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明慧,路 瑤
(哈爾濱商業(yè)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8)
“鄉(xiāng)土遺產”概念在中國的興起及其所引發(fā)的一系列文化實踐與知識運動,某種視角下,可視為中國社會在經歷深刻的現(xiàn)代性轉型的過程中,所呈現(xiàn)的探索中國智慧與建構民族文化的嘗試和努力。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社與稷綜合了土地和五谷的意涵,由此衍生的社稷祭祀及一系列文化行為,影響和滲透在中國的哲學思想、倫理道德、風俗習慣、宗教信仰、文學藝術等諸多領域,蘊含著多元的、深遠的、豐富的人文精神與地方性知識,承載著“禮”“智”“信”“恭”等中華文明的核心價值體系,滲透了人們對天地、宇宙、自然一脈相承的尊崇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觀和整體宇宙觀,體現(xiàn)了人們對生命來源、生命依托以及生命意義的探索和認知,同時通過土地、姓氏、村廟、祠堂等一系列公共象征符號及圍繞符號展開的祭祀、慶典等儀式活動形成了特定群體的在地化知識體系,建構并調適著人地關系、人神關系、人際關系,塑造了中國社會的基本架構模式?!吧?稷”投射的是華夏民族農耕文明的鏡像,反映了我國以農立國的傳統(tǒng)和社會性質,因此,回歸中國社會的歷史文化語境來觀照鄉(xiāng)土遺產的地方性承載,理應被付諸于當代中國社會關于文化遺產的認知與實踐之中,筆者嘗試從人類學的視角進行闡述和詮釋。
根據(jù)甲骨文和考古發(fā)掘資料記載,“社”當起源于殷商,與“土”字一樣,在甲骨文中作“”,像是地平線上高聳的立墩“”。有的甲骨文將其記為“”或“”,在立墩“”上加三點指事符號“”表示濺泥灰塵。造字本義為種在村落田間的獨立樹木或立在村落的巨大土墩,代表滋生萬物的土地神,以供祭祀時人們敬拜。社,假借“土”,既與“土”本是一字,后來加上了“礻”旁,從示從土,土亦聲,社土同字,本義:土地神??梢娚绫疽嗉词峭?,是土的神化?!墩f文解字》解釋為:“社,地主也。從示土。”[1]70最早的社神為自然神,即對自然之土的崇拜。與社崇拜伴隨而來的宗教行為是社祭祀,社祀一直載于官方祀典。社的最早修建地是在郊野之中,后來大體有國中之社和郊野之社的分別。天子之社則置于國城中正寢,即路寢的西面,與東面祖廟相對應,謂之“左祖右社”。社之祀,歷周、秦至今,垂三千年。世載祀典,蓋大社、國社而下,自二千五百家以至二十五家,通得置社[2]。社或以大樹為之,稱“社樹”;或以叢木為之,稱“社叢”“社木”;社石;社封土為壇,稱“社壇”。相傳發(fā)明社的是共工的兒子句龍:“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盵3]還有一說認為社神是大禹,《淮南子》有記載:“禹勞天下,而死為社?!盵4]215另外還有關于社神是犁和神農氏的說法。社神也因地域語境或民族文化的不同發(fā)生了諸多象征意義的轉化,有將宗族祠堂之神稱為“社主”或者將先賢人格偶像化祭拜為“社神”,又有如社公、社長、社伯、社鬼、地母、地祗、地媼,乃至后來的地公、土地爺?shù)冉灾干缟?,古人還把祭祀土神的地方、日子和祭禮都稱為“社”,由此使“社”的概念外延更加擴大。
與社崇拜伴隨而來的是社祭祀,從商周以迄清代,社祭祀都是最為重要的祭祀活動之一,人們生產生活中的諸多事宜都要向社神祈禱獻祭,從按時令定期進行的常祀到因各種各樣的重大事情臨時進行的非常祭?!肮耪吡⒕齽t曰奉社稷,取女則曰共社稷,死國則曰死社稷,去國則曰去社稷。”[5“]祈年孔夙,方社不莫?!盵6]144“社之日,往卜來歲之稼?!盵7]188“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減,農夫之慶。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盵6]41“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鷺臀些?!