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珍 珍
(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世說新語》是中國古代志人小說的代表,故事短小精悍,語言簡明扼要。魏晉時期受歷史文化特點和政治氛圍等的影響,形成了玄學清談的風氣,在此影響下《世說新語》內(nèi)容多以人物清談為主,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其“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為人間言動”[1]45。語言上“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1]47的特色使《世說新語》具有很大的價值,且一直為后人稱頌?!靶≌f是由人物語言與敘述者語言共同構(gòu)成的”[2],《世說新語》中無論是記敘語言還是人物語言,在人物典型塑造、藝術(shù)特色等方面都有重要作用,這點學術(shù)界多有論述,而人物語言即人物對話對于小說的敘事是否具有功能值得進一步探討。
米克?巴爾在論述敘述層次這一問題時提到“插入本文”,即在敘事本文中插入的文本成分,嚴格來講人物的對話屬于其中的“非敘述的插入本文”。[3]“一個插入本文的內(nèi)容可以是任何東西:對于一般事情的主張、行為者之間的討論、描述、內(nèi)心秘密等等。最主要的形式是對話。兩個或更多行為者之間的對話甚至可以構(gòu)成為整個本文的一大部分?!盵3]在這里討論的《世說新語》中的對話,主要是指人物之間的口頭交談即常規(guī)人物交談構(gòu)成的對話情境以及個人的自我言說。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多元文化并存的時代,玄學與儒釋道以及世俗生活等互滲互融,政治上動亂復雜。這種形勢下文學作品表情達意多含蓄蘊藉,代表作《世說新語》篇目也大都短小,語言精簡,有些不作背景介紹直接拋出人物對話;有些篇目雖簡要提及人物地點等細節(jié),但省略一些具體的背景因素。不得不說作品中背景的省略對讀者來說多少會形成閱讀障礙,繼之影響交流效果。而《世說新語》有些篇目中人物之間的對話內(nèi)容則較好地填補了這一空白,通過對話內(nèi)容把故事展開的背景、人物關(guān)系、時代文化等交待清楚,也為情節(jié)的展開做了鋪墊。
《文學第四?三十九》開頭介紹了人物、地點等情境因素,以支道林拜謁謝安開篇,謝朗年紀尚小又是大病初愈,因才氣不凡已能同支道林講論且不相上下。他的母親王夫人不忍剛?cè)膬鹤舆^于艱辛,她的對答“新婦少遭家難,一生所寄,唯在此兒”[4]140進一步交待了背景情況,揭示其夫君謝據(jù)早亡。在母子相依為命的事實下其舉動更為真切合理,愛子之心躍然紙上,人物關(guān)系也更加清晰明了。如果沒有王夫人這句話的介紹,僅僅“因流涕抱兒以歸”[4]140很可能導致讀者對文意產(chǎn)生一定的誤解,如人物形象的塑造產(chǎn)生偏頗,情感真摯程度降低等。
《傷逝第十七?十》中主人公有一句獨白:“如此人,曾不得四十!”[4]427王濛病重,臨終之際自嘆竟活不到四十歲。這里因一句故事主人公慨嘆早逝的獨白更添感人力量?!恩砻獾诙?六》交待鄧遐被免官之后祭奠黃陵并拜訪大司馬桓溫,不過故事的深化還倚仗桓溫的一問:“卿何以更瘦?”[4]574這句話不僅細化了對情境中人物的描寫,而且使二人對話的情境更具有生活氣息,真切可感。
敘事是一系列事件通過一定的組織方式鏈接起來的完整的故事,但《世說新語》中的敘事有些是講述有頭有尾的完整故事,有些則是截取故事情節(jié)中的片段?!妒勒f新語》并沒有嚴格地按照時間、地點等的邏輯順序組織情節(jié),更多的是通過人物的對話情境展開。在《世說新語》中很大一部分篇章中占有相當成分的人物對話對于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具有重要作用。
