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靖泉
2010年出版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 (壹)中的《楚居》,被認為“非常詳細地敘述了楚國起源傳說、歷代楚君的世系及居處建都之地”①,曾令楚史研究者興奮不已?!冻印氛砉己螅讣丛趯W術界形成研討熱潮??墒牵冻印返挠浭雠c先秦兩漢典籍的相關記載多有不同,更有許多傳世文獻不載的楚先公及楚王居處。依據(jù)《楚居》探討楚史,還難解楚史的諸多懸而未決之疑,甚至給楚史研究者帶來更多的困惑。
本文僅就《楚居》所記楚先公事跡與傳世典籍、甲骨卜辭中的相關記載比勘印證,提出因其記述的諸多不同而產生的疑惑,并參考學界研討的相關認識力為辨正考實。
一
《國語·鄭語》記周太史史伯曰,興于周代的楚人之始祖是古史傳說中五帝時代的祝融,祝融后裔羋姓部族與南土荊蠻雜處而為商代西周的荊楚“蠻羋”:
夫荊子熊嚴……且重、黎之后也。夫黎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祝融”,其功大矣!……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谥d者,其在羋姓乎!……蠻羋蠻矣,唯荊實有昭徳。若周衰,其必興矣。
《世本》及《大戴禮記》 《史記》記述祝融吳回幼孫的羋姓季連是楚人的遠祖。《世本·帝系篇》記“老童……生重黎及吳回”:
吳回氏生陸終。陸終氏娶于鬼方氏之妹,謂之女女貴,生子六人,孕而不育,三年,啟其左脅,三人出焉;啟其右脅,三人出焉。其一曰樊,是為昆吾;昆吾者,衛(wèi)是也。二曰惠連,是為參胡;參胡者,韓是也。三曰錢鏗,是為彭祖;彭祖者,彭城是也。四曰求言,是為會(鄶)人;會人者,鄭是也。五曰安,是為曹姓;曹姓者,邾是也。六曰季連,是為羋姓;季連者,楚是也。
《大戴禮記·帝系》的記述,基本同于《世本·帝系篇》。
《史記·楚世家》乃敘:
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居火正,為祝融。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焉。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后也。……季連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早卒。其子曰熊麗,熊麗生熊狂,熊狂生熊繹。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
《楚居》記述楚先公及楚王的世系和居處,則從季連開始:
季連初降于隈山,抵于穴窮。前出于喬山,宅處爰波。逆上汌水,見盤庚之子,處于方山。女曰妣隹,秉茲率相,詈胄四方。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盤,爰生纟呈伯、遠仲。游徜徉,先處于京宗。穴酓遲徙于京宗,爰得妣匚焱戈。逆流載水,厥狀聶耳,乃妻之,生侸叔、麗季。麗不從行,潰自脅出,妣匚焱戈賓于天,巫并該其脅以楚,抵今曰楚人。至酓狂亦居京宗。至酓繹與屈纟川,使若嗌卜,徙于夷屯,為楩室。室既成,無以內之,乃竊鄀人之犝以祭。懼其主,夜而內尸,抵今曰,必夜?!?/p>
開篇的這段文字,述說自商代中晚期至西周初年的楚先公事跡。將其與傳世典籍及甲骨卜辭中的相關記載比勘,既有詳、略的差異,又有時、事的不同。主要不同而令人疑惑者,可謂有七。
一者,依據(jù)傳世典籍記載,祝融是楚人的血親始祖,祝融后裔羋姓季連是楚人的血親遠祖。季連生活在史前的虞舜、夏禹之際,居處中原。其后裔衰微、部族分解而或留居中原,或徙處蠻夷之地。夏代至商末,季連族裔的經歷成為于史無征的空白。依據(jù)《楚居》記述,季連是楚人的始祖,生活在商代后期。李學勤先生《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 (簡稱李學勤文)認為,“詳載楚國始祖居地及列王都邑”的《楚居》所記“盤庚即遷都于殷的商王”,季連所見的“‘盤庚之子’和武丁同輩”,季連娶盤庚孫女妣隹生子乃為“楚世系的直接源頭”③。如此說來,就意味著傳世典籍所述祝融傳說及“祝融八姓”或“陸終六子”為無稽之談,追溯楚人在商代以前的族源也就毫無意義。
二者,《楚居》述說季連先后居處的“隈山”“穴窮”“喬山”“爰波”“汌水”“方山”“京宗”這些地名,在先秦兩漢史籍的相關記載中未見,今學者只能主要征引多述神話的《山海經》廣為考證、力作推斷,或認為其涉及今河南中部④,或認為其涉及今河南中部至陜東南商洛地區(qū),或認為其涉及今河南的中部至西南部⑤,或認為其涉及今河南的中部、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⑥,或認為其涉及今鄂西北、豫西南,或認為其涉及以青海湖為中心的西北地區(qū)至丹水、漢水流域⑦,或認為其涉及今青海高原地區(qū)至湖北荊山一帶⑧,或認為……至于其具體位置,更是見仁見智、不一而足。讓人困惑的是,既然《楚居》被認為“復原了楚國的歷史和地理”⑨,何以學者的復原歧見甚大?
