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重 躍

(北京師范大學 學報編輯部，北京 100875)

女性作者的婦女研究以及對婦女解放的思考有什么意義？女性研究者是怎樣思考婦女發(fā)展問題的？這是暢引婷教授新近出版的《社會性別秩序的重建：當代中國婦女發(fā)展路徑的探索與實踐》(人民出版社2018年)一書要著力說明的大問題。對此，我也有點想法。

說到婦女解放與發(fā)展，首先要明確所指。

一般認為，一個社會，由于社會制度、法律、習俗、歷史文化等方面的原因，某些人享有更多的權利，這就可能造成兩種結果：一方面從總體上看，男性成員享有比女性成員更多的權利；可是另一方面具體地看，某些女性成員會比絕大多數(shù)甚至全體男性成員享有更多的權利，例如，社會階層較高、生活條件較為優(yōu)越的女性成員就會比下層男性成員實際上享有更多的權利，而握有實權的女性領袖，如女王、皇太后、女總統(tǒng)、女總理、女老板等，就會比絕大多數(shù)男性成員享有更多的權利?？梢娢覀兺ǔＫf的婦女解放更多的是指前一種情況，即總體意義上的婦女爭取平等權利的活動。至于后一種情況，大家總認為是例外，是男權社會的副產(chǎn)品，性質上仍然是男權統(tǒng)治。不過，我發(fā)現(xiàn)，暢引婷這本書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她說，不是所有的時候所有的女人都處于不利的地位，她提出“也要警惕‘大女子主義’對男性的壓迫”，也“要關注‘女男不平等’(女高男低)”，她相信，“在一個民主文明的社會里，任何一個性別壓迫另外一個性別都是不公平或不公正的。”[1]32這種見識實在令人佩服！

現(xiàn)在流行這樣一種說法：每個人的自由是一切人自由的前提(1)馬克思、恩格斯曾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說過這樣的話：“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人民出版社 1964 年版，第 46 頁)。生活在女人沒有自由的人群中，男人會不會有真正的自由呢？那就要看一看什么是自由。從理論上說，自由離不開權利平等，即人人擁有不受他人侵犯的平等權利，自由的本質是保持自己的平等權利不受他人侵犯；反過來說，一個人的自由必須以不侵犯他人的平等權利為限度。一個社會，如果允許有人不尊重甚至侵犯他人的平等權利，那這個社會就是不自由的。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誰敢保證自己就一定是自由的呢？或許你今天是自由的，可是明天就可能侵犯了他人的自由，后天又可能被他人無端地剝奪了自由。對于所有社會成員來說，只要允許破壞平等權利的現(xiàn)象存在，那么不論男性女性，就都沒有自由的保障，也就是說，終究都是不自由的。這就啟發(fā)我們，所謂婦女解放，從根本上說，應該與全社會的解放是一致的，應該是所有人解放的一部分。我們常說，無產(chǎn)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2)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1888 年英文版序言中指出：“被剝削被壓迫的階級(無產(chǎn)階級)，如果不同時使整個社會一勞永逸地擺脫任何剝削、壓迫以及階級劃分和階級斗爭，就不能使自己從進行剝削和統(tǒng)治的那個階級(資產(chǎn)階級)的控制下解放出來?！?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人民出版社 1964 年版，第 6 頁)這個道理同樣適用于婦女解放問題。不論男性同胞還是女性同胞，都要從解放全人類和自我解放的意義上來理解、尊重、支持婦女解放，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消除歧視女性、虐待女性、殘害女性的種種不良社會現(xiàn)象；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消除任何蔑視、踐踏、侵犯人的平等權利的種種社會不良現(xiàn)象。

今天的世界，在法律的意義上，男女平等好像已經(jīng)實現(xiàn)，婦女解放好像也已經(jīng)實現(xiàn)，可是為什么還要提婦女解放的問題呢？就是因為女性的自由，女性的平等權利，在實際生活中并沒有得到完全的尊重，或者時時受到破壞和威脅?，F(xiàn)如今，光天化日之下，一般不會有人膽敢在法律和國家制度上做歧視性的規(guī)定，但在其他的規(guī)范性條文中會不會仍有殘留呢？在法律和制度的具體實行中會不會難以甚至不能兌現(xiàn)呢？在非公共領域會不會仍有嚴重的表現(xiàn)呢？這大概是女性研究要關注的問題。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更是基礎性的大問題，那就是婦女在制度上享有平等權利與在事實上的差異性存在之間的緊張關系。這或許是女性研究中最為復雜、最為隱秘，因而需要更加關注的大問題。怎么解決這樣的問題呢？法律和制度規(guī)定上如何體現(xiàn)女性的差異性存在？如何更精準、更有效地反映、尊重、保護女性從而保障所有人的平等權利？這恐怕仍然是女性研究要為社會做出貢獻的關鍵的創(chuàng)新點。