盵8]“起大事,動大眾,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謂之宜?!盵9]“天子將出征,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祃于所征之地,受命于祖,受成于學?!盵10]“若以歲時祭祀州社,則屬(會集)其民而讀法?!盵7]33可見無論是國君即位、諸侯分封、修建城邑、喪國失地以及祈年、戰(zhàn)爭、盟會等國家事件,還是娛樂睦族、宣政教化、裁決事宜、司人鬼魂、祈雨、祈子、助時、報償、消除水旱災害等百姓生活中發(fā)生的事宜都要祀社,社稷祭祀于是成為中國禮儀歷史文化中有著深遠影響的制度和風俗。人們因神事土地而予以祭祀源于對土地的依賴以及對其化育萬物的膜拜。社祀與歷史時期國家的政治、文化、軍事、經濟等諸多方面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孔子在評價社祭祀的作用時曾說:“明乎郊社之義,嘗禘這禮,治國其如指諸掌而已乎?!盵11]332在西方文化中,土地“earth”一詞來自于古英語及日耳曼語,在羅馬神話中,地球女神叫特勒斯(Tellus);希臘人稱之為蓋亞(Gaia),意為大地之母,原意指肥沃的土地;古埃及人崇拜植物之神奧西里斯,希伯來語“adalll”泛指“人”,而這個單詞是從“arlamah”(地)演化而來的;印第安人自稱“Metoktheniake”,是“大地所生之人”的意思;美洲、非洲一些土著亦視大地為重要神靈。世界上很多民族都崇拜土地并進行祭祀,土地也常常被冠以地母(Earth-Mother)之稱,它們把大地當做共同的母親,相信自己是從大地的懷中誕生出來的,歐洲的五朔節(jié)(Mayday) 和收獲感恩節(jié)(Harvest Thankgivings)等等都有對土地神崇拜的儀式。世界范圍內,很多民族、種族的宗教祭祀和神話傳說都不乏關于土地與農業(yè)方面的內容。由此可見,土地在人類的早期思維中是有一定意涵的,是與生命、生存、生產、生機緊密關聯(lián)的本體物象。
土地的自然屬性被神化后,便在古老的農業(yè)民族中產生了以崇拜土地生產能力為內涵的農作物的祭祀。在先秦文獻中,“社”與“稷”經常連用?!梆ⅰ钡谋咀质恰爱偂?。畟,篆文 = (田,莊稼地,水田)+ (八,是“ ”(人)的變形,借代農夫)+(夂,倒寫的“止”,后退),表示農夫在水田里雙手一邊插秧,雙腳一邊后退。造字本義:農夫在水田里倒退著插秧。《說文解字》解釋:“稷,薺黍。五谷之首。”[1]86“稷”即為五谷之一,后又被神化,據(jù)《孝經·援神契》記載“社者,五土之總神。稷者,原隰之神。五谷,稷為長,五谷不可遍敬,故立稷以表名?!盵12]487稷被神化后,人們將對農業(yè)有功的人配祀為翟神:“翟,五毅之長,故封稷而祭之也?!盵5]19稷神觀念產生后,古人對其并不予以獨立祭祀,而是將稷神配祀于社,與社并祭,合稱“社稷”,綜合了土地和五谷的意涵?!吧琊ⅰ彼斐蔀楣糯弁?、諸侯所祭的土地神和五谷神:“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盵13]及“又加惠于諸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14]自此,土地神“社”與谷神“稷”遂成為以農為本的中華民族最具有廣泛意義的原始崇拜物。具體涉及到土神、地神、后土、句龍、大禹;谷神、原隰之神、后稷、棄、柱、農、神農等。人們最初祭祀社稷是出于對大地和谷物的感激,并形成了“春祈秋報”的禮俗形式:《詩·周頌·載芟》序“春籍田而祈社稷”[6]160,《詩·周頌·良耜》序“秋報社稷”[6]160,《詩·周頌·豐年》序“秋冬報”[6]160。另有冬天殺牲后祭之于社,謂之“蠟祭”或“大割”。社、稷實為農業(yè)社會立國的根本,亦反映我國自古以來以農立國的社會性質和建立在農業(yè)基礎之上的中國古代文明的象征。
