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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葦先生與海交史研究

2019-12-14 10:17劉永連常宗政
海交史研究 2019年4期
關鍵詞:絲路東南亞學術

劉永連 常宗政

改革開放數十年來,海外交通史領域的研究開展得如火如荼,可謂有了不小的進步。不過要有長足發(fā)展,必須注重傳承。后輩只有了解前人學術成果,才能站到巨人肩上高瞻遠矚,立足學術前沿有所開拓創(chuàng)新;也只有繼承先輩治學精神、優(yōu)良學風,才能不失學術本色,保障學科健康發(fā)展。盧葦先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較早致力于海外交通史研究的重要學者之一。在半個世紀之久的教學科研工作當中,他曾獲得非常卓著的學術成就,在學界和社會上也贏得令人景仰的聲譽。今年他已89歲高齡,學界同仁多難以見到,年輕人可能對他了解已少。筆者有幸能時時親近先生,聆聽不少掌故,在此謹將自己對先生的了解和近來訪談中所聽些許舊事粗作整理,以饗各位。

一、走上海交史研究之路

盧葦先生是四川成都人,1931年出生在一個清貧的知識分子家庭。母親是小學教師,父親是小職員,兄弟姊妹四人年齡相近,都在求學時期,家庭經濟比較困難。因此,他少年嗜學,然求學之路頗為艱難,考入成華大學讀了一個學期就因交不上伙食費而輟學。之后做了幾年義務教員,恰逢國家實行統(tǒng)一招考、免費讀書的政策,1952年他又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蘭州大學。轉眼到了畢業(yè),盡管小知識分子出身遠不如工人、農民“根正苗紅”,但其突出的專業(yè)成績?yōu)閷W校上下所認同,于是他以優(yōu)等生被特批留校任教,并安排講授“亞洲史”課程。當時該專業(yè)在國內正值初創(chuàng)時期,在全國只有北京大學周一良和中山大學朱杰勤兩位先生開設此課。1956年,他以進修教師身份南下廣州,這成為其走上海外交通史研究之路的重要契機。

在中山大學,盧葦先生主要是跟朱杰勤先生進修“亞洲史”課程。眾所周知,朱先生雖然兼通中國史和世界史,但他更重視中國與域外各國之間的聯系,并且最早提出“中外關系史”這一名詞,倡議建立中外關系史學科,長期構思和建設這一學科的知識體系,是中外關系史學科的創(chuàng)始人。在其學術實踐中,朱先生又將海上交通史作為重點。他認為,在聯系中外的絲綢之路網絡中,海上絲綢之路雖然晚起,卻越來越具有重要作用。再具體一點,東南亞海域無疑是重中之重,朱先生不但關注這一海域的交通地理,而且拓展到移民往來、國家關系及文化交流,由此開創(chuàng)了華僑華人史、東南亞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等重要分支學科。作為指導教師的朱杰勤先生,對盧先生的學術之路影響很大。尤其是盧先生在中大進修期間學習如饑似渴,專業(yè)成績很快在前來進修的諸多名校教師中脫穎而出,由此得到朱先生的高度賞識。朱先生有意對盧先生加以學術引導,經常與其探討問題。在其結業(yè)離校時,朱先生干脆表示要將盧先生調到中大來工作。在此影響之下,盧葦先生初步接觸到海外交通史研究。

還有一點鮮為人知的是,時任中山大學副校長的陳序經先生也與盧先生有過交往。陳先生精通東南亞史研究,曾出版《東南亞古史初論》《扶南史初探》《馬來南海古史初述》等多種著述。盡管身為校領導,但仍把主要精力和學術活動放在歷史系。當時盧先生也選修了陳先生開設的《東南亞史》課程。由于對盧先生熱衷鉆研學術的勁頭頗為欣賞,陳先生時常與這位年輕學者進行交流。在盧先生結業(yè)離校之時,陳先生親自設宴餞行。據說當時中大師生周末娛樂活動頗為豐富,而陳先生卻撇開自己喜歡觀看的電影,帶著盧先生參觀其書房藏書,長談治學之道,不覺已至凌晨。從此后盧先生也較為關注東南亞史地研究來看,陳先生的影響不無存在。