說到婦女研究和婦女發(fā)展，女性研究者好像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例如切身性、直接性。其實，優(yōu)勢還不止這些。雖然如所有事物都有所偏蔽，在婦女研究和婦女發(fā)展的問題上，女性作者似乎也不可避免地會有所局限，但女性視角的確可以幫助人們避免片面性，做到更全面地看問題。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的代表作《老子》。《老子》被認為是有女性思維特征的著作，老子總會看到主流文化的另一面，從而揭露片面性，幫助人們全面地看問題、辯證地看問題。正是因為有這個特點，《老子》才可以把古代中國人的世界觀從周代單純片面的“天德”價值觀推進到辯證的“道德”發(fā)展觀，為人類做出了重大貢獻。女性研究其實承擔著發(fā)現(xiàn)問題、認識負面，推動社會全面看問題的重任，就像兩千年前的《老子》一樣；而女性作者的女性研究，就會使這項工作能夠更加徹底地進行下去，因此是不可或缺的。該著堅持認為女性研究者在女性研究和婦女發(fā)展事業(yè)上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這符合社會發(fā)展的潮流，也符合該領域學術研究的內在機理。

暢引婷認為，婦女發(fā)展需要從婦女自身做起，也需要三個方面的合力聯(lián)動，一個是國家，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婦女解放雖然是三方面共同的事業(yè)，但作為女性，一定要認識到，“婦女解放一定是婦女自己的事情”[1]16；“婦女發(fā)展需要多層次、多方面、多角度的換位思考，使人們在有意識、有目的的社會變革中，不只是解放女人，同時也解放男人和社會，進而使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更加和諧有序。”[1]16-17我贊同這樣的思想。我認為，在今天這個時代，婦女解放應該是女性的人格權、發(fā)展權得到尊重的事業(yè)，女性應該得到和男性同樣的尊重，不論什么性別，獨立、平等、自由的權利作為生存、生活的目的，必須得到尊重和保護，共性和差異都得到尊重和保護，這樣才是真正的平等。由此可見，性別研究其實就是人學研究，即把性別本身的平等自由當作目的來研究，而不再像晚清喊出“鑄造國民母”的口號那樣，把女性的發(fā)展附著在政治機器上面，捆綁在英雄母親的戰(zhàn)車上，那仍然是工具意義上的重視，那樣的重視，女性作為目的沒有得到體現(xiàn)，女性的平等權利仍然無法得到保障，婦女解放與發(fā)展仍然可能流于空洞或偏頗。

本書在婦女解放與發(fā)展問題上有如此深刻的理解，這是非常有意義的。此外，在編撰上也有很突出的特點，值得讀者留意。本書行文活潑，可讀性強，但它仍然是學術著作，敘事的背后，有著嚴肅而深刻的理論思考和學術傳承，以下是我感覺最為突出的三個特點：

第一，問題引領，現(xiàn)實關懷。翻開本書，您一定會為其中強烈的問題意識所感染。緒論一開篇，就提出一系列問題：“我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書？婦女、性別、女人、男人、國家、世界、社會、歷史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系？‘我’和‘我們’——我們女人、我們中國、我們人類、我們中國女人是怎樣在時代變遷中互動與同構的？”[1]1這些具有強烈現(xiàn)實關切的提問產(chǎn)生了同樣極為強烈的沖擊力。同時，這些問題，與我們每一個人都息息相關，沖擊力馬上轉化為強大的吸引力，像磁石一樣，緊緊地把我們吸引住。像這樣的提問，在書中多處可以見到。這些提問把婦女研究中的問題成系列地呈現(xiàn)出來，顯示出強大的研究力道，為下文的展開做了有意義的鋪墊。有了這樣的問題意識，全書整體上就處在了“提問—回答”或“挑戰(zhàn)—回應”的張力之中，這是一部著作取得成功的必要條件。此外，即使在具體章節(jié)里，每當要展開討論，作者都會提出一些問題，提請讀者注意。這樣，在整體的“問題—回答”框架內，又有局部的“問題與回答”構成的多個回合的討論，由此形成了多重張力的動態(tài)結構，全書因而處于緊張和動感之中，表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力。

細看所提的問題，例如，家務勞動與社會勞動關系中的角色緊張問題，在扮演家庭和社會各種角色時女人的智慧和才能問題，社會改造中怎樣發(fā)揮女人的主體能動作用的問題，不同生命周期或不同年齡階段女人的性別體驗問題，做女人的經(jīng)驗問題，女人活出自己的問題，如此等等，既有曾經(jīng)受到廣泛關注的社會角色問題，更有女性個人的問題，而且逐步走向女性個人的內部，這些不僅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是關于女人性別的根本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更是關乎千家萬戶、關乎每個人的根本問題。這種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表現(xiàn)了改革開放新時代的鮮明特點，是女性研究進步的重要標志。