三者,據(jù)《鄭語》所記史伯云,商代僅有季連三兄彭祖的后裔為侯伯,但彭姓部族所建方國最終被商朝滅亡。商代前期的羋姓季連族裔在傳世典籍中全無蹤影,想必是作為“非我族類”而被逐出中原腹地南徙“在蠻夷”。商朝中興之主武丁“立事于南”而南征江漢地區(qū)“奮伐荊楚”,見于殷墟甲骨卜辭記錄和《詩經·商頌·殷武》描述。武丁征伐的南蠻荊楚,應當包括蠻羋之楚。羋楚之興,是在周代王室衰微之后,如上引史伯所云。李學勤文詳為闡釋:“簡文說,季連聽說妣隹受聘出嫁,火急追趕,‘及之盤’,‘盤’應讀為‘泮’,即水濱,結合上文即汌水之濱。于是以之為妻,生了纟呈伯、遠仲兩個兒子,這是楚世系的直接源頭。后來的楚君都出自妣隹,這正是她被尊稱‘妣’的緣故?!备姓撜咭詾椋骸啊P庚之子’還有可能就是武丁……季連與武丁有了交誼。嗣后季連迎娶武丁之女妣隹為妻,則是通過聯(lián)姻進一步加強政治聯(lián)系,鞏固楚人在商朝國家聯(lián)合體中的地位?!雹馊缙渌f,季連在武丁和祖庚、祖甲之世是商王的乘龍快婿而理當封為侯伯,季連部族在商代后期也理當?shù)匚伙@赫。但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商朝這重大的史事和季連這榮耀的事跡何以不記于甲骨卜辭和傳世史籍呢?季連族裔在商末周初又怎么成了“蠻羋”之楚呢?
四者,《世本·帝系篇》 《大戴禮記·帝系》及《史記·楚世家》,記述了季連六兄弟是其母啟脅所生或陸終六子皆“坼剖而產焉”的傳說。這神化楚人祖先的傳說,與季連后裔得名楚人無關。李學勤曾撰《盤龍城與商朝的南土》一文闡述,《殷武》的“詩句表明,在商代初年,荊楚和氐羌等方國部落一樣,已經向商王臣服朝見,屬于商朝南土的范圍。……按‘荊’、‘楚’本義是一種叢木,一木二名,所以作為地名及國號時也互相通用。古代聚居在今湖北省荊山山區(qū)的部族,被稱為‘荊蠻’或者‘荊楚’?!艽某覂H系荊蠻的一支,所以‘荊楚’這個名稱并不是從周成王封熊繹才存在的”?!冻印穭t記述穴酓(整理者注:“穴酓,即穴熊,亦即鬻熊?!保┯鬃欲惣緷⑵颇该{出生,神巫用荊條楚枝將麗季母親開裂的脅部縫合,麗季及其后裔也因此有“楚人”之稱。李學勤文:“簡文說鬻熊娶京宗地方的女子,稱作妣匚焱戈,其子有侸叔、麗季,然后專門講了麗季即熊麗誕生的故事。熊麗自脅而出,以致妣匚焱戈‘賓于天’,即死亡。有巫者把她的遺體裂開的脅部,用楚即荊條纏合起來,成為‘楚人’一詞的始源。”這樣解說,族稱的“荊”“楚”之名就始于麗季出生的商周之際,而非始于商代初年,也非始于武丁時代。以往根據(jù)甲骨卜辭和傳世典籍記載所得出的研究結論,難道可以輕易自我否定而絕對信從《楚居》所述么?傳世典籍記述的祝融、陸終及季連時代,處于神話盛行的原始社會,具有祝融后裔神化其祖的社會土壤和歷史條件。麗季生活的時代,理性思維已開始覺醒。《楚居》述說熊麗出生的神異傳說,難道還會被周代史官士人信以為真?
五者,在傳世典籍的記載中,穴熊(一作內熊)是季連之孫,當生活于夏初;鬻熊是季連后裔,生活在與周文王同時的商末??讖V森《大戴禮記補注·帝系》云:“鬻熊即穴熊,聲讀之異,史誤分之……但穴熊上距季連,劣及千歲,所云產者,亦非父子繼世。杜預以為,鬻熊,祝融之十二世孫?!卞餍芑蜓ㄐ?,是楚人舉禱的“三楚先”之一,見于1965年出土的望山楚簡、1987年出土的包山楚簡和1994年出土的葛陵楚簡記錄。葛陵楚簡記錄的“三楚先”,或寫作“老童、祝融、鬻熊”,或寫作“老童、祝融、穴熊”,不少學者因此認定孔廣森之說言之鑿鑿?!冻印访媸?,似乎更加支持了孔說。李學勤文強調:“講穴熊、鬻熊一人,難點在于依《帝系》等所說,季連的時代要早得很多,不能遲于虞夏之際。但在《楚居》,具有神性的季連以妣隹為婦,而妣隹乃商王盤庚的孫女,與祖庚、祖甲同世,他們的兒子纟呈伯、遠仲與廩辛、康丁同世,那么穴熊即鬻熊乃和武乙同輩,可以活到文丁、帝乙之時,他事于周文王,如《世家》引楚武王所說為文王師,從時代來說,是正合適的?!比绱诵艔膶⒓具B生活時代“下移”至商代后期的《楚居》所述,也勉強可以排列出季連至鬻熊的楚先公世系。問題在于,這樣認定則意味著徹底否定《國語》 《世本》 《大戴禮記》和《史記》等傳世典籍相關記載的真實性,也就如論者所言“這完全顛覆了過去的知識”?。
六者,《楚居》記述季連四處遷徙,居無定所,于商代中晚期“見盤庚之子”后娶妣隹生子,率先定居在“京宗”。再至熊狂的幾代楚先公,皆居京宗。不言而喻,京宗是《楚居》所述楚先公多處居地中最為重要的居邑?!冻印氛碚咦ⅲ骸熬┳?,地名,疑與荊山之首景山有關?!?李學勤文力為引證,強調京宗得名可能與舊沮陽縣(治所在今湖北??悼h南)境內的景山有關。如此推測,那么季連在商代中晚期就已遷居到漢水以南荒僻的荊山地帶了。季連娶了商王盤庚孫女或武丁之女妣隹為婦,竟然率領族人僻居或避居荊山,豈不匪夷所思?傳世典籍不載地名“京宗”,只載鬻熊居丹陽、熊麗討雎山和熊繹“辟在荊山”而“居丹陽”。《世本·居篇》載:“楚鬻熊居丹陽?!?《墨子·非攻下》謂:“昔者楚熊麗始討此睢山之間?!鳖∩揭嗉傣律?,一說指稱雎水(沮水)所出之山,亦即荊山;一說即今湖北南漳西北部的主山,與縣西南綿延的荊山山脈相對而望?!蹲髠鳌ふ压辍酚浭龀乙痈锎鸪`王問說:“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备鹆瓿喴草d:“昔我先出自川阝山阜辶,宅茲氵疋(沮)、章(漳)?!保兹?1、24) “京宗疑與荊山之首景山有關說”,也少有學者信從。論者考證京宗地望,且不說見仁見智而歧說紛呈,諸家認定的京宗地望竟然東西南北遠隔數(shù)百上千里!?
