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王充著《論衡》,成就了體現(xiàn)東漢時期思想文化豐收的代表作。作為漢代文化史乃至中國古代思想史進程中具有標志性意義亦形成深刻影響的名著,《論衡》內容豐贍,視野宏闊,思辨精深,論說明朗。《論衡》中涉及海洋觀察乃至海洋開發(fā)之有關魚鹽經(jīng)營、航運實踐、地理知識、神秘信仰等方面的內容,以越人重視海洋開發(fā)的傳統(tǒng)為基礎,亦以戰(zhàn)國秦漢時期海洋探索及早期海洋知識積累為文化背景,具有值得重視的價值。有些認識,來自親近海洋的自身體驗和具體感覺?!墩摵狻窌猩婕昂Q髿庀笾R、海洋水文知識、海洋生物知識的論說,開啟了我們認識漢代海洋學的一扇視窗。《論衡》作者王充的海洋情結以及體現(xiàn)出的開放、進取和重實學的海洋意識,也值得予以認真的分析、總結和說明。秦漢社會有關海洋的理念顯現(xiàn)了體現(xiàn)出時代意義的覺醒,這一時期的海洋開發(fā)曾經(jīng)取得空前的成就[1]??疾旌头治鰸h代的海洋文化,理解并說明漢代的海洋文化,不能忽略《論衡》這部著作,也不能忽略王充這位對海洋予以頗多關心,亦對海洋具有較多知識的思想家。
王充《論衡》在政治論說中經(jīng)常用“?!币詾楸扔?。如《論衡·須頌》:言“圣世”“圣主”其“德”“大哉”,又言“漢德酆廣,日光海外”,以“海”為喻:“夜舉燈燭,光曜所及,可得度也;日照天下,遠近廣狹,難得量也。浮于淮、濟,皆知曲折;入東海者,不曉南北。故夫廣大,從橫難數(shù);極深,揭厲難測?!盵2](P850)《論衡·定賢》關于“衰亂之世”政治識見的討論中,也說到“?!保骸案∮诤U?,迷于東西,大也。行于溝,咸識舟檝之跡,小也。小而易見,衰亂亦易察。故世不危亂,奇行不見;主不?;?,忠節(jié)不立。鴻卓之義,發(fā)于顛沛之朝;清高之行,顯于衰亂之世。”[2](P1111)他在討論認識論的規(guī)律時言“大”“小”,以“?!敝按蟆迸c“溝”之“小”對比。而所謂“浮于海者,迷于東西”,似是親身經(jīng)歷航海實踐獲得的體驗?!痘茨献印R俗》寫道:“夫乘舟而惑者,不知東西,見斗極則寤矣?!雹賱⑽牡洹痘茨哮櫫壹狻罚骸拔牡渲敯矗骸段倪x》應休璉《與從弟君苗君胄書》注引,作‘見斗極則曉然而寤矣’?!盵3](P352)《淮南子》所謂“不知東西”之“惑”,即《論衡》所謂“迷于東西”。又《論衡·說日》寫道:“蓋望遠物者,動若不動,行若不行。何以驗之?乘船江海之中,順風而驅,近岸則行疾,遠岸則行遲。船行一實也,或疾或遲,遠近之視使之然也。”[2](P500)有這種“順風而驅,近岸則行疾,遠岸則行遲”的感受,并經(jīng)思考,得到“或疾或遲,遠近之視使之然也”的認識,應當也是通過“乘船江海之中”的航行實踐獲取的心得。所謂“何以驗之”,明說這一知識來自“船行”海上的親身體驗。
《文選》卷二八謝靈運《會吟行》:“列宿炳天文,負海橫地理。”李善注:“《漢書·地理志》曰:‘吳地斗分野?!墩摵狻吩唬骸礻塘兴薇J?!隋e《新書》曰:‘齊地僻遠負海,地大人眾?!沃浴兑拙曌ⅰ吩唬骸煳恼咧^三光,地理謂五土也?!眳蜗蜃ⅲ骸靶羌o吳之分野,故云‘列宿炳天文’。炳,明。負,背也。言后背海水橫鎮(zhèn)于地理?!盵4](P527)所謂“《論衡》曰‘天晏列宿炳奐’”,今本《論衡·超奇》作“天晏列宿煥炳”。謝靈運“列宿炳天文,負海橫地理”語,注家引《論衡》解釋“列宿”,而“負?!逼鋵嵤恰墩摵狻纷髡咄醭涑錾c多年生活的“地理”背景。
所謂“負?!?,言背靠大海,是戰(zhàn)國秦漢時期人們指說濱海地方的習用語?!妒酚洝肪砥擤枴稄垉x列傳》:“齊,負海之國也。”[5](P2294)《史記》卷七八《春申君列傳》:“(齊)東負海?!盵5](P2392)《史記》卷六〇《三王世家》載錄漢武帝語“齊東負海”[5](P2115)。對于秦政的批判,常見涉及濱海地方經(jīng)濟政策的“使天下蜚芻挽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致一石”之說[5](P2954)。或言“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5](P3085)。《漢書》卷二七下之上《五行志下之上》:“秦大用民力轉輸,起負海至北邊。”顏師古注:“負海,猶言背海也。”《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所謂“募發(fā)天下囚徒丁男甲卒轉委輸兵器,自負海江淮而至北邊”,“負海江淮”的說法突破了“齊地負?!钡恼J識,體現(xiàn)“負海之郡”“負海之國”已經(jīng)不限于齊地,而擴展至于“江淮”地方?!柏摵=础钡恼f法又見于《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萬人,轉眾郡委輸五大夫衣裘、兵器、糧食,長吏送自負海江淮至北邊,使者馳傳督趣,以軍興法從事……”[6](P1447,1143,1660,1517,4121)而《后漢書》卷一八《陳俊傳》:“詔報曰:‘東州新平,大將軍之功也。負海猾夏,盜賊之處,國家以為重憂,且勉鎮(zhèn)撫之。’”其中“負?!迸c“東州”對應,“負?!彼讣礀|部濱海地方。陳俊以軍力平定“鎮(zhèn)撫”“青、徐”“東州”,包括瑯邪、贛榆、朐等地。李賢注引《華嶠書》寫道:“賜俊璽書曰:‘將軍元勛大著,威震青、徐,兩州有警,得專征之?!薄痆7](P691)可知此所謂“東州”“負?!钡胤剑浮扒?、徐”“兩州”。而《續(xù)漢書·五行志二》言黃巾暴動致使“役起負海”,由黃巾軍“七州二十八郡同時俱發(fā)”[7](P3297)推想,“負?!彼缚臻g區(qū)域可能更為廣闊。
王充出生與長期生活的會稽地方,也是“負海之郡”。這里曾經(jīng)是越文化的重心區(qū)域。越人在航海能力方面的優(yōu)勢,有悠遠的歷史記憶。
宋黃?修、陳耆卿纂《嘉定赤城志》卷三九《遺跡》“古城”條:“在黃巖縣南三十五里大唐嶺東。外城周十里,高僅存二尺,厚四丈。內城周五里。有洗馬池、九曲池。故宮基十崈一十四級。城上有高木可數(shù)十圍。故老云即徐偃王城也。城東偏有偃王廟?!盵8]宋胡榘修、方萬里纂《寶慶四明志》:“徐偃王廟在東。地名翁浦,俗呼為城隍頭?!妒浪霓尽吩疲盒熨韧醭俏讨抟跃樱渲方翊?。按史記載偃王之敗,北走彭城武原東山下以死。疑非此海中。而韓文公為《衢州廟碑》,乃記曰:偃王之逃戰(zhàn)不之彭城,之越城之隅。棄玉幾研于會稽之水。則《十道四蕃志》或可信矣。”[9]徐偃王故事北則彭城,南則會稽,其實是體現(xiàn)了沿近海航運的實力的。越人“引屬東?!?,較早掌握了航海技術,號稱“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風,去則難從”[10](P57,58)。吳王夫差曾“從海上攻齊,齊人敗吳,吳王乃引兵歸”[5](P1473)。這一海上遠征的歷史記錄,是吳越人共同創(chuàng)造的。夫差與晉公會盟于黃池,“越王句踐乃命范蠡、舌庸,率師沿海泝淮以絕吳路”[11](P604)。所謂“沿海泝淮”,利用了水軍優(yōu)勢。越徙都瑯邪,也是一次大規(guī)模的航海行動,“從瑯琊起觀臺”,“以望東?!?,其武裝部隊的主力為“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據(jù)說“初徙瑯琊,使樓船卒二千八百人伐松柏以為桴”[10](P62)。越國霸業(yè)的基礎,通過近海航運能力方面的優(yōu)勢得以實現(xiàn)。其軍稱“大船軍”,航海工具稱“桴”,稱“樓船”,稱“君船”[10](P63)。而私家長距離近海航行的史例,則有范蠡在協(xié)助勾踐復國滅吳后“浮海出齊”的事跡[12]。