“社”與“稷”以及由此產生的社稷祭祀,原初是農業(yè)自然力的象征,隨著中國早期國家的誕生,夏代社祀之內涵與原始形態(tài)之社祀有了很大的不同,夏社與九鼎,共同變成了國家與權力的象征。商周以后,社稷逐漸由農業(yè)神轉化為代表貴族封建領土的政治神,社稷祭祀于是成為具有濃重政治意義的宗教儀式。自商周至清代歷代帝王建國也必先立社稷壇,舉行社稷大典,祈望五谷豐登,國富民安,由此將社稷看成是構成國家象征的基礎,滅人之國,必變置被滅國的社稷。社稷壇呈正方形的三層高臺,應和著“天圓地方”之說。社稷壇原設于北郊,后一分為二,因為在古人的觀念中,南方為陽位,北方為陰位,所以在南郊祭天,北郊祭地,這兩項祭典在官方的儀式經典中,被稱為“郊社”?!凹捞斓?,周代冬至祭天稱郊,夏至祭地稱社”[15]?!敖忌缰Y,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神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16]703,描述的都是關于天子祭祀天地的國家大典。南郊祭天多在城市的四周舉行,是一種綜合了社稷祭祀與郊祀的禮儀制度,構成了國家象征在地方的實踐和表達的基本框架。北郊壇名為后土壇,專祀后土,一般在城市的中心位置舉行,與王宮之左宗廟形成“左宗右社”的兩相對應?!敖▏裎?,右社稷而左宗廟”[16]635。社稷壇設于王宮之右,與設于王宮之左的宗廟相對,前者代表土地,后者代表血緣,同為國家的象征?!栋谆⑼x·社稷之壇》記:“其壇大如何?《春秋文義》曰:天子之社稷廣五丈、諸侯半之。其色如何?又有《春秋傳》記:天子有大社焉,東方青色,南方赤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上方以黃色?!盵16]19壇上鋪的中黃、東青、南紅、西白、北黑的五色土是由全國各地納貢而來的,以表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梢?,社祀是古代帝王土地所有權形態(tài)在宗教神權方面的生動反映。另中土與東、南、西、北四土合稱“五方”,象征著金、木、水、火、土五行為萬物之本;又與天祗組成“皇天后土”。中國自古以來即有天地、四方概念,如“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歲遍”[17]。社神起源于土地祭祀,方神則起源于人們對自己生存空間的方位認識,即與“天圓”對應的是“地方”的空間認知。
社稷逐漸由原初的土地之神、谷物之神的意涵演變?yōu)閲艺嗟南笳?、國家的代名詞和國家存亡的標志,如:“晉陽之事,寡人危,社稷殆矣”[18],“夫全社稷,定劉氏之后,君亦不如臣”[19],“卻說大夫褒珦,自褒城來,聞趙叔帶被逐,急忙入朝進諫:‘吾王不畏天變,黜逐賢臣,恐國家空虛,社稷不?!盵20]。另據(jù)《魏書·城陽王鸞傳》記載:“古者,軍行必載廟社之主,所以示其威惠各有攸歸。”[21]《宋史·寇準傳》記載:“奈何棄廟社,欲幸楚蜀遠地?”[22]因此,“廟社”也有代指國家一說。春秋時期,“社稷之主”“社稷之臣”“撫社稷”“安社稷”“忠社稷”“恤社稷”“衛(wèi)社稷”等觀念已普遍出現(xiàn)。漢代士大夫更以“無辱宗廟”“無羞社稷”作為“圍格”的標志,從而賦予社稷新的意涵[23]。后世又形成了古代民本主義思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24],“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25]22,“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26]22,“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達于上下,敬哉有土”[26]22。社稷由農業(yè)祭祀形態(tài)到社會權力形態(tài)的演變過程,與中國國家從起源到形成的過程密切相關,亦是中國獨有的宗教文化現(xiàn)象。于中華民族而言,社稷是中國特定歷史語境和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根脈,滋養(yǎng)了中華民族獨特的文化意識和文化心態(tài)。
