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寶 劍
(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淮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殘疾兒的誕生,對一個父親來說,必定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但是,大江健三郎卻把殘疾兒的降生看作一個“危機”,即“危險加契機”。所謂“危險”是指因為兒子殘疾給生活帶來的種種不便,所謂的“契機”則是指因為殘疾兒子帶來的生活的變故和磨難,反而有些時候成為了生活中的寶貴財富。正是因為這種變故才讓大江健三郎找到了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原點,即“人生經歷與感悟的融合”,這也是大江健三郎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素材。本文基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原點,以大江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個人的體驗》為研究對象,分析從與殘疾兒的共生升華到大江或主人公鳥個人的再生過程中,《個人的體驗》一書中所包含的文化蘊涵。
《個人的體驗》是大江健三郎結合個人經歷所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是大江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作品之一。
鳥——《個人的體驗》中的主人公,可以說是大江的化身。鳥是一個夢想去非洲旅行的27歲的青年,他在妻子生產的時候,卻在四處尋找去往非洲旅行的地圖。鳥在兩年前,25歲在讀研究生的時候就結婚了,婚后的鳥卻對這段婚姻非常不滿,一直過著爛醉如泥的酒鬼生活,之后有所好轉。在義父的介紹下,他成為了一所預備校的教師。他雖已長大成人,但在心理上卻還未成熟。雖然他是家庭的一家之主,但是缺少對家庭的責任感和認同感。孩子出生之后,鳥被醫(yī)生叫到醫(yī)院,告知他醫(yī)院的診斷——孩子先天性頭蓋骨損壞,無法正常生長發(fā)育,對此,鳥感到非常無助。由于心情不好,鳥便去找大學時代的情人火見子?;鹨娮拥恼煞蜃詺⒘?,為了撫平內心的傷痛,火見子每天都沉浸在冥想之中。兩人久別重逢,自然感慨萬千。火見子知道了鳥現(xiàn)在遇到的危機,她用她自己獨自的方式——“性”,去減輕鳥的痛苦,盡可能地給鳥以鼓勵。為了表達心中的苦悶,火見子和鳥每次都用酒精麻痹自己。之后,鳥因為在第二天授課時因為酒后嘔吐產生了極惡劣的影響,而被校方辭退。自此之后,鳥整天和火見子在火見子的家里面鬼混,置妻子和剛出生的兒子于不顧,每天都接受火見子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撫慰。為了擺脫殘疾兒子對鳥的拖累,也為了能與鳥一起去非洲旅行,火見子建議鳥把兒子交給一位私人醫(yī)生處理。在實施這個罪惡計劃的時候,鳥在經受了巨大的內心煎熬之后,放棄了這一計劃,并且下定決心去承擔起對妻子和殘疾兒子的責任,決定把嬰兒從私人醫(yī)生那里帶回并轉到大學醫(yī)院接受手術。最終手術很成功。而且,鳥為了孩子將來的生活考慮,決定去做涉外導游。在回憶這段經歷的時候,鳥這樣說到:“在孩子還沒有救出之前,我如果因為突遇交通事故而死去的話,那迄今為止,我所度過的二十七年的人生都將變得毫無意義?!盵1]可以說,在經歷了這次嚴峻的考驗之后,鳥的生理和心理才真正走向了成熟。
鳥的情人火見子對于鳥的決定有很大的影響。火見子對鳥來說就如同一面鏡子,是一種鮮明的對照。鳥和火見子的共同愿望就是去非洲旅行??峙馒B在看到火見子比自己更想去非洲旅行的情況之后,反而感到要實現(xiàn)這一愿望是多么的不切實際。因此,鳥才能客觀地審視自己和自己的愿望,這才讓鳥的決定有了轉機。所以,當火見子在指責鳥的決定的時候,鳥說:“我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想做一個遇事就逃避責任的男人?!盵2]鳥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回避這個與自己相關的個人問題,而要好好地守護這個殘疾兒,不能親手把他殺死,要負起作為父親的責任??梢哉f,在《個人的體驗》中的鳥以兩種形象存在:一種是要親手殺死孩子的鳥,一種是認識到自己的責任,接受這樣的殘疾兒并想將他養(yǎng)育成人的鳥。前者的鳥,在面對殘疾兒這個小小的危機的時候,喪失了他原本的善良和質樸,選擇逃避事實,這點可以理解,但是要把自己的孩子殺死的話,就真的是喪失人性了,這里的鳥是人性喪失的象征。后者的鳥,因為有火見子這面鏡子的存在,最終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選擇接受殘疾兒這個事實,這里的鳥是人性回歸的象征。大江對于前者的鳥持批判的態(tài)度,對于后者的鳥則給予了極大的褒獎。