王充“博通眾流百家之言”[7](P1629),不會不了解有關越人海洋探索與海洋開發(fā)的歷史記錄。王充作為浙江上虞人,生于斯長于斯,且長期居“鄉(xiāng)里”“教授”“論說”[7](P1629),無疑會受到家鄉(xiāng)親近海洋的生產(chǎn)方式與生活方式的影響,極有可能亦親身參與過海上航行。史稱王充“異人”,《論衡》“異書”[7](P1629),認識與理解其人其書,不應忽略其所居濱海地方之生存環(huán)境與文化傳統(tǒng)的作用。
會稽作為越國與吳國多年經(jīng)營的濱海重心城市,與齊地南北對應,成為東方大陸生民海洋探索的另一個重要的出發(fā)點。《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張守節(jié)《正義》引《括地志》:“亶洲在東海中,秦始皇使徐福將童男女入海求仙人,止在此州,共數(shù)萬家。至今洲上人有至會稽市易者。吳人《外國圖》云亶洲去瑯邪萬里?!盵5](P247-248)在與“東?!狈较虬ā笆幸住钡暮I辖煌ㄍ鶃碇校皶迸c“瑯邪”具有彼此相當?shù)牡匚籟13]。
中國第一個大一統(tǒng)政權秦王朝建立之后,最高執(zhí)政集團對新認識的海疆予以特殊的重視[14](第11版)。秦始皇出巡海上,在齊地沿海多有非常表現(xiàn),又曾親至會稽,“望于南?!??!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記載:“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從,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愛慕請從,上許之。十一月,行至云夢,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觀籍柯,渡海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彼抉R貞《索隱》:“望于南海而刻石。三句為韻,凡二十四韻?!睆埵毓?jié)《正義》寫道:“此二頌三句為韻。其碑見在會稽山上。其文及書皆李斯,其字四寸,畫如小指,圓鐫。今文字整頓,是小篆字?!盵5](P260,261)會稽地方為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最后一次出巡所行歷。會稽刻石的內容與文字,也是秦始皇出巡刻石中特別值得重視的文化遺存。而“望于南?!弊謽佑绕湫涯俊G厥蓟省澳虾!敝每ぃ瑢τ谥袊Q笫芳澳涎蠼煌ㄊ酚蟹浅V匾膽?zhàn)略意義。然而此“望于南?!敝^“南海”,當時其實是說東海。
王充頗看重秦始皇巡游海上又至于會稽的歷史行跡。他在自己的著述中多次回顧這一史事?!墩摵狻摗穼懙溃骸爱敹踩呈吣?,游天下,到會稽,至瑯邪,北至勞、盛山,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平臺,始皇崩?!盵2](P200-201)《論衡·實知》又說到秦始皇的此次巡行:“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出游,至云夢,望祀虞舜于九嶷。浮江下,觀藉柯,度梅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濤惡,乃西百二十里,從陜(狹)中度,上會稽,祭大禹,立石刋頌,望于南海。還過,從江乘,旁海上,北至瑯邪。自瑯邪北至勞、成山,因至之罘,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崩于沙丘平臺?!盵2](P2071-2072)秦始皇“到會稽”“上會稽”及此后“并海”“旁?!钡男谐?,回敘相當具體。
西漢帝國成立,最高執(zhí)政者對于起初放棄沿??刂茩嗟那樾斡兴词??!跋鞣奔磰Z回諸侯王國對諸多地方統(tǒng)治權力的政治動作,以沿海地區(qū)為重心。于是,另一體現(xiàn)出海洋意識的涉及“會稽”的行政決策,亦為王充《論衡》所關注。如《鹽鐵論·晁錯》言“侵削諸侯”事,所謂“因吳之過而削之會稽,因楚之罪而奪之東?!盵15](P113-114),竟然引發(fā)了吳楚七國之亂?!墩摵狻嵵穼懙溃骸案呋实鄯鈪峭?,送之,拊其背曰:‘漢后五十年,東南有反者,豈汝邪?’到景帝時,濞與七國通謀反漢。建此言者,或時觀氣見象,處其有反,不知主名;高祖見濞之勇,則謂之是?!盵2](P1070-1071)其事見《史記》卷一〇六《吳王濞列傳》:“荊王劉賈為布所殺,無后。上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以填之,諸子少,乃立濞于沛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莫毣冢瑯I(yè)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漢后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然天下同姓為一家也,慎無反!’濞頓首曰:‘不敢?!迸狍S《集解》:“徐廣曰:‘漢元年至景帝三年反,五十有三年?!S案:應劭曰‘克期五十,占者所知。若秦始皇東巡以厭氣,后劉項起東南,疑當如此耳’。如淳曰‘度其貯積足用為難,又吳楚世不賓服’?!彼抉R貞《索隱》:“案:應氏之意,以后五十年東南有亂,本是占氣者所說,高祖素聞此說,自以前難未弭,恐后災更生,故說此言,更以戒濞。如淳之說,亦合事理。”[5](P2821-2822)黃暉《論衡校釋》特別指出,王充《論衡》的見解與應劭之說是一致的:“按:應說與仲任義同。”[2](P1071)王充作為會稽人,對于漢景帝“因吳之過而削之會稽”以及隨后發(fā)生的政治史變亂顯然是熟知的。