“社”的古代讀法是“土”,“土”是“社”的初文,甲骨文“ ”(土)表示在原始村落中,人們聚土成墩,以便圍繞土墩進行祭祀活動,“示”表示祭祀土地神時用的祭桌,于是“示”加“土”造出了“社”字,體現(xiàn)了古人原有的社神概念。中國先民又因“土地廣博,不可遍敬,故封土為社而祀之,以報功也”[27]。所以以“社”為單位立廟供奉。古代,從天子到諸侯凡有土地者均可立社:“王為群姓立社,曰太社;王自立社,曰王社;諸侯為百姓立社,曰國社;自為立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16]703。春秋二社,是祭祀社神的重要日子,又稱社日,社日也是和鄉(xiāng)鄰聚會宴飲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南朝梁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描述:“社日,四鄰并結綜會社牲醪。為屋于樹下,先祭神,然后饗其胙?!盵28]同時還有各種歡慶活動,如社戲(在社中進行的有關宗教、風俗的戲藝活動),社火(民間一種慶祝春節(jié)的傳統(tǒng)慶典狂歡活動,也是高臺、高蹺、旱船、舞獅、舞龍,秧歌等等的通稱,具體形式隨地域而有較大差異),社賽(祭祀酬謝社神的賽會)等等。而社飯(祭社時所供的飯食),社頭(迎神賽社的領土),社酒(古代祀社神用的祭酒),社肉(社日祭神之牲肉)等皆是專指用來祭祀社神之物品??梢娚缂莱芯捶钔凉壬瘛⑵砀O麨牡淖诮桃饬x以外,還是地方社會的重要聚會之日,如此,社便逐漸形成為一種聚居單位。后來又出現(xiàn)了以社為中心結成的各種集團,如“結社”“會社”等,所謂“社會”便來源于此?!皶钡谋咀质恰皬凇?,甲骨文 = (行,前行)+ (止,趾,行前)+ (合,并連),表示走到一起。會義,表示不同人群的聚集?!墩f文解字》注:“會,合也?!盵1]70會合是指超出了固定土地和農業(yè)聚落意義的社會聯(lián)系。“會黨”“行會”“迎神賽會”等皆有匯合、聚合之意。結社已遍布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并存在于社會各階層,主要形式有茶會、講學會、怡老會、廟會、迎神賽會、弓箭社、馬社、宗教結社、風俗會社等,與整個大社會中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生活發(fā)生不同程度的聯(lián)系。
中國的“社會”就是由有一定聯(lián)系的鄉(xiāng)民形成的社會生活形式,宋代程伊川在《二程全書》與《近思錄》中也有“鄉(xiāng)民為社會”之說,即以某個地域為基礎,反映特定社會成員之間的社會關系。在社會行為上,后土信仰以土地為核心,在中國的地方和社會里建構出了一系列特定的禮儀制度和民間習俗,衍生出巨大的文化空間,大致涉及地理范圍、自然生態(tài)、社會組織、人群聚落、祭祀活動等,由此形成了包括環(huán)境、景觀、儀式、習俗、人觀等基本要素的體驗,這便是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鄉(xiāng)土社會人口以農為生者占絕大多數(shù),社稷習俗借助社神的供奉、忌辰的舉行、廟堂的設立、節(jié)日的祭拜,以及此外許多事件合成一個中國式的“社稷”文化系統(tǒng),正如芮馬?。‥mily Martin Ahern)所言“中國民間儀式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交流的手段,具有自己系統(tǒng)化的符號與程序”[29]。相互對照,漢字的“社”與“會”以及“社會”與它們被用來翻譯“society”的意義是不一樣的。“society”源于拉丁語“socius”(伙伴),意為社群、社團,人與人結合的存在關系,即人類共同體,后來被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涂爾干(Emile Durkheim)等人轉化為與“community”相對應的在政治地理空間上與民族國家相重合的整體國民社會,它們所指的正是歐洲社會關注的中心論題,即共同體向社會的演化,西方學者于是將“社會”闡釋為“集體表象”,一種“社會事實”,是個人之外的“實在”[30]。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的“社會”,原本意指人們以祭祀社神為中心而進行的祭祀儀式,并不具備“決定論”的要素,而傾向于強調天地、祭祀、禮儀、象征和宇宙觀。用 Tonnies的話說:前者是Gesell—schaft,后者是Gemeinschaft;用Durkheim的話說:前者是“機械的團結”,后者是“有機的團結”。用我們自己的話說,前者是法理社會,后者是禮俗社會[31]。
