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伯陵

一

1256年的春日，首都臨安（今杭州）街頭有點兒躁動。那天是科舉公布成績的日子，就像今天查高考分數(shù)時的志忑一樣，宋朝學子們捂著“砰、砰”跳的胸口，焦躁不安地向皇榜走去，絲毫沒有注意到手心早已滲出了汗水。

21歲的文天祥也站在皇榜下。他伸長脖子，渴望在榜單中找到自己的名字。一行一行地看過去，直到看見“文天祥”三個字的時候，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中了進士，隨后就是在集英殿對策。這都是應有的流程而已，只是為了區(qū)分名次，不會再有落榜的危險。但文天祥當真了，難得有面見皇上的機會，此時不表現(xiàn)更待何時。

當時的皇帝是已經(jīng)在位30年的宋理宗。想想吧，沒有假期、沒有公休，工齡已經(jīng)30年的宋理宗最盼望什么？當然是退休啊。可宋理宗的職業(yè)比較特殊，皇帝一般是不能退休的。為了彌補自己丟失的青春，他早已不再管理朝政，而是把時間投入到后宮事業(yè)中。

文天祥來到臨安就聽說了宋理宗的光榮事跡。他感覺自己的小宇宙要爆炸了，于是在集英殿對策的時候就提筆開懟：“陛下啊，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再忍忍啊?！?/p>

他連草稿都不打，一口氣寫了近萬字。他說得忠貞懸懇切，據(jù)說把宋理宗感動得直抹眼淚?；蛟S是因為文天祥的真情和文采，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宋理宗競?cè)话阉x為狀元。

自從隋朝開創(chuàng)科舉至1905年廢除該制度，1300年間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狀元，最有名、成就最大的，當屬文天祥。

二

《宋史》中對文天祥有兩句很特殊的記載：“休貌豐偉，美哲如玉，秀美而長目，顧盼燁然?！币馑际钦f他有185cm的身高、健碩的肌肉，偏偏皮膚還白哲緊致，吹彈可破。再看臉，一雙細長的丹鳳眼鑲嵌在美貌的臉上，顧盼生姿。

文天祥長成這副遭人喜歡的模樣，還是才氣側(cè)漏的狀元郎，無論在哪個時代，這樣的人都是男神，走到大街上會有很多女生為之打call，哭著喊著要嫁給他。

而且，文天祥家庭條件也不錯，“平生自奉甚厚，歌伎滿前”，起碼也是中產(chǎn)階級出身。在他考中狀元后，父親就不幸去世，給他留下大筆遺產(chǎn)。

三年后，24歲的文天祥被任命為寧海軍節(jié)度判官，開始走上仕途，也開始了浪蕩生涯。

豐厚的遺產(chǎn)再加上宋朝的高工資，不難想象文天祥過著什么樣的生活。經(jīng)過8小時的緊張工作，下班后有必要適當放松一下嘛。于是，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大餐吃起來，30年的女兒紅喝起來，滿座的同僚朋友嗨起來。

宋朝官員典型的奢靡生活，他一過就是17年。這時候的文天祥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他寫的文章別人也能寫，他過的生活別人也能過，跟其他的進士、狀元沒什么區(qū)別。

可當歲月靜好的生活一旦被打破，有的人就此崩潰，有的人卻能涅粲重生。

三

南宋的暖風熏得游人醉，早把杭州作汴梁。他們忘記了曾經(jīng)受過的苦難，也忘記了祖先曾經(jīng)的恥辱，只要自己過得好，哪管死后洪水滔天?？筛咴系拿晒湃瞬灰粯?，他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1206年，鐵木真在斡難河畔登基，被眾人奉上尊號：成吉思汗。這時的成吉思汗已經(jīng)取得了極大的成就，并不比以往的草原領袖遜色，大蒙古國也繼承了匈奴、突厥的疆域，一統(tǒng)廣袤的草原?？杀怀杉己垢脑爝^的大蒙古國，潛力顯然不是先輩們可以比擬的。

他廢除了諸王的世襲地位，改由大汗任命官員管理，并且創(chuàng)造了蒙古文字，把一群套馬的漢子凝聚起來，真正打造了一個草原帝國。如果用中原皇帝類比的話，他的地位相當于秦始皇和漢武帝的集合體。

