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英
(臺灣師范大學 國文系,臺灣 臺北 10610)
由于東周以后封建制度逐漸解體,致使戰(zhàn)國以后各諸侯國各謀發(fā)展之狀況極為明顯,促使經(jīng)濟條件、政治結(jié)構(gòu)與社會型態(tài)之連動關(guān)系更為密切,而胸懷大志之諸侯更紛紛任用賢能,遂造成群雄爭霸之局面。據(jù)楊寬研究,春秋戰(zhàn)國間,晉、齊、楚、越四大國對峙,曾形成“四分天下”之局面。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冊封韓、趙、魏三家大夫為諸侯,進入戰(zhàn)國時期。當時之大國有八,按照疆域大小排序為:楚最大,越次之,趙、齊、秦、燕、魏又次之,韓最小。其后,魏文侯首先任用李克(悝)變法,最早成為強國。緊接著,各國群起效尤。越國則因與齊、楚、百越接壤,而大國又極力兼并小國,越國遂在各方勢力割據(jù)戰(zhàn)中逐漸弱化,在八大國中除名,故形成戰(zhàn)國七強并立之局面[1]331-332。由此可見每一諸侯國若要在戰(zhàn)國時期圖謀發(fā)展,則必須隨時注意社會、經(jīng)濟以及國際政局之動態(tài)發(fā)展,適時采取靈活對應(yīng)模式,否則即將被大環(huán)境淘汰。
出生在趙國之荀子,雖然史無明載其生卒年,因此盡管學者多方考察,其生年仍有公元前336—313年之較大差距,卒年則相對穩(wěn)定,僅有公元前238—235年之些微差距注楊家駱主編:《歷代人物年里通譜》,世界書局,1993年,第5頁,采取公元前313-238年之說法。若為公元前313年,則生于周赧王(慎靚王之子)2年,趙武靈王7年。不過,又注記另一說可根據(jù)汪中《荀卿子年表》、王先謙《荀子考證》、劉汝霖《周秦諸子考》等資料,而定生年為公元前333年;較接近今人廖名春、梁濤以及林桂榛等之說法,以為大約生于公元前336年(盧永鳳、王福海以為生于公元前338年前后之說法可歸為同類)。佐藤將之推測荀子之生卒年約為公元前316-235年,較接近公元前313年生。至于其他相關(guān)說法,可參見佐藤將之:《荀學與荀子思想研究》,萬卷樓圖書公司,2015年,第 61-91頁,盡管各家所說有些差異,然而公元前336-235年之間,都是戰(zhàn)爭頻仍之時代,然而卻可確定公元前298—238年之戰(zhàn)國中晚期是荀子活躍之期間。在這段期間中,是標準的爾虞我詐、戰(zhàn)爭頻仍之時代,然而荀子終其一生,往來出入趙、齊、秦、楚等戰(zhàn)國諸大國之間,始終不忘以行動展現(xiàn)其以禮義治國為政之理想,企圖能對瞬息萬變之國際局勢發(fā)生一些正面影響,因而有關(guān)王道與霸道之問題,自然成為荀子學說中之重要核心議題,此從其常往來游走各國、與各國政要討論時之焦點問題,都明顯可證。由于荀子長期在齊,為稷下學之重要學者,且將姜齊桓公設(shè)為霸者之國的君主典型,還于《強國》中記錄荀子游說齊相之長篇議論,則荀子之王霸觀與稷下學宮長期以來之自由學風,乃至于與齊國之政治發(fā)展情況,必然有相當深遠之關(guān)系等待探究。職此之故,本文爰取荀子之王霸觀為論文主體,觀察其與齊國稷下學之關(guān)系,于是在前言之后,先論述稷下學宮成立之背景與目的,再論及荀子與稷下學宮之因緣,然后進入荀子王霸觀之主體結(jié)構(gòu),并從中探查其王霸觀與之稷下學之關(guān)系,最后,形成一簡單結(jié)論。
由于先秦文獻未見稷下學宮始創(chuàng)于何時,因而各家說法不一。有學者根據(jù)《史記·儒林列傳》中,記錄宣王時“齊稷下學士復(fù)盛,且數(shù)千百人”之一句話,而推論稷下學士“初興起”于齊威王時[2]22-23。此說似乎是極穩(wěn)當之說法,也非常巧妙地避開稷下學宮始創(chuàng)于何時的問題,然而稷下學宮始建之問題卻是必須正視的重要前提。因為徐干《中論·亡國》已明載“昔齊桓公立稷下之官,設(shè)大夫之號,招致賢人而尊寵之”,且明說孟軻、荀卿之徒皆游于齊[3]44,則齊桓公之時已有稷下學宮之事不應(yīng)被忽視。根據(jù)徐干之說,稷下學宮始創(chuàng)之時,應(yīng)可從威王時代之“初興起”,再往前追溯至齊桓公之篳路藍縷開創(chuàng)期。
由于稷下學宮與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具有密切之連動關(guān)系,于是于孔寶即參酌《中論·亡國》所載,認為要具足產(chǎn)生稷下學宮如此巨大學術(shù)文化交流中心之各項條件,只能是田氏代齊之后的齊國,而非春秋初期之齊桓公。又指出一項始創(chuàng)于齊桓公之重要原因,乃是田氏代齊之時間尚不太長,政權(quán)才剛進入穩(wěn)定狀態(tài),為求勵精圖治,且繼承齊國尊賢重士之傳統(tǒng),遂效法姜齊桓公設(shè)“嘖室之議”的養(yǎng)士方法,開創(chuàng)國家養(yǎng)士之風,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以招致天下賢人[4]20-21。于氏之說已能概括田齊桓公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之重要主觀原因與目的,不過,仍有深入理解其主觀原因與目的之空間,此外,更需考慮當時各國政局之客觀發(fā)展情形,如此內(nèi)外兼顧,方可充分理解田齊桓公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之重要目的。
首先,應(yīng)詳查田齊桓公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之主觀原因。根據(j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所載:“宣公卒,子康公貸立。貸立十四年,淫于酒、婦人,不聽政。太公乃遷康公于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可見公元前391年齊康公之大夫田和放逐康公于濱海之島,而自專其政,乃肇因于當時之齊康公已淫于酒色而不聽政,于是主政大夫田和遂將康公放逐至海。因魏文侯幫忙,公元前386年田和被周安王任命為諸侯,然仍沿用齊國國號,故史稱“田齊”。至公元前379年齊康公死,田氏并食其封邑,于是姜齊正式走入歷史?;仡櫶稞R之發(fā)展,自陳完于公元前672年逃至齊國,即受到姜齊桓公賞識,委以“工匠”之職,改稱田完,至五代孫田無宇開始強大,六代孫田乞逐漸獲得民心。晏嬰雖然多次以“田氏代齊”之傳言,鼓勵齊景公應(yīng)多行仁義、贏得民心,仍因姜氏后代子孫不肖,公元前386年田完之十代孫田和正式受周王冊封齊侯,坐實流傳已久的“田氏代齊”預(yù)言。雖然自田乞起,田氏已愈來愈能掌握民心向背,不過田和仍恐篡位代齊會引發(fā)齊國臣民公憤,因而無不極力拉攏與齊國臣民之親密關(guān)系,也積極鞏固都城之防御工事,以避免發(fā)生政變。