在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社稷”總是與“祖宗”“宗廟”密切相關的。“社”的司冥功能與祖先具有同構關系,《說文解字》解釋:“祖,始廟也。從示,且聲。”[1]70“示”指“先人”;“且”本形為“男根”,本義為“生育”,引申義為“增加人口”“增加幫手”“增加力量”,一般用為“加力”“給力”;“示”與“且”聯(lián)合起來表示“給我們子孫力量的先人”。而以“示”與“且”“土”合之為的“祖”“社”,同樣也是祖先、自然、土地的神圣化、人文化的結果,是令人崇拜和敬畏的?!吧纭奔扰c“土”字一樣,“祖”與且通,又“且”與“土”同,因此有學者認為“祖”與“社”具有同源性,乃生殖器崇拜的孑遺,二者意思一致[32]。又有學者認為,在人們的神靈觀念中,祖先神觀念產生最早,其后分化出社神、天帝等,因此“社”與“祖”一脈相承,與地方族群的生成,與民間組織結構,與社會共同體等有著直接必然的聯(lián)系。彭兆榮教授也有相關論述:要理解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本質特點,“社”與“祖”為兩個關鍵詞,前者表示人與土地“捆綁關系”的發(fā)生形貌,后者則表明土地人群在生殖、生產、傳承觀念上的期盼和行為上的照相,而這一根本屬性與“地方人群”緊密結合,形成重要的歷史結構,也是所謂“地方性力量”的根本動力[33]4-10。在人文理念中,“地方”有著獨特的含義,它被定義為日常生活的空間、行為文化場所、一套知識體系、一種認知模式或者可以解釋為個人對地方所產生的依附感,此處的“地方”來源于格爾茲(Clifford Geertz)的文化理論和他的《地方性知識》,格爾茲的“地方性知識”主要指一種地域性的文化,一種與地域和民族的民間性知識和認知模式相關的知識,同時又不是指任何特定的、具體的、具有地方特征的知識,而是一種新型的知識觀念,是認知世界的一種角度[34]93。這里至少涉及三個主體要素:人群共同體、知識體系以及二者所指涉的空間維度。具體表現(xiàn)為同一地方的人們在祖先傳下來的土地上共同生活,有共同廟社,供奉神主的牌位,每到重要的節(jié)日,都要舉行祭拜儀式,整個村社的人都要參加,并嚴格遵守相關規(guī)定和儀式程序,這也許正是格爾茲所謂的“常識”,然后以我們熟知的形式來展現(xiàn),展現(xiàn)為每個人都能夠、都應該認識的世界,就此使得這種知識具有了自然性、實踐性等[34]93。土地、社廟、姓氏、祠堂、牌位、食物、冥鈔及別物的祭獻等一系列公共象征符號及圍繞符號展開的祭祀、慶典等儀式活動構成社群文化活動主體和特定群體的在地化知識體系,形成了地方普遍、基本且重要的社會組織。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就是借助“社”與“祖”把有血緣關系的許多家庭組織在一起,成為地方普遍、基本且重要的社會組織,構成社群文化活動主體。地緣與人群的結合由此構成了村社共同體的界限,展現(xiàn)中國社會人群聚落的鄉(xiāng)土形態(tài)。