當然,能夠真正深入到讀者內(nèi)心的故事,不止要有深刻的情節(jié),還要與典型性格結(jié)合,這樣才能達到一定的深度??偠灾靶≌f的情節(jié),是為表現(xiàn)小說主人公(主要人物)的性格和命運服務的?!盵5]105如果沒有情節(jié),人物性格無法凸顯;反過來,如果沒有人物,那么情節(jié)也無法開展。童慶炳曾對“情節(jié)”作過詳備的論述:“情節(jié)不僅是按照因果邏輯組織起來的一系列事件,而且要求在事件的發(fā)展中表現(xiàn)出人物行為的矛盾沖突,由此而揭示人物命運的變化過程?!盵6]在《世說新語》中,人物對話成為了組織情節(jié)的關(guān)鍵,不僅具有交待故事情節(jié),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還有改變故事走向的作用。
1.交待故事情節(jié)
“敘述本文中所包含的對話越多,那一本文就越富有戲劇性。簡單的說法就是對話越多,戲越多?!盵3]《世說新語》有些篇目情節(jié)隨著人物對話開展,甚至有些可以說是對話就是情節(jié);還有些篇目通過作品中人物的簡要的一句話交待或暗示下文情節(jié)發(fā)展走向。
《德行第一?七》記敘了季方與客之間辯難的小故事,開篇直入二人對話,以客發(fā)問始,以季方的對答終,故事也隨之作結(jié)。對于客人的詰問,陳季方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使用譬喻的手法巧妙作答:“吾家君譬如桂樹生泰山之阿”[4]5。季方與客的一問一答就是一個完整的小故事,人物對話不僅交待了情節(jié)和人物關(guān)系,而且凸顯了人物性格特征。《文學第四?一零二》篇首交待了人物地點之后,用一句人物獨白“我今欲為王孝伯作誄”[4]175說明接下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接下來的“吟嘯”“下筆”“一坐”直至“誄以之成”都承自那句獨白。
《雅量第六?三十五》這篇小文可以見出謝安不同常人的氣度,淝水之戰(zhàn)取得勝利,然而謝安得到謝玄從前線傳來的捷報依然不動聲色。直到客人詢問,才有了謝安的一句“小兒輩大破賊”[4]237,否則旁人還被蒙在鼓里。這一句話也凸顯人物性格與情節(jié)的相互成就,平淡地說出激動人心的戰(zhàn)役捷報這一情節(jié)顯現(xiàn)謝安性格上氣度的不一般,同時謝安的氣度不凡也反映出這場重大戰(zhàn)役取得勝利的情節(jié)及其重要性?!顿t媛第十九?二十八》中記載:“王江洲夫人語謝遏曰:‘汝河以都不復進?為是塵務經(jīng)心,天分有限?’”[4]459雖然開篇沒有背景介紹,但情節(jié)就在對話之中。從謝道韞的話語中可見謝玄的不進取,她對謝玄的關(guān)心和殷切鼓勵也可見一斑。
2.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
《世說新語》中人物對話不僅可以交待故事情節(jié),而且有時情節(jié)的發(fā)展正是依靠對話來推動的。這種情況下,人物對話往往揭示了一定的矛盾、關(guān)系、意圖等,從而使情節(jié)得以繼續(xù)發(fā)展。
《德行第一?十三》中,華歆與王朗乘船避難,有人請求搭船同行,卻遭王朗拒絕。而故事的向下發(fā)展正是由華歆的一句話引導的“幸尚寬,何為不可?”[4]9后王朗又起意要丟下那人,還是華歆的話推動了故事走向結(jié)局?!段膶W第四?九十二》,袁彥伯領(lǐng)桓溫命作《北征賦》,受到在座名流一致稱贊。而王珣提出了寶貴的意見“恨少一句,得‘寫’字足韻當佳?!盵4]170于是袁彥伯接受了建議并加以增補,受到了桓公的認可。如果沒有王珣的聲音插入,那么情節(jié)便不得繼續(xù)發(fā)展,完整故事及人物性格都不得顯現(xiàn)。
《傷逝第十七?一》中的小故事生動地反映了魏晉名士的風氣,王璨去世之后,魏文帝曹丕為了表示哀悼,便讓赴喪的人都學一聲驢叫,“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4]423,情節(jié)的順勢發(fā)展“赴客皆一作驢鳴”[4]423就是由這一句話推動的?!秱诺谑?十一》支道林聽聞?chuàng)从逊ナ乐?,精神衰退,日日哀思。他對人說的一句話不僅強化了二人之間的投契,而且也預示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發(fā)出“冥契既逝,發(fā)言莫賞,中心蘊結(jié),余其亡矣”[4]427的哀嘆,就抑郁而終了。