田和被立為齊侯2年而崩,謚號太公,與姜齊之始封君姜太公相同,應(yīng)屬有意為之,而非事出偶然。推其因,一方面要彰顯田齊愿意遵循姜太公治齊之方針,一如姜太公治齊之簡易、親民、愛民,故積極向齊國臣民示好,另一方面更要藉姜太公鼓舞周文王得天下之一段話,以合理化田和代齊之行為也是遵循姜太公為政之旨意,極力爭取齊國臣民認同。此即: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下之利者,則失天下。天有時,地有財,能與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歸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濟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歸之。與人同憂同樂、同好同惡者,義也;義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惡死而樂生,好德而歸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六韜·文韜·文師》)
既然姜太公認定天下并非一人之天下,而是有德者可以得之的天下,因此在齊康公已無道、失德之情況下,凡是愿意與民同好惡、同憂樂,且又有解救人急難、積極為人謀福利之賢能者,都可以取而代之。由于田和能積德行義,愿意帶領(lǐng)齊國上下共同邁向理想之大道,因而正是眾望所歸之人選。故而將田和稱為田齊太公,也有意藉由稱號之相同,拉近田氏政權(quán)與齊國上下之距離,希望贏得全國之認同。
田和之后,雖由田剡繼位,或許因無甚做為,《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并不為之列名,而緊接記錄“子桓公午立”。然而《索隱》則補記“齊康公五年,田侯午生。二十二年,田侯剡立。后十年,齊田午弒其君及孺子喜而為公?!庇纱烁梢娨蕴锖蜑樘?,而田午為桓公,絕非湊巧,而是有意為之。蓋姜齊在太公之后的重要賢君,當然要以位居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公元前685—公元前643年在位)為不二人選,因此在田和代齊不久,尤須大有為之君主以發(fā)展齊國,故也亟須一位類似姜齊桓公之領(lǐng)袖承擔重任,而田齊桓公(公元前374—公元前357年在位)即是負責接續(xù)如此重大使命之君主。巧的是田午之得位又與姜齊桓公有些雷同,再加上姜齊桓公正是讓逃亡之陳(田)氏家族在齊國發(fā)展之恩公,因此以“桓”為田午之謚號,也可記錄該歷史佳話,而重申田齊將勵精圖治,效法姜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首的決心與毅力,矢志重振齊國國威之誠意,另開一番稱霸天下之大業(yè)。
基于上述原因,田齊桓公效法姜齊桓公“設(shè)庭燎以招賢士”(《周禮·秋官·司烜氏》),更立“嘖室之議”以自警戒之舉(《管子·桓公問》),而另創(chuàng)“稷下學宮”以優(yōu)禮天下賢才,即是最順理成章之事。由于率先由國家之力量開創(chuàng)“稷下學宮”以優(yōu)禮天下賢才,造成學術(shù)文化之大交流與發(fā)展,因而將田午開創(chuàng)“稷下學宮”之首功,媲美“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之春秋首霸姜齊桓公,同以“桓”字為謚[注]根據(jù)《謚法》:辟土服遠曰桓,克敬動民曰桓,辟土兼國曰桓。其詳參見《史記會注考證》,第16-19頁。。以“桓”為謚,亦可彰顯田齊政權(quán)自我期許未來也能辟土服遠,更希望還能開辟學術(shù)文化之新境地,從積極挖掘人才、培養(yǎng)人才,以具體發(fā)揚姜齊“尚賢尚功”之固有精神。
其次,當時戰(zhàn)國局勢之發(fā)展,也是實際推動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之重要的助力。其中,最大的影響力當然是魏文侯?!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份d:
太公與魏文侯會濁澤,求為諸侯。魏文侯乃使使言周天子及諸侯,請立齊相田和為諸侯。周天子許之??倒拍辏锖土辇R侯,列于周室,紀元年。
戰(zhàn)國初期的魏文侯(公元前445—公元前396在位,公元前424年稱侯),深知治國安邦之道在于任用賢人,因此積極禮賢下士。由于魏文侯未即位前曾受經(jīng)藝于子夏,還被司馬遷譽為好學,積極延攬子夏于西河設(shè)教,培養(yǎng)經(jīng)世濟民之人才。魏文侯經(jīng)常向子夏之弟子田子方、段干木請教,又任用李克(悝)進行變法,促使魏國榮登戰(zhàn)國初期強國之寶座(《史記·魏世家》)。繼魏國因變法而強盛后,接著,各國群起效尤,如趙烈侯(公元前408—公元前400年在位)時之公仲連改革,楚悼王(公元前401—公元前381年在位)時之吳起變法,都已在田和之前因變法改革而強盛,因而也不斷刺激田和應(yīng)該要有更積極之作為。受到魏、趙、楚三國變法改革之鼓舞,于是首登戰(zhàn)國初期強國寶座之魏文侯,很自然成為田和景仰與積極效法之對象。故而田和與魏文侯見面,雖以請托魏文侯在周天子面前美言為重要目的,而請教變法圖強之道也是絕對不可或缺之核心內(nèi)容。經(jīng)由魏文侯幫忙,田和果然如愿以償??上觳患倌?,田和之美夢只能等待后繼者努力實現(xiàn),因此有雄心壯志的田午,既然敢于弒殺兄長而自立,就必須拿出耀眼之政績以向齊國全國上下交代,于是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以網(wǎng)羅天下賢才,以為變法改革、開展宏圖之前奏,就是實現(xiàn)田和理想極重要之開展活動。只是,田齊桓公在位之期間尚不及姜齊桓公在位之半,因此稷下學宮之“初興起”,的確要等待繼起之威王時代。畢竟學術(shù)文化事業(yè)之發(fā)展不像打天下,可以短時間見績效,而且必須長期努力經(jīng)營,尤須君主積極表態(tài),且具體投注心力與國家資源于其中,只要稍有懈怠,即有下滑倒退之可能,因此稷下學宮之興盛期,自然要落在威、宣兩王前后長達56年之期間。然而由于威、宣時期已超過半世紀,因而在整體興盛之狀態(tài)下,中間偶會發(fā)生稍許之停滯現(xiàn)象也屬正常狀況。最明顯之事例,即是田齊桓公之子初即位時,好淫樂夜飲而沉湎不思為政,稷下學自然相對見衰,當其奮發(fā)圖強,情況當然改觀,以致《史記·儒林列傳》有宣王時“齊稷下學士復(fù)盛”之說。