《論衡》記述秦始皇“上會稽”,“望于南?!奔啊案呋实鄯鈪峭?,送之,拊其背”預言“漢后五十年,東南有反者”,而“到景帝時,濞與七國通謀反漢”事,均是會稽人記會稽事。王充熟悉會稽在漢代海洋史上的地位,另一史事也一定會在他的知識構成中形成深刻的印象。這就是漢武帝時代命朱買臣于會稽“治樓船”。《漢書》卷六四上《朱買臣傳》:“上拜買臣會稽太守。上謂買臣曰:‘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今子何如?’買臣頓首辭謝。詔買臣到郡治樓船,備糧食水戰(zhàn)具,須詔書到,軍與俱進?!标P于“治樓船”,《史記》卷三〇《平準書》記載:“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边@是有關在昆明池操練用樓船的敘說。而就實戰(zhàn)用樓船制作的文獻記載,僅此《朱買臣傳》一例。會稽因此成就了中國古代造船史上的輝煌①關于會稽“治樓船”,有學者指出,“樓船”軍在西漢時期是“遠征南方平定封建割據(jù)勢力的水上武裝力量”。見于上海交通大學、上海市造船工業(yè)局《造船史話》編寫組編寫的《造船史話》。金秋鵬認為:“漢朝以樓船為主力的水師已經(jīng)非常強大?!保ā吨袊糯脑齑秃胶!罚┓恐俑?、李二和認為:“漢武帝時,為鞏固東南沿海地區(qū)的統(tǒng)一,大事擴建樓船軍。”(《中國水運史(古代部分)》)。
關于“海”的地理知識,王充似乎有以切身體會為基點的了解。相關信息,在漢代文獻中,應以《論衡》最為集中。
《論衡》有諸多論說言及“?!钡膹V闊宏大?!墩摵狻e通》:“大川相間,小川相屬,東流歸海,故海大也。海不通于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夫人含百家之言,猶海懷百川之流也。不謂之大者,是謂海小于百川也。夫海大于百川也,人皆知之。通者明于不通,莫之能別也。潤下作咸水之滋味也。東海水咸,流廣大也。西州鹽井,源泉深也,人或無井而食,或穿井不得泉,有鹽井之利乎?不與賢圣通業(yè),望有高世之名,難哉!”[2](P592)以“海”和“百川”的關系,聯(lián)系水文與人文,陳說哲理,或比喻學識才俊的聚會,是古詩文中常用的借比方式。而《論衡》所謂“海不通于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可能是比較早的使用這種語辭形式的文例。
《論衡·別通》又寫道:“東海之中,可食之物,雜糅非一,以其大也。夫水精氣渥盛,故其生物也眾多奇異。故夫大人之胸懷非一,才高知大,故其于道術無所不包。學士同門,高業(yè)之生,眾共宗之。何則?知經(jīng)指深,曉師言多也。夫古今之事,百家之言,其為深,多也。豈徒師門高業(yè)之生哉?”其中“夫水精氣渥盛”句,黃暉校釋:“朱校元本‘夫’作‘海?!盵2](P594-595)即據(jù)朱宗萊校元本,作“海水精氣渥盛”。所謂“東海”“精氣渥盛”,“生物”“眾多奇異”,當然直接來自對海產(chǎn)資源豐盛的認識。說“大人之胸懷”與“高業(yè)”“學士”“能博學問”者,可以“東?!敝按蟆?,“海水精氣渥盛”相比擬,則借用了對海洋廣博氣勢之理解。
我們看到,文士才人之“遇”與“不遇”,是漢代知識人經(jīng)常思考的人生主題②《藝文類聚》卷三〇有漢董仲舒《士不遇賦》及漢司馬遷《悲士不遇賦》。《藝文類聚》卷二一引劉孝標《辨命論》稱之為“史公董相不遇之文”。又《藝文類聚》卷二五引后漢崔寔《答譏》:“觀夫人之進趍也,不揣己而干祿,不揆時而要會。或遭否而不遇,或智小而謀大。纖芒毫末,禍亟無外。榮速激電,辱必彌世?!薄端囄念惥邸肪硪灰何牡邸陡≡圃姟吩唬骸拔鞅庇懈≡疲ねと畿嚿w。惜哉時不遇,忽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薄!墩摵狻し暧觥啡浴坝霾挥觥?,其中寫道:“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蚋卟艥嵭?,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上?!盵2](P1)《論衡·效力》言“文儒之知”,即得到識拔的機會,可以“升陟圣主之庭,論說政事之務”時,則以“江”“河”“流通入乎東海”彼此比照:“河發(fā)昆侖,江起岷山,水力盛多,滂沛之流,浸下益盛,不得廣岸低地,不能通流入乎東海。如岸狹地仰,溝洫決泆,散在丘墟矣。文儒之知,有似于此。文章滂沛,不遭有力之將援引薦舉,亦將棄遺于衡門之下。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論說政事之務乎?”[2](P584)“江”“河”雖“水力盛多,滂沛之流,浸下益盛”,但只有“流通入乎東?!保畔喈斢凇拔娜濉敝R人生的成功。
《論衡·須頌》贊美“漢德”之“盛”,也借用“?!敝皬V大”為喻:“夜舉燈燭,光曜所及,可得度也;日照天下,遠近廣狹,難得量也。浮于淮、濟,皆知曲折;入東海者,不曉南北。故夫廣大,從橫難數(shù);極深,揭厲難測。漢德酆廣,日光海外也。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漢盛也?!盵2](P850-851)海的“廣大從橫難數(shù),極深揭厲難測”成為“漢德酆廣,日光海外”的代表性象征。
以“?!庇魇?,以“?!北胬恚恰墩摵狻返恼撜f習慣,也體現(xiàn)了王充的思維傾向與識見背景。
前引《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關于秦始皇南巡會稽,“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事,《論衡·實知》作“臨浙江,濤惡,乃西百二十里從陜(狹)中度”[2](P1071)。“水波惡”即“濤惡”,應當是說海潮。
《論衡·書虛》辯說伍子胥冤死興海潮故事:“傳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于鑊,乃以鴟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驅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夫言吳王殺子胥投之于江,實也;言其恨恚驅水為濤者,虛也?!盵2](P180-181)關于“吳王殺子胥投之于江”之所在,王充寫道:“投于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錢唐浙江,有吳通陵江?;蜓酝队诘ね酱蠼?,無濤。欲言投于錢唐浙江,浙江、山陰江、上虞江皆有濤。三江有濤,豈分橐中之體,散置三江中乎?”又說:“吳、越在時,分會稽郡,越治山陰,吳都。今吳,余暨以南屬越,錢唐以北屬吳。錢唐之江,兩國界也。山陰、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yún)侵瓰闈?,當自上(止)吳界中,何為入越之地?怨恚吳王,發(fā)怒越江,違失道理,無神之驗也?!边@樣的討論,體現(xiàn)出對“上虞”地方歷史文化的熟悉。