不過盧先生多次感嘆,他后來調到廣州和實際走上海交史研究的道路曲折而漫長。就在中山大學進修之際,他就遭到一場莫名其妙的批判。某些人認為他那么努力進修,是妄圖將中大的學術一把抓到蘭州大學去,于是聚集群眾大批其“抓一把”的罪行?;氐教m州大學后,他先是因院系調整運動在蘭大與西北師院之間流落不定,繼而遭人批判“只紅不專”,妄圖“拔白旗”,兩次被下放到農村改造。與此同時,朱杰勤先生也因暨南大學的復辦、中斷、再復辦而在中大與暨大之間頻繁調動,難以顧及盧先生的事情。1978年,暨南大學第三次重建,中央下發(fā)四號文件,聚集資源全力支援這次復辦工作,主持歷史系復辦的朱杰勤先生再次籌劃盧先生的人事調動。他通過中共廣東省委組織部派員遠赴西北進行協商,不料蘭州大學領導批評盧先生不能安心工作,是想“孔雀東南飛”,最終沒能放人。直到1984年,暨南大學獲批專門史中外關系史博士點。這是國內同學科領域第一個博士學位授予點,也是暨南大學第一個博士點,師資力量尚較薄弱,故而朱先生竭盡全力爭取盧先生南下。此時改革開放浪潮也使人們思想上解放了不少,終于在次年得以將盧先生調入暨南大學。每當談到這里,盧先生總是停頓一會,感慨地說道:“這一年,我都已五十六歲了!”

一晃三十年過去,耗盡青春年華才嘗一愿。不過盧先生在海交史領域的研究仍屬先行,而且得以全面開展起來。

二、可圈可點的學術成就

盧葦先生對學術的執(zhí)著追求是出了名的,講來趣話頗多。談起在中山大學進修的那段歲月,他曾笑哈哈地說:“那時候還是小伙子,不管不顧的。在圖書館看書不知道管理員要下班,幾次被關在里面。有時僥幸得到過路老師幫助,找了把梯子順到窗口,自己才得以爬出來。更多只好自己繼續(xù)看書,一直等到管理員再上班后才獲得自由?!闭劦奖蝗伺小鞍伟灼臁保届o而微笑地說:“當時我算是太不追求政治進步,不過也確實不想得到什么非分利益,反正能讀書寫作,管他怎么說呢。”由于總是埋頭書齋,他夫人潘老師則常帶有戲謔的口吻拿他開涮:“哪有你這么迷糊的人!來暨大好幾年了,竟然還不知道學校南門在哪里?!?/p>

正是由于這種對讀書始終如一的癡迷,甚至逆境也阻擋不住他在學術上的追求和精進,盧葦先生的學術成就可圈可點之處不勝枚舉。

早在上世紀60年代初,他開設的亞洲史課程日益成熟,同時在中外海陸交往領域的研究成果也開始引人注目,1962年他成為蘭州大學同屆留校教員中唯一一位本科出身的講師。1976年,盧先生又最早在國內開設中外關系史課程,同時招收中外關系史方向的碩士研究生。80年代,絲綢之路研究開始興起。1981年,積淀已深的他邀請楊建新先生合作,出版了《絲綢之路》一書。據當時評價,“這是國內第一部全面、系統(tǒng)的絲路學專著”(1)文玉:《推薦學術專著<絲綢之路>》,載《絲綢之路》1993年第2期,第42頁。。它不但在國內學界產生重大影響,而且引起國際學界的矚目和興趣。據說日本學界反映尤為強烈,當時許多日本學者紛紛來信祝賀,御茶水女子大學中山時子教授還精選日本出版的《絲路事典》等一批圖書寄贈先生,北海道大學中野美代子教授則委派該校講師野澤俊敬登門看望先生。當時日本學界對絲綢之路的研究已經碩果累累,然能如此重視先生的這本專著,可見其學術價值之高。經過教學科研之余的長期積累,90年代盧先生又編寫出版了《中外關系史》。這是中國學界第一本以“中外關系史”為名的專著,也是中外關系史學科第一本通用教材?;谄鋵W術的嚴謹性、知識的系統(tǒng)性、內容的豐富性以及簡練的語言、流暢的行文,該書在中國中外關系史學界引起不小轟動,很快被中山大學、廈門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等單位引用作為教學參考書,此后影響日益廣泛,成為年輕學子初涉中外關系史學科至今仍不可或缺的專業(yè)書籍。據說此書在日本也獲得良好反響。東京拓殖大學柳瀨友彥教授親自登門拜訪,先生與其長談關于古代中日關系的學術問題,此后多次書信往來,友誼深厚,堪為中日學界友好交往的一段佳話。