格爾茲的“地方性”除了地理上的含義,更傾向于一個歷史的、變化的、過程化的空間體系以及據(jù)此形成的一種認知方式、群體記憶和地方認同[33]4-10。中國的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人們在土地上生存,利用土地,土地以不同的地貌形成不同的聚落,以不同的環(huán)境形成了不同的生存文化;無論是生產、生活,還是戰(zhàn)爭和祭祀儀式,處處都顯露出人和土地之間那種深遠濃郁的情緣和親情?!吧?稷”文化的操演,首先便是確立本地社神并對之祭拜,具有地方認同性和排斥性;其次是相信其神靈具有神奇超凡的威力,會庇佑后代并與之溝通互感;最后形成一套地方群體的共同體認、文化慣習和知識系統(tǒng),產生共同體的“地方意識”,形成一種地方性的觀念、認知,凝結了群體的集體記憶和情感歸屬。而這一空間的社會邊界比自然邊界更為重要,是某一地方的人群共同體共同擁有的知識體系和價值取向,地方感恰恰是對地方性知識的某種說明,是我們界定地方性知識的另一種要素。段義孚(Tuan Y.F.)認為地方感(sense of place)通常和人與地方聯(lián)結而產生的情緒和情感相關,這樣的聯(lián)結可能是立即的愉悅感或是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依戀情感,當個體對于地方產生依戀感時候,通常這個地方會帶給他們親密感且具有生活意義的感受[35]。學界一般認為,地方感包含了地方的客觀特征和人們的主觀認知。地方感的形成,是個人透過感知性的物體意象性或公共符號表現(xiàn)的生活與需求,與源自于內在熟悉的事物、實質環(huán)境中的情感進行聯(lián)系,并察覺到長久以來經由感官知覺所強化的親切性的整體經驗。人們對社區(qū)和當?shù)氐墓沧R通過社會交往得到發(fā)展與確定,這種共識通過廣泛的社會關系網(wǎng)得到傳播與延續(xù),當社會沖突發(fā)生時,地方感就更加顯著[36]。社稷文化表達地方感的公共象征符號有:土地、社廟、社壇、社主、社樹、社祠、以及別物。圍繞這些公共地方展開的祭祀、節(jié)日、慶典等儀式活動,表達著人群聚落的地方意識,起到了地域群體身份的確認與地域邊界的劃定的功用;并使之作為一種傳統(tǒng)與歷史記憶持續(xù)下去,形成特定群體的在地化知識體系和地方感,使地方成為“地方”,形成族群地方認同感和凝聚力。社稷崇拜與社祭禮儀對中華民族長期的傳承、積淀、影響,所形成的中國人濃重、強烈的鄉(xiāng)土觀念、地域觀念、戀土情結、歸根意識等民族情感特征,均與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土谷崇拜意識密不可分,其中“大地為母”的原始思維是其形成的邏輯起點,從史前時代的土地崇拜發(fā)端,一直連續(xù)地存在于中國上千年的農耕文化中。恰如拉德克利夫·布朗所言,宗教的作用在于向人們提出社會所要求的道德和特有的依存感,在依賴社會的同時遵循其秩序[37]。以宗教形態(tài)為主體形式的社稷祭祀活動,形成了以某個地域為基礎的特定社會成員之間的社會關系。參加祭祀的人們形成的血緣關系之外的地緣關系,成為建構和維系社會關系的一個重要紐帶,調整著中國基層基礎與基本的社會秩序。且進一步與權力相結合,成為中國早期國家形成的主要途徑。
根據(jù)《說文解字》釋義:“示,天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從二,三垂,日月星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示神事也。”[1]70可見“示”即是天的意旨的象征,是自然物象神圣化、人文化的產物,而以“示”與“土”合之為“社”,同樣也是自然土地的神圣化、人文化的結果?!肮史馔亮⑸?,示有土尊。”[5]19可見“社”即首先意指土地之神,隱喻著土地與自然的神圣性,是令人崇拜和敬畏的。古人還將它視為宇宙的中心、自然的主體,是共同體認知的起源:“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載萬物,天垂象。取財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故教民美報也?!盵11]332易·系辭上在這種觀念中,“天—地—道—法”構成了先輩們對宇宙萬物、自然界以及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認知體系。如古人講“天圓”,是用來描述時間的特點,古人講方位時,用“四面八方”來描述,也叫“地方”,“天圓地方”就是講時間和空間,也就是古人對宇宙的認知“方屬地,圓屬天,天圓地方。