第二，從“我”出發(fā)，真誠感悟。中國文化有人本主義傾向，凡事是否真實，是否有價值，以是否與人相關且有益來決定，“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都不離“我”的感受，“我”的觀察。本書體現(xiàn)了這個特點。緒論在提出全書關注的基本問題后，寫道：“在我看來，對這些問題在個人理解的基礎上進行必要的交代，不僅是人們閱讀了解此書的前提和基礎，而且可以為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交流、碰撞、對話、融合搭建橋梁?！惫_聲明寫此緒論是在“個人理解”基礎上的所作所為，說的雖然是緒論，其實也是對全書研究方法的某種暗示。在接下來討論研究思路時作者明確提出自己的研究是建立在個人經(jīng)驗的基礎上的?！拔矣^察婦女生活的渠道主要是日常生活中與性別有關的‘家長里短’，包括直接的和間接的，比如通過電視、電影、微信、書本等媒介所傳遞的性別觀念和性別理念，以及人們在各種性別角色扮演中的經(jīng)驗與困惑。”“研究者通過眼睛和耳朵去發(fā)現(xiàn)、通過手腦去記錄或敘述，這本身就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情?！薄啊摇谶@本書里，既是觀察者，也是被觀察的對象。將‘我’和‘我們’置身于(大)歷史的發(fā)展演變之中，在普遍中尋求差異，在差異中尋求普遍一直是我研究的基本方向?！盵1]22-23這種主客統(tǒng)一和知行合一式的研究方法，是有傳統(tǒng)文化根基的。我認為這一點極為重要。現(xiàn)在時興“言必稱希臘”，沒有引述不能發(fā)言，好像我們人微言輕，不打出權威的旗號，就張不開嘴。結果，引述成災，通篇的圣人之言，名人之語，就是聽不到我們自己的心聲。這樣的文章和著作怎忍卒讀？怎能產(chǎn)生共鳴？怎能推動學術和理論的進步呢？本書的寫作策略則很不一樣，閱讀中總會感到是作者在說話，在說自己的話，說自己理解的話，說自己心里的話。作者不唯書，不唯上，讓人感到有一顆靈魂在躍動。這是實實在在的獨立思考，比起那些動輒滿紙經(jīng)典語錄，讀起來一步一個坎的文章要好懂得多，這樣的文字更能打動人心，更能引起共鳴。

第三，理性思維，科學研判。作者充分發(fā)揮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全力投入研究，不論是搜集資料，還是展開討論，都體現(xiàn)了個人的努力，處處表現(xiàn)出某種自由感，令人向往。不過，這里所說的自由不是率性而為，不是師心自用，更不是狂妄自大，而是遵循科學規(guī)范基礎上的自如、自信和自尊。什么是科學規(guī)范？對具體的研究工作各個學科都做了相應規(guī)定，我說的是各個學科共有的基本規(guī)范，那就是概念和范疇知識。本書作者從“我”出發(fā)，走經(jīng)驗感悟之路，同時又非常重視概念和范疇，時時處處用概念和范疇來規(guī)范經(jīng)驗材料。在緒論的“題解”中，作者對正副標題中的“社會性別秩序”“重建”“當代中國”“婦女發(fā)展”“路徑”“探索與實踐”以及各自包含的下級概念或屬概念(species)逐個地加以界定，務求邊界清晰、結構合理、意義明確，由此形成了關于本書內容的知識體系，也就是本書的基本結構。這在許多號稱學術研究的著作中并不多見，有一種理性/理論覺醒的味道。作者在解題下的小序中這樣說：“學術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千差萬別的事物存在狀況通過理性思考和科學抽象進行系統(tǒng)性描述并生成知識，當一定的研究者將一定的研究對象聚焦于一定的學科門類之下進行探討的時候，必須通過概念界定來為自己的研究劃定范圍和確立目標。通常情況下，書名或標題，既是讀者窺探書本內容的眼睛，也是作者在研究中對事物存在狀況的一種理解和闡釋，不論正確與否，認識和解釋本身就已經(jīng)使意義的產(chǎn)生或升華成為可能，不管是理論上的創(chuàng)新還是社會實踐上的探索。”[1]1在關鍵詞的界定中，作者自如地對字詞的詞源、形音義、內涵、外延加以說明。作者認為，在一定意義上，理論即方法，理論即工具，學術研究如果不借助一定的或相應的理論，是很難把事物或問題認識清楚和解釋清楚的，更不會提出建立在科學分析基礎之上的合理化建議?？梢?，作者對概念和范疇知識的運用顯然是這種思想的具體實踐。作者在談到行文中使用符號的意義時指出：“在學術研究中，生成于歷史、中介于語言的概念會不斷被賦予新的意義，不只是積極的意義，同時還會生發(fā)出消極的意義?！盵1]37這說明，作者已經(jīng)認識到概念的歷史性，這是難能可貴的。對于概念知識有如此自覺而深刻的把握，這表明本書的確是建立在較為深厚的理論基礎之上的。

總之，本書以“寓論斷于敘事”的寫作策略，從女性角度，反省當代的婦女處境和婦女發(fā)展，所取得的成績，所具有的潛在的影響力，處處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自己和女性群體所面臨的壓力以及所作出的超越性努力這一矛盾運動的精神覺醒，它啟發(fā)我們思考，催促我們?yōu)榕缘陌l(fā)展，為人類的解放繼續(xù)奮進。

以上是我對于本書特點的粗淺理解，希望對于閱讀本書的朋友們會有些許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