既已確定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之背景與目的,則稷下學宮活動之內(nèi)容也大致可以推定:一方面,諸子百家可以自由講學并公開進行學術(shù)討論,促成各不同學派之相互辯論,也在爭辯中相互吸收、彼此影響,開創(chuàng)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之學術(shù)文化交流發(fā)展盛況;另一方面,不同學派背景之人物,也會分別針對治國之道提出議論、各抒己見,間接促成各項政治改革與變法運動,因而帶動社會政治形態(tài)之具體變革,而這也是齊國君主最重視與期待之事。綜觀稷下學宮前后大約150年之久,其興衰過程大致與政治之隆污有關(guān):自田齊桓公創(chuàng)立,經(jīng)齊威王大力發(fā)展,極盛于宣王時,湣王后期開始中衰,襄王時再行中興,而于平王時期消亡。在稷下學宮之發(fā)展史中,其興衰之關(guān)鍵無疑要落在始創(chuàng)的田齊桓公之子田因齊身上。
倘若田因齊一直仗恃著齊國強大,只知飲酒作樂,不僅朝政荒廢、國勢日衰,剛剛起步之稷下學也將毀于一旦,幸因虞姬赤誠之言而大大感悟(《列女傳·辯通》),更因淳于髡之隱語,而有“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之表態(tài),于是賞即墨大夫、烹阿大夫,而齊國震懼,一戰(zhàn)而諸侯歸還侵地(《史記·滑稽列傳》)。最重要的,還在于鄒忌勸田因齊廣開言路、鼓勵諫諍。當時命令初下,朝廷即門庭若市,然期年之后,雖欲多言,亦無可進諫者,于是燕、趙、韓、魏皆朝于廷(《戰(zhàn)國策·齊策一》)。田因齊自此稱王,威行天下數(shù)十年。由于淳于髡正是文獻明文記錄之重要稷下學士,鄒忌廣開言路之諫言,又是稷下學士最重要之典型工作,則稷下學在齊威王時代獲得大力發(fā)展,且直接造成齊威王威行天下之事實乃不容懷疑者。對照《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已明載“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再透過該篇以下之兩小段記載,更可佐證威、宣時期皆大力推動稷下學之發(fā)展,且以論述治國之道為主:
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huán)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
于是齊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
故知齊威王大力發(fā)展稷下學,至宣王時而極盛,各學派人物慕名前來者眾多。透過《史記·儒林列傳》之記載即可見一斑: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罅赀t以至于始皇,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shù)既絀焉,然齊魯之閑,學者獨不廢也。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
從孔子卒后,弟子散而之各諸侯國,或從事與為政相關(guān)之工作,或以講學為生,實可謂開戰(zhàn)國時期流行之“游士”先聲。其中,子貢終于齊一事,明顯開孔門弟子游齊、仕于齊之先鋒,只差在齊之儒者是否能受到國君重用之差別而已。例如孟子之政論,即使被齊威王身旁謀臣視為迂腐而不能受到齊王重用,然而孟子仍可在稷下學宮大鳴大放,引發(fā)各派學者注意,充分展現(xiàn)學術(shù)自由之狀態(tài)。
再從《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所載,則可知宣王時期稷下學士之盛況:
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fù)盛,且數(shù)百千人。
極盛之稷下學,隨著湣王后期之國勢衰退,也相對衰退。此從《鹽鐵論·論儒》即可透露一些訊息:
齊威、宣之時,顯賢進士,國家富強,威行敵國。及湣王,奮二世之余烈,南舉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國,西摧三晉,卻強秦,五國賓從,鄒、魯之君,泗上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諸儒諫不從,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駢如薛,而孫卿適楚。內(nèi)無良臣,故諸侯合謀而伐之。
齊湣王初即位時,稷下學發(fā)展正處于高原期,而國勢在威、宣兩王不斷壯大后,再加上有以仁義自飾之宿瘤女時加進諫,故而執(zhí)政前期仍然強盛,自然吸引眾多儒者踵繼孟子之后,也紛紛進入齊之稷下學宮,從事一些“不治而議論”之工作。此從《列女傳》記載齊湣王有感于宿瘤女仁義自飾之言,遂立之以為后的前后改變可以得知:
出令卑宮室,填池澤,損膳減樂,后宮不得重采。期月之間,化行鄰國,諸侯朝之,侵三晉,懼秦楚,立帝號。閔王至于此也,宿瘤女有力焉。及女死之后,燕遂屠齊,閔王逃亡,而弒死于外。君子謂宿瘤女通而有禮。
荀子在《王霸》所稱,齊之勢力,“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詘秦,北足以敗燕,中足以舉宋”,應(yīng)是《列女傳》此處所載,齊湣王及諸夫人受到宿瘤女感動,舉國上下、無論朝廷內(nèi)外皆齊心于仁義之結(jié)果??上蘖雠篮螅瑴⊥跏芸v橫家等蠱惑,不計巧詐地矜功嗜利,諸儒者雖然諫諍卻已無效,于是各自分散。
至于荀子入齊之時間,綜合兩派主張荀子“年十五”或“年五十”入齊以及生年推算不同之看法,荀子入齊時間之上下限在公元前301—公元前286年之間[注]由于荀子之生卒年有異說,連帶影響荀子至齊之年齡與時間?!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分败髑洌w人。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 應(yīng)屬最早之文獻記載。然而《風俗通義·窮通》以“孫卿有秀才,年十五始來游學”,則荀子入齊之時間,有“年十五”或“年五十”之歧異。造成此二說,主要仍源于生年無法確定。再加上《史記·儒林列傳》與《鹽鐵論·論儒》之說法,因此荀子入齊,也有威王、宣王、湣王、襄王之不同說法。佐藤將之:《荀學與荀子思想研究》, 第69頁,提問:年齡五十歲時已建立自身學問的荀子,只為“游學”而去齊嗎?認為司馬遷或許更應(yīng)該寫“游說”。佐藤對于此說雖無進一步說明,不過“游說”一事也值得進一步思考。佐藤主張荀子于公元前301年“年十五”始來游學于齊。若以荀子約生于公元前336年,則在“年五十”公元前286年入齊。。對照齊國史,這段期間正是湣王從初即位,到背棄以仁義自飾而轉(zhuǎn)為專尚縱橫家之權(quán)謀以治國的轉(zhuǎn)型期??上ЫK因湣王在國內(nèi)信任孟嘗君一類之篡臣,還命之以為相,外又有秦國所派張儀之蠱惑,于是在利欲熏心、唯利是圖之誘惑下,既不憚內(nèi)詐其民以取小利,亦不憚外詐其與國而牟大利,故上下相析,而不免于《王霸》所載“敵國輕之,與國疑之,權(quán)謀日行,而國不免危削,綦之而亡”之結(jié)局。齊湣王前后判若兩人之行徑,荀子親眼目睹而無法阻止悲劇之發(fā)生,不免讓荀子為之嘆息,遂引以為后人戒。從湣王執(zhí)政前后齊國之重大變化,正好可以坐實宿瘤女對齊湣王之言:堯、舜自飾以仁義,至今數(shù)千歲,而天下歸善焉。桀、紂不自飾以仁義,而身死國亡,終為天下笑(《古列女傳·辯通》)。在見證湣王時齊國興衰驟變,且?guī)捉谕鰢穼?,更加強荀子主張不論王者或霸者,都?yīng)力行禮義治國之信念。