3.改變故事走向
這一作用其實從本質(zhì)上來說與上節(jié)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類似,主要區(qū)別在于對故事走向的逆向或曲折向的推導?!妒勒f新語》中故事雖短小但不乏跌宕波折的韻致。故事中人物言語雖然簡短,但是有時對事件的走向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不少故事因為人物的一句話而曲折有致。
《言語第二?七十六》,支公好鶴,有人送給他一對,鶴長大了翅膀也硬了,支公卻因為舍不得,“乃鎩其翮”[4]83。但是后來支公看到鶴舉翅卻不復飛時的垂頭喪氣的樣子,隨著說出的一句話改變了故事的結(jié)局“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4]83于是支公等鶴再次羽翅豐滿就放飛了,這與開始時的表現(xiàn)有了反方向的發(fā)展。從“惜之”到“置使飛去”的轉(zhuǎn)變,確由支公的一句話轉(zhuǎn)承。在《文學第四?十三》中諸葛厷雖然天資聰穎但是卻不肯潛心修學,而王隱的“若復小加研尋,一無所愧”[4]125點醒了諸葛厷,情節(jié)發(fā)展也有了轉(zhuǎn)折,諸葛厷潛心攻讀《老子》《莊子》最終可以與王衍抗衡。
《雅量第六?十八》中褚季野名顯位微,少為人知,乘商販船只上任的時候,被小吏誤當做平民并為貴客騰地方把他趕到了牛棚,并不敬地稱之為“傖父”,新任縣令沈充有了幾分醉意之后也順勢說了句:“傖父欲食餅不?”[4]227在前面的背景鋪墊之后,因褚季野的對答“河南褚季野”一句直接導致了沈充由酒醉無禮到羞愧再到行為的轉(zhuǎn)變等一系列不同先前的舉措。
“故事指的是從敘事文本或者話語的特定排列中抽取出來的,由事件的參與者所引起或經(jīng)歷的一系列合乎邏輯的,并按時間先后順序重新構(gòu)造的一系列被描述的事件?!盵5]21故事不可避免地發(fā)生在時空中,對于時間而言,作品中存在著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的問題,二者關(guān)系有一種論述:“時況問題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兩種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時間概念:一個是被描寫世界的時間性,另一個則是描寫這個世界的語言的時間性?!盵7]換句話說就是本文時間與故事時間,“本文時間是閱讀作品本文所需要的實際時間;另一個是故事時間,即在故事中虛構(gòu)的時間關(guān)系?!盵8]
敘事作品中所敘內(nèi)容主要是指“故事”,《世說新語》篇幅短小,但是其敘事并不局限于敘事時間之內(nèi),而是有所外延,這樣就增加了敘事時間內(nèi)的敘事容量。《世說新語》中故事容量的增加方式有兩種,一是讀者通過想象力對作品中敘述留白的填補,另一種就是話語中引用典故等來擴大容量。這兩種情況都把故事延伸到了故事時間之外,也即“在有限的敘事時間內(nèi)故事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敘事時間之外故事,從而增大了故事的容量。”[9]
1.讀者想象力增加敘事容量
不同于一般敘事作品中敘事的完整詳備,《世說新語》語言簡要,含蓄雋永,記載人物言行時沒有詳盡描述,行文中留有許多空白,這就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以人物對話為主的篇目中,有時對于故事的背景細節(jié)等一筆帶過,基本的背景細節(jié)等并不贅言;有時以人物的一句對話作結(jié),并未完全點明結(jié)尾走向。至于對話開始前發(fā)生了什么,對話情境中人物的音容笑貌,對話結(jié)束后人物的言行等后續(xù)進程,都需要讀者的想象力發(fā)揮作用,參與文本的再創(chuàng)作。從這一角度看,人物對話給讀者留下的想象空間有擴充敘事容量的作用。當然想象力本身對于理解作品有關(guān)鍵的作用,是實現(xiàn)讀者與作者溝通的橋梁。讀者藉由的想象力不僅包括天馬行空的想象,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還有相關(guān)專業(yè)知識或文化知識的儲備等。