辨正“子胥為濤”事,王充有多層次多角度的論說。他寫道:“夫地之有百川也,猶人之有血脈也。血脈流行,汎揚動靜,自有節(jié)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來,猶人之呼吸,氣出入也。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經(jīng)曰:‘江、漢朝宗于海?!啤⒂葜耙?,其發(fā)海中之時,漾馳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淺狹,水激沸起,故騰為濤。”[2](P183-185)清人俞思謙指出:“王充《論衡》:海之潮水之溢而汎行者,喻人血脈循環(huán)周作上下于支體間。蓋隨榮衛(wèi)之氣耳。潮之衍漾進退,亦隨海之氣耳?!盵16]清人王仁俊研究《論衡》,也寫道:“夫水也者,地之血脈,隨氣進退而為潮。案《海潮論》曰:地浮與大海隨氣出入上下,地下則滄海之水入于江,謂之潮。地上則江湖之水之滄海,謂之汐。與王充合西人論潮汐為吸力與隨氣之說略同?!盵17]
王充所謂“其朝夕往來,猶人之呼吸,氣出入也”之“朝夕”,其實可以讀作“潮汐”。劉盼遂指出:“‘朝夕’即‘潮汐’之古字。”[2](P184)《水經(jīng)注》卷九《淇水》:“浮瀆又東北徑漢武帝望海臺,又東注于海。應劭曰:浮陽縣,浮水所出,入海,朝夕往來,日再?!蔽臏Y閣《四庫全書》本注:“案‘朝夕’,近刻作‘潮汐’?!鼻遐w一清《水經(jīng)注釋》卷九《淇水》即作“潮汐往來”。在后來文獻有關海洋水文現(xiàn)象的陳述中,“潮汐往來”是習見語?!对浇^書》卷一《外傳記吳地傳》:“吳古故祠江漢于棠蒲東,江南為方墻,以利朝夕水?!薄稘h書》卷五一《枚乘傳》記載“枚乘復說吳王”:“游曲臺,臨上路,不如朝夕之池?!鳖亷煿抛ⅲ骸疤K林曰:‘吳以海水朝夕為池也?!雹佟段倪x》卷三九枚乘《上書重諫吳王》:“游曲臺,臨上路,不如朝夕之池?!崩钌谱ⅲ骸疤K林曰:以海水朝夕為池?!睆堛娮ⅲ骸俺Τ?,海也。漢宮池小,故不如也?!薄冻鯇W記》卷六引應劭《風俗通》:“海,一云朝夕池?!盵18](P115)又左思《吳都賦》:“造姑蘇之高臺,臨四遠而特建,帶朝夕之濬池,佩長洲之茂菀?!眳窝訚ⅲ骸盀F,深也。吳有朝夕池,謂潮水朝盈夕虛,因為名焉?!盵4](P108)所謂“朝夕”均為“潮汐”。
王充所謂“氣”的說法,使我們聯(lián)想到漢武帝所謂“會大海氣”?!稘h書》卷六《武帝紀》記載:“(元封)五年冬,行南巡狩……遂北至瑯邪,并海,所過禮祠其名山大川……夏四月,詔曰:‘朕巡荊揚,輯江淮物,會大海氣,以合泰山。上天見象,增修封禪。其赦天下。所幸縣毋出今年租賦,賜鰥寡孤獨帛,貧窮者粟?!睂τ凇皶蠛狻钡睦斫猓亷煿抛ⅲ骸班嵤显唬骸畷虾I裰畾?,并祭之?!?/p>
對于王充海潮“入三江之中,殆小淺狹,水激沸起,故騰為濤”之說,有學者理解為:“靠海的河流有波濤,是因為受潮汐的影響……”[19](P231)
有學者認為,王充“是遠遠超越時代的具備了完整科學精神與氣質的最早一個思想家”。論者甚至說:“在王充身上,人們看到一種近代科學精神的超前覺醒?!盵21]考察王充所謂“科學精神與氣質”,如果以潮汐學為例,其“超前覺醒”的基礎,是瀕臨海洋的生活條件及親近海洋的文化感覺。
《韓非子·有度》說:“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盵22](P88)看來“司南”一語出現(xiàn)很早?!墩摵狻な菓穼懙溃骸八灸现?,投之于地,其柢指南。”有人解釋司南之杓:“司南之杓:古代一種辨別方向的儀器,原理和指南針相同,用磁鐵制的小勺放在方盤上,勺柄指南?!盵19](P1003)《太平御覽》卷七六二引《論衡》:“司南之勺,投之于地,其柄指南?!薄短接[》卷九四四引《論衡》:“司南之杓,投于地,其柄南指?!盵23](P3382,4192)有學者指出,“‘投之于地’乃‘投之于池’之誤。這里的‘池’,指‘流珠池’或‘澒池’,即水銀或汞池”[24](P218)。此說可信。當時“司南”可能還沒有應用于海洋航行實踐,即在“浮于海者,迷于東西”的情況下定向、定位,但是這種需求必然會促進用以“辨別方向”的技術生成,在航海事業(yè)發(fā)展較為先進的地方尤其如此。王充對“司南”的關注,或許可以從海洋文化考察的視角認識其意識背景。
所謂“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體現(xiàn)了對地磁感應的早期認識。《論衡·亂龍》還說到“礠石引針”現(xiàn)象:“頓牟掇芥,礠石引針,皆以其真是,不假他類。他類肖似,不能掇取者,何也?氣性異殊,不能相感動也。劉子駿掌雩祭,典土龍事,桓君山亦難以頓牟、礠石不能真是,何能掇針取芥?子駿窮無以應。子駿,漢朝智囊,筆墨淵海,窮無以應者,是事非議誤,不得道理實也?!盵2](P695)王充所謂“礠石引針”,可能是關于磁學的最早的比較嚴肅的文獻記錄。
有航海史研究者指出,指南針作為“理想的指向儀器”在海上航行中的應用,是非常重要的發(fā)明?!拔覈鞘裁磿r候發(fā)明人工磁化方法和制造出指南針的,現(xiàn)在還無法確切地知道?!爆F(xiàn)在看來,“最遲在北宋初期就已經(jīng)發(fā)明了人工磁化的方法,并且成功地制造出了指南針”?!霸诒彼文┢冢覈呀?jīng)把指南針作為導航儀器,應用在航海事業(yè)中?!薄爸改厢樀陌l(fā)明和應用”,“是我國古代對人類文明進化的極其偉大的貢獻”[25](P147,149,151)。馬克思曾經(jīng)贊揚“指南針”“是預告資產(chǎn)階級社會到來的三大發(fā)明”之一,“指南針打開了世界市場”[26](P427)。作為指南針發(fā)明之技術基礎的“司南之杓”,以及作為指南針發(fā)明之理念基礎的“礠石引針”等現(xiàn)象的記錄見于《論衡》,是對王充文化意識與學術思想進行總結時絕不可以忽略的。
在《論衡·亂龍》篇討論“頓牟掇芥,礠石引針,皆以其真是,不假他類”之后,王充在論證“天道自然”這一科學主題時,又說到一種海洋生物的生命現(xiàn)象,即“鯨魚死”:“夫以非真難,是也;不以象類說,非也。夫東風至,酒湛溢;鯨魚死,彗星出。天道自然,非人事也。事與彼云龍相從,同一實也。”[2](P695-696)
中國大陸古代居民對于“鯨魚”的認識,可以追溯到殷商時代。有學者指出:“關于鯨類,不晚于殷商,人們對它已有認識。安陽殷墟出土的鯨魚骨即可為證?!盵27](P348)據(jù)德日進、楊鐘健《安陽殷墟之哺乳動物群》記載,殷墟哺乳動物骨骼發(fā)現(xiàn)有:“鯨魚類 若干大脊椎骨及四肢骨。但均保存破碎,不能詳為鑒定。但鯨類遺存之見于殷墟中,乃確切證明安陽動物群之復雜性。有一部,系人工搬運而來也?!雹僭斠姟吨袊派镏尽繁N第十二號第一冊,實業(yè)部地質研究所、國立北平研究院地質學研究所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六月印行。此信息之獲得承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袁靖教授賜示,謹此致謝。《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記載:“始皇夢與海神戰(zhàn),如人狀。問占夢,博士曰:‘水神不可見,以大魚蛟龍為候。今上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當除去,而善神可致?!肆钊牒U哧宀毒摁~具,而自以連弩候大魚出射之。