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威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見圖1)載:“(玅)急戾也。陸機賦。弦幺徽急。疑當作弦。從弦省。少聲。于霄切。二部。按類篇曰。彌笑切。精微也。則為今之妙字。妙或作玅是也?!鼻濉犊滴踝值洹份d:“《廣韻》《集韻》《正韻》彌笑切,音廟。神妙也?!薄懊睢?,會意兼形聲,從女,從少,美妙少女,本義指“美”“好”如宋陸游“盡所歷妙”;二有“神妙”之義,如《世說新語·文學》“其當是其妙處不傳”;三有“精妙”“精微”之義,如《呂氏春秋·審分》“雖妙必效情”;四有“巧妙”“高明”之義,如《后漢書·張衡傳》“皆服其妙”;五有“細微”“幼小”“年少”之義,通“眇”,如曹植《求自試表》“終軍以妙年使越”;史料記載我國迄今為止可以見到的第一篇專論書法藝術的文章為東漢時期崔瑗的《草書勢》,我國書論由此進入自覺階段。文中在強調草書的動態(tài)之美與書法可達情遣興的特征之時提到“纖微要妙,臨事從宜”,[1]此“妙”應是“精妙”“精微”之義,此句成為古代書論之中以“妙”論書的先聲,至此開后世的論書祈尚。
圖1 經(jīng)韻樓藏版(清)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 局部
圖2 唐摹本 王羲之《妹至帖》25.3cm×5.3cm 日本東京中村富次郎私人藏
魏晉時期隨著玄學的興起,書法實用性的目的逐漸減弱,“意”“象”等審美價值觀念成為書法藝術和書法理論所競相追求的主要對象。王羲之的書論便體現(xiàn)了晉人尚意重韻的藝術祈尚,而“妙”與“風神”“意韻”等密切相關,如王右軍《論書》中“須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2]之句,體現(xiàn)了以“意”論書的傾向和重視字里行間“神妙”的趨勢。王羲之(見圖2)作為四賢之一,其論書依據(jù)對后世書學思想及論書趣尚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也側面對以“妙”論書的應用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大的積極作用。南朝之時,王僧虔傳王羲之衣缽,一生著述頗豐且筆耕不輟,于理論技法皆有深詣。于“天然、功夫”“形質、神采”問題在書法理論史上發(fā)揮著不可磨滅的作用。其論書也多求天然神采之“神妙”,如《論書》中評孔琳之書“但功夫少,自任過,未得盡其妙”;《筆意贊》中稱贊書法用筆和結體之時的“骨豐肉潤,入妙通靈”,[3]由此以王僧虔為例我們可以看出此時期對論書之時“神妙”的追求,也進一步奠定了后世以“妙”論書的發(fā)展地位。庾肩吾《書品》上承羊欣、王僧虔、袁昂評書之言,下開李嗣真、張懷瓘、朱長文、包世臣品書之論,其論嚴格采取“九品論人”的方式,可謂開后世“神”“妙”“能”三品論書之先河。是以“妙”論書理論的發(fā)展與進步,亦是理解層面的深入與思考問題的多元化。如評四賢書法“妙盡許昌之碑,窮極鄴下之牘”“若探妙測深,盡形得勢,煙花落紙,將動風采”[4]以此來表現(xiàn)“天然”與“功夫”的差異之所在;其“殆善射之不注,妙斫輪之不傳”表現(xiàn)對妙趣的向往;“子敬泥帝,早驗天骨,兼以掣筆,復識人工,一字不遺,兩葉傳妙”“德昇之妙,鐘、胡各采其美”[5]之類表現(xiàn)對前人書之妙趣的認同?!稌贰肥菨h魏以來書論之中人物品評的杰出代表,體現(xiàn)了其時的審美趣尚,確立了后世品書論書的基本形式內(nèi)容,更對以“妙”論書的歷史地位及應用發(fā)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隋代短暫一現(xiàn),卻在書法史與書法理論史上發(fā)揮著遞進至初唐時期重要的過渡作用。而初唐文化的空前繁榮與書法的高度發(fā)展與時代及帝王的推崇亦有絕大的關系。以“妙”論書在此時期得到了長足的、多元的發(fā)展。歐陽詢作為唐代重視法度的代表,其在《傳授訣》中亦提到“妙”,“細詳緩臨,自然備體,此是最要妙處”,[6]不過此處之“妙”應為點畫“精妙”“精微”之義。唐太宗李世民極其推崇王羲之在書史上的地位,為其作《王羲之傳贊》,開篇便有“伯英臨池之妙,無復余蹤”之語,后《指意》中又有“所資心副相參用,神氣沖和為妙”[7]來繼承王右軍的說法。帝王之好,上行下效,此一來也大大立于以“妙”論書的發(fā)展和推行。虞世南論書繼承了王羲之重意尚韻的主張,同時也強調書法藝術的神韻和玄妙。其《筆髓論》中曰:“心為君,妙用無窮,故為君也”強調書之妙用,又特有《契妙》一節(jié)強調書意之精妙,百余字間出現(xiàn)“妙”字近十余處,極大地推動了以“妙”論書的發(fā)展。原文如下:
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且筆妙于水……心悟非心,合于妙也……假筆轉心,妙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運思至微妙之間,神應思徹。又同鼓瑟綸音,妙響隨意而生。[8]
以上之論將書法的奧妙與玄妙描繪的淋漓盡致,在以“妙”論書的發(fā)展歷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李嗣真論書以“逸品”為倡,其《續(xù)畫品錄》評張僧繇“至于張公骨氣奇?zhèn)?,師模宏遠,豈惟六法精備,實亦萬類皆妙”。孫過庭論書繼承了前人的言論,又基于其廣泛臨習與實踐探索,如《書譜》(見圖3)中的“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而可勉”“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9]之句,他的以“妙”論書融合了他的理解與思考,較前人之論和而不同,創(chuàng)新推動了以“妙”論書的延伸與拓展。盛唐張懷瓘于書法理論上確立了“神”“妙”“能”三品論書的原則,于以“妙”論書論而言更是里程碑般的意義,使得以“妙”論書成為論書三大宗旨之一的正統(tǒng)之論,以“妙”論書客觀意義上達到了其書學思想發(fā)展過程中的巔峰。如《文字論》中“加之以玄妙,故有翰墨之道生焉”“書道亦大玄妙”來肯定書法的地位;《六體書論》中“書是妙跡,乃秘而不傳”和《書議》中“玄猷冥運,妙用天資”來強調書道玄妙的特質;以及《文字論》中“玄妙之意,出于物類之表”“探文墨之妙有,索萬物之元精”之類,皆表現(xiàn)了張氏對“玄妙”的推崇。其評書之論,更甚如此,《書斷·神品》說史籀“令妙跡雖絕于世,考其遺法,隸若神明,故可特居神品”;評杜度“創(chuàng)其神妙,其惟杜公”;評張芝“精熟神妙,冠絕古今”;評蔡邕“體法百變,窮靈盡妙,獨步古今。又創(chuàng)造飛白,妙有絕倫”;評衛(wèi)瓘“采張芝法,取父書參之,遂至神妙”;《書斷·妙品》說嵇康“妙于草制,觀其體勢,得之自然”;評張弘“其飛白絕妙當時”;評蕭子云“妍妙至極,難與比肩”;以上皆是張氏以“妙”論書之例,由此也可知“妙品”之所指得心應手、出神入化之深境。[10]其又在《論用筆十法》中說“其于得妙,須在功深”;在《評書藥石論》中說“為書之妙,不必憑文按本,專在應變無方”;張懷瓘書論的出現(xiàn)以及“神”“妙”“能”三品論書的形成,使得以“妙”論書更趨成熟和完備,同時反映出當時的書法與書法批評的繁盛。
圖3 唐 孫過庭《書譜》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張氏論書的影響下,竇臮竇蒙兄弟論書之時也偶提妙趣之論。如竇臮《述書賦》“斯之法也,馳妙思而變古,立后學而宗祖”;[11]竇蒙“千種風流曰能,百般滋味曰妙”,也是對以“妙”論書的繼承之說。后李華《授筆要說》一文將“妙”引申到書法技法上,說“夫書之妙在于執(zhí)管”書法的玄妙之處在于執(zhí)筆也是以“妙”論書的創(chuàng)新之論。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論畫體工用拓寫》道:“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贝苏f法明顯源于張懷瓘的三品論書之說。此外在《論畫》中有“陸探微精利潤滑,新奇絕妙”;《論名階品第》也有“夫大畫與細畫,用筆有殊,臻其妙者,乃有數(shù)體”之論。可見張彥遠以“妙”不僅論書,論畫亦是同理,也是以“妙”論書的援引拓展之論。