荀子至遲在燕昭王派樂毅聯(lián)合秦、韓、趙、魏五國聯(lián)軍攻齊之前應(yīng)已離開齊國至楚。迨及襄王復(fù)國,有意重振稷下學后,荀子再入齊。當其時,因年高德劭而三為祭酒。《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即記載當時之狀況:
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
襄王有鑒于湣王執(zhí)政晚期專尚權(quán)謀而客死他鄉(xiāng),且?guī)缀跬鰢聦?,遂重新重視吸收賢能之士對治國的重要性,而促成稷下學中興。由于荀子能盱衡國際局勢,因而所提出之禮義治國觀念,并非空洞之泛道德主義者,而是先求富國,再求強國之務(wù)實政治作法,因而與稷下學宮從事政治議論,實行姜太公與齊桓公政治措施為主體之方式彼此頗相契合。荀子對王霸之道的論述,正是在此特殊之政治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之結(jié)果。
分析荀子王霸理論的構(gòu)成,大體上承《王制》之規(guī)劃而發(fā)展,且以效法春秋五霸之首的姜齊桓公治國之道為主體,與田齊桓公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之宗旨相同。茲按照政治、經(jīng)濟與軍事三方面分述如下:
荀子的治國之道,乃以《王制》為總綱,先從策略之運用而論述何謂“王者之政”,具體要求主政者應(yīng)以禮義治國,詳加區(qū)別王霸之差異,強調(diào)應(yīng)任用賢能之君子而罷黜無德無能之人,以合理之賞罰制度協(xié)助王者之法的執(zhí)行??偩V之施政藍圖確立后,以下再搭配《富國》《王霸》《君道》《臣道》《致仕》《議兵》《強國》等篇,共同組成較完整之治國施政之系統(tǒng)。其中,《君道》《臣道》《致仕》攸關(guān)其以禮義治國,以達到王者之國之一貫常道,將另辟專題討論,本文之重點放在其余與其王霸問題高度相關(guān)之各篇,且以成就霸道為主軸。至于荀子政治思想與《管子》之關(guān)系,亦留待他日另辟專題討論。由于孔子已區(qū)分王與霸,而非始自荀子,然而以獨立長篇討論“王霸”之主題者,則不得不溯自荀子,故而要如何達到王霸之道,實為荀子極關(guān)注之政治議題。在《王霸》之外,《富國》《議兵》《強國》等篇,則與組成王者之國與霸者之國的基本要件息息相關(guān)。
《荀子》之《王制》雖然多言“王者之政”“王者之事”等與“王者”有關(guān)之問題,不過,其所謂“王”之概念,與《周禮》中之“王”乃凌駕于六官之上的“天王”,擁有全天下最高權(quán)力者,二者差異極大?!锻踔啤冯m也有一小部分提及超越眾諸侯之上的周天子“天王”,然而主要是指各諸侯王,且將諸侯王之類型,分別與其所屬之國的類型相對應(yīng),因此按照等級區(qū)分,即有王、霸、強、安存、危亡五種類型的諸侯國之王。在這五種等級諸侯國之王中,由于當時尚未出現(xiàn)夠格的王者之國,因而《王制》中并無具體議論之對象,僅概括指出應(yīng)從以禮義治國、以賞刑輔政、制等賦養(yǎng)民三方面,共同呈現(xiàn)理想的王者之國,且已型塑出兼集仁、義、威于一身的王者典型。至于在王者之國以下,則分別取齊桓公為霸者之國的討論對象,秦國為強者之國的代表,鄭子產(chǎn)為安存之國的代表,而以衛(wèi)成侯、嗣公為危亡之國的代表[注]其詳參見林素英:《〈荀子·王制〉“王”之類型與特質(zhì):參照〈周禮〉之討論》,2017年12月9日由國際經(jīng)典文化協(xié)會、嘉禮堂、中國文化院、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等合辦之“單周堯教授七秩華誕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宣讀論文。。其中,荀子最在意、討論最多的,乃是霸者之國與強者之國,而此一狀況正好可與當時戰(zhàn)國中晚期群雄爭霸之狀況相當,且以對齊、秦兩國之討論最多。蓋因戰(zhàn)國中晚期所有之戰(zhàn)爭雖非皆由齊、秦兩國發(fā)動,然而此兩國無疑最具有發(fā)動戰(zhàn)爭之能力,相對而言,也最具備轉(zhuǎn)型為王者之國的條件,因而荀子不厭其煩地舉例說明,希望能從結(jié)構(gòu)上改變當時強者之國的生態(tài)。因此懂得尊王攘夷的齊桓公即是最好之事例,可供戰(zhàn)國群雄學習效法,始可再更進一步朝王者之典型邁進,而此也正是稷下學宮創(chuàng)建之宗旨。
從《王制》之中,雖已概括王者之樣貌,又具體標明齊、秦為霸者與強者之典型,且對此兩國已有一些討論,然而荀子顯然對此重要議題仍覺意猶未盡。荀子另辟《王霸》,以“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quán)謀立而亡”為治國者之三大抉擇方針,特別針對五種等級諸侯國之前兩類,再進行更深一步之探究。由于王者之國與霸者之國,同樣都以提供人民富足之生活為重要指標,因而在《王霸》之前,先申之以《富國》,說明發(fā)展經(jīng)濟乃君主施政之重要內(nèi)容,必須遵循“節(jié)用以禮,裕民以政”之最高指導原則。由于國家要求安存,在政治、經(jīng)濟之穩(wěn)定發(fā)展之外,尚需有足夠之武備以應(yīng)不時之需,則有效講求用兵之道亦屬不可或缺,且最切合當時之國際局勢,是故又繼之以《議兵》。至于殿后之《強國》,則藉此標榜必須明辨“威”之類型,且應(yīng)善加利用之,以共同建構(gòu)荀子之政治思想,而完備王者之典型:
仁眇天下,義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親也;義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貴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敵也。以不敵之威,輔服人之道,故不戰(zhàn)而勝,不攻而得,甲兵不勞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知此三具者,欲王而王,欲霸而霸,欲強而強矣。(《荀子·王制》)
一位理想之王者,必須集仁、義、威于一身,同時具備強者、霸者之優(yōu)點而無其缺陷,俾便能隨順時代環(huán)境之需要,而適時展現(xiàn)王者、霸者與強者三種不同面貌中之任一類型,以為全天下之人民謀取最大之福祉。荀子之王霸理論,即是在《王制》所樹立之王者典型大前提下,再舉重要歷史事例以強化其仁、義、威之實質(zhì)內(nèi)涵,形成內(nèi)容更充實之政治思想,故而非常重視王者與霸者應(yīng)強化之特質(zhì)。