數十年里,盧先生至少發(fā)表了學術論文80余篇,盡管由于先生頗有質量的論文大多提交給所參加的國內外學術會議,或為國外報刊所發(fā)表,而且年代較早,如今已不易檢索,但是就筆者目前能夠閱讀到的部分來看,其中針對海外交通史的研究占據了較大部分,其所涉問題及其學術價值亦值得關注。首先關于東南亞海域的研究明顯較多,比較重要者有這么幾篇:1985年發(fā)表的《宋代海外貿易和東南亞各國關系》是盧先生從海外貿易角度來論述中國與東南亞各國關系的一篇經典文章。他認為,在需要財力與遼金對抗的形勢下,宋朝特別重視海上市舶貿易,重視招攬海外商人且鼓勵中國商人出海貿易;市舶貿易對象以東南亞國家為主且?guī)砭揞~財富,這又促使宋朝特別注重加強與東南亞各國之間的關系,一直保持和平友好關系。在關注兩方面因素互動關系的基礎上,他指出:“宋代中國和東南亞各國和平友好關系的形成并非偶然,這和宋代海外貿易有著密切聯系。”(2)盧葦:《宋代海外貿易和東南亞各國關系》,載《海交史研究》1985年第1期,第20頁。1996年發(fā)表的《鄭和下西洋與東南亞貿易圈》(3)盧葦:《鄭和下西洋與東南亞貿易圈》,載南京鄭和研究會編:《走向海洋的中國人——鄭和下西洋59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海潮出版社,1996年,第237-249頁。,則用豐富的中外歷史文獻論證了以下史實:鄭和下西洋奉命扶植剛剛建國的馬六甲亦即滿加剌國,大大促進了馬六甲這一貿易中心的興起和繁榮,從而帶動東南亞各地之間的經濟聯系,使這一地區(qū)以馬六甲為中心,以北從安南、占城經暹羅、緬甸至馬來半島,以南從菲律賓群島經婆羅洲、西里伯斯、巽他群島、爪哇、蘇門答臘至馬六甲,形成兩條貿易聯系弧線,構成一個幾乎連帶東南亞各地區(qū)經濟交流的貿易圈。在此基礎上,以馬六甲為中介的東西方貿易也得到促進,該港不但是鄭和經略南洋的重要基地,開始居住大量的華僑商人,與中國保持著密切的貿易關系,而且也吸引了印度、波斯灣以及紅海、地中海沿岸國家的商人,甚至印度古吉拉特港口也發(fā)展為印度以西與東南亞之間的貿易中轉站,由此帶動了整個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展。 這篇文章發(fā)表時尚無“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然其論述昭示了中國在促進海上絲綢之路發(fā)展和東西方人類文明繁榮這一偉大事業(yè)上的歷史貢獻,對當前海路沿線國家理解中國大國地位和參與“一帶一路”建設無疑具有積極意義。2008年發(fā)表的《南海絲綢之路與東南亞》(4)盧葦:《南海絲綢之路與東南亞》,載《海交史研究》2008年第2期。指出,由中國南部沿海穿越南海海域到東南亞的南海絲路,以其三次繁榮高潮相繼帶動了扶南、海島國家、馬六甲地區(qū)的興起和發(fā)展,而南海絲路的繁榮高潮與中國社會及其對外交往的發(fā)展密不可分,這使得東南亞地區(qū)與中國形成了牢固的友好關系。當然,盧先生的研究并不局限于東南亞,其學術視野容納了幾乎整條海上絲路和東西方廣闊的空間。如1989發(fā)表的《歷史上的海南在國內外貿易中的地位和作用》(5)盧葦:《歷史上的海南在國內外貿易中的地位和作用》,載《廣東社會科學 》1989年第4期。是立足于從我國踏上海上絲綢之路的前沿地帶海南島,探討了其興衰對我國內外貿易和海上絲綢之路發(fā)展不可忽視的作用。而其專著《波斯帝國》則一反學界慣于把視野局限于國門附近的做法,把人們的眼光帶到遙遠的絲路西端,指出波斯帝國“由于這個龐大帝國的出現,不但加強了西亞、中亞和南亞等地區(qū)之間的聯系,而且促進了東西方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早期的‘絲綢之路’正是通過這個大帝國而發(fā)生作用”(6)盧葦:《波斯帝國》,上海: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頁。。