北宋之時開啟了書法史上的尚意書風,歐陽修提倡“學書為樂”,故其評虞世南《千字文》曰:“右虞世南所書,言不成文,乃信筆偶然爾,其字畫精妙,平生所書碑刻多矣,皆莫及也。”其用“精妙”來評價虞氏之書,謂繼承唐人之趣尚。宋四家之一的蔡襄論書標舉“神氣”講求書之神妙,如其評前人書法之句:“歐、虞、褚、柳,號為名書,其結構字法皆出王家父子,學大令者多放縱,而羲之投筆處皆有神妙。”隨后朱長文《續(xù)書斷》的出現(xiàn)使以“妙”論書又掀起了發(fā)展之中的第二次高潮?!独m(xù)書斷》仿張懷瓘《書斷》之體例,將唐宋書家按上、中、下(即神、妙、能)三品加以評述。如《續(xù)書斷》中說:“杰出特立,可謂之神;運用精美,可謂之妙;離俗不謬,可謂之能?!薄皶琳?,妙與道參,技藝云乎哉!”又《墨池編·卷一》《徐浩書法論》后說“理之至妙者,文字所不能傳”;[12]朱長文《續(xù)書斷》由以人為本的思想為起發(fā)點并重書家之學養(yǎng),為以“妙”論書賦予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
圖4 宋 蘇軾《至孝廷平郭君》尺牘26.5cm×30.5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軾作為宋四家之一的尚意書風的代表人物,將書法的技藝通于大道(見圖4),提出“道與藝合”的主張,提出天資、學養(yǎng)之于書中“妙趣”的重要性。如:“作字之法,識淺,見狹,學不足,三者終不能盡妙”;《書黃子思詩集后》“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送參寥師》“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13]蘇軾論書包含對人生的思考與自然的體悟,加之對淡泊簡遠的向往與自身學養(yǎng)、閱歷的廣博淵深,造就了他異于常人的藝術風格特征,也涵養(yǎng)發(fā)展了以“妙”論書思想。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講求“以禪論書”,禪門重妙語,故黃庭堅論書自然與以“妙”論書關系密切,如:《書贈福州陳繼月》“學書時時臨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人書細看,另入神,乃到妙處”,講出書法入神之妙;又《跋為王圣子作序》告人學書之法云“王右軍初學衛(wèi)夫人小楷,不能造入妙,其后見李斯、曹喜篆,蔡邕隸、八分,于是楷法妙天下”,講出悟通書法之妙;進而黃庭堅又提出“得妙于心”的論書主張,在《道臻師畫墨竹序》中說:“夫吳生之超其師,得之于心也,故無不妙……故余謂臻欲得妙于筆,當?shù)妹钣谛?。臻問心之妙,而余不能言?!秉S山谷以吳道玄得畫于心入妙之例來告誡學書者“得妙于心”之于書法技法實踐與書法理論研究的重要意義,亦是以“妙”論書的又一發(fā)展趨向實例表現(xiàn)。
米芾論書習書提倡自然率真的“真趣”之說,其論書代表集萃《海岳名言》言“學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此“妙”乃“神妙”之義。晁補之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論書與蘇、黃一脈相承,晁氏認為書法能臻其妙的原因在于胸中意會之所得。其在《跋謝良佐所收李唐卿篆千字文》曰:“學書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傳,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獨得……妙不在于法也?!庇衷凇栋匣人卤蟆酚醒裕骸耙云淞曋畬#刂灰?,故各能盡其妙。”晁補之通過人的品格修養(yǎng)、胸中意會與“妙”相結合,故得出了無意求工而自然工妙的書學境界。黃伯思尚古守法,其在《論書八篇示蘇顯道》中以張懷瓘之例表現(xiàn)書之契妙。文曰:“若逸少草之佳處,蓋與縱心者契妙,寧可以不逾矩議之哉……及造微洞妙,則出沒飛動,神會意得?!庇^上引諸例我們可得知黃伯思書學思想的要義,也可窺見以“妙”論書于此時期的迂回發(fā)展的詳細脈絡。
董逌《廣川書跋·卷十為張潛夫書官法帖》言:“古人大妙處不在結構形體,在未有形體之先,其見于書者托也?!币庠谡f明作書之時的主觀因素,即天資、學養(yǎng)、思想情感等方面的影響,故書法則是書家意志精神的寄托與載體,主客觀因素完備則書“妙”盡顯,董逌此論將書之妙道的形成給出了確切的理論說明與實踐方法,極大地推動了以“妙”論書實踐應用與理論研究的進步。宋徽宗時內(nèi)臣奉敕所撰《宣和書譜》論書重書家胸次涵養(yǎng),強調品行與學養(yǎng)之于書法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故繼承了揚雄的“心畫”之說。如評諸葛亮“以是心畫之妙,可以不學而能,蓋緒馀以及于此耳”;評薄紹之“婉麗清閑所以論其常,而發(fā)越照映所以言其變,此心畫之妙兼得乎為人耳”。以“心畫”聯(lián)系“書妙”來評述前人之書,不僅光大了揚雄的“心畫”之說,于以“妙”論書之說也注入了源頭活水,增加了新的內(nèi)涵。