七者,史籍記載,熊繹于周初受封立國,定都丹陽,楚人尊稱熊繹為先公?!冻兰摇酚洺渫踉唬骸俺赏跖e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楚居》記述熊繹“徙于夷屯”,修建楩室、“竊鄀人之犝”舉行夜祭,卻未語及熊繹受封立國之事。熊繹所居丹陽的地望,古有“當涂說”?、“秭歸說”?、“枝江說”?、“丹淅說”?、“南漳說”?等,今有“商縣說”?、“??嫡f”?等?!耙耐汀钡牡孛暗赝灰妭魇牢墨I記載,今日學者只能根據(jù)古籍的相關記述推斷?!冻印氛碚咦ⅲ骸耙耐?,地名,當即史書中的丹陽,近于鄀。”李學勤文對照《楚世家》所記“熊繹……居丹陽”而認為:“看來夷屯就是丹陽?!崩顚W勤文又舉周昭王時代的京師畯尊銘文、《古本竹書紀年》所記周昭王“伐荊楚、涉漢”和《左傳》的相關記載,證明周初的楚都丹陽“是在漢水之南”的荊山地帶??墒牵撜呖甲C夷屯地望,或以為夷屯在丹江流域的丹水之陽,或以為夷屯即今湖北宜昌境內的楚先王宗廟所在地夷陵,或以為夷屯在今河南淅川境內,甚或認為《楚居》不記丹陽說明“丹陽作為楚國開國都城的說法至早是戰(zhàn)國中晚期以后產生的,不知本自何處”。諸說難免令人感到困惑,說夷屯就是丹陽,那么同一地點怎會有不同名稱?說夷屯在丹江流域或今淅川境內,那么其具體地點究竟在哪里?說夷屯當是夷陵,那么何以解釋《左傳》明載楚人說熊繹“辟在荊山……以事天子”?說丹陽是楚國早期都城的說法產生于戰(zhàn)國中晚期以后,那么怎能無視一般認為是“先秦重要史籍之一”的《世本》有“楚鬻熊居丹陽”的記載?又有什么確鑿根據(jù)可以斷言《世本》諸篇出現(xiàn)的時間遠晚于《楚居》等出土楚文籍?
二
《楚居》與傳世典籍記載的諸多不同,不僅給楚史研究帶來了一些新的問題,而且也使一些接近取得共識的問題變得更為復雜。
即如《國語》 《世本》 《史記》中記述的季連生活時代為夏代以前,在《楚居》面世前幾乎從未有人懷疑,可《楚居》卻記述季連的生活時代是商代后期,從而帶來重新認識楚先公世系、楚先民與商朝關系等問題。
再如《楚居》記述楚先公及楚王的世系從季連開始,述說楚先公事跡則以季連、麗季和熊繹為詳,但傳世典籍和出土楚簡記載春秋戰(zhàn)國楚人必祀的祖先既無季連,更無麗季和熊繹,而是祝融、鬻熊或老童、祝融、鬻熊,以致當今學者因《楚居》而發(fā)出“‘三楚先’何以不包括季連”的疑問?。
又如《楚居》所記熊繹之前幾代楚先公皆居的“京宗”,在《楚居》面世前聞所未聞。據(jù)《楚居》所記,京宗是關系到楚先民活動區(qū)域和歷史發(fā)展的重要居邑??墒牵瑢W者考證京宗地望卻歧說紛呈、距離遙遠,令學人困惑不已。
還如楚都丹陽問題經過自古以來的長期考辨,尤其是近40年來的熱烈討論,學者已多信從清人宋翔鳳之說,即商末鬻熊已居處丹淅地區(qū)的丹水之陽,周初熊繹受封立國后“是居荊山”,《楚世家》記載熊繹所居丹陽則是其“南遷荊山”卻沿用舊稱的都名。《楚居》記述熊繹“徙于夷屯”,而且自熊繹至熊渠五世楚君“盡居夷屯”,也就使得楚國早期都城問題更為復雜。
傳世典籍記載楚先公事跡基本一致,而且神奇?zhèn)髡f的內容較少?!冻印穭t記述楚先公神奇?zhèn)髡f較詳,而且將季連生活時代和楚先公剖母脅而生的年代“下移”。這便讓人疑惑,究竟是傳世典籍還是《楚居》的記述更具歷史的真實性?當今的《楚居》論者,大都以為《楚居》所記古史傳說相當可信,李學勤文謂:“雖正如王國維《古史新證》所說,其間‘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但系楚人自述,由之仍可對楚的歷史和地理有更多的了解?!庇械膶W者甚至認為:“《楚居》的作者應該是位史家,……實際上,他不僅是一位歷史學家,而且應該是一位楚國籍的歷史學家。”?細讀《楚居》,其記季連至熊繹諸位楚先公,偏重敘述其傳說;其記熊繹以下諸位楚王,基本上是只述其徙居之地。如此看來,《楚居》偏重敘述楚先公傳說乃有意為之。從《楚居》開篇首句“季連初降于隈山”句中所用“降”字來看,季連具有神性,作者記述的季連傳說是祖先神的傳說。既然是神話傳說,《楚居》所述季連事跡及其涉及的地名未必都具有歷史真實性。有論者揣測:“《楚居》把季連的傳說時間下移,可能也是為了使傳說向歷史靠攏所做的努力?!?但就《楚居》偏重記述楚先公神奇?zhèn)髡f而言,其作者下移傳說年代和增華傳說內容,恐怕是楚人為了神化和夸飾祖先在商周的地位借以自詡自尊。有的論者經辨析而得出的結論可謂客觀:“《楚居》中有關季連的事跡人神參半,真?zhèn)螀耄臼莻髡f,就不必處處落實,所謂的季連見盤庚之子也就未必是實有其事?!?