1.王者必須貫徹禮義以行仁道
由于荀子認為王者、霸者與強者三者之間,在為政之部分都必須有良好之表現(xiàn),三者并非彼此完全互斥而不兼容之情形,乃是等級層次高低不同之差異現(xiàn)象而已。同時,重要的還在于三者之間具有可以流動之性質(zhì),不進則退,因此取法乎上即相當重要,所以必須先明王者應(yīng)盡之事宜。
由于所謂國者,乃天下之利器,而人主則主掌此天下之利勢,必須持守順天應(yīng)人之大道以遵行之,始可國運昌隆,人主獲得安樂與尊榮。倘若反其道而行,則國家危亡,人主即使求為匹夫而不可得。因此荀子在《王霸》中,明確歸納出人主治國有三大類:
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quán)謀立而亡。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仁人之所務(wù)白也。
配合荀子之核心思想與《王制》所載:王者之佐,乃“飾動以禮義”;王者之制,以“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后王”為重要原則;王者之衡論人物,又以“無德不貴,無能不官,無功不賞,無罪不罰”為準則,則此所謂“義立而王”之“義”,實為“禮義”之省稱。荀子以“義”而兼“禮義”之實,旨在凸顯其注重務(wù)實之精神,強調(diào)內(nèi)存之禮敬之意,尤須切實外顯之,故于《王霸》之中呼吁天下之諸侯應(yīng)該:
誠義乎志意,加義乎法則度量,箸之以政事,案申重之以貴賤殺生,使襲然終始猶一。
荀子極注重所有的法則度量必須合乎一定之準則,制度規(guī)章之訂立也必須是明確而可行實施的,使貴賤之等各有其分,以建立良好之社會秩序。如此設(shè)想,正好可與《王制》“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之說法前后呼應(yīng)。由于人主能率行禮義,以使臣民各盡其分,故能上下和諧同心而國強,于是荀子列舉重要史實以證之:故曰:
以國齊義,一日而白,湯武是也。湯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莫不從服,無它故焉,以義濟矣。是所謂義立而王也。
由于荀子主張“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后王”,可見其念茲在茲、時刻引以為榜樣者,乃是取法周道,尤以文、武、周公之德業(yè)為然??鬃与m然贊賞管仲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具有一匡天下之功,然而又批評管仲器小、不知禮(《論語·憲問》《論語·八佾》),即是責備管仲未能積極鼓勵齊桓公貫徹禮義以行仁道,最終使齊桓公亡于多內(nèi)寵之禍患,且既崩之后,群公子因忙于爭奪君位,竟長達60多天無人替齊桓公收尸。因此荀子繼承孔子之理念,最在意君主必須要有長治久安而尊榮于天下之理想,積極建構(gòu)王者之國以為天下人君之努力標竿。
2.霸者立“信”行道并善用刑賞
從務(wù)實的角度觀察當時征戰(zhàn)頻傳之紛亂局勢中,荀子非常理解期盼得一王者以一統(tǒng)天下,乃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因此特別注重締造霸者之國的條件?!锻醢浴分忻餮裕?/p>
德雖未至也,義雖未濟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刑賞已諾信乎天下矣,臣下曉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陳,雖睹利敗,不欺其民;約結(jié)已定,雖睹利敗,不欺其與。如是,則兵勁城固,敵國畏之;國一綦明,與國信之;雖在僻陋之國,威動天下,五伯是也。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鄉(xiāng)方略,審勞佚,謹畜積,修戰(zhàn)備,齺然上下相信,而天下莫之敢當。故齊桓、晉文、楚莊、吳闔閭、越勾(句)踐,是皆僻陋之國也,威動天下,強殆中國,無它故焉,略信也。是所謂信立而霸也。
荀子雖以躬行王道為貴,然而盱衡當時世局,企求王者出現(xiàn)乃屬不切實際之奢望,因此非僅絲毫不賤霸道,而且還認為其已屬難能可貴者。畢竟要成為霸主,仍然必須講求尊德行義,為政之道仍應(yīng)固守一定之原則,且還必須能重然諾、信賞罰,只是德義誠信之道德標準尚未臻于十分完善而已。一旦政令布達、盟約已定,即使彼此之利害關(guān)系發(fā)生變化,亦不會貪圖近利而背信毀約,因此不但能取信自己之臣民,還能贏得友邦之信任,且使敵國畏服不已,故而進可攻克強敵,退則可固守城池。茍能如此,則雖地處偏僻之一隅,亦能聲名遠播,例如齊桓、晉文、楚莊、吳闔閭、越句踐五人,都以其堅信不移之承諾而成就自己之威名,成為稱霸一時之霸主。
然而在此同列“信立而霸”的五人中,顯然還有高下之分。其中,齊桓、晉文、楚莊三人,其德義之美名即使尚未臻于至善,然而都具有足供史家稱道之事跡,躋身春秋五霸之列向來并無疑義。至于吳闔閭與越句踐,固然合于“信立而霸”的條件,不過,闔閭雖信守對伍子胥之承諾而攻楚,然而當其占據(jù)郢都,卻放縱軍士隨意燒殺、奸淫、擄掠,幾乎使郢都化為廢墟,因此距離《王制》中所提霸主之主要條件,乃是能“存亡繼絕,衛(wèi)弱禁暴,而無兼并之心”,且又能“修友敵之道,以敬接諸侯”者,實在相去極遠。越句踐,則自從被吳國打敗后,忍辱負重,甘為奴仆服役于吳,返國后,又臥薪嘗膽、勵精圖治,贏得臣民上下一條心,再歷經(jīng)“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之努力,終于國勢強盛,得以滅吳而湔雪前恥。觀察此二人在位之時,固然威勢可以震動天下,句踐甚且還獲得周元王任命為“伯”[注]《史記·越王句踐世家》:“句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于徐州,致貢于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為伯?!?,但是在實際作為上,則欠缺許多“存亡繼絕,衛(wèi)弱禁暴”之德義。
或許是荀子并列此五人為“信立而霸”之說法,還存在一些顧此失彼的不完善之處,因此后來之史家再歸納出另一種說法,以齊桓、宋襄、晉文、秦穆、楚莊五位為春秋五霸。此一說法,明顯將在德義上較有爭議之闔閭與句踐,代之以宋襄與秦穆二人,揆其原因,最有可能之考慮即是后兩位的德義表現(xiàn)較高。因為宋襄公之才能、識見,其實都屬平庸之輩,雖有稱霸之雄心,可是卻無稱霸之實力,故極有可能與其堅持舉仁義之旗幟迎戰(zhàn)楚國之作戰(zhàn)方式,在春秋時期可謂絕無僅有者有關(guān)。蓋自從孟子特別提出“春秋無義戰(zhàn)”之史觀(《孟子·盡心下》),后之史家認為歷史有特別表彰仁義之責任,遂取宋襄以代闔閭。至于秦穆公雖然終其一生僅稱霸西戎,并未稱霸中原,留下一些遺憾,然終其在位期間,前后協(xié)助晉惠公、晉文公回國即位,且還曾以德報怨,輸送糧食以解決晉惠公時晉國之饑饉,如此寫入歷史之仁義德行,堪稱具有“存亡繼絕,衛(wèi)弱禁暴”之霸主表現(xiàn),即使未入主中原,然而對晉文公成就霸業(yè),也間接具有大功勞,因而更適合列入五霸之行列。若從春秋五霸人物前后替換之情形觀之,更可凸顯要榮登霸主之寶座,本非易事,在其所主國家之威勢必須達到一定之條件外,德義之行的高低,仍然是決定其是否可以躋身霸主寶座的重要考慮因素。