在以后的70年間，蒙古鐵騎四面出擊。一座座城在馬蹄聲中陷落，一寸寸土地在蒙古人的呼喊中被占據(jù)。男人被屠殺、女人淪為奴、工匠留用，遼、金、西夏、波斯等國逐一滅亡。西至里海、東至大興安嶺、北達西伯利亞，南抵黃河，都成為蒙古人的牧場。

1273年，南宋的屏障襄陽城破。那年沒有郭靖、黃蓉守護襄陽，也沒有楊過燒毀20萬大軍的糧草，更沒有郭襄16歲的煙花。只有國破家亡的凄慘和悲涼，南宋也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

四

1275年，蒙古攻破安慶（治所在今安徽安慶），兵鋒直指建康（今南京）。南宋王朝危在且夕，而文天祥“叛逆”了。

他當然反的不是大宋王朝，而是自己。國家危在旦夕，想想以前的奢靡生活，他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了，于是把良田、豪宅統(tǒng)統(tǒng)變賣，連同家中的存款和現(xiàn)金，全部作為勤王的軍費，“痛自貶損，盡以家費為軍費”。

不久，他就帶著一萬多人的烏合之眾，東進勤王。

從江西出發(fā)前，他的朋友前來勸阻：“你去了有什么用啊？還是明哲保身吧！”文天祥不愿意茍且偷生：“朝廷養(yǎng)育臣民將近300年，一旦到了關鍵時候，卻沒有一個人能站出來。我這么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希望做一個表率，希望忠義之士能夠挺直腰桿，保家衛(wèi)國。”

文天祥不知道蒙古人的強大嗎？他不怕死嗎？他當然知道蒙古人有多么強大，他也怕死，但他更不愿意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在自責、悔恨中茍且偷生。

這是文天祥的第一次叛逆。他放棄了過往的舒適生活，放下了手中的筆和酒杯，拿起殺敵的劍、穿起沉重的鐵甲，迎著蒙古人的鐵騎走向戰(zhàn)場。

40歲的文天祥開啟了新的人生，走上一條悲壯卻光輝的路。

五

相比文官領兵的范仲淹、虞允文而言，文天祥的軍事眼光相對較弱。

他帶兵來到南宋首都臨安后就上書皇帝：“大宋為什么在軍事上屢戰(zhàn)屢敗呢？就是因為地方政府沒權(quán)力，全由朝廷說了算……不如把天下分為四大軍區(qū)，全部交給司令員統(tǒng)領，由前方負責戰(zhàn)爭。朝廷只要任命人員就行，其他的事別管了。”

平心而論，文天祥的這個提案基本沒有可行性。自古以來的勝仗都是靠朝廷整合資源，來集中力量辦大事。權(quán)力下放的結(jié)果只能是軍閥割據(jù)，投降的速度只會更快，看看清末民國就知道了。

在蒙古鐵騎如泰山壓頂般南下的時候，文天祥最終沒能力挽狂瀾。整整三年時間，他帶著殘兵一路戰(zhàn)火一路敗退，蘇州、臨安、溫州、江西，最終在廣東汕頭被元軍俘虜。

1278年十一月，文天祥被押解至元軍張弘范的大營中。在手臂粗的牛油燈閃爍下，張弘范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抿著嘴看著早已貴為丞相的文天祥。

“給你的同事、固守崖山的張世杰寫封信，讓他也投降吧?！薄昂茫覍??！?/p>

文天祥給張世杰的信中只有一首《過零丁洋》，但不是勸降，而是勸他不要降：“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眹鴦蒿h零如雨打浮萍，我輩不能挽救社稷和百姓，所能做的只有不愧對祖先的英名。

這首《過零丁洋》并沒有送到張世杰的手中，而是被張弘范截留了。他看著墨跡未干的字跡，不禁對這個亡國丞相生出敬意，隨后一份報告被送到忽必烈手中：“這是一名義士，不能殺?！?/p>