清華楚簡為盜掘文物,隨葬這批竹簡的墓主身份無從知曉,《楚居》作者的身份更難證實,與其說他是史家,莫如說他是巫官。因為戰(zhàn)國史家記述史事已經相當嚴肅,不會偏重述說神奇?zhèn)髡f。已有學者指出:“《楚居》……這樣的文本不能不經文獻批評,就當作信史來看待。”而《國語》 《世本》和《史記》等傳世史籍,應該說是嚴肅史家的著述,況且經過了數(shù)千年的文獻批評?!冻印冯m然具有文獻價值,但不宜據(jù)之忽略甚至完全否定傳世典籍相關記載的歷史真實性,倒應視之為參考資料進而探討楚史諸問題的復雜性、印證傳世典籍相關記載的真實性并彌補其缺失。
楚人祭祀的先祖不包括季連卻有鬻熊,有論者據(jù)《楚居》行文未明言季連、鬻熊關系而煞費苦心地釋其緣由,推斷楚人是鬻熊直系后裔,而非季連的直系后裔;鬻熊并非《楚世家》所記的季連之孫,而是季連之弟;季連傳位其弟鬻熊,鬻熊卻傳位其子麗季;楚人“祀典重視的是血親關系,這應是在季連和鬻熊兄弟倆中鬻熊入選季連出局的根本的原因”?。只是如其所言,《楚居》記述楚先公何以不自鬻熊說起而偏要從季連說起?論者又強調“雖然后世楚人祀典‘三楚先’里沒有季連,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在楚祖先中的地位,因為他是公認的羋姓楚人的祖先?!冻印芬约具B開篇,把他和鬻熊作為頭等重要的祖先對待”?,這豈不自相矛盾?“三楚先”中包括祝融,而史籍明載季連是祝融之后、“祝融八姓”或“陸終六子”之一。若鬻熊是季連之弟,那么鬻熊和季連的父親是誰?史籍記載“陸終六子”中“六曰季連,是為羋姓”。羋姓是季連的姓氏,而非季連之父的姓氏。鬻熊若是季連之弟,為何不從父姓而從兄姓?楚人若與季連沒有血親關系,也就與祝融沒有血親關系,卻為何要祭祀祝融?《楚居》不記季連以下楚公楚王的姓氏,是否可以據(jù)之否認史籍明載的楚公族“姓羋氏”?顯然,這是絕對以《楚居》為信史、僅據(jù)《楚居》所述而無視甚至否定傳世典籍和出土楚簡相關記載的臆斷。有的論者斷言“司馬遷對楚國早期的歷史并沒有完整清晰的認識,他的記述有明顯的‘硬傷’”?,豈不悲乎?!殊不知,司馬遷“其文直,其事核”的治史態(tài)度和史學精神古今公認,所記述的楚祖先歷史想必也是他梳理眾多而紛亂的史料所厘得的認識。司馬遷去楚未遠,目涉的相關史料遠過于今世所存,況且又重視“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盡管限于主客觀條件也難免有記述含混錯亂之處,卻豈能輕易完全否定其記述?!實際上,戰(zhàn)國以前楚人祭祖必祀的祝融、鬻熊這“二楚先”都是血親先祖。楚人之所以必祀這“二楚先”而不必祀季連等其他先祖,無疑是由這“二楚先”在楚先民歷史上的貢獻和地位決定的。據(jù)傳世典籍記載,祝融幾代長期擔任華夏酋邦聯(lián)盟的火正,不僅“甚有功,能光融天下”,也使祝融酋邦發(fā)展壯大為“八姓”或“六子”,怎么不讓后世子孫感戴和自豪?!鬻熊則和親荊蠻,“子事文王”,為羋姓楚人入周的立國興邦奠定基礎?!叭谥d者,其在羋姓乎!”羋姓之興,其因鬻熊乎!正因為鬻熊貢獻大、地位高,后世才有較多的鬻熊傳說和托名鬻熊的《鬻子》一書傳世?!蹲髠鳌泛屯匠?、包山楚簡、葛陵楚簡都記載楚人祭祖必祀鬻熊而未祀季連,表明《楚居》所述季連神話傳說及其顯示的歷史地位并未被楚人認可為史實。
1977年出土于陜西岐山周原早周都城內的一批刻文甲骨中,編號為H11:4和編號為H11:83的兩片甲骨刻文,反映了商末周初的周、楚關系??脊艌蟾嬲f明:“出土甲骨文的甲組宮室建筑基址,應是當時的宗廟所在?!?學者辨析,藏于周王族宗廟的周原甲骨多為周文王時代的遺物,也有周武王及周成王時代的遺物?。據(jù)兩片甲骨的刻文內容,刻文為“其微、楚□氒尞,師氏受尞”的前片甲骨,當為文王時代的遺物;刻文為“曰今秋楚子來告父后□”的后片甲骨,當為成王時代的遺物。前片甲骨刻文,發(fā)掘報告列為卜祭類文辭。微,指微國之君。微國,是史籍記載的從武王伐紂的西南夷八國之一。師氏為周廷重臣,當為“三公”之一的太師。印證《史記》所記“鬻子……往歸”周文王等事跡,楚當指羋楚之君鬻熊。甲骨文辭的大意是,商末某年在周國都城岐邑,文王舉行燎祭,讓到來的微君和楚君負責燎祭,委派師氏監(jiān)督燎祭。這片周原甲骨,不僅證實在鬻熊時代以前,羋姓部族已被商代周人稱為楚人,也證實鬻熊確為文王的火師。再證之以《殷武》歌辭和史伯所云,羋姓部族大概在商代中期就已被中原人士稱為“楚人”或“荊人”。
