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得閱念遠懷人的新著《三十六騎》。

在清風(fēng)明月之夜展卷細讀。在一種劍氣琴心的文字氣場之中，我悠然想起了少年時曾讀過的兩闋宋詞：

一是辛棄疾的《水調(diào)歌頭》 ，其中有句“莫學(xué)班超投筆，縱得封侯萬里，憔悴老邊州?！?/p>

二是晁補之的《摸魚兒·東皋寓居》，其中亦有句“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p>

在辛晁兩翁筆下，班超似乎成了中國文人寄寓少年游俠、中年游宦、晚年游仙這種人生理想的奇特符號。

為探尋這個文學(xué)意象的玄奧，我翻出了久藏于書櫥中的《后漢書》，深讀了其中的《班超傳》。

由此就被班超“三十六人撫西域，六頭火炬走匈奴”的飛揚故事吸引，展開了一段少年游俠的夢想之旅。

如今讀到《三十六騎》，不期然又讓我穿過煙波迷漫的歲月，回到少年時代迷戀的那個時遠時近的江湖。

漢明帝時期，出了一個以投筆從戎載入青史的風(fēng)流人物——班超。

班超是當(dāng)時徐縣縣令班彪的小兒子。此子自小有大志向，為人豪俠且能言善辯，讀書多而不專精。永平五年（公元62年），班超的哥哥班固被招聘赴任校書郎，班超和母親跟隨哥哥來到當(dāng)時的帝都洛陽。

《三十六騎》一開篇，念遠懷人就給故事主角一個內(nèi)心豐富武藝高強而外表卻漫不經(jīng)心甚至散淡慵懶的人設(shè)：人流似織，車馬如龍，一名佩劍的白衣青年男子斜倚拴馬柱，一臉倦意，似在養(yǎng)神，又像站著就睡著了。

看到這幅圖景與這個人設(shè)，我就想笑。

這位渾不吝的班超小哥哥的這份德行，不就是我當(dāng)年認識的青年念遠懷人嗎？

看來，作者在有意無意之間，已把自己的精血注入了這個近兩千年前的傳奇人物身上，讓他代自己飛揚跋扈，躍馬疆場，成就一場俠骨柔情的英雄夢。

自此，承載著作者理想的班超從“相見于江湖”到“投筆從戎”，從“祭旗出征”到“疏勒宮變”，從“身世之謎”到“神國奇遇”，從“死守金蒲城”到“十三將士歸玉門”。

奇幻的俠客傳奇，散落在東漢的大漠烽煙之中；生動的歷史影像，閃現(xiàn)于作者靈動的文字之間。

據(jù)說念遠懷人大學(xué)時修的是美術(shù)，同時又沉迷于詩歌與搖滾音樂。而我一向認為，受過繪畫與詩歌操練的寫作者，在文字的演繹中，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畫面與詩意交融的唯美傾向。

且看《三十六騎》開頭的這個小場景：簫聲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嘈雜著打鐵聲，宛若游絲，絕不消散。青年覺得天地不再紛擾，亂聲盡去，只有簫聲清幽，和著一家的打鐵聲。引錘擊打著節(jié)奏，大錘總在旋律轉(zhuǎn)折處撞響。簫聲與錘聲相互纏繞，清幽里間雜出殺伐冷艷來……

像這樣春江花月般空靈飄逸的文字，在小說的推進中約略閃現(xiàn)。讓人在閱讀時，仿佛行走在一座奇幻的山林，于景移物換之間，內(nèi)心蕩漾出一痕春月，數(shù)曲幽泉，幾縷清芳。

念遠懷人閑時亦好讀史，且耽迷古籍。他寫的一些宗教史甚至風(fēng)月史，考證嚴(yán)謹(jǐn)而下筆輕盈，頗有趣味。

這樣的學(xué)養(yǎng)趣向也在這部小說中得到充分的呈現(xiàn)。

順著《三十六騎》文字的河流婉轉(zhuǎn)而下，我感覺到這不是一部類型化的武俠小說——雖然它借助了武俠小說詭異玄秘的戲說手段。

在念遠懷人邏輯綿密又詩意盎然的文字演繹中，那些仗劍而行的不羈俠士，那些詭異壯麗的西域風(fēng)情，那些迂回曲折的故事推演，那些快意恩仇的兒女奇情，都有著經(jīng)過作者嚴(yán)謹(jǐn)核證的歷史實跡作為背書。

這顯然是一幅波譎云詭的東漢西征圖，一部以武俠形態(tài)呈現(xiàn)的歷史小說。

在當(dāng)代圖書市場中，武俠小說一直是寫作與銷售的沸點。而念遠懷人的這部以武俠小說面孔出現(xiàn)的《三十六騎》，卻隱含詩性情懷與歷史意蘊，儼然是武俠小說江湖中一脈另類的清流。

北大教授陳平原在內(nèi)地武俠小說研究開山之作《千古文人俠客夢》中認為：“一個民族過于沉溺于俠客夢，不是什么好兆頭，要不就是時代過于混亂，秩序沒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個人愿望無法得到實現(xiàn)，只能靠心理補償；要不就是公眾的獨立人格沒有很好健全，存在著過多的依賴心理?！?/p>

陳平原可謂一語成讖。

翻看中國的俠客文化史，從《史記》《漢書》的游俠列傳，到唐宋之后的《水滸傳》《三俠五義》，再到現(xiàn)代蔚成大觀的武俠小說，寄寓的其實就是深陷于東方專制樊籠里的子民們，企望以快意人生，仗劍天涯的姿態(tài)超然于塵世的困厄。

同樣，對于念遠懷人而言，俠客夢就是一種源自不羈少年的情懷，一個明知不存在卻不忍釋懷的夢。

存在主義大師薩特認為：“一切夢境都以故事的方式向我們展現(xiàn)。”

念遠懷人那一場青春的白日夢與煩囂的現(xiàn)實纏繞，在歲月中發(fā)酵，就釀成了這一本惶惶然七十萬字的記夢之書。

掩卷之際，我仿佛看到念遠懷人的身影與班超疊合，在晨光中翩然上馬，引領(lǐng)著三十六騎，向歲月深處緩緩而去，一直走向蒼茫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