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東
我的工作室里有好多書,購來很久了,還沒有看。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看,或許有些書永遠(yuǎn)也不看了。
我想要寫的東西可以一口氣列出上百個題目,詩歌,小說,散文。但有些想法與沖動只能漸漸淡化,因為怪獸一樣的生活現(xiàn)實會把人壓得直不起腰來,喘不過氣來。這膨脹臃腫的人世間充斥著太多東西,混淆著人的視聽,浪費著人的時間,迷惑著人的心靈。每個人的生命都被占據(jù),被分割,被蹂躪。如果你想變得強大一點,你就得活得沒心沒肺,沒臉沒皮,沒有底限。但那種“強大”,只不過加速人性毀壞的進程。
當(dāng)你不知不覺間被改變,被左右,被破壞,要想繼續(xù)做一個簡單而純粹的人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因此,在這樣的一個時代,真正的寫作者是稀有的,也幾乎不允許有真正的寫作者存在。因此,當(dāng)別人稱呼你是作家的時候,你會不好意思,要么你會覺得別人不懷好意。這是不正常的。
世界變得越來越強大,人變得越來越渺小。人可以渺小,但創(chuàng)造世界的人何以被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所奴役?或許只有真正的文學(xué)和藝術(shù)才能使人類回歸正常,才能使我們真正認(rèn)識到——人生來不是為了變成自欺欺人地活著的社會動物的,不是活成自己的奴隸。
總之,一想到世界愈發(fā)不堪,我就徹夜難眠,一想到人們渾然不覺,我就痛不欲生。
越來越不想見人,越來越不想說話,越來越不想看書,越來越不想寫作。我只想獨自待著,看看不知所云的電視劇,不然時間怎么過呢?日復(fù)一日的日子總是要過下去,不能隨意任性終止。
我的生命中充滿了負(fù)能量,這或許正是我某個階段的真實表現(xiàn),雖然我清楚人不能一味活在悲觀消極的狀態(tài),但我還是像掉進了一個深坑,怎么爬也爬不上來。世界與人群都在我的那個深坑之外,任憑我無聲地吶喊,有聲地大叫,拼命地掙扎,靜靜地等待,卻并不會有人向我伸出緩手。
我痛恨生活的沉重,社會的不公,人性的丑惡,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又在猶豫不決,徘徊無定,想著要不要放棄,要不要不管不顧,要不要合作,要不要虛偽世故,要不要隨波逐流。仿佛我肩負(fù)著人類的未來向好的命運,不可放任自己變成想要活成的自己的反面,并因此而沉重,因此而不能放棄。
我對著鏡子做出微笑的樣子,鏡子中顯現(xiàn)出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我閉上眼睛想見天真可愛的孩子,心中卻立馬涌現(xiàn)出濃霧一樣的憂愁。我走到公園去看風(fēng)景,也只能得到暫時的放松。我沉浸到工作中去,卻也只能暫時忘卻無休無止的煩惱。
別人感受到的美好生活與世界似乎與我無關(guān),我仿佛活在大時代強加給我的錯誤當(dāng)中。我不知該怎么樣活著才是想要的活法,我不知道該怎么樣才能活成想要活成的自己。
當(dāng)我無法再從內(nèi)心熱愛并祝福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我懷疑自己是否還能繼續(xù)寫作。
有些詩你甚至看不懂,卻隱約覺得好;有些人你不了解,見面時卻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你的內(nèi)心在渴求著什么呢?你會希望接觸到不一樣的東西,你會尋求深層次的共鳴。
共鳴的產(chǎn)生不是源于對知識的、已知事物的期待,很可能是源于一種有些神秘的、模糊的、美好的東西。例如知識不是創(chuàng)造,而是一種特殊的工具,一種已知的世界的成果。生命是變化的、神奇的。有生命力的一切都具有變化的可能,都對應(yīng)著人所具有的那種靈性。因此真正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是可貴的,像金子般的心靈一樣可貴,像無價的愛情一樣可貴。
我們渴求以創(chuàng)造來彰顯人的靈性,渴求別人的創(chuàng)造植入我們的靈性,給予我們以真正的營養(yǎng)。好詩人有靈性,好詩歌承載著詩人生命靈性的豐富營養(yǎng)。外表美心靈也美的人,會自帶靈性的光環(huán),令人如沐春風(fēng)。
飛速發(fā)展的時代,以及物質(zhì)至上的社會氛圍,形成一股強大的颶風(fēng),強烈地吸食著人們原有的靈性,意圖讓人變成行尸走肉。如果你擔(dān)心自己靈性盡失,可以去經(jīng)典的文學(xué)作品中汲取能量。
似乎只有活得越來越絕望才能感受到純粹與真實。
但你為何要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世界上渴求那樣的純粹?因為,你對人性的認(rèn)識,對自我的認(rèn)識,若要得出一個你認(rèn)為正確的結(jié)論,你便會渴望純粹,需要純粹。
死亡是抵達(dá)純粹的一種方式,但死亡令人失去了自證的機會。那么,你又想要向世人證明什么?你并非真理在握,你并非上帝,甚至也沒有可能成為圣賢先哲,你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你可以是一位作家,是一位詩人,你可以寫作,通過寫作來論證你在人世間的存在不虛。這是有意義的,對于你,對于他人。
因著寫作的渴望或理想,你需要純粹的情感與想象,需要純粹的理性與創(chuàng)造。終其一生,絕望是你的生命底色。但你的一生并非一味處在絕望當(dāng)中,你會因為享受生活并盡可能有機會自由地支配生命而感到幸福和快樂。
你必須懷著希望,期待著什么而來。
你絕望,是因為你深深地愛著你難以擺脫的世界。
怎樣的寫作才是有效的?有效的寫作,真正的、值得尊崇的寫作為何缺少讀者?