宋高宗趙構論書標舉趣味,而趣味與書之微妙、神妙、妙趣緊密相連,如其說:“余嘗謂:甚哉字法之微妙,功均造化,跡出窈冥……稽古入妙,用智不分?!壁w構以上古文字發(fā)揮圣人幽妙思想為例,指出品行修養(yǎng)對書法筆墨之外的妙趣的影響。后評米芾道:“高視闊步,氣韻軒昂。殊不究其中本六朝妙處醞釀,風骨自然超逸也?!壁w構肯定米書的妙趣意韻,故對以“妙”論書之說多有認可推崇。陳槱論書多引前人或前人之論為例,借李陽冰論篆書“惟陽冰擅其妙……此蓋其造妙處”;借黃山谷之論評篆法“摹篆當隨其口咼斜、肥瘦與槎枒處皆鐫乃妙”;陳槱以上既可看作是對前人書論的繼承與發(fā)展,也可側面看出對以“妙”論書的肯定。南宋姜夔論書承孫過庭之余緒,強調風神變化,注重個性情趣,其《續(xù)書譜·真書》道“古今真書之神妙,無出鐘元常,其次則王逸少”“然極須淘洗俗姿,則妙處自見矣”。姜夔強調書之妙趣及妙有絕倫的書法境界,并一定意義上有利于以“妙”論書在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發(fā)展與維持。
在趙孟頫尊古、崇晉的書學思想的指引下,開啟了元代的論書思想。虞集《跋子昂書陰符經(jīng)》道“吳興公書妙一世”,以“妙”宣揚趙子昂至高無上的地位。由鄭杓作、劉有定注的《衍極》,敘述歷代各體書法流變、歷代書家兼及執(zhí)筆之法,如劉有定注曰“若夫執(zhí)筆之妙,書道之玄”將書學之“妙”延伸至執(zhí)筆之法;又《衍極·造書篇》“知造書之妙者為獨少”“至則妙,未至亦不為迷”,將書寫之“妙”延伸至造字之妙;《衍極》及其注文體現(xiàn)了元人的書學思想及書學實踐的管窺,客觀程度上反映了鮮明的時代風氣,為以“妙”論書之說的延伸發(fā)展起到了積極作用。
明初陶宗儀《書史會要》中書如其人思想下論書的“心畫”之妙;解縉《春雨雜述》中功夫精熟思想下論書的“精熟”之妙;祝枝山學古創(chuàng)新思想下論書援引黃山谷的“奪胎”之妙;文徵明篤法求逸思想下論書的“精微”之妙;豐坊《書訣》博采諸家思想下論書的“筆勢”之妙;楊慎風韻婉媚思想下論書崇晉的“虛澹蕭散”之妙;徐渭媚勝思想下論書的“用筆”之妙;王世貞標舉古雅思想下論書的“古質天然”之妙;孫鑛天趣思想下論衡山翁書時的“無意”之妙和論顏真卿《祭侄稿》時的“使轉”之妙;項穆《書法雅言》中貫穿中和思想下論書的“中和”之妙;湯臨初《書指》中形勢思想下論書的“字法”之妙;晚明董其昌巧妙古淡思想下論書的“淡雅”之妙;趙宧光《寒山帚談》中追求格調思想下論書的“用筆”之妙;李日華性靈說思想下論書的“神摹”之妙;黃道周書品思想下論書的“遒媚”之妙;以上論書思想橫跨整個明初、中、晚期,不僅見證了時代的發(fā)展,更見證了書論思想的進步,故以“妙”論書之說更具說服性和時代的真實性表達。同時再次說明了古代書論中以“妙”論書之于書法實踐和書學思想的重要作用。
圖5 唐云題簽王文治《王夢樓五律軸》128.5c×3.5cm 1799年
清朝學風丕變,書法理論趨向大致分為復古格局與金石書法、帖派書學觀念延續(xù)、傳統(tǒng)理論系統(tǒng)總結三個方面。第一方面占據(jù)較大比重,以“妙”論書說于二三方面有所涉及。清初宋曹《書法約言》[14]中布置、神采思想追求下運筆、運心的“自然”之妙;馮班《鈍吟書要》中本領說引導下用筆、結字的“學古”之妙;傅山人格修養(yǎng)思想下論書的“無心、天然”之妙以及所言漢隸的“樸拙、自然”之妙;被王文治(見圖5)跋為笪書中無上妙品的笪重光《書筏》中主張用筆、布白思想下的“虛實相生”之妙;姜宸英神明說思想下論書的“靈動自然、出自天機”之妙;清中期梁同書主張變化成法而有自家面貌思想下論書的“不似而似”之妙;[15]以上大多是帖學主張學者對以“妙”論書的繼承。至清中后期,隨著碑學的盛行,書法理論與時風契合且廣為流傳,此時書之妙道變成了陳奕禧、何焯等人欣賞北碑之美思想下的“蒼茫、古法”之妙,如陳奕禧言:“貴乎心領名制,留神古翰,再覽舊鐫,乃其至也,及能蒼茫,幾于妙矣”“則書古法本妙,不可刪廢”。此論開啟了對北碑之妙的再認識,后隨著金石書跡的大量出土,開啟了對北碑的全面系統(tǒng)研究。阮元《南北書派論》以南派江左風流,疏放妍妙;北派中原古法,拘謹拙陋,將南北分為兩派。