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尼古拉斯·巴伯

如果缺少對現(xiàn)行難民危機的反映，不管當前哪個電影節(jié)，無論其光環(huán)如何，我認為它都是不完整的。2017年戛納電影節(jié)的參展影片《木星之衛(wèi)》，講述了一個難民如何重生并擁有了超人能力（不過我并不看好）；同年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反映全球難民危機的紀錄片《人流》進行了首映。不過恕我直言，很難想象幾十年后，這些電影中有哪些還能讓人們反復(fù)回味。它們雖很應(yīng)時，但易過時。然而，有部反映難民危機的電影——《卡薩布蘭卡》，在1942年11月首映后至今，仍被視為好萊塢最杰出的影片之一。

當然，它并不僅僅是關(guān)于難民的電影。從表面來看，《卡薩布蘭卡》是部帶有異域色彩和戰(zhàn)爭背景的浪漫情節(jié)劇。男主角里克（亨弗萊·鮑嘉飾）是個憤世嫉俗、衣著考究的美國人，1941年在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市經(jīng)營一家夜總會。他聲稱絲毫不關(guān)心戰(zhàn)爭，即便歐洲被撕成碎片也與他無關(guān)?！澳銈冴P(guān)心你們的政治，我只關(guān)心我的沙龍。”但隨著一位美麗女性伊爾莎·倫德（英格麗·褒曼飾）的到來，他那堅硬的外殼被打碎了。原來，她是他兩年前在巴黎深愛過的女人。

里克有所不知的是，伊爾莎當年嫁給了捷克反納粹組織領(lǐng)袖維克多·拉斯羅（保羅·亨雷德飾），她原以為丈夫已經(jīng)死在了德國集中營。當?shù)弥煞蜻€活著后，她離開里克回到了丈夫身邊。這一天，伊爾莎和拉斯羅恰恰來到里克為了忘記心愛的女人而經(jīng)營的酒吧——“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的酒吧，她偏偏走進了我的。”他必須在兩者之間做出抉擇：是讓拉斯羅夫婦落入蓋世太保施特拉塞爾（康拉德·韋特飾）的魔爪，還是奉上兩張“通行證”，幫助他們遠走高飛，離開摩洛哥。

難民，歡笑，歌聲

《卡薩布蘭卡》是一部悲劇色彩濃厚的愛情片，但它比大多數(shù)喜劇贏得了觀眾更多的笑聲，比大多數(shù)音樂劇擁有更加美妙的歌聲。電影改編自默里·伯內(nèi)特和瓊·艾莉森的舞臺劇《大家都來里克酒吧》，但其風格自然，一點也不做作。導演邁克爾·柯蒂斯曾塑造了埃羅爾·弗林等諸多生動的銀幕形象?！犊ㄋ_布蘭卡》故事豐滿，情節(jié)緊湊而流暢，觀眾根本沒有時間注意到很多場景表現(xiàn)的只是一群人在煙霧繚繞的酒吧里談話。

當然，這并不是說談話場景缺乏吸引力。編劇朱利葉斯和菲利普·愛潑斯坦創(chuàng)作的對白妙語連珠，霍華德·科克對地緣政治背景把握準確，《卡薩布蘭卡》很可能是好萊塢電影中對白引用頻率最高的一部——也是被誤引頻率最高的一部?！霸購椧槐榘?，薩姆?！边@句話里克壓根兒就沒說過，但并不妨礙我們從此以后一遍又一遍地提起。

當代好萊塢電影能否在關(guān)注世界難民困境的同時擁有自身情節(jié)的這般吸引力呢？恐怕不太可能。正是這種關(guān)注使得《卡薩布蘭卡》擁有了自己的靈魂，讓它與21世紀緊密相連。

開場用蒙太奇手法引入了難民這個主題?！暗诙问澜绱髴?zhàn)即將到來，”旁白緩慢，嚴肅，沉重，“被困在歐洲的許多人迫切地將希冀的目光投向了自由的美國，里斯本成了最佳跳板。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有幸直達里斯本，因此產(chǎn)生了很多曲折迂回的逃亡線路。從巴黎到馬賽，穿過地中海到奧蘭，然后坐火車、汽車或者步行沿著非洲大陸的邊緣來到法屬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