做領導的都喜歡忠臣，最好是對自己盡忠，如果是敵人的忠臣也要表揚，意思是讓自己手下的人好好學著點。文天祥因此躲過一死，被一輛囚車押往元朝首都大都（今北京）。

六

1279年四月，文天祥邁出北上的第一步。囚車從廣東出發(fā)，一路經(jīng)過韶關、贛州、吉安，再過鄱陽湖、南京、徐州，最終到達元朝首都北京。

杏花春雨江南的碧綠色，逐漸變成干燥的枯黃。

文天祥第二次“叛逆”了，他放棄抗爭，尋求精神不朽。既然反抗已經(jīng)失敗，那就只能接受現(xiàn)實。在渡過長江以后，他就知道事情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于是北上的路上，文天祥不斷尋找精神上的知音。

他沿途經(jīng)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先輩曾經(jīng)奮戰(zhàn)過的熱土，那些忠貞的靈魂都給文天祥帶來不一樣的溫暖。這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讓他有了“吾道不孤”的欣慰。

徐州的燕子樓，是唐朝張喑為愛妾關盼盼所建。張喑去世后，美貌的關盼盼被無數(shù)人覬覦。唐朝的妾是可以相互贈送的，更何況在丈夫死后改嫁，很正常。但面對踏破門檻的提親者，關盼盼都拒絕了，她要為張喑守節(jié)，最終15年未再嫁人。

400年后，文天祥在北上途中登上燕子樓。他想起獨居終老于此的關盼盼，一個風塵女子尚且可以為丈夫守節(jié)，何況我們是亡國的士大夫。于是他寫下一首《燕子樓》自勉：“因而張家妾，名與山川存。自古皆有死，忠孝長不沒。但傳美人心，不說美人色?！?/p>

當囚車來到山東德州的時候，他想到了顏真卿。這里曾經(jīng)叫作平原郡，“安史之亂”前顏真卿被貶到這里。當安祿山的大軍橫掃河北時，州郡紛紛開城投降，只有顏真卿的平原郡做了釘子戶，死死地扎在那里。就連他的堂兄都被叛軍殺死，只找回一只胳膊。20年后，顏真卿最終還是被安史余孽殺害。

文天祥想起顏氏兄弟的節(jié)義，又寫下一首詩來自勉：“亂臣賊子歸何處？茫茫煙草中原土。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這時候的文天祥明白了一個道理：眼前的成敗榮辱，在歷史中不過是滄海一粟，當百年后，判定成敗的不是權(quán)勢、金錢，而是精神。

七

在北京，文天祥是愿意活下去的。當時的元朝皇帝忽必烈正在大力求才，尤其是南宋的文人學士。聽說文天祥是南宋的第一等人才后，忽必烈就勸他留在北京，還幫他買房子、上戶口。文天祥說：“如果讓我以道士的身份做顧問，就可以，但是官就不做了?！?/p>

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建議，一個有命，一個有名。可極力反對的怡怡是南宋的投降派。為什么呢？如果讓文天祥這樣的反抗者都活著，那他們舉國投降的人算什么？投降派不要臉的呀？于是南宋宰相留夢炎上書說：“文天祥如果回到南方，再次號召民間起義，那可怎么辦？”

文人玩的文字游戲真歹毒。

這樣一來，事情就很簡單了。文天祥要想活命就得投降，如果不做元朝的官就得死。文天祥最終第三次“叛逆”，不再茍且偷生，決意從一而終，向死而生。

1282年十二月，忽必烈想做最后的努力：“你有什么想說的？”“忠臣不事二主，但求一死?！钡诙欤奶煜楸粩赜诓耸锌?。元朝人卻說：“宋之亡，不在崖山之崩，而在燕市之戮?！?/p>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八

這幾年有個很流行的概念叫“走出舒適區(qū)”，鼓勵大家不要沉溺在舒適感當中，而是尋找艱難的路，在一次次的破解難題中磨煉自己，最終才能迎難而上，成就美好人生。

文天祥不就是這樣嗎？他在舒適區(qū)中生活到40歲，當時代大潮來襲的時候，卻又像換了一個人：首先放棄精美的生活，然后尋求精神的不朽，最終放棄生命的希望。

文天祥不斷對之前的自己“叛逆”，剔除生命的雜質(zhì)，只留下最璀璨的一部分，那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內(nèi)核：正氣。

我們不能成為文天祥，但重要的是永遠在路上，然后問心無愧。就像文天祥被殺后留在衣帶中的遺言：“孔日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為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p>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