2015年初,安徽大學入藏一批竹簡,被認定為“戰(zhàn)國楚簡”。據(jù)整理者介紹,其中楚史類“這批簡可能是一部較為完整的楚國官修史書,簡文從‘顓頊生老童’起到楚(獻)惠王‘白公起禍’止,記載了楚先祖及熊麗以下至惠王時期各王的終立更替和重大歷史事件”?。整理者說明:“簡本對楚先祖的來源、世系的記載非常清楚,與《楚世家》等傳世文獻比較,簡本主要有6點不同。一是老童為顓頊所生,不是稱所生。老童所生有四子,即‘重及黎、吳及韋(回)’。 簡文兩個‘及’這么用,顯然是要防止將四子誤為兩人。二是黎氏即祝融,而不是重或吳、回。三是無陸終其人,生六子者就是祝融黎,文獻陸終當是祝融之誤。四是季連就是穴熊,而且簡文交待了穴熊得名之由。五是不存在附沮一世。六是穴熊生熊麗,期間并不存在世系的中斷,這也證明《楚世家》鬻熊就是穴熊。以上只是對簡本撮其大要,與《楚世家》進行初步比勘。可以看出,簡本對楚早期傳說歷史進行了清理和整合,記述翔實,線索清晰?!睋?jù)整理者的初步比戡,所謂簡本“楚國官修史書”記述的楚先祖世系,實際上與傳世典籍的記載大同小異。大同在于皆記楚人始祖為顓頊,皆記黎為祝融,皆記楚人為祝融之后,皆記季連、鬻熊為楚人的重要祖先。小異則如整理者上述。不過,簡本記述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吳及韋(回)”,“黎氏即祝融”,祝融六子曰季連,而季連即穴熊(鬻熊),“穴熊生熊鹿(麗)”,則顯然世系不斷而年代混亂。顓頊是古史傳說中“黃帝之孫”,倘若是顓頊→老童→祝融(黎)→季連(穴熊)→熊麗一脈相傳而非常清楚、從無中斷的世系,這一世系難道竟然可以從原始社會末年延續(xù)到周初?或許,司馬遷就是看到這種所謂“楚國官修史書”記載楚人祖先連貫世系的荒謬性,才梳理整合相關史料并客觀記述季連后裔在夏代至商末“弗能紀其世”的。
顓頊為楚人始祖之說,大概興于春秋、盛于戰(zhàn)國?!蹲髠鳌ふ压拍辍酚洉x大夫蔡墨云:“顓頊氏有子曰犁,為祝融。”在社會統(tǒng)一趨勢日益明朗、世人形成華夏首尊黃帝的族類意識和天下分為九州的國域概念的戰(zhàn)國時代,在華夏古帝萬世一系的正統(tǒng)觀念支配下,融入華夏族的古族傳說被世人編排整合,華夏酋邦聯(lián)盟的重要首領都被說成是黃帝后裔,顓頊被說成是黃帝之孫,祝融也被說成是顓頊后裔?!渡胶=洝ご蠡奈鹘洝吩疲骸邦呿溕贤?,老童生祝融?!庇衷疲骸邦呿溕贤贤丶袄?。” 由于顓頊對華夏族發(fā)展貢獻巨大而名望崇高,以致在春秋古史傳說中是顓頊之子的重、黎降低輩分而變成顓頊之孫,虛構老童成了顓頊之子、祝融之父。楚人為顓頊后裔的傳說在戰(zhàn)國至西漢的影響越來越大。《世本》記述楚先祖世系乃本其說,安大楚簡中所謂“楚國官修史書”也本其說,《楚世家》則據(jù)之并糅合楚祖炎帝的傳說而論定“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
安大楚簡中所謂“楚國官修史書” 的記述,否定了《楚居》所記季連為“楚國始祖”的楚先公世系。其所記內容的真實性,也須與傳世典籍記載比勘印證。其全文公布后,或將引發(fā)學界據(jù)之進而探討楚史的新熱潮。
三
整理者確認《楚居》內容“都是楚人自記”,學界幾乎沒有異議?!跋党俗允觥钡膫髡f雖然不能未予辨析地當作信史,但其傳說也不會全是脫離史實的虛妄之辭。將其結合傳世文獻和考古資料細致辨析,可去偽存真而補充傳世典籍記載的缺失,豐富對楚史的認識。
