以下兩個現(xiàn)象：第一，過去講白話的人在說話的時候同時帶有白話與官話、平話等方言的元素，其中比較多見的是“齷齪”“到哪里克”等日常用語，以適應與使用不同方言群體的交流。第二，南寧本地人認為其所說的白話與廣東白話相比，要粗魯一些，廣東白話相對要斯文，而且他們可以在與他人使用白話進行交流的過程中辨別出交談對象是否為南寧本地人?？梢哉f，粵語作為廣府文化的外在表征，其既是廣府文化的其中一個重要符號，也在南寧這一區(qū)域內不斷整合的過程中，逐漸成為南寧其中一個較為重要的文化標簽，這是廣府文化“本土化”的結果。如今，廣府文化的一些事項，例如《點蟲蟲》《二叔公，吹火筒》等耳熟能詳?shù)陌自捗裰{，在南寧這一區(qū)域內得到了挖掘與傳唱。當然，傳唱這些白話民謠，使用的是與廣東白話存在一定差異的南寧白話，從而使得這些白話民謠在南寧本地人的實踐中，賦予了南寧的地方特色。

五、余論

文化是一系列適應環(huán)境變遷的發(fā)明與創(chuàng)造。廣府文化憑借其強大的經濟實力在南寧實現(xiàn)“墨漬式”的擴散，而廣府文化在與傳入南寧較早的中原文化、壯族文化接觸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本土化”的過程。可以說，文化具有時間上的傳承性以及空間上的播布性。如果我們把文化理解為一種變量，那么南寧就是多種變量的聚集地，而這一狀態(tài)也使得南寧在長期的歷史演進中形成了兼容性較強的社會結構。筆者認為，廣府文化、中原文化與壯族文化能夠在南寧實現(xiàn)兼容，與南寧特殊的地理位置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首先，南寧距離中越邊境較近，而這一地區(qū)是壯族聚居區(qū)的范圍，其表現(xiàn)出濃厚的壯族文化特點，壯族文化是南寧文化土壤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次，南寧地處內陸，具有內陸型城市的特征。具有內陸文化特性的中原文化能夠通過湘桂走廊傳入南寧，并逐漸適應南寧的文化土壤。最后，南寧距離北部灣較近，是一個近海城市。具有濃厚海洋文化特性的廣府文化能夠通過西江水道傳入南寧，在向南寧滲透自身價值觀念的同時，完成自身形態(tài)的塑造。內陸、近邊、近海的特征造成不同形態(tài)的文化在南寧交匯共存，從而使得南寧文化豐富多彩。當然，自古以來，南寧地處邊陲，距離中原王朝的政治中心較遠。在這一情況下，南寧的內核文化并不明顯。缺乏內核文化容易導致本地文化變異性增強，對異于自身形態(tài)的文化有較大的寬容性。在南寧這一區(qū)域內，文化的內容以及特征呈現(xiàn)出相互交叉與混雜的特點，單一的文化特征在南寧體現(xiàn)得不明顯，從而造成南寧不同形態(tài)文化的邊界趨向模糊。在這一背景下，居住在南寧的民眾對于其所生活的區(qū)域產生了認同感，逐漸形成了共同的地緣觀念，這是不同文化形態(tài)在南寧交匯共存的結果。

此外，在社會急劇變遷的時代背景下，南寧的“粵化”進程仍在持續(xù)不斷地進行著。同時，“粵化”的內涵也在得到豐富與發(fā)展。今天的“粵化”，除了語言、文化等方面的廣東化外，還體現(xiàn)在經濟層面上，即在經濟上向廣東學習，通過借鑒廣東地區(qū)發(fā)展的經驗以促進自身的發(fā)展。當然，進入21世紀，南寧，乃至廣西與廣東的經濟發(fā)展差距越來越大，故“粵化”在縮小兩地差距上依然發(fā)揮著其應有的現(xiàn)實功能。當然，作為廣西的中心城市，聚集著大量資源的南寧吸納了大量外來移民，為當?shù)亟洕陌l(fā)展注入新的活力。而兼容性較強的社會結構使得南寧能夠以一種包容的態(tài)度接納外來移民以及吸收外來文化，維護當?shù)厣鐣姆€(wěn)定與民族的團結?？梢哉f，文化多元、心理趨同、互動積極仍然是適應地區(qū)發(fā)展的最佳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