你喜歡卡夫卡式的作家,是因為他們有著別樣的真誠與清醒,他們的精神空間更廣闊,他們更接近上帝一樣的存在,更能認(rèn)識到人的局限性。事實上,更多的讀者更愿意娛樂人生,更愿意含糊、顛倒一切,更愿意相信表象的世界,更愿意獲得現(xiàn)實的利益所投射出來的精神幻景。更多的人缺少耐心,并不愿克制地去活著。城市的崛起,物質(zhì)的豐富,人類的各種創(chuàng)造,令人越來越被動地陷入欲望的漩渦,越來越成為一個龐大的、具有魔性的整體,而使個體的人越來越失去自我。但他們認(rèn)為自己還算是幸??鞓返脑诨钪D敲?,真正意義上的寫作者的痛苦,在他們看來便是一種無病呻吟。
天才式的寫作者總是早夭,總體來說,他們的肉身難以承載他們的創(chuàng)作。大師們以他們的入世與必要的狡猾,比那些天才要幸運一些。那些寫作的愛好者,其寫的意義甚至遠(yuǎn)不如他們作為一個好讀者的意義。他們比一般意義上的讀者要更接近真正意義上的好作品,并適時地給予那些作品以真誠的解讀與贊揚,從而使人類社會還葆有一份純真的血脈不至于斷絕。
真正的寫作者不是向觀眾表演什么,或者取得什么樣的聲望,而是默默地問候與祝福著人類。
例如寫作,是一個人在完成他的一個個夢想所建造成的宮殿。而他成為王的時候,已經(jīng)垂垂老矣。他大興土木進行創(chuàng)建工作之時,也必將集親朋之力為他所用,因此他要感恩的人有很多,但那些人為有理想與追求的、也適合成功的他甘愿付出。有的雖然被動,甚至成為阻礙,但最終還是沒能抵擋得住他蒸蒸日上的偉業(yè)。
當(dāng)他享用自己的殿堂時,自然而然顯得高高在上。雖說這未必是他所愿有的與眾人的隔閡,但隔閡已經(jīng)形成,難以改變。問題的原因不在于他的創(chuàng)造所造成的結(jié)果,而是眾人并沒有再繼續(xù)把他當(dāng)一個平常人看待。人們總是習(xí)慣于創(chuàng)造卓越的人,創(chuàng)造類似于神的人。因為人們喜歡傳奇與神話以對抗無可奈何的沉重現(xiàn)實。他們夢想宮殿,甚至希望被一個成為王者的人統(tǒng)領(lǐng),希望自己永遠(yuǎn)有值得談?wù)摰膭e人的話題,仿佛這樣他就可以不用再勞心費神地生活,也可以幸??鞓贰?/p>
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了太多宮殿,每個宮殿里都住著有故事、有傳奇的神一般的人。在人類社會進程中,少不了他們那些強人,也正是因為他們,自然而又野蠻的世界才變得更有意義。
如果我舍下寫作,將會得到什么?
更多的陪伴家人與朋友的快樂;更多的閱讀與娛樂所帶來的愉悅;因為不必勞心費神,身體也將會更加康?。灰驗闆]有了名利的誘惑,生活就會更加從容不迫,悠然自得……
但我很難想象自己可以舍下寫作,去得到那些我同樣渴望的。
我討厭寫作使我越陷越深,有時又渴望通過寫作活得更加自我。
因為寫作,我陷入了孤獨的自我,且無形中在與世界持續(xù)地作對。我甚至急功近利地希望世界變得更美好,仿佛自己也可居功自傲,引以為豪。我以愛的名義寫作,忽略了為身邊的人付出我本可以付出的更多的時間與精力。事實上,一個有了夢想的人不愿醒來,因為他想看到夢境的盡頭是什么。這樣的執(zhí)著,會令他們失卻現(xiàn)實中所具有的一些美好。
我很難想象自己可以舍棄那些我擁有的石頭與書,失去它們也必將會有別的東西填滿我的空間。這種可能性的存在阻止了我多次曾有的,舍棄它們的沖動。
有時我愿意一無所有,但這與想擁有一切一樣的不現(xiàn)實。
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抗拒著知識,也可以擴大為現(xiàn)實對我的侵襲。我不太愿意記住什么既成的,我愿意去經(jīng)歷,去感受,去想象。我渴望著創(chuàng)造。這是我天性中比較明亮的。小時候?qū)δ赣H的不滿使我希望逃離故鄉(xiāng),同時也使我渴望改變世界——世界上一切不夠美好的存在?,F(xiàn)在看來,當(dāng)時的我是多么的不現(xiàn)實。
我抗拒著現(xiàn)實——現(xiàn)實生活總是撲面而來,影響,作用,改變著許多人,我也不能例外。除非我足夠孤獨,盡可能地卓然獨立于人類世界,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但是,那樣的我大約很快就會被餓死了。沒有誰不在現(xiàn)實的夾縫中成長,沒有誰不在抗拒中存在。程度不同而已。
我抗拒著總是正確的,抗拒著黑白分明,抗拒著男人和女人在他們的時代中的角色定位,抗拒著有必要存在的道德文明,我甚至抗拒著所有的藝術(shù)——我在心里抗拒著自己的寫作。我渴望著無為。
我抗拒自己被動地活著。但一個人如何絕對不被動而活著呢?
或許我渴望的,是灰色的,中庸的,靜美的,自在的,自然的,人性的,平和的,公正的——而這一切很可能導(dǎo)致我抗拒的無效。
寫作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革命,并不需要“愛憎分明”。
有人抗拒著曾經(jīng)的抗拒,有時僅僅是為了能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