其次,盧先生還比較重視對海上絲綢之路宏觀問題的思考。例如,關于絲綢之路的出現和形成等問題,盧先生早在1981年就撰文論述,陸上絲綢之路早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就已出現和存在,而所謂張騫“鑿空”西域是我國官方主動且大規(guī)模與西域各國交往的開端,標志著陸上絲綢之路的繁榮。(7)盧葦:《絲綢之路的出現和開通》,載《史學月刊》1981年第4期。1987年發(fā)表《海上絲綢之路的出現和形成》進而指出,與陸上絲綢之路不同的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展節(jié)點與人類航海事業(yè)的進步關系密切。人類在海上的活動自遠古時代就已開始,然而直到大約公元前2至前1世紀的漢武帝時期和公元前后的羅馬帝國時代,東西方通向印度半島航線得以開辟,這才算是海上絲綢之路的出現。至于其完全貫通或整個形成,要到東漢桓帝延熹六年亦即公元163年,羅馬使者到達中國,標志著東西方之間的直接通航,也才算是有了一條與陸上絲綢之路并行的海上絲綢之路。(8)盧葦:《海上絲綢之路的出現和形成》,載《海交史研究》1987年第1期。這一論斷,基本上解決了海上絲綢之路何時出現和形成這一中外關系史上的重大問題,對結束學界意見不一、提法混亂的局面起到重要作用,也為進一步探討其它問題奠定了扎實的學術基礎。再次就是關于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展變化問題。盧先生敏銳地發(fā)現到唐代海上絲路超越陸路這一關鍵和實質性變化,先后發(fā)表《論唐代絲綢之路的發(fā)展變化》《唐代絲路的變化和海上絲路的興起》等文章加以論證。僅就唐代絲綢之路發(fā)展狀況看,在其前期,陸上三道成熟且“北新道”繁榮起來,三道之間橫行支線增多和密布,使絲路結成網絡,沿線出現北庭、碎葉、輪臺等一批新興城鎮(zhèn),這充分顯示了陸上絲綢之路繁榮鼎盛的態(tài)勢。究其原因,唐朝前期國家統(tǒng)一,版圖廣闊,有“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等社會經濟文化繁榮等物質基礎,且對西域進行了有力有效的經營和管理;同時絲路西端相繼形成波斯、東羅馬、阿拉伯等統(tǒng)一政權,尤其阿拉伯帝國更是直接與唐帝國版圖相接、交往頻繁,使得整條絲綢之路只需經過兩個國家,而雙方財力既足,往來亦便。唐代中后期形勢發(fā)生變化,一是“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朝失去對西北地區(qū)的控制,被迫向南方海上發(fā)展對外交往,同時因受戰(zhàn)爭破壞黃河流域一帶經濟衰退,而南方因得到長期開發(fā)而經濟發(fā)展起來,江淮八道成為朝廷賦稅依賴,經濟重心向南轉移;二是在絲綢之路西段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取代奧瑪耶王朝,將其首都從敘利亞遷徙到巴格達,亦注重且方便了東西方通過海道的交往;三是這一時期中國瓷器和域外香藥等貨物的交流也以船只運輸更為便利。此外,唐后期中國大陸與域外各國包括西域、南洋及朝鮮半島等地區(qū)加強了往來交流。這些條件促動了海上絲綢之路的興起,非但“廣州入海夷道”成熟和繁榮,以回回商旅為主的西亞、南亞等地商人麇集廣州等海港,而且在唐后期國勢衰落的情況下廣州等港卻興盛繁榮起來。如果擴大到整個絲綢之路的發(fā)展史來看,唐朝時期陸上絲綢之路盛極而衰,而海上絲綢之路后來居上超越陸路,呈現出陸、海絲綢之路交替發(fā)展的局面。盧先生在此糾正了學界對陸海絲綢之路變化認識簡單化的一些觀點,如不能簡單認為“安史之亂”之后陸上絲綢之路就完全中斷了,因為在此以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內,唐朝通過回鶻道等仍然維持了中原與西域的聯系(其實此后遼朝統(tǒng)治時期,起碼草原絲路再度達到繁榮,蒙元帝國時期更是保證了陸上絲綢之路的通暢——筆者注)??梢哉f陸路的衰落是相對于唐朝前期的鼎盛來看,同時也是相對于海上絲綢之路的興起和通暢而言。進一步講,海路超越陸路有一個過程,而非一個時間點。再如“安史之亂”影響了絲路變化,但并非是其直接和重要原因,實際上陸海絲路交替發(fā)展是由中西方多空間和政治、經濟、文化多領域的變化發(fā)展需要共同促成的。(9)盧葦:《論唐代絲綢之路的發(fā)展變化》,載《西域史論叢》(第3輯),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83-200頁;《唐代絲路的變化和海上絲路的興起》,載高偉濃主編:《專門史論集》,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0-48頁。此外,盧先生還將海上絲綢之路南海段的發(fā)展歷程劃分為幾個階段,指出其三個繁榮高潮:一是兩漢時期中國與西方絲綢貿易興起,促使東南亞第一個海上強國——扶南在中南半島興起;二是唐宋時期中國與阿拉伯貿易形成黃金時期,這時南海絲路轉移到海島地區(qū),帶動海島國家的興起,并使海峽地帶成為掌控東南亞經濟命脈的地區(qū);三是鄭和下西洋促動了馬六甲國家的興起,并使其成為亞洲貿易中心。(10)盧葦:《南海絲綢之路與東南亞》,載《海交史研究》 2008年第2期,第5-13頁。