自瑯邪北至榮成山,弗見。至之罘,見巨魚,射殺一魚。遂并海西?!薄墩摵狻ぜo妖》記述秦始皇最后濱海行程,也說到秦始皇“夢與海神戰(zhàn)”及“候神射大魚”情節(jié):“……明三十七年,夢與海神戰(zhàn),如人狀。是何謂也?曰:皆始皇且死之妖也。始皇夢與海神戰(zhàn),恚怒入海,候神射大魚,自瑯邪至勞、成山不見。至之罘山,還見巨魚,射殺一魚,遂旁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而崩?!盵2](P922-923)這里所謂“大魚”“巨魚”,有人認為就是“鯨魚”②如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三:“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額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鬐鬛蔽青天,何由睹蓬萊。徐巿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庇秩鐓侨R《昭華管歌》詩:“臨洮舉杵送役夫,碣石挾弩射鯨魚?!?。有關“大魚如山”“死岸上”“膏流九頃”,骨骼可以利用的記載③《太平御覽》卷九三八引《魏武四時食制》曰:“東海有大魚如山,長五六丈,謂之鯨鯢。次有如屋者。時死岸上,膏流九頃,其須長一丈,廣三尺,厚六寸,瞳子如三升碗大,骨可為方臼?!蔽臏Y閣《四庫全書》本。中華書局1960年用上海涵芬樓影印宋本復制重印版“膏流九頃”作“毫流九頃”,“骨可為方臼”作“骨可為矛矜”。,說明沿海人們對“鯨魚死”的現(xiàn)象是熟悉的。秦漢宮苑仿擬海洋的池沼中,有鯨魚模型。
關于鯨魚集中死于海灘這種海洋生物生命現(xiàn)象的明確記載,最早見于中國古代文獻《漢書》卷二七中之上《五行志中之上》:“成帝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魚,長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東萊平度出大魚,長八丈,髙丈一尺,七枚。皆死。京房《易傳》曰:‘海數(shù)見巨魚,邪人進,賢人疏?!爆F(xiàn)在看來,關于西漢晚期“北海出大魚”“東萊平度出大魚”的記載,是世界最早的關于今人所謂“鯨魚集體擱淺”“鯨魚集體自殺”情形的比較明確的歷史記錄。記載東漢史事的文獻也可以看到涉及“出大魚”的內容?!独m(xù)漢書·五行志三》“魚孽”題下寫道:“靈帝熹平二年,東萊海出大魚二枚,長八九丈,高二丈余。明年,中山王暢、任城王博并薨。”劉昭《注補》:“京房《易傳》曰:‘海出巨魚,邪人進,賢人疏。’臣昭謂此占符靈帝之世,巨魚之出,于是為征,寧獨二王之妖也!”《淮南子·天文》關于天文和人文的對應,有“人主之情,上通于天,故誅暴則多飄風,枉法令則多蟲螟,殺不辜則國赤地,令不收則多淫雨”語,同時也說到其他自然現(xiàn)象的對應關系,包括“鯨魚死而彗星出”?!痘茨献印び[冥》也寫道:“東風至而酒湛溢,蠶咡絲而商弦絕,或感之也;畫隨灰而月運闕,鯨魚死而彗星出,或動之也。”對于所謂“鯨魚死”,高誘的解釋就是“鯨魚,大魚,蓋長數(shù)里,死于海邊”[3](P83-84,195)?!痘茨献印贰蚌L魚死而彗星出”的說法為緯書所繼承,其神秘主義色彩得以進一步渲染?!短接[》卷七引《春秋考異郵》:“鯨魚死而彗星出?!弊ⅲ骸啊痘茨献印芬嘣啤!庇帧短接[》卷九三八引《春秋考異郵》曰:“鯨魚死而彗星出?!薄短接[》卷八七五引《春秋考異郵》作“鯨魚死彗星合”,宋均注:“鯨魚,陰物,生于水。今出而死,是時有兵相殺之祥也。故天應之以妖彗也?!盵23](P34,4167,3881)
目前,我國的丙烯原料一般是經(jīng)過催化裂化、石腦油裂解及甲醇制烯烴工藝制備得到,其中催化裂化、石腦油裂解仍是我國原料丙烯非常重要的來源。雖然以煉廠丙烯為原料時,氣體分離精餾裝置可使乙烷、乙烯、丙烷、炔烴和二烯烴等雜質含量符合高效催化劑聚合時的要求,但其存在的微量雜質,尤其是微量氯(主要是氯化氫),對丙烯聚合催化劑和羰基合成法制丁辛醇系列催化劑的活性產(chǎn)生巨大的危害,嚴重時將致使催化劑完全失活,從而導致整個裝置停產(chǎn),造成重大的經(jīng)濟損失。因此,在工業(yè)運行中,如何脫除痕量氯至其物質的量分數(shù)在0.000 02%以下來獲取符合聚合級丙烯及羰基合成法制丁辛醇要求的丙烯原料成為丙烯凈化的重點和關鍵。
《論衡·亂龍》所謂“夫東風至酒湛溢,鯨魚死彗星出,天道自然,非人事也”的判斷,否定了以為“鯨魚死,彗星出”是政治災異的認識,體現(xiàn)了“天道自然”并不與“人事”必然對應的清醒的認識。這種對“自然”現(xiàn)象、“自然”規(guī)律的完全“自然”的感覺,應是建立在熟悉海洋環(huán)境的“自然”經(jīng)驗的心理基礎之上的①《白孔六帖》卷九八引《莊子》曰:“吞舟之魚失水,則螻蟻而能制之?!笨梢娤嚓P現(xiàn)象是濱?!白匀弧庇^察的經(jīng)驗。《文選》卷二張衡《西京賦》描述宮苑中仿照海域營造的“太液滄池”所謂“鯨魚失流而蹉跎”,也并不以這一現(xiàn)象與政治局勢相聯(lián)系,理解為“妖”。張衡著述在王充之后,或許受到王充的影響。。
《論衡·書虛》寫道:“舜之與堯,俱帝者也,共五千里之境,同四海之內?!盵2](P174)指出先古圣王“堯”“舜”“俱帝”,其執(zhí)政區(qū)域之“共”“同”空間,乃“四海之內”。又《論衡·藝增》:“《論語》曰:‘大哉!堯之為君也,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蓖醭鋵懙溃骸把允幨?,可也;乃欲言民無能名,增之也。四海之大,萬民之眾,無能名堯之德者,殆不實也?!币舱f“四?!薄6墩摵狻に囋觥酚终f:“《尚書》‘協(xié)和萬國’,是美堯德致太平之化,化諸夏并及夷狄也。言協(xié)和方外,可也;言萬國,增之也。夫唐之與周,俱治五千里內。周時諸侯千七百九十三國,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僥、跂踵之輩。并合其數(shù),不能三千、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盡于三千之中矣。而《尚書》云‘萬國’,褒增過實,以美堯也?!盵2](P388,381-383)王充澄清儒家經(jīng)典“美堯”“美堯德”“褒增過實”的宣傳時,也涉及“四海”與“萬國”對應的語言習慣。