京宗是《楚居》記述的幾代楚先公居地,據(jù)考當為商代后期季連族裔所建羋楚方國都邑,應指宗廟所在、楚先公所居的京邑?。周成王時代的“□卿方鼎”銘記“丙戌,王才(在) 京宗,商(賞)貝……”?銘文中的“京宗”,即指號“成周”的東都洛邑太廟。印證《世本》的記載,京宗或即鬻熊所居的丹陽。宋翔鳳《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考》辨正:“在商州之東、南陽之西,當?shù)に⑽鏊霛h之處,故亦名丹析,鬻子所封,正在于此。”宋說一出,晚清以來治楚史者多信從,即如顧鐵符《楚三邑考》所言:“鬻熊徙丹陽,在今河南丹江與淅水一帶?!本┳谥惠d于傳世史籍,或許是周代史官尊周都“京宗”之稱而貶楚都“京宗”之稱。楚國史籍當記京宗,但《梼杌》等楚國史籍或許大都毀于秦火。一些論者認為,鬻熊所居暨楚始都丹陽或即淅川下寺龍城?。龍城自1969年建成丹江口水庫后就淹沒于庫水之下,原址位于面積約700平方千米的李官橋盆地中部,地處丹水、淅水匯合后南流漢水的丹江東岸可謂丹水之陽,曾于古城墻夯土層內發(fā)現(xiàn)兩周時期的陶器碎片,周圍土壤肥沃而宜于農耕,南北河流平緩而利于交通。商代后期羋楚方國的都邑京宗若在龍城,龍城及其周圍河流沖積平川,無疑是從中原腹地遷來而長于農耕的季連族裔理想的奠都立國之地。說龍城就是鬻熊所居的丹陽,亦即《楚居》所記商代后期楚先公居處的京宗,還有待水下考古的確證。
據(jù)《楚居》所述,自熊繹“徙于夷屯”到熊渠“徙居發(fā)漸”,西周早中期的五世六位楚君“盡居夷屯”。顯然,夷屯當指西周楚國都邑所在地,本為具體位置的地名。夷,指古夷水,今名蠻河,源出荊山地帶的今??悼h境,在南漳縣境匯水成河、經宜城至鐘祥注入漢水。屯,指丘阜高地。夷屯的具體位置,當在蠻河中游近上游之處、荊山與雎山之間。張正明先生等曾細理史料、結合實地調查而詳為考證后指出,熊繹所居丹陽在今南漳縣城一帶,“所居的丹陽故址,可能就在天假以形勝之地的三道河水庫附近,也許竟已埋沒在水庫底下了”?。夷屯的地望判斷不誤,乃可印證張說。李學勤文認為夷屯就是熊繹所居的丹陽,當是切合史實的考論。鬻熊所居的京宗并非熊繹徙居的夷屯,鬻熊所居的丹陽也非熊繹徙居的丹陽。熊繹徙居的夷屯,或是楚人對西周早期都邑原址地貌的俗稱;熊繹徙居的丹陽,或是楚人沿用舊都地名而對西周早期遷建新都的正式稱謂。
《楚居》記述熊繹“徙于夷屯,為楩室”。論者考證楩室,也多歧說?;宋墨I,楩是楚地盛長的高大樹木,楩室即用楩木建成的宮室。熊繹在楩室里舉行夜祭,楩室乃成宗廟。自漢北京宗(丹陽)徙居漢南荊雎山間、蠻河濱阜夷屯奠都立國,都名仍沿用先公所居的丹陽舊稱,熊繹急切地“作先君宮”以祭告成事,當在情理之中。其作為也與《史記》所載熊繹受封立國而奉命居楚的史實相合。不過,述其“偷了鄀人的無角?!币约雷妫趾ε屡5闹魅瞬煊X,不得不舉行夜祭,這故事離奇得讓人難以置信?!冻印匪鰝魇赖浼惠d的熊繹奇聞異事,恐怕也同所述季連的奇聞異事一樣都是子虛烏有的傳說,不必當作信史而煞費苦心地考實。
以《楚居》所記楚先公事跡與傳世典籍、甲骨卜辭相關記載比勘印證,雖然還不能明了楚先公的世系和事跡,卻可大致認定楚先民歷程的幾點基本史實:
第一,周代楚人是羋姓季連部族的血親后裔。盡管《楚居》和傳世典籍記載季連生活的時代不同,但《楚居》記述楚先公及楚王世系以季連為始,傳世典籍也明載“季連,羋姓,楚其后也”。
第二,羋姓季連族裔于商代后期定居在今豫西南丹水之陽而邑號京宗?!冻印匪洺裙木拥?,雖不見載于傳世典籍,但亦可考證出其有的地名應在今豫西南的淅川境內。如李學勤文考證季連“逆上汌水”而認定:“這條有關鍵意義的汌水,其實就是均水,見《水經注》。《漢書·地理志》作鈞水。”其引錄《中國歷史大辭典》注明:“上中游即今河南西南部淅川,下游即會合淅川以下的丹江,流入漢水。”其還說明,葛陵楚簡所載“昔我先出自川阝山阜辶”句中之“川阝”,“指出楚與今丹淅地區(qū)本來有著密切的關系”。京宗,則如上述當即《世本》所記鬻熊居邑丹陽?!冻印酚浭鲂芾[“使若嗌卜,徙于夷屯”,整理者注:“若嗌,鄀人先祖?!闭f若嗌為鄀人先祖并無根據(jù),但熊繹使之卜居的若嗌必是鄀國公室人物。依《楚居》所述,熊繹信用鄀國貴族,又能夠竊得鄀人的無角牛用于祭祖,表明楚先民與鄀人來往密切、楚先公的居邑鄰近鄀國。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有上鄀、下鄀之論,李學勤文據(jù)之認為熊繹居邑“夷屯”所近之鄀為在今湖北宜城的上鄀。其實不然,《楚居》整理者引《左傳》杜注有可從之處。西周鄀國地處丹淅流域,有上鄀、下鄀兩個都邑。上鄀又名商密,舊說在今淅川西南,據(jù)考古調查其故址或即淅水、淇水之間今西峽縣丁河鎮(zhèn)境內的丁河古城。下鄀應在商密至丹淅之會間的丹水下游某地,有學者認為或即淅川老城——丹水城?。上、下鄀邑之稱,大概是因兩個鄀邑南、北相望,乃有北鄀邑為上、南鄀邑為下的習稱。鬻熊所居丹陽若即淅川下寺龍城,上鄀、下鄀皆近丹陽。大概自兩周之際,鄀國不僅被楚國占邑并地,而且成為楚國附庸。至于杜預注文所謂“其后遷于南郡鄀縣”的鄀邑,則是春秋中期楚人南遷鄀國君臣以讓其聚族延宗的居邑,沿襲舊名而已。