在海上絲綢之路發(fā)展歷程中,唐代以后的興盛和繁榮階段是學界關注的重點。盧先生也從多個時段和側面展開諸多考察和論述。例如,僅在1992年盧先生發(fā)表兩篇重要文章,一是《宋代以前長江中下游經濟發(fā)展和海上絲路的繁榮》,用大量史料梳理了長江中下游地區(qū)不斷開發(fā)、發(fā)展及臻于繁榮的歷史進程,認為在唐代中期以前盡管已經有了不少發(fā)展,但是與北方黃河流域乃至劍南地區(qū)相比尚屬落后態(tài)勢,與海上絲綢之路之間亦無多少聯系。到了安史之亂之后江淮經濟超越黃河流域,成為全國經濟重心,同時與海上絲綢之路的聯系也密切起來,像揚州、明州等成為聯系日本乃至海上絲綢之路西部各地的重要港口城市。再到宋代,長江中下游與海上絲綢之路之間相互促進,更是發(fā)生質的飛躍,形成繁榮高潮。(11)盧葦:《宋代以前長江中下游經濟發(fā)展和海上絲路的繁榮》,載《海交史研究》1992年第2期。二是《鄭和下西洋和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認為元朝滅亡后亞歐大陸上又出現分裂局面,導致陸路阻斷,發(fā)展海上絲路成為歷史需要,鄭和下西洋正是適應這種需要,順應陸海絲路變化的偉大壯舉。通過七下西洋,鄭和船隊不但直接為海上絲路沿線國家提供了豐富商品和廣闊市場,而且貫穿西太平洋貿易圈和印度洋貿易圈,加強了海上絲路各地區(qū)之間的聯系;鄭和絞殺海盜集團,消滅叛亂勢力,調解暹羅、滿剌加等國矛盾,為沿線國家政治穩(wěn)定、經濟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七下西洋所開辟的各條航線縱橫交錯,則使得海上絲綢之路構成密布的交通網絡;同時鄭和船隊亦注重文化交往,掀起中國與沿線國家文化交流的高潮。這些共同促成了15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鼎盛局面。(12)盧葦:《鄭和下西洋和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載中國中外關系史學會會議論文集編:《中外關系史論叢》(第四輯),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157-166頁。