鳥最終決定下定決心負起責任,與妻子和殘疾兒子共同生活。通過鳥的這一決定,大江隱晦地透漏出了他與薩特存在主義截然相反的人生態(tài)度。大江在清華大學進行演講時,這樣描述當年的想法:“當我想通過和這個孩子的共同生存去重新塑造自己作為作家的生存方式時,我才漸漸地認識到,自己的家庭中有這樣一位智力存在有障礙的孩子,對我而言,是意義極為深刻的必然。在這個孩子降生的時候,我通過自己曾經有過的動搖和痛苦,以及自己對現(xiàn)實的把握能力的喪失,不得不重新去檢討兩件事情:其一,如同剛才已經講過的那樣,我經歷了那樣的少年與青年時代,之后,進入大學去學習法國文學,在我的精神的形成過程當中,法國文學作為坐標軸也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其中,薩特老師是最為有力的指南針。但是,身患殘疾的兒子出生后的幾個月里,我最終明白迄今為止我堅信己經在我內心中積累起來的精神訓練,實際上沒有絲毫用處,我必須重塑自己的精神?!盵3]
在對殘疾兒子的教育問題方面,大江認為,不僅要在物質上要給予殘疾兒比較多的照顧,而且在精神上要平等對待,把殘疾兒培育成一個有著一技之長的成人。大江在選擇接受殘疾兒出生的事實后,給兒子取了一個非常富有象征意義的名字——大江光。在大江健三郎夫妻二人齊心協(xié)力的引導下,大江光在福利工廠求得了一個職位,更令人欽佩的是他最后竟然走上了連正常人都無法攀登的藝術殿堂,成了一位非常著名的作曲家,發(fā)行過兩張被聽眾評價很高的CD。而大江健三郎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甘愿放棄自己的發(fā)展,他想在大江光自立之時,結束自己的作家生活,全心全意地支持兒子的發(fā)展,這是父愛的最高境界。瑞典皇家文學院在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頒獎詞是這樣寫的:“人生的悖謬、無可逃避的責任以及人的尊嚴等這些大江從薩特那里獲得的所有哲學要素貫徹作品的始終,形成了大江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征。”[4]大江健三郎登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殿堂——諾貝爾文學獎,大江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傲人的成績,與他有了對殘疾兒這一弱勢群體的關愛的經歷是分不開的。對此,大江曾發(fā)自肺腑地感嘆到:“在我的作家生涯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用在寫我那殘疾的長子上,寫關于他的、我所知道的事情,也寫他心中如黑暗宇宙般遼遠空闊的、我所無法知曉的事情?!盵5]可正因為有了大江文學的幫助,才有了作曲家大江光的存在。反之,如果沒有殘疾兒大江光的存在,也就沒有了足以震撼讀者心靈的大江文學。
在大江看來,殘疾兒是社會的弱者,他們無法自立地生存下去。他們雖然是社會的一員,但是在追求最大利潤和效率的資本主義社會,他們的存在必然會成為社會的矛盾以及不合理的犧牲。因此,和殘疾兒共生表明了大江對弱者的同情。與普通人相比,殘疾人更應該得到尊重。在作品的最后,主人公鳥向他的義父表明要做涉外導游的事情,意味著鳥選擇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為了殘疾兒的將來,勇敢地生活下去,擔負起作為父親的責任和義務。如果不和殘疾兒共同生活下去,必然會出現(xiàn)可怕的結果,而且,會受到良心的譴責,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生存下去。大江在此強調選擇和殘疾兒共生是必然的結果,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心靈的救贖,才能夠生活下去。