《論衡·談天》同樣指出“儒書”“久遠之文”的不合理:“儒書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銷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東南,故百川注焉?!司眠h之文,世間是之言也。文雅之人,怪而無以非,若非而無以奪,又恐其實然,不敢正議。以天道人事論之,殆虛言也。與人爭為天子,不勝,怒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有力如此,天下無敵。以此之力,與三軍戰(zhàn),則士卒螻蟻也,兵革毫芒也,安得不勝之恨,怒觸不周之山乎?且堅重莫如山,以萬人之力,共推小山,不能動也。如不周之山,大山也。使是天柱乎?折之固難。使非〔天〕柱乎?觸不周山而使天柱折,是亦復難。信,顓頊與之爭,舉天下之兵,悉海內之眾,不能當也,何不勝之有!”[2](P469-470)王充在與“儒書”的論辯中用“舉天下之兵,悉海內之眾”語,“天下”與“海內”對應。這正是漢代政論的語言定式。
“海內”,當時已經(jīng)成為與“天下”對應的語匯?!妒酚洝肪硪灰话恕痘茨虾馍搅袀鳌匪^“臨制天下,一齊海內”就是典型的例證。當時以大一統(tǒng)理念為基點的政治理想的表達,已經(jīng)普遍取用涉及海洋的地理概念。政治地理語匯“四?!迸c“天下”,“海內”與“天下”的同時通行,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中原居民的世界觀和文化觀中,海洋已經(jīng)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賈誼《新書·時變》有“威振海內,德從天下”的說法[28](P96)?!痘茨献印ひ浴罚骸疤煜挛炊?,海內未輯……”[3](P3090)《鹽鐵論·輕重》可見“天下之富,海內之財”,同書《能言》也以“言滿天下,德覆四?!辈⒄f。又《世務》也寫道:“誠信著乎天下,醇德流乎四海。”[15](P180,459,508)在這種語言形式背后,是社會對海洋的共同關心?!昂取焙汀疤煜隆毙纬蓢勒麑P系的文例,《漢書》中即可以看到:“貞天下于一,同海內之歸?!薄芭R制天下,壹齊海內?!薄疤煜律匐p,海內寡二。”“威震海內,德從天下?!薄昂葹橐?,天下同任?!薄昂汝倘?,天下大洽?!盵6](P3972,2172,2795,2244,2399,2872)這一語言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當時中原居民海洋意識的初步覺醒。
《論衡·解除》說:“行堯、舜之德,天下太平,百災消滅,雖不逐疫,鬼不往。行桀、紂之行,海內擾亂,百禍并起,雖日逐疫,疫鬼猶來。”[2](P1043)是以“天下太平,百災消滅”與“海內擾亂,百禍并起”形成對照?!疤煜隆迸c“海內”對仗?!墩摵狻ば麧h》:“今上即命,奉成持滿,四海混一,天下定寧?!眲t以“四?!迸c“天下”對應。而《論衡·定賢》:“上賜壽王書曰:子在朕前時,輻輳并至,以為天下少雙,海內寡二……”[2](P1108)其中“天下少雙,海內寡二”語,與前引《漢書》卷六四上《吾丘壽王傳》文辭竟然完全相同。
“?!迸c空間意識、地理認知、世界觀念之間的關系,由“四?!薄疤煜隆薄昂取薄疤煜隆钡恼Z言定式得以反映?!墩摵狻肥俏覀兛疾鞚h代相關文化現(xiàn)象的一件重要的標本。
《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傳》載嚴安上書,回顧秦史的教訓:“及至秦王,蠶食天下,并吞戰(zhàn)國,稱號曰皇帝,主海內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為鐘虡,示不復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戰(zhàn)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向使秦緩其刑罰,薄賦斂,省繇役,貴仁義,賤權利,上篤厚,下智巧,變風易俗,化于海內,則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風而循其故俗,為智巧權利者進,篤厚忠信者退;法嚴政峻,諂諛者眾,日聞其美,意廣心軼。欲肆威海外,乃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辟地進境,戍于北河,蜚芻挽粟以隨其后。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監(jiān)祿鑿渠運糧,深入越,越人遁逃。曠日持久,糧食絕乏,越人擊之,秦兵大敗。秦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當是時,秦禍北構于胡,南掛于越,宿兵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jīng)于道樹,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陳勝、吳廣舉陳,武臣、張耳舉趙,項梁舉吳,田儋舉齊,景駒舉郢,周市舉魏,韓廣舉燕,窮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勝載也。”[5](P2958)以兼并“諸侯”稱“主海內之政”,而北河南海的進取,即“北攻胡”,“南攻百越”,稱“欲肆威海外”。
除“海內”“四海之內”而外,《論衡》也說到“海外”“四海之外”。如前引《論衡·藝增》所謂“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僥、跂踵之輩”[2](P382)。又《論衡·談天》又言及鄒衍學說:“鄒衍之書,言天下有九州,《禹貢》之上,所謂九州也。《禹貢》九州,所謂一州也。若《禹貢》以上者,九焉。《禹貢》九州,方今天下九州也,在東南隅,名曰赤縣神州。復更有八州,每一州者四海環(huán)之,名曰裨海。九州之外,更有瀛海。此言詭異,聞者驚駭,然亦不能實然否,相隨觀讀諷述以談。故虛實之事,并傳世間,真?zhèn)尾粍e也。世人惑焉,是以難論?!秉S暉校釋解說“裨海”:“有裨海環(huán)之。《史記·孟子傳》《索隱》曰:‘裨海,小海也?!薄P于“九州之外,更有瀛?!?,黃暉說:“此天地之際?!稘h·藝文志·陰陽家》:‘《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封禪書》言其著《終始五德之運》。今并不傳。其瀛海神州之說,只見于史遷、桓寬、仲任稱引,不知出其何著。然據(jù)《史記·孟子傳》言其作《終始大圣之篇》,先序今以上至黃帝,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因而推之及海外,以為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又《鹽鐵論》云:‘鄒子推終始之運,謂中國,天下八十一分之一?!瘎t知其大九州說,出自《鄒子·終始》。仲任時,當尚及見之。”[2](P473-474)