再次,盧先生對該領域學科體系及建設上的諸多思考更值得我們學習。這些認識大多是我在與先生閑談中偶爾獲得的,然而我認為其價值更高,更具深遠的學術影響。例如,先生多次強調整體看待絲綢之路和中外關系史。絲綢之路包含陸、海兩個部分,是一個互動共生的網絡整體,那么我們就不能割裂開來,孤立地看待陸路或海路,不能片面地強調其局部現象。在中外交往內容上,政治、經濟、文化等也是一個有機整體,不能只顧其一而忽略其它。落實到現實服務問題上,建設“一帶一路”就不能滿足于與沿線各國做生意的現狀。歷史上鄭和下西洋在東南亞、南亞乃至西亞非洲地區(qū)留下豐厚的鄭和文化,佛教等外來宗教東漸也在我國民俗和社會生活等領域烙下頗深的文化痕跡,羅盤等中國先進技術的西傳更是推動了人類文明的巨大發(fā)展,絲綢之路文化上的作用實際上大于政治和經濟?,F在我們建設“一帶一路”應有長遠眼光,不能急功近利,必須重視文化層面的傳播和交流,這樣才能產生長遠的影響和意義。當然,顧及整體并非面面俱到或平均用力,而應該突出重點。有兩個地區(qū)的歷史,一個是中亞歷史,另一個是東南亞歷史,它們都是中外關系史的重點。因為兩地作為古代東西方陸海交通的重要據點,既是百貨匯集的中心,又是各種思想文化薈萃之地,在溝通中西經濟文化交流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這又成為盧先生重點研究東南亞歷史的認識依據。再如他強調學術傳承。他非??粗刂旖芮谙壬鷮χ型怅P系史學科的理論建構,繼續(xù)強調必須加強對絲綢之路、中外移民、和平交往以及中亞和東南亞地區(qū)的研究,在學術實踐上也同樣將自己的研究逐漸偏重于海路和東南亞海域。朱先生主張中外關系史應為經世致用之學,而盧先生也屢屢強調學以致用,關注并結合發(fā)展中外友好關系和推動“一帶一路”倡議等社會實踐活動,對發(fā)掘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價值尤其用力。還有,盧先生指出,包括海上絲綢之路和海外交通史研究在內的中外關系史是一個既頗具歷史根底而又年輕的學科,具有一定難度,需要兼通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掌握幾種語言,還需要認識到其豐富的層面、內容和關系。這就需要我們學人一代代奮斗不止,努力挖掘。

三、在學界和社會上的崇高聲譽

盧先生以突出成就在學界贏得頗高聲譽。在1985年調入暨南大學后,他就很快被任命為歷史系主任兼中外關系史教研室主任、學校學術委員會委員等職務。在中國中關系史學會,先生先后擔任第一、二屆理事會理事、第三屆理事會常務理事和副會長、第四屆理事會名譽理事等。在中國海外交通史研究會,先后擔任第二、三屆理事會理事、第五屆理事會顧問等。南京鄭和研究會聘請他做特約研究員;《海交史研究》《西北史地》等學刊聘請他做編委、學術顧問等,請他指導鄭和與海外交通史領域的相關研究。在與筆者的談話中,他談得最多的是中國海外交通史研究會和《海交史研究》學刊,經常風趣地敘述他與韓振華、陳高華、王連茂、陳尚勝等老少會友和編委編輯的交情。