《文學第四?三十八》中許掾與王修、支法師的故事片段,許掾因為年輕時被比作王修而心存不滿,執(zhí)意要與王修一決高下,終于兩次都在言語上戰(zhàn)勝了王修。他還想從支道林處得到肯定,但是支道林的回答已經(jīng)見出態(tài)度。支道林評論其行為“豈是求理中之談哉?”[4]139即是故事的尾聲,文章也以此作結(jié)。至于對話之后王修作何舉動、許掾聽完支道林的話情緒上有無變化等都沒有交待,但是在讀者的想象力中故事并沒有到此為止。讀者參與了作品的創(chuàng)作,對于二人的行為性格會參照魏晉時人特有的風度加以演化,故事也隨著想象力而衍生出超出敘事時間的外故事。
《雅量第六?三十》講述的是謝安與王坦之一起前去拜訪郗超,等到很晚還是沒有見到本人。王坦之一氣之下便要離去,謝安勸阻說“不能為性命忍俄頃?”[4]235面對這樣的局勢,在生死權(quán)衡之際,謝安及時勸阻王坦之。但文章到此戛然而止,至于王坦之有沒有聽從謝安的建議,他們終究有沒有等到郗超,都沒有說明。僅以一個問句結(jié)尾,對于讀者來說意猶未盡,只有依靠想象力來延續(xù)故事。
2.引用典故增加敘事容量
《世說新語》中有時為了增強說服力和論辯力,人物對話會引用典故、詩文等。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典故詩文等本身就有一定的故事背景,這樣就可以在有限的敘事時間內(nèi),增加故事容量。對于文章而言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視角上確實有延展作用,意蘊也更加深厚。所以人物對話中引用的典故可以增加敘事容量。
《德行第一?一》中陳蕃出任豫章太守,上任之初就堅持要先去探望隱居高士徐稚,面對勸阻他引用了武王“式商容之閭,席不暇暖”[4]1的典故,表明自己禮賢下士的態(tài)度。故事之中又引用了典故,故事的容量就增加了?!墩碌谌?九》王承任東??ぬ氐臅r候體恤百姓,雖然主簿要嚴查小吏偷盜池中魚的事,但是王承引“文王之囿,與眾共之”[4]107的典故,對于小吏偷盜的行為不再追究?!拔耐踔蟆闭f的是文王之囿不在大小,應與民同享。小吏盜池魚之中又加入文王之囿與民同享的故事,時間有限但故事的容量卻擴大了。
《世說新語》中人物對話也不乏引用古詩文的情況,詩文本身也有一段背景故事的積淀?!顿t媛第十九?三》講述的是漢成帝寵幸趙飛燕,趙飛燕恃寵而驕誣陷班婕妤其向鬼神詛咒自己,受到漢成帝審問時班婕妤的辯辭是:“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侫之訴;……故不為也?!盵4]447“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出自《論語?顏淵》中司馬牛與子夏的對話,司馬牛憂愁自己沒有兄弟,子夏勸導他時說了這句話,生死富貴的命數(shù)本不是個人可以決定的,只要對待事情嚴肅認真,天下人又何嘗不是兄弟呢?班婕妤以此明志。
《世說新語》這部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志人小說,以簡短的篇幅記敘完整的故事或情節(jié),人物對話對于小說敘事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對話可以讓小說情節(jié)不致突兀,發(fā)展完整,并且擴大了敘事容量。人物對話對情節(jié)的組織讓敘事展開擁有了很大的空間,也給讀者的閱讀體驗以更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這都有利于《世說新語》的流傳和價值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