鄒衍學說所謂“每一州者四海環(huán)之,名曰裨海。九州之外,更有瀛?!保鋵嵤谴舐苑犀F(xiàn)今地理知識的。王充說到鄒衍之說的可疑:“案鄒子之知不過禹。禹之治洪水,以益為佐。禹主治水,益之記物。極天之廣,窮地之長,辨四海之外,竟四山之表,三十五國之地,鳥獸草木,金石水土,莫不畢載,不言復有九州?;茨贤鮿舱傩g士伍被、左吳之輩,充滿宮殿,作道術之書,論天下之事。《地形》之篇,道異類之物,外國之怪,列三十五國之異,不言更有九州。鄒子行地不若禹、益,聞見不過被、吳,才非圣人,事非天授,安得此言?案禹之《山經(jīng)》,淮南之《地形》,以察鄒子之書,虛妄之言也。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昆侖,其高三千五百余里,日月所于辟隠為光明也,其上有玉泉、華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蚋ジ已哉撸^之虛也。昆侖之高,玉泉、華池,世所共聞,張騫親行無其實。案《禹貢》九州山川,怪奇之物,金玉之珍,莫不悉載,不言昆侖山上有玉泉、華池。案太史公之言,《山經(jīng)》、《禹紀》,虛妄之言。凡事難知,是非難測。”以多家學說對照鄒衍所論,以為“虛妄”。尤其引“太史公曰”所謂“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窮河源”,以新的海外考察實踐收獲作為“余不敢言也”的意識基礎,尤其值得重視。
然而,王充又有討論:“極為天中,方今天下在天極之南,則天極北必高多民?!队碡暋贰畺|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此則天地之極際也。日刺徑十里,今從東海之上會稽鄞、鄮,則察日之初出徑二尺,尚遠之驗也。遠則東方之地尚多。東方之地尚多,則天極之北,天地廣長,不復訾矣。夫如是,鄒衍之言未可非?!队砑o》《山海》《淮南·地形》未可信也。”指出“鄒衍之言”未可否定。王充又寫道:“鄒衍曰:‘方今天下在地東南,名赤縣神州?!鞓O為天中,如方今天下在地東南,視極當在西北。今正在北,方今天下在極南也。以極言之,不在東南。鄒衍之言非也。如在東南,近日所出,日如出時,其光宜大。今從東海上察日,及從流沙之地視日,小大同也。相去萬里,小大不變,方今天下得地之廣,少矣?!彼^“今從東海上察日,及從流沙之地視日,小大同也”,其中前者,應是于其居地觀察的實際感覺。王充又說:“雒陽,九州之中也。從雒陽北顧,極正在北。東海之上,去雒陽三千里,視極亦在北。推此以度,從流沙之地視極,亦必復在北焉。東海、流沙,九州東、西之際也,相去萬里,視極猶在北者,地小居狹,未能辟離極也。日南之郡,去雒且萬里。徙民還者,問之,言日中之時,所居之地未能在日南也。度之復南萬里,地在日之南。是則去雒陽二萬里,乃為日南也。今從雒地察日之去遠近,非與極同也,極為遠也。今欲北行三萬里,未能至極下也。假令之至,是則名為距極下也。以至日南五萬里,極北亦五萬里也。極北亦五萬里,極東、西亦皆五萬里焉。東、西十萬,南、北十萬,相承百萬里。鄒衍之言:‘天地之間,有若天下者九。’案周時九州,東西五千里,南北亦五千里。五五二十五,一州者二萬五千里。天下若此九之,乘二萬五千里,二十二萬五千里。如鄒衍之書,若謂之多,計度驗實,反為少焉。”[2](P474-480)王充以更廣闊的視角觀察,竟然得到幅員超過“鄒衍之書”的對更廣闊的“天下”的認識。
王充的考察包括“從東海之上會稽鄞、鄮”“察日”,“從東海上察日”,應當是親身所為。又有對于“日南”“徙民還者,問之”的調查,更超越了對于“東海之上”的思考,而至于“復南萬里,地在日之南”的南海。王充對于“天下”的理解,在當時的情況下自有局限,然而這種通過海洋考察認識“天下”的方式是值得贊許的。
《論衡·對作》寫道:“俗傳既過,俗書又偽。若夫鄒衍謂今天下為一州,四海之外有若天下者九州?!薄笆篱g書傳,多若等類,浮妄虛偽,沒奪正是。心濆涌,筆手擾,安能不論?論則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虛之事,輒立證驗?!盵2](P1183)可見對鄒衍學說的辨析,王充心存批判意識。所謂“心濆涌,筆手擾,安能不論”,動機在于求“正是”,斥“浮虛”。其認識路徑,是“考之以心,效之以事”,以“證驗”求其真實。其實,鄒衍的“浮虛”也是相對的。而王充以“?!睘榭疾旎緟⒄盏难芯糠绞?,不僅地理學者應當重視,也值得海洋史與海洋文化研究者注意。
王充《論衡》有關“海”的文字,反映了漢代社會對“海”的多方面的關心。這種關心在精神信仰層面和物質追求層面,都有所表現(xiàn)。
《論衡》有關論辯,透露出與當時社會盛行的海洋神仙信仰的文化繼承關系。如《論衡·無形》:“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yōu)橐?,行于云,則年增矣,千歲不死”,“海外三十五國,有毛民、羽民,羽則翼矣?!盵2](P66-67)《論衡·道虛》言“儒書言:盧敖游乎北海,經(jīng)乎太陰”或說“盧敖學道求仙,游乎北?!?,及見“能輕舉入云中者”“食合梨”,“食合?之肉”事。“合梨”“合?”,被解釋為“海蚌”①黃暉校釋:“按:‘合梨’讀作‘蛤?’?!痘茨稀纷鳌蚶妗?。高注:‘海蚌也?!保瑧锤蝌?。徐幹以此作為海產(chǎn)“寶玩”,但是當時人們食用蛤蚌,是可以確定的。宋人夏僎《夏氏尚書詳解》卷六《夏書·禹貢》說:“海物,即水族之可食者,所謂蠯蠃蜃蚳之屬是也。”[29]又如元人吳澄《書纂言》卷二《夏書》:“海物,水族排蜃羅池之類?!盵30]這里所謂“海物”包括各種海洋“水族”。而“蜃”受到共同的重視。漢景帝陽陵陵園內封土東側外藏坑K13、K14和K16發(fā)掘收獲包括多種動物骨骼。有學者介紹了其中K16和 K14盜洞中發(fā)現(xiàn)的動物骨骼,而所謂“海相的螺和蛤”的出土尤為引人注目。研究者指出,“海洋性動物螺和蛤共計4個種 12個個體,是這批動物骨骼的一大顯著特征?!盵31]王充就盧敖故事發(fā)表議論:“……且凡能輕舉入云中者,飲食與人殊之故也。龍食與蛇異,故其舉措與蛇不同。聞為道者,服金玉之精,食紫芝之英。食精身輕,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之肉,與庸民同食,無精輕之驗,安能縱體而升天?聞食氣者不食物,食物者不食氣。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氣,則不能輕舉。”王充又寫道:“或時盧敖學道求仙,游乎北海,離眾遠去,無得道之效,慚于鄉(xiāng)里,負于論議,自知以必然之事見責于世,則作夸誕之語,云見一士。其意以為有仙,求之未得,期數(shù)未至也。淮南王劉安坐反而死,天下并聞,當時并見,儒書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雞犬升天者,況盧敖一人之身,獨行絕跡之地,空造幽冥之語乎?”[2](P321-325)盧敖事跡,被指為“夸誕之語”“幽冥之語”,然而也許“夸誕”“幽冥”的神秘故事中,可以透露出當時社會對于“仙”的崇拜。而仙人的神秘光輝,有海色背景。王充所謂“盧敖學道求仙,游乎北?!?,使這一故事的文化背景得以明朗。他說:“食精身輕,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之肉,與庸民同食,無精輕之驗,安能縱體而升天?”大概在王充生活的時代,“食食合?之肉”,已經(jīng)是海濱“庸民”飲食等級。但是在漢初或者至于《淮南子》成書時代的社會觀念中,這可能是具有一定神秘意味的特殊食品,借此可以獲得“精輕之驗”,能夠進入“輕舉入云中”“縱體而升天”的境界。