在國內外學術活動中,盧先生多被推重。1990年在香港召開的“國際亞洲歷史學家會議”,推選他為亞洲分會主席。199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組織的“海上絲綢之路”考察團,邀請他出席相關學術討論會議。2005年由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黃菊、李長春在人民大會堂主持召開的“紀念鄭和下西洋600周年”大會,也邀請他出席會議。學術一流的大學,經常邀請其參加學術活動。例如,中山大學歷史系蔡鴻生先生主持的中外關系史博士畢業(yè)生論文答辯、博士后出站工作報告評審以及重要的學術會議等,盧先生是必邀的嘉賓;他曾工作過的蘭州大學,更是多次邀請其開展有關中外關系史學科的系列講學活動。

在社會上,先生亦被高度重視。早在改革開放之初,甘肅省歌舞團《絲路花雨》編輯組就邀請盧先生為其員工講授《絲綢之路史》《中西文化交流史》,使其能在歷史文化方面對劇本有精準的把握,在國內外演出獲得巨大成功。此后甘肅省電視臺拍攝電視專題片《絲綢之路》、西安電影制片廠拍攝電影《絲路花雨》等,都曾邀請他去做報告或系列講座,講授專業(yè)知識。在廣東,地方組織的海上絲綢之路考察以及社會教育實踐等活動,更是頻繁邀請他出席。

由于他為社會文化事業(yè)做出的突出貢獻,中國民主促進會任命他為廣東省委副主任,廣東地方遴選他為省政協常委、文史委員會副主任等。此外,盧先生還被列名于《中國當代名人錄》《中國高等教育專家名典》《中國專家人才庫》等大型辭書。

四、繼續(xù)發(fā)揮余熱

在退休之后,盧先生仍然熱心于文化教育事業(yè)。這類例子不勝枚舉,在此僅談兩件事情。2000年,廣東實驗中學開展《百位名人為我?guī)煛坊顒?,該校學生江艷環(huán)根據名人錄找到先生,寫信求教某些歷史問題。先生對這位小小的中學生亦未輕視,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封長信,翔實回答所涉問題,還闡述如何學習歷史,如何評價歷史人物。該信在實驗中學引起熱烈反響,使廣大師生也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校長禤錦科代表全校師生寫信致謝。這件事反映了先生對當前社會各個層面的無限關愛,即使是面對小小的中學生,也傾注熱情,無私幫助,展現出一種忠厚長者關懷基礎教育的高尚道德情操。

還有2014年的一件事,這年先生已經84歲。外交部專電、專文向先生請教關于絲綢之路歷史及對“一帶一路”認識問題。先生不辭勞苦,不但切實回答了外交部多次提出的相關問題,還逐詞逐句審閱并修改了當時國務委員楊潔篪出席亞洲博鰲所作“一帶一路”主題演講的發(fā)言詞等。修改后的諸多文件,被外交部編輯成全國開展“一帶一路”主題教育和人員培訓的參考教材。作為一位老專家,先生一方面認真負責,在年事已高、視力極差(主要是老年性白內障)的情況下,為外交部完善相關材料付諸頗多時間和心血;另一方面絕不媚俗,針對相關文件中的某些知識性錯誤大筆修改,保持了固守學術尊嚴的純粹學者風范。

如今盧先生雖已耄耋之年,然其身體康健,思維敏捷,關心社會之情不衰。談起海上絲綢之路和地方文化建設問題,先生不無遺憾地說,從上世紀90年代“海上絲綢之路”熱之掀起,廣東和福建都有極佳的發(fā)展機遇和契機。當時大批國際學者也曾來到廣州,然而廣東地方政府忽視了學界的力量,在組織學術研究活動上用力不夠。當時廣州外事接待一流,學術會議卻落后于泉州,結果至今無法改變海上絲綢之路文化建設廣東遜色福建的局面。為此,先生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們,廣州在海上絲綢之路上的歷史地位不可忽視,學術研究大有可為,有待大家加倍努力。先生早自上世紀80年代起就培養(yǎng)了大批的中外關系史專業(yè)研究生,其中不少人如今在學界也已卓有成就。然而至今每有我們年輕學人乃至在讀研究生登門求教之時,先生依然像當年輔導學生一樣用心,極為耐心地諄諄教導,傳授學術經驗毫不保留。先生對學界和社會之用心用力可謂久長,筆者希望其學術和情操亦能百世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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