方數(shù)為典,以方出圓”[38]。所以對于祀天:“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天神皆降?!盵12]787至于祭地:“夏日至,于澤中之方丘奏之,地只皆出。”《淮南子·天文訓》記載:“天道曰圓,地道曰方?!盵4]55以及《晉書·天文志上》記載:“天員如張蓋,地方如棊局?!盵4]150所以在中國,“地方”這個詞最早不是單位空間,而是宇宙觀,是一種思維形態(tài),來自“天圓地方”?!吧纭痹诒举|上是《易經》陰陽體系中對天地生成及其運行的解讀,是古代科學對宇宙的認識,這其中還隱含一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理論:萬事萬物都是從無到有,而且和天地間的能量變化有著密切的關系。對于中國人而言,他們不僅將土地看成是一種自然資源、一種生產資源,廣博深厚,滋養(yǎng)萬物,而且把它視為生命最初的源頭,它哺育、支撐和執(zhí)掌著人類的生命,所謂“地者,元氣所生,萬物之祖也”[5]19,人類來源于自然,是大自然生命體的一部分,本能地同自然有一種親近感與和諧一致性,“社”把有機物與無機物、人類與自然界聯(lián)結為一個整體,應和著“天人合一”的道理,季羨林據(jù)此認為,中國文化的特點在于天與人配合。與此相反,在古希臘、古希伯來文化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始終處在一個二元對立的主客體間的關系結構中。中國古人則認為人類只是天、地、自然、生態(tài)構成的有機整體的一部分,這個整體的各部分之間是可以發(fā)生相互感應和相互觀照的,因此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不是主觀與客觀先行分離,再追求如何統(tǒng)一的問題,而是人在宇宙中如何與自然事物同在、共處、相協(xié)的問題,由此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和諧”的認知,滲透了人們對天地、宇宙、自然一脈相承的尊崇和賦予的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也是中國文化的精神內涵和價值取向,不僅是當今哲學、美學追求的旨趣,而且是現(xiàn)代人類文明的最高義旨。
社稷崇拜是一種以農耕文化為根基,通過祭祀土谷而祈求食物豐產的原始宗教,與之相關的社稷祭祀經歷了自然崇拜、人格崇拜和政治象征的發(fā)展過程,是土地宗教化、人文化的產物,在中華民族近五千年的歷史進程中,社稷崇拜與社祭禮儀不斷發(fā)展成為一個獨具民族特色的泛社神崇拜的世俗宗教禮儀系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核心中,儒家提出的“忠孝仁義”的道德規(guī)范;釋家認為的“因果相生”以及道家的“天人合一”等思想學說中對天地、自然宇宙觀的認知,均與崇土信仰有淵源聯(lián)系。而土地信仰亦逐漸與佛教、道教及各種民間宗教信仰相融會、整合,在佛寺、道觀和鄉(xiāng)間里舍中被供奉和祭拜,并衍生了盛行于全國各地的土地廟會、廟市、城隍廟等。社稷崇拜也孕育了燦爛的中華民族文化藝術,神話傳說中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摶土造人;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有關句龍、大禹、后土、后稷、棄、柱、神農等社、稷神之傳說,以及在禮書、經書、史書、子書等中國經典文獻中豐富的關于社祭宗教禮儀與民間風俗的記述。更有古人由五方、五色引申出陰陽五行、天干地支、時辰歷法、十二地支六合等思想,以及與五行相關的四季、四方、五色、五聲、五覺、五味、祀天祭社、天地四方、皇天后土、五行五色、五方五帝等諸多觀念。以土地為文化的心理基礎形成的中國古代學術、學說影響、滲透到宗教、文學、藝術、建筑、風俗、禮教等各方面。同時通過多元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如古代錢幣、玉琮、天壇、社稷壇的形制設計,以及天玄地黃之玄衣纁裳和中國人所謂土在中央,崇黃為尊的色彩審美。