空談無法治國,必須有規(guī)劃細密之措施按一定度的先后次序切實進行,且首先要執(zhí)行的,即是與實際民生最直接的經(jīng)濟措施。荀子遵循孔子治國之原則,應(yīng)以取信于民為基本要件,然后按照先足食、再足兵之順序發(fā)展(《論語·顏淵》),俾便建立一百姓富足、社會安定、國家強盛之理想國度。因此,荀子并不諱言國家應(yīng)力求富強,且在《富國》之專篇中,還嚴詞批駁墨子“上功勞苦,與百姓均事業(yè),齊功勞”之作法,以及“節(jié)用”與“非樂”之主張,不僅并非良好的治國之道,而是適得其反,適足以成為亂天下、窮天下之罪魁禍首,將導致以下之嚴重后果:
若是則瘠,瘠則不足欲;不足欲則賞不行。……若是則不威;不威則罰不行。賞不行,則賢者不可得而進也;罰不行,則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賢者不可得而進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則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則萬物失宜,事變失應(yīng),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燒若焦,墨子雖為之衣褐帶索,嚽菽飲水,惡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
雖然節(jié)約、尚儉是美德,君主更應(yīng)該親民而不厲民,然而君臣與庶民之職司畢竟各有不同,不應(yīng)齊一勞務(wù)與瘠苦。若然,則違背人生而有欲之基本事實,也無法激發(fā)所有人積極上進,力求改善生活之欲望,一旦缺乏努力工作之動機,則無法有豐富之資源可以改善與提升生活之質(zhì)量,以致陷入更為貧窮之境地。由于百姓貧窮,君主又同樣忙于勞務(wù)工作,以致既缺乏行賞臣下之資源,也無執(zhí)行刑罰之威權(quán),無法任用賢能而去除不肖者,即使有再好之行政構(gòu)想,也會因缺乏適當之人才而無法推動。由于毫無行政績效,則人民求為簞食瓢飲尚且不可得,更遑論如何達到國治而天下平之地步。因此荀子并不認同以自苦為極的墨家之道,而明確提出“節(jié)用裕民,而善臧其余。節(jié)用以禮,裕民以政”的“足國之道”(《荀子·富國》)。由于禮之為用,最注重“稱情而立文”與“立中制節(jié)”之原理(《禮記·三年問》),因此若能遵禮而行,則可謂最合乎人性之需求。
因為人不能離群索居,所以使人皆能“明分使群”,達到“群而能分”之狀態(tài)即相當重要。倘若無所分,則爭亂、窮苦將接踵而來,故而荀子明確主張“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至于何人具有使人“明分使群”之能力?無疑是具有善生養(yǎng)人、善班治人、善顯設(shè)人、善藩飾人之人君。人君藉由“以禮分施,均徧而不偏”之方式任用賢能,故能使人親之、安之、樂之、榮之,足使天下歸之而能群(《荀子·君道》)。由于人君能以禮區(qū)別貴賤、賢不肖,故使人人皆能各知其輕重與職分,且兢兢業(yè)業(yè),努力各盡其職分,期使天下之人皆能達到“德必稱位,位必稱祿,祿必稱用”之境地,而長幼人倫也能各成其差等倫序,使社會充滿祥和而安樂之氣氛。由于君主位居區(qū)分、管轄、考核各類職分之重要樞紐,故而全國上下樂于以雕琢、刻鏤、鐘鼓、管磬、宮室、臺榭回報之,遂形成上下共享祥和的安樂之國?;诖耍受髯右再澝牢耐跄芄偃酥稐恪?,巧加剪裁,使成“雕琢其章,金玉其相,亹亹我王,綱紀四方”(《荀子·富國》),以回應(yīng)其政治理念,應(yīng)使德義之君主榮登尊貴之位,握有賞善罰惡之能力,庶幾可以達到綱紀四方、以安治天下之意義。
荀子處在爾虞我詐之戰(zhàn)國中晚期,對于群雄紛爭、戰(zhàn)爭頻仍、屠城滅國之事件感受最深,因而其軍事規(guī)劃也會特別對當時之局勢而提出一些針砭之道。因此效法齊桓公九合諸侯而不以兵車之精神,即是以道德仁義為后盾,達到稱霸諸侯、一匡天下之局面。因此荀子并不諱言應(yīng)先將國家打造成強國之范型,只是,強國必須有正確之道以成其威,故于《強國》明言:
教誨之,調(diào)一之,則兵勁城固,敵國不敢嬰也。彼國者亦有砥厲,禮義節(jié)奏是也。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quán)謀傾覆幽險而亡。
砥礪磨制成強國范型之關(guān)鍵,不在于徒擁超強的戰(zhàn)斗力,而在于能遵禮而行。君主若能遵循禮義法度而行,且能教誨人民恭行禮義、齊一目標,國家之戰(zhàn)斗力方能發(fā)揮其作用,而產(chǎn)生兵強城固、敵國不敢來犯之效果。因此荀子再次于《王霸》呼吁,君主謹慎選擇立國之道的重要,應(yīng)力求隆禮尊賢、重法愛民,以成就具有國家威嚴,不容他國挑釁的王霸之國,避免因?qū)J压p偽、權(quán)謀幽險之道,以致淪于危亡之境地而不自覺。
由于注重建立威儀之重要,荀子因此特別將”威”區(qū)分道德之威、暴察之威、狂妄之威的三種類型,各有其特色、等差與成效之不同。
其中,最上者為掌有道德之威,特色是:
禮樂則修,分義則明,舉錯則時,愛利則形。如是,百姓貴之如帝,高之如天,親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賞不用而民勸,罰不用而威行。(《荀子·強國》)
由于君主能以禮樂自持,能明辨分義之別,也能洞察天道運行之原理,是故所有舉措皆能合于時而行,因此所有愛民、利民措施之成效自然極其顯著。有感于君主愛利百姓之各項措施,故而百姓自然回報君主以親之、貴之的行為表現(xiàn),無須動用賞罰,百姓已能敬之、畏之,而主動效法君主之言行,且樂意遵行國家頒布之措施。因為臣民上下一心、齊心遵行禮義,故能締造一安適而強大之國。
其次者,在禮樂、分義之修飭,舉錯與愛利人民之措施等,雖未能臻于理想,然而卻很能掌握暴察之威以控制臣民,特色是:
其禁暴也察,其誅不服也審,其刑罰重而信,其誅殺猛而必,黭然而雷擊之,如墻厭之。如是,百姓劫則致畏,嬴則敖上,執(zhí)拘則冣,得閑則散,敵中則奪,非劫之以形埶,非振之以誅殺,則無以有其下。(《荀子·強國》)
此一等級之君主,雖然在躬行禮義上無法建立良好之表率,不過,卻長于訂定各項行為之刑賞標準,且輔以嚴格管理、切實執(zhí)行之制度,一切依法行事,毫無模棱兩可之模糊空間,以致臣民也不得不迫于被誅殺之危險而服從之。然而此類君主與臣民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乃是建立在君主明察違紀,且又施展高度淫威下之屈從,因此臣民對君主并無親之、愛之的動力,一旦威勢無以為繼,則國家之威勢即迅速轉(zhuǎn)趨危弱。最低等之君主,則徒擁狂妄之威,特色是:
無愛人之心,無利人之事,而日為亂人之道,百姓讙敖,則從而執(zhí)縛之,刑灼之,不和人心。如是,下比周賁潰以離上矣,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荀子·強國》)
此一等級之君主,既無愛民之心,更無利人之政策,其所頒布之措施總是徒增社會之紊亂。然而一旦引發(fā)群眾之躁動,卻又只知道拘執(zhí)束縛擾亂者,且還動用刑法懲罰之,絲毫不知錯亂之政策,乃是制造社會動亂之始作俑者。如此,則人心背離,其分崩離析、自取滅亡乃是指日可待的。
在三種不同之“威”中,從表象觀之,雖然狂妄之威最能在瞬間造成強大的氣勢,然而卻是最無法持久的,且其反作用力也最強勁、最全面。一旦發(fā)生反作用力,國家即將淪于完全傾覆滅亡之境,毫無轉(zhuǎn)圜余地。檢視《強國》中一長段“荀卿子說齊相曰”之記載,雖無法確知“齊相”所指何人,且盧文弨曰:“此七字符刻無,從宋本補?!比欢^其長篇大論之內(nèi)容,與荀子《王霸》“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quán)謀立而亡”之根本論調(diào)完全符合,實可視為荀子對其王霸理論之后續(xù)補充,也可見荀子對君主應(yīng)以禮義治國之強烈企盼:
人之所惡何也?曰:污漫、爭奪、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禮義、辭讓、忠信是也?!驳脛僬?,必與人也;凡得人者,必與道也。道也者,何也?曰:禮義、辭讓、忠信是也?!四F乎生,莫樂乎安;所以養(yǎng)生安樂者,莫大乎禮義。人知貴生樂安而棄禮義,辟之,是猶欲壽而歾頸也,愚莫大焉。故君人者,愛民而安,好士而榮,兩者亡一焉而亡。(《荀子·強國》)
雖然文獻中無法確知“齊相”所指何人,不過若以時間推敲之,此事應(yīng)發(fā)生在湣王末世。由于孟嘗君曾被湣王任命為相,因而懷疑此處之齊相,乃指曾經(jīng)擔任齊相之孟嘗君。由于孟嘗君非僅不能輔佐湣王以禮義治國,而專恃權(quán)謀算計,導致湣王背棄即位初期之以仁義為尚,而一步步踏入敗亡之危機。荀子也因勸說齊相不成,只能離開齊國,眼睜睜等齊國發(fā)生悲劇。
荀子主張君主應(yīng)讓以禮義自持、以禮樂施教之有德者居于高位,由于能明辨分義,因而擁有道德之威,也有禁暴勝悍之強力以行賞罰威,使臣民衷心信服。由于君主承擔國治、天下平之重責大任,因此君主也相對擁有安享富貴尊榮之權(quán)利,藉以鼓勵臣民努力行道。荀子當然理解君主必須謀而后動,深明權(quán)衡輕重、明辨利弊得失之道理。然而明主之謀,乃是慎謀能斷之謀,而非專用權(quán)謀巧詐以牟取大利之伎倆,因此特別舉專恃權(quán)謀治國者,如齊湣(閔)、薛公者,適足以身毀國亡,難有長治久安之功。荀子將齊湣(閔)、薛公(孟嘗君田文,繼承其父封于薛之爵位,故稱薛公)歸在“權(quán)謀立而亡”之列,認為齊湣在國家勢力到達顛峰之時,竟然國勢會急轉(zhuǎn)直下,而不免于身死,且?guī)缀鯗鐕?,與孟嘗君不無關(guān)系。
《王霸》之中雖未明載齊湣、薛公被列入“權(quán)謀立而亡”之確切原因,然而綜合《戰(zhàn)國策》與《史記》所載,則可知其梗概。根據(jù)記載,田文因聰敏能辯而受其父薛公重視,更因善待賓客而使名聲聞于諸侯,終賴諸侯之推薦,而以賤妾子之身分繼承薛公之爵位。秦昭襄王聞孟嘗君賢,欲得之,故以涇陽君入質(zhì)于齊,藉此以求見孟嘗君,齊湣王乃派孟嘗君入秦。秦昭襄王喜命孟嘗君為秦相,后因聽到“孟嘗君將不利于秦”之讒言,遂轉(zhuǎn)而扣押孟嘗君。孟嘗君幸賴雞鳴狗盜之徒幫助而逃回齊國,齊湣王亦悔派孟嘗君入秦,遂命孟嘗君為齊相。孟嘗君由于怨秦,故而欲藉聯(lián)合韓、魏攻楚之時,實際上則聯(lián)合韓、魏以攻秦,以報復(fù)一己之私怨。此后,因湣王聽信讒言而疑孟嘗君將為亂,孟嘗君乃出奔魏。稍后,孟嘗君為亂之嫌疑雖獲得平反,而被湣王召回,卻辭病而歸老于薛。其后,因秦之亡將呂禮相齊,孟嘗君為排擠呂禮,竟聯(lián)絡(luò)秦相穰侯魏冉勸秦王伐齊(《戰(zhàn)國策·齊策》《史記·孟嘗君列傳》)。由此已可見孟嘗君挾其慧黠能辯之特質(zhì),處處行使權(quán)謀以遂己私,又明顯不忠于君,甚且不惜借刀殺人以去除政敵,而置齊國于兵災(zāi)之中。僅憑以上事實,已可滿足荀子以“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譽乎民,不恤公道通義,朋黨比周,以環(huán)主圖私為務(wù)”(《荀子·臣道》),批評孟嘗君為篡臣之重要條件。
其尤甚者,乃是公元前286年湣王滅宋之后,益驕,竟然欲去孟嘗君;而孟嘗君之反應(yīng),更是不折不扣的篡亂之臣。《史記·孟嘗君列傳》載:
孟嘗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為相,西合于秦、趙,與燕共伐破齊。齊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齊襄王立,而孟嘗君中立于諸侯,無所屬。齊襄王新立,畏孟嘗君,與連和,復(fù)親薛公。文卒,謚為孟嘗君。諸子爭立,而齊魏共滅薛。孟嘗絕嗣、無后也。
孟嘗君因忌妒呂禮之得寵,借他國之兵而攻打齊國,已屬不忠之極。其后,更因湣王將不利于己,索性奔魏,還以魏相之名義鼓動多國之聯(lián)軍再度攻齊,造成齊湣客死他鄉(xiāng),齊國幾乎亡國之事實,即使后來襄王復(fù)國,齊之國勢也難以回天之慘況。孟嘗君兩次借他國之兵而攻齊之舉動,正是經(jīng)由權(quán)謀之精心設(shè)計,而達到挾怨報復(fù)之結(jié)果,本非光明磊落之君子。孟嘗君雖得列“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名聞天下,乃因門下食客三千人之口耳相傳,然而亦僅僅止于“聞”,而非通達之君子(《論語·顏淵》)。荀子徑以篡臣稱呼孟嘗君,實為名副其實。雖然秦、趙、魏、韓與燕,五國聯(lián)軍以共伐破齊的濟西之戰(zhàn),雖以燕之樂毅為盟軍統(tǒng)帥,然而從盟軍中亦包含秦國在內(nèi),更可見此時身為魏相之孟嘗君,其專尚權(quán)謀之伎倆得逞。由于一切都是唯利是圖,此時聯(lián)合秦之次要敵人,以攻擊頭號敵人齊國,亦只是權(quán)謀之展現(xiàn)而已。如此專尚權(quán)謀以為政,一旦算計不夠精準,即使幸而災(zāi)禍不及其身,然而禍延子孫則時有所聞。孟嘗君自身雖然得以終老于薛,然而薛地由于長期缺乏以禮義作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基礎(chǔ),以致孟嘗君一死,諸子遂爭立而引爆內(nèi)亂,旋即引來齊、魏兩國共同舉兵以滅薛。吊詭的是齊、魏兩國,都是孟嘗君曾經(jīng)任職為相之國家,更可見當時國際之間專尚權(quán)謀之普遍,難怪荀子要特別強調(diào)“權(quán)謀立而亡”!齊、魏聯(lián)合滅薛,也造成孟嘗君不但絕嗣且無后的慘況,故成為荀子深深引為后世戒之標準類型,誠可悲,亦可嘆!