沒有方向的家

伴隨著畫外音，觀眾看到的是新聞短片——人們拖家?guī)Э谠卩l(xiāng)間小路上艱難跋涉，全部家當都塞在手提箱或麻袋里——與晚間新聞的常見畫面極為相似。但二者的區(qū)別也發(fā)人深省。我們習慣看到的場景是難民們從非洲跨洋過海，艱苦北行，最后到達歐洲。而《卡薩布蘭卡》提醒我們，就在不久前，難民潮是反向而行的。

到達摩洛哥后，很多人會在當?shù)刈罡邫n的夜總會——“里克美國酒吧”消磨時光。沒錯，這里比大多數(shù)難民營都更舒適，但桌邊那小聲談判——以極低的價格賣掉心愛的珠寶，以幾近被勒索的高價購買漁船上的鋪位——都是當代危機紀錄片中的熟悉場景。

難民們不僅僅用珠寶和金錢做交易。精明世故的市警察局局長雷諾（克勞德·雷恩斯飾）利用手中出境簽證的權(quán)力為自己勒索性服務(wù)——影片中對這一丑行的刻畫頗有些輕描淡寫，似乎這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游戲，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的。其中有個場景：雷諾的助手來到其桌前，告訴他“又出了個簽證問題”。雷諾聽后整理了一下領(lǐng)帶，笑了，吩咐助手“讓她進來”。

柯蒂斯和他的團隊能夠?qū)⑷绱嗣半U的素材繞過審查實屬不易，雷恩斯練達的演繹也值得贊賞。但電影對雷諾勒索行為的姑息態(tài)度在今天看來卻是值得商榷的。

對于這些，里克超然物外?！拔铱刹毁I賣人口?！彼嬖V城里的黑市老大費拉里（西德尼·格林斯特里特飾）。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里克意識到對這種骯臟買賣的漠視同樣是罪惡。電影中有一幕很感人：他暗中操控了酒吧的輪盤賭，保護了一位保加利亞新婚少婦（喬伊·佩奇飾），使她不必再受雷諾的蹂躪——酒吧雇員因此而落淚，相信觀眾也深受感動。更觸動人心的一幕是，酒吧領(lǐng)班（S.？Z.薩考爾飾）與一對即將起程去美國的奧地利老夫婦喝酒，對他們蹩腳的英語非但沒有嘲弄，反而稱贊說得好。德國導演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認為，這組充滿人性的鏡頭堪稱“電影史上最美對話片段之一”。

據(jù)說，還有一些場景使得演員和劇組工作人員潸然淚下，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真正的難民。韋特在影片中扮演納粹，而現(xiàn)實中他卻是從納粹魔爪下逃出的幸存者。薩考爾和柯蒂斯都是匈牙利猶太人，薩考爾的三個姐姐及一個外甥女都死于集中營?！啊犊ㄋ_布蘭卡》中的75名男女演員幾乎都是移民?！?/p>

諾亞·伊森伯格在其新書《我們永遠擁有卡薩布蘭卡》中寫道：“演員表所列出的14名主要演員中，只有3名出生在美國：亨弗萊·鮑嘉、杜利·威爾遜（酒吧鋼琴師薩姆）和喬伊·佩奇?！保ㄟ@部電影最微妙的諷刺在于，所謂的“美國酒吧”并不在美國，里面也幾乎沒有美國人。我們不禁發(fā)問：“美國”到底指的是什么？）

因此，命運多舛的戀人里克和伊爾莎只是好萊塢故事——真正的卡薩布蘭卡當時根本就沒有任何納粹分子——影片的震撼力來自演員們自身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這部電影具有如此長久生命力的原因恐怕也正在此，即便觀眾也許并不了解演員們的背景。“如果你想想……好萊塢演員扮演一些小角色時需要佯裝出某些口音，”《紐約客》撰稿人寶琳·凱爾曾經(jīng)寫道，“那你就不會感受到電影故事的色彩和氛圍了?！?/p>

幸運的是，1942年的洛杉磯與里克酒吧并沒有太大區(qū)別。從歐洲各地流亡來的猶太人聚集到這里，操著口音濃重的英語，享受著洛杉磯人的熱情好客和友誼，夢想著美好生活。

如果說《卡薩布蘭卡》的情節(jié)突出了幫助難民的主題，那么這部電影的存在本身就說明了這個問題。畢竟，如果沒有好萊塢的難民，就不會有這部深受影迷喜愛的經(jīng)典之作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