土地信仰實為中華民族起源最古老,對中國哲學、科學、文學、藝術以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文化理念產生了最廣泛、深遠的影響。正如梁漱溟所言:“人類文化都是以宗教開端,且每依宗教為中心,人群秩序及政治,導源于宗教;人的思想知識以至各種學術,亦無不導源于宗教,……道德、禮俗、法律皆屬后起,初時都蘊孕于宗教之中?!盵39]也如聞一多曾指出的:“治我國古代文化史者,當以‘社’為核心?!盵40]可以肯定地說,厘清有關土地信仰的諸方面問題對正確認識中國的歷史文化是很有益處的。
遠古先民對社稷的廣泛崇拜深深內化于中國人生生不息的思想底蘊、文化心理和內涵。將土地作為自然物或以某一自然物作為土地象征予以崇拜,實源于早期人類萬物有靈論導生出來的人們對土地旺盛生命力的敬重與向往,“大地為母”的思維正是體現(xiàn)了原始先民的生命體悟和重生精神。“土,地之吐生物者也。二象地之下、地之中,物出形也?!薄暗卣?,元氣所生,萬物之祖也。地載萬物者,釋地所以得神之由也?!盵5]19由此可見,古人賦予了土地豐富的生命意識和生命底蘊,并進而將土地的生育能力與人類自身的繁衍能力相結合,就是創(chuàng)造生命、滋養(yǎng)生命。可以說中國傳統(tǒng)哲學即是“生”的哲學,核心觀念即是“生生”。中國儒、道、佛諸家哲學,莫不以“生生”作為其核心觀念展開?!疤斓刂蟮略簧盵41]345“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41]323“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42]264“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盵42]221天、地、自然最大的特性就是生生不息,所以才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41]5“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41]1的生命始于天地之說。可以說“生生”是中國哲學的本質特征,其產生、形成和發(fā)展同樣離不開中國傳統(tǒng)的母體—后土文化,亦衍生出中國人的道德觀念。所謂“坤,地也,故稱乎母”[41]383“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41]16意為地的元始之氣,萬物賴以生長,它順從、承受于天。地體深厚,負載萬物,與天之德相合,作用無窮。它含育一切,使之成長,萬物因此欣欣向榮?!暗貏堇?,君子以厚德載物”[41]5更成為仁人志士和莘莘學子的行為理念和準則。更有后土祠獻殿門額上方的八字“履中”“蹈和”“寅畏”“虔恭”則是勸誡人們要走正道,以和為貴,要敬畏天地,敬畏大自然,做人要虔誠恭敬?!胺踩酥溃挠?,志欲大;智欲圓,行欲方?!盵43]此外,還有“天覆地載”“天父地母”“天高地厚”“天時地利”“天陽地陰”“天經地義”“天玄地黃”的宇宙認知和處世哲學。深刻反映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淵源于生生不息的土地文化的意義,同時也對民族心理的建構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中國古代的倫理價值、宇宙認知、社會慣習、經驗知識、文化表述、身體實踐等都離不開對社稷文化的認識??梢哉f,對土地的理解、態(tài)度以及形成的相關學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根脈,為華夏之鄉(xiāng)土文明積淀了深厚的學養(yǎng)和精神內涵,留下了一份彌足珍貴的中國鄉(xiāng)土遺產,亦代表了中國文化思想所表征的最高境界,其反映的必是人類普遍的理想追求,亦是對人類的至高智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