包世臣《藝舟雙楫》書學思想稱揚北碑,繼承張懷瓘、朱長文三品論書之說發(fā)展為五品論書說,于神妙能三品加逸品與佳品二類。包氏稱醞釀無跡,橫直相安,曰妙品。一定程度上是以“妙”論書的最后一次發(fā)展高峰。其后曾國藩論書崇尚“奇氣”之妙,趙之謙則曰:“六朝古刻,妙在耐看?!睂沤駮ㄗ髁孙L格的劃分。劉熙載認為書法之妙,妙在性情,高韻深情,堅質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又提出書法形式上的章法的相避相形、相呼相應之妙。[16]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繼承阮氏、包氏的理論傾向,展開了對六朝碑刻的全面研究,如其《碑品第十七》按神、妙、高、精、逸、能六品分十一等為六朝碑刻劃分等級,又以雄、古、奇、逸的審美妙趣評論北碑,至此以“妙”論書結束了古代書論中的發(fā)展歷程。
綜上,我們可以得知以“妙”論書思想的重要性意義,更了解了以“妙”論書說的出現(xiàn)、應用、發(fā)展、拓展延伸的全過程。歷代先賢致力于書法實踐、書論思想研精體悟,形成嚴密的以“妙”論書的書學思想體系,對當代的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與書法理論研究具有非凡的引導和借鑒意義。同時亦豐富了書法藝術的表現(xiàn)內(nèi)涵,對于提高書法藝術的技法應用價值、理論實踐意義,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注釋:
[1]何炳武,《中國書法思想史》,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1 頁。此文為2019 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居間人:明代書畫市場中介群體研究》(編號:19YJC760085)階段性成果。
[2]王羲之,《書論》,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29 頁。
[3]王僧虔,《筆意贊》,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 年,第62 頁。
[4]庾肩吾,《書品》,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72 頁。
[5]庾肩吾,《書品》,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74 頁。
[6]歐陽詢,《傳授訣》,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95 頁。
[7]李世民,《論書》,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99 頁。
[8]虞世南,《筆髓論》,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101-102。
[9]孫過庭,《書譜》,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一)第128 頁。
[10]張懷瓘,《書斷》,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132 頁。
[11]竇臮,《述書賦》,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145 頁。
[12](北宋)朱文長《續(xù)書斷·神品》,江蘇美術出版社,2009 年,(一)第265 頁。
[13]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 年,(一)第55 頁。
[14]宋曹,《書法約言》,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429-430 頁。
[15]梁同書,《頻羅庵論書》,王鎮(zhèn)遠《中國書法理論史》,黃山書社出版社,1990 年,(一)第488 頁。
[16]劉熙載,《藝概·書概》,胡小韋《書學集成》,河北美術出版社,2002 年,(一)第50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