《論衡·亂龍》還寫道:“上古之人有神荼、郁壘者,昆弟二人,性能執(zhí)鬼,居東海度朔山上,立桃樹下,簡閱百鬼。鬼無道理,妄為人禍。荼與郁壘,縛以盧索,執(zhí)以食虎。”[2](P699)看來,當時社會信仰世界中“神仙”與“?!钡年P系,在《論衡》中是有多種表現(xiàn)的。
關于海洋資源開發(fā)的經(jīng)濟意義,王充亦曾予以重視。前引《論衡·別通》所謂“東海之中,可食之物,雜糅非一”及“海水精氣渥盛,故其生物也眾多奇異”,且與“耕夫多殖嘉谷,謂之上農(nóng)”[2](P595)對應之外,《論衡·說日》說到“珠”這種奢侈品的生產(chǎn):“海外西南有珠樹焉,察之是珠,然非魚中之珠也?!庇盅浴爸闃渌浦榉钦嬷椤盵2](P511)。又《論衡·率性》討論“《禹貢》曰‘璆琳瑯玕’者”時,說到“魚蚌之珠”[2](P76)。《論衡·自紀》“珠匿魚腹”,非“珠師”則“莫能采得”之說[2](P1195),也值得考察海珠生產(chǎn)方式時注意。
《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九疑、蒼梧以南至儋耳者,與江南大同俗,而楊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瑇瑁、果、布之湊。”《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下》明確說:“處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璣、銀、銅、果、布之湊?!薄疤幗!钡目臻g指示意義十分明確?!爸榄^”作為海產(chǎn),是當時的經(jīng)濟地理常識?!稘h書》卷六《武帝紀》說“定越地”后設南海九郡,其中有“珠崖”。關于“珠崖”,顏師古注引應劭曰:“在大海中崖岸之邊。出真珠,故曰珠崖?!庇忠龔堦淘唬骸霸诤V小?,“珠崖,言珠若崖矣?!标P于漢代采珠生產(chǎn)的較早史料,有揚雄《校獵賦》有關“流離”“珠胎”的著名文句:“方椎夜光之流離,剖明月之珠胎……”顏師古注:“珠在蛤中若懷妊然,故謂之胎也?!薄稘h書》卷一〇〇上《敘傳上》:“……隨侯之珠藏于蜯蛤虖?”也體現(xiàn)人們對“珠”的生成緣由以及“采珠”的技術方式都是熟悉的。“珠胎”的生動比喻,有孔融所謂“不意雙胎,近出老蚌”語①《三國志》卷一〇《魏書·荀彧傳》裴松之注引孔融與(韋)康父端書:“前日元將來,淵才亮茂,雅度弘毅,偉世之器也。昨日仲將又來,懿性貞實,文敏篤誠,保家之主也。不意雙珠,近出老蚌,甚珍貴之?!?。
關于“珠”的生產(chǎn),人們尤熟知“珠還合浦”的故事。其史實基點,即《后漢書》卷七六《循吏列傳·孟嘗》:“(孟嘗)遷合浦太守??げ划a(chǎn)谷實,而海出珠寶,與交阯比境,常通商販,貿糴糧食。先時宰守并多貪穢,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于交阯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餓死于道。嘗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踰歲,去珠復還,百姓皆反其業(yè),商貨流通,稱為神明?!盵7](P2473)這是有關南海產(chǎn)珠之海產(chǎn)開發(fā)史的明確資料。《論衡》“魚蚌之珠”與“珠匿魚腹”說與所謂“珠胎”即“珠在蛤中若懷妊然”以及“珠藏于蜯蛤”等說法稍有誤差,然而“海水精氣渥盛,故其生物也眾多奇異”的意見,卻反映了來自海產(chǎn)史的真知。《三國志》卷五三《吳書》裴松之注引《吳書》:“海產(chǎn)明珠,所在為寶?!盵32](P1243)《藝文類聚》卷六一引晉左思《吳都賦》也說到“蜯蛤珠胎”[33](P1107),都反映王充生活的會稽地方,應當有“海出珠寶”的經(jīng)濟收益。
此外,《論衡·言毒》說到“路畏入南海,鴆鳥生于南,人飲鴆死”[2](P956),可以理解為“南海”航行艱險的交通史信息①《漢書》卷二八《地理志》下說到南海航道的艱險:“又苦逢風波溺死,不者數(shù)年來還?!?。而有關“鴆”的言說,也可以看作在博物學初步興起的文化背景下,王充海洋學知識構成在《論衡》一書中的反映。
王充海洋意識的發(fā)生和發(fā)育,自有會稽作為濱海地方之海洋文化的背景。全面認識這一背景,應當進行多視角的考察。西漢時期,北起遼東,南至會稽濱海18郡國,占《漢書·地理志》所載“迄于孝平,凡郡國一百三”的17.48%。民戶則占全國總數(shù)的20.78%至20.88%,人口占全國總數(shù)的18.45%至19.33%②《漢書》卷二八《地理志》載全國戶口總數(shù)和各郡國戶口合計數(shù)字有出入,故有兩種統(tǒng)計結果。。大致在戰(zhàn)國、秦及西漢時期,這一地區(qū)的戶口密度高于全國平均水平[34](P82-86)。這正是與當時這一地區(qū)經(jīng)濟較為發(fā)達的狀況相一致的。秦王朝“使天下蜚芻輓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5](P2954),漢武帝時頻繁發(fā)起遠程運輸,“千里負擔饋糧”,“人徒之費”的調發(fā),往往“東至滄海之郡”[5](P1421),漢宣帝曾“增海租三倍”[5](P1141)。秦與西漢王朝對濱海地區(qū)的剝奪,體現(xiàn)其經(jīng)濟的相對穩(wěn)定。陳寅恪在著名論文《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中,曾經(jīng)指出,漢時有所謂“濱海地域之學說”。他認為,神仙學說之起源及其道術之傳授,必然與濱海地域有關,自東漢順帝起至北魏太武帝、劉宋文帝時代,凡天師道與政治社會有關者,如黃巾起義、孫恩作亂等,都可以“用濱海地域一貫之觀念以為解釋”,“凡信仰天師道者,其人家世或本身十分之九與濱海地域有關”。他指出,兩晉南北朝時期,“多數(shù)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遺家訓子之傳,實為惑世誣民之鬼道”,“溯其信仰之流傳多起于濱海地域,頗疑接受外來之影響。蓋二種不同民族之接觸,其關于武事之方面者,則多在交通阻塞之點,即山嶺險要之地。其關于文化方面者,則多在交通便利之點,即海濱灣港之地?!薄昂I為不同文化接觸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頗多?!盵35]王充《論衡》的文化創(chuàng)獲,應當與這一文化條件有關。陳說“頗疑接受外來之影響”,啟示我們的相關思索可以聯(lián)系絲綢之路史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