第三,季連族裔與南土荊蠻錯居雜處而建立羋楚方國?!冻印酚浭黾具B“見盤庚之子”而娶商王盤庚孫女妣隹為妻的傳說雖不足信,但反映了季連族裔在武丁時代已經較為活躍并與殷商王朝發(fā)生直接關系,印證甲骨卜辭、傳世文獻的相關記載,可知羋姓部族在商代后期世居南土與荊蠻錯居雜處而被視為“蠻羋”。武丁“奮伐荊楚”,應包括征伐“蠻羋”之楚。商代后期的“蠻羋”之楚,當為商朝南土的方國。其時的羋楚方國,大概相當弱小。
第四,鬻熊為羋楚在周代的興盛奠基肇業(yè)。《楚居》記述季連生有二子,卻未述季連二子的事跡,而是接述穴酓(鬻熊)徙居京宗后,迎娶當?shù)嘏渝戊透?,生了侸叔、麗季兩子。這“厥狀聶耳”的長耳女子妣匚焱戈,想必是京宗近鄰的荊蠻酋邦的公主。鬻熊迎娶妣匚焱戈,當是改善羋楚方國處境的政治需要,無疑也可“甚得江漢間民和”而提高羋楚方國的地位、擴大羋楚方國的影響。鬻熊不僅在京宗勵精圖治而鞏固羋楚方國,還為興國旺族而明智地往歸周文王,以致周初其曾孫熊繹承其蔭澤而得以受封立國?!冻印匪涘餍苁论E,彌補了傳世典籍記載的缺失,印證了鬻熊實為周代楚國奠基肇業(yè)之“楚祖”的特殊貢獻和崇高地位。
第五,熊麗南征荊雎山間。《楚居》記述鬻熊的幼子麗季出生的神異故事雖然難以置信,卻可反映羋楚在商周之際的熊麗時代已從漢北征至漢南的荊雎山間,與荊條楚木的關系更為密切,也印證了傳世典籍的相關記載?;蛟S因為熊麗南征至荊雎山間,其孫熊繹于周初受封立國而“辟在荊山”,楚人感戴熊麗功業(yè),乃將先民相傳的祖先陸終之子啟母脅而出的神異故事,移植到熊麗身上并踵事增華。
第六,熊繹于周初受封立國,徙居夷水濱阜夷屯,沿用先公居邑地名而都號丹陽。印證傳世典籍記載,《楚居》所記熊繹徙居夷屯當在周成王之時,即被周室“乃以子男之田,令居楚”。印證葛陵楚簡記載,即“宅茲氵疋(沮)、章(漳)”,亦即自丹淅地區(qū)遷到沮、漳上游的荊雎山間興都安宅。京宗為楚先公所居都邑,地名丹陽。夷屯為周初熊繹遷建的楚國都邑,都號丹陽。熊繹遷都建邑沿用舊名,當因懷舊念祖??梢韵胂?,雖然徙居荊雎山間的新都丹陽(夷屯),熊繹卻并不情愿離棄先公所居丹淅地區(qū)的舊都丹陽(京宗)。熊繹“徙于夷屯”而“辟在荊山……以事天子”,則是遵奉王命。周室封楚,旨在令羋楚居楚以鎮(zhèn)撫南土蠻夷并率其服事西周王朝,也有防范蠻夷、畫地為牢以限制楚人發(fā)展的謀略?!冻印匪鲂芾[竊牛祭祖的離奇故事,恐怕是楚人感慨立國之初的楚國貧困和楚君窘迫的虛構,反映了楚國初立時的貧弱困窘狀況。
注釋:
① 孫飛燕:《清華大學舉行“清華簡國際學術研討會”》,《光明日報》2011年7月18日。
② 釋文錄自《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 (壹),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20頁。
③⑥ 李學勤:《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1期。
④ 參見晏昌貴:《清華簡〈楚居〉所見季連徙居地及相關問題》,《楚文化研究論集》第10集,湖北美術出版社2011年版。
⑤ 參見凡國棟:《清華簡〈楚居〉中與季連有關的幾個地名》,《楚文化研究論集》第10集,湖北美術出版社2011年版。
⑦??? 參見李守奎:《論〈楚居〉中季連與鬻熊事跡的傳說特征》,《清華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
⑧ 參見劉彬徽:《關于清華簡〈楚居〉的思考(之一)》,《楚文化研究論集》第10集,湖北美術出版社2011年版。
⑨ 楊桂清:《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發(fā)布清華簡最新整理成果》,《中國教育報》2011年2月20日。
⑩ 杜勇:《清華簡〈楚居〉所見楚人早期居邑考》,《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11期。