在“荀卿子說齊相曰”之記載中,隨處可見荀子對專恃權(quán)謀適足以亡國表達深刻之嘆息。其要點如下:
夫主相者,勝人以埶也,是為是,非為非,能為能,不能為不能,并己之私欲,必以道,夫公道通義之可以相兼容者,是勝人之道也?!鄧崾嵌粸?,案直為是世俗之所以為,則……今巨楚縣吾前,大燕鰍吾后,勁魏鉤吾右,西壤之不絕若繩,楚人則乃有襄賁開陽以臨吾左,是一國作謀,則三國必起而乘我。如是,則齊必斷而為四、三,國若假城然耳,必為天下大笑。(《荀子·強國》)
對照荀子以“不恤公道通義,朋黨比周”批評孟嘗君,而齊國正是在湣王時從極盛期轉(zhuǎn)而跌入谷底之時候,則荀子對當時齊相緣木求魚之治國策略,自然要不厭其煩地殷殷致意。蓋從時間推算,齊湣王初次任用孟嘗君為相,當在執(zhí)政后期。然而《史記》未記載孟嘗君為齊國締造之豐功偉績,卻明載其去職之后,兩次聯(lián)合他國以攻齊之具體史實,其中尤以第二次攻齊,還導致齊湣王身死國危,則司馬遷評論孟嘗君對齊國之過相當明顯[注]搜尋孟嘗君對齊國之功,或許可以公元前296年由孟嘗君倡導,齊湣王主盟,齊、魏、韓三國聯(lián)合攻秦,而聯(lián)軍勝之戰(zhàn)役為代表。然而其功不敵過,實相當明顯?!妒酚洝っ蠂L君列傳》,第954頁,從“太史公曰”以下特別記錄“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鼻矣盅a上一句“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余家矣”,亦可見太史公對孟嘗君評價之高低。。固然讓齊國兩次遭遇兵災(zāi)之禍的主要過失在孟嘗君,然而讓孟嘗君任齊相,繼而又冷落、欲去之者,則為齊湣王。故而推本溯源,齊湣王無法任用賢德之人,又昧于權(quán)謀算計之大利,遂導致身死而幾乎亡國之下場,理應(yīng)負起君主識人不清之重大責任,故而荀子取之為“權(quán)謀立而亡”的實例,期盼當時國君能以史為鑒。
綜上所述,荀子有鑒于戰(zhàn)國中晚期諸侯之間爾虞我詐之狀況,遂特別注意王道與霸道之問題。尤其親眼目睹昔日可與西秦并稱東、西帝之齊湣王,竟然在公元前284 年不但敗于燕國樂毅統(tǒng)領(lǐng)之五國聯(lián)軍,還導致湣王客死他鄉(xiāng),而齊國幾乎滅亡,且使齊自此與強盛絕緣,更讓荀子感受良深?;仡櫶稞R桓公創(chuàng)建稷下學宮之初衷,乃旨在效法姜齊桓公以仁義一匡天下之輝煌功績,再創(chuàng)齊國安定天下之大業(yè)。田因齊能接納鄒忌廣開言路以除遮蔽無明之進諫,于是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期年之后已無可諫者,而燕、趙、韓、魏聞之,不必訴諸武力爭勝,皆朝于齊,故《戰(zhàn)國策》以“戰(zhàn)勝于朝廷”稱之,實為得體。此時之田因齊自稱為王,威行天下,已接近于擁有道德之威。齊宣王時期雖為稷下學之興盛期,然因宣王好大喜功,雖然多次請教孟子,孟子也因勢利導,游說齊宣王從霸道轉(zhuǎn)向王道,然而齊宣王之意僅在稱霸天下而已,甚且趁燕國因燕王噲禪位子之而引起內(nèi)亂時,乘機攻占燕國,更因軍紀敗壞、掠奪民財,因而與燕國結(jié)下難解之仇恨,早已盡失霸主應(yīng)有之道。雖然齊宣王尚知“甚慚于孟子”,亦可見雖有賢士而不能用,只能日近于危亡之境而已,但是稷下學宮創(chuàng)辦之初衷,至此已難展現(xiàn)。歷經(jīng)濟西之戰(zhàn)后,雖有襄王復(fù)國以續(xù)國祚,也重啟稷下學宮以禮遇賢能,實已欲振乏力,難逃秦國兼并之厄運。
考察強秦雖也依賴他國賢才而強盛,進而統(tǒng)一天下,卻也稍縱即逝,一轉(zhuǎn)眼而為漢朝所取代。雖然荀子來不及目睹秦統(tǒng)一天下,更未見其轉(zhuǎn)瞬敗亡,不過已可證實荀子將秦國僅列在霸者之國的下一等級強者之國,亦可反證荀子具有深謀遠慮之政治智慧,證實暴察之威不可長久。荀子雖曾盛贊秦國為“治之至也”,然而卻也明言其“秦無儒”之短(《荀子·強國》),也成為秦之最大致命傷。荀子始終期待積極實踐禮義之真儒能多出現(xiàn)在稷下學宮,且能為明君尊禮任用之,則能造就《儒效》“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荀子·儒效》)之實,達到長治久安之效果。荀子任職蘭陵令,官位雖不高,然而在當?shù)貐s擁有真正之行政權(quán),故能發(fā)揮美其俗之效果。甚且因荀子執(zhí)政前后長達18年,即使在春申君死后,仍選擇終老蘭陵,則其身教已深深影響該地區(qū)。至今蘭陵一帶多善為學、注重情義、人才輩出,也算是荀子推廣稷下學理念于地方文化政教之具體展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