總之,大江健三郎提倡的和殘疾兒共生的本質就是要求人們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相寬容。大江本人以及作品中的主人公鳥選擇和作為社會弱者的殘疾兒共生,這本身就是對生命的尊重,也可以說是一種人道主義行為。筆者認為,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理解為是大江健三郎作品中文化蘊涵的一種體現(xiàn)吧。
大江作品中具有自傳色彩的主人公正是借助于和殘疾兒的共生,才實現(xiàn)了個人的再生,可以說共生是再生的前提條件,如果沒有共生,就難以實現(xiàn)再生。人類正是通過和周圍人的共同生活,才實現(xiàn)了自我的再生。與共生相比,再生是人類存在的更高級的精神境界,具有明顯的理想化的色彩。大江健三郎的早期作品,一直致力于探索苦悶狀態(tài)下的個人的再生問題。然而在發(fā)現(xiàn)殘疾兒這一文學主題之后,大江確立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點,找到了再生的希望。
不管是大江,還是《個人的體驗》中的主人公鳥,都是通過和殘疾兒的共生,才實現(xiàn)了個人的再生。大江的長篇小說《個人的體驗》的主人公鳥,是一個殘疾兒的父親,他無法忍受自己去非洲旅行的愿望破滅的事實,在醫(yī)院的“如果做手術可能會救了孩子”的建議和想讓孩子自生自滅的想法之間猶豫、徘徊、迷茫、不知所措。面對殘疾兒,鳥特別的懊惱和痛苦。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去找了情人火見子,并且發(fā)生了性關系。在經歷了各種煩擾之后,他最終決定讓孩子接受手術,和殘疾兒共同生活。殘疾兒的出生照射出鳥心靈的殘疾,最后促成鳥走過心靈的煉獄,選擇和殘疾兒共生,這一選擇,讓鳥告別了青春和幼稚,真正走向了成熟。與此同時,作為一名正統(tǒng)的父親,鳥自身也踏上了一條再生之路,獲得了精神上的再生。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江健三郎和主人公鳥是一樣的。在大江對文學創(chuàng)作比較迷茫的時候,可以說正處于人生低谷的時候,腦部功能障礙的長子大江光降生了。當然,大江肯定對此比較的痛苦和煩惱。但是,大江最終選擇超越這種煩惱和不幸,將這種危機轉變?yōu)闄C會,并且好好地把握住它。結果如何呢?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在生活上,大江把大江光培育成一名作曲家,成了一名比較成功的父親;在文學上,大江超越殘疾兒降生的不幸,將其作為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創(chuàng)作了大量與殘疾兒相關的優(yōu)秀作品,甚至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成了一名成功的作家。也就是說,大江正是通過和殘疾兒大江光的共生,才獲得了自我精神的再生。關于這段經歷,大江這樣說到:“在孩子出生之前,大概是一年多之前吧,我就一直覺得有種危機感,一個巨大的危機在我心里孕育著,然后,我就覺得它就以這個孩子的形式,變成了現(xiàn)實?!盵6]“這個孩子生下來就很慘,雖然到現(xiàn)在為止只活了幾周的時間,但是,誰也無法推翻他曾經活過、存在過的事實。如果真的有神靈存在,那么,所有的神靈也都不能否定這樣一個事實。如果當時我確實這么想過的話,現(xiàn)在我也能準確地回憶起來。我當時的想法是,我不是別人,就是一個年輕的父親,我要成為一個證人,證明這個可憐的孩子他曾經活過、存在過。當有一天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這就是我自己的文學?!盵7]
總之,不管是大江健三郎,還是《個人的體驗》中的主人公鳥,他們面對殘疾兒降生的不幸,并沒有悲觀放棄,反而走上了一條與殘疾兒共生的道路。正因為如此,才讓大江和鳥都獲得了現(xiàn)實和人生、生命和精神的雙重再生。所以,我們人類在面對困難或者陷入苦悶的境遇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勇敢地面對這種困難和苦悶,勇敢地與之作斗爭,只有這樣,才能夠在紛繁雜亂的現(xiàn)實生活中,很好地生活或者說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