? 參見子居:《清華簡〈楚居〉解析》、高崇文:《清華簡〈楚居〉所載楚早期居地辨析》、晏昌貴:《清華簡〈楚居〉中所見季連徙居地及相關問題》、鄭杰祥:《清華簡〈楚居〉所記楚族起源地的探討》、杜勇:《清華簡〈楚居〉所見楚人早期居邑考》、凡國棟:《清華簡〈楚居〉中與季連有關的幾個地名》、黃靈庚:《清華戰(zhàn)國竹簡〈楚居〉箋疏》、宋華強:《清華簡〈楚居〉1—2號與楚人早期歷史傳說》、周宏偉:《楚人源于關中平原新證——以清華簡〈楚居〉相關地名的考釋為中心》、尹弘兵等:《“京宗”地望辨析》、張龑:《清華簡〈楚居〉與楚族起源》等。
? 《漢書·地理志》“丹陽郡·丹陽”條下注:“楚之先熊繹所封,十八世文王徙郢?!?/p>
? 《水經注·江水》:“《宜都記》曰:‘秭歸,蓋楚子熊繹之始國?!薄妒酚洝こ兰摇窂埵毓?jié)《正義》:“《括地志》云:‘歸州巴東縣東南四里歸故城,楚子熊繹之始國也?!?/p>
? 《史記·楚世家》張守節(jié)《正義》:“穎容《傳例》云:‘楚居丹陽,今枝江縣故城是也?!迸狍S《集解》:“徐廣曰:‘(丹陽)在南郡枝江縣。’”
? 呂思勉:《先秦史》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3頁):“案漢丹陽在今安徽當涂縣境,距楚后來之地大遠,故世多從杜預枝江故城之說,謂在今之秭歸。然秭歸在當時,實非周之封略所及。宋翔鳳謂在丹、淅二水入漢處,……其說是也?!蓖瘯鴺I(yè)《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30頁):“《史記》謂熊繹居丹陽,據(jù)宋翔鳳考證,在今河南西南部丹、淅二水間?!?呂思勉、童書業(yè)等持“丹淅說”,皆謂本清人宋翔鳳所考。其實,宋氏明言鬻熊所居在丹淅地區(qū)的丹陽,熊繹所居在荊山之麓的南漳,見《過庭錄·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考》。
? 宋翔鳳:《過庭錄·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考》:“鬻子后,數(shù)世至熊繹,始南遷荊山?!G山在今湖北襄陽府南漳縣西八十里,漢為臨沮縣治。……鬻熊先封丹水之陽,熊繹始遷荊山之麓?!?/p>
? 石泉:《楚都丹陽地望新探》 (《古代荊楚地理新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西周早期熊繹所居丹陽似當在今陜西商縣的丹江河谷?!?/p>
? 陳千萬、卓道成:《保康重陽楚鼎及有關遺址的發(fā)現(xiàn)與啟示》 (《江漢考古》2000年第2期) 推論,熊繹所居丹陽即沮、漳上游今??悼h城南80多千米的“重陽坪”。
???? 參見趙平安:《“三楚先”何以不包括季連》,《邯鄲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
? 趙平安:《〈楚居〉的性質、作者及寫作年代》,《清華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
? 陜西周原考古隊:《陜西岐山鳳雛村發(fā)現(xiàn)周初甲骨文》,《文物》1979年第10期。
? 參見徐中舒:《周原甲骨初論》,《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97頁。
? 黃德寬:《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概述》,《文物》2017年第9期。
?蔡靖泉:《炎帝·顓頊·祝融——楚人始祖論》,《江漢論壇》2014年第12期。
?蔡靖泉:《鬻熊奠基肇業(yè)與熊繹受封立國——商末周初羋楚史論》,《職大學報》2019年第1期。
? 參見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0頁。
? 參見孫重恩等:《楚始都丹陽考辨》、張西顯:《淺說楚都丹陽在淅川》、馬世之:《楚都丹陽地望探論》等。
? 張正明、喻宗漢:《熊繹所居丹陽考》,《江漢論壇》1990年增刊《楚學論叢》。
?參見陳昌遠:《〈上鄀府簠〉與鄀國地望考——河南古國史研究之二》,《中原文物》199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