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一個多世紀以來的明清史研究范式,是建立在這樣一個隱含的但又“堅實”的假定之上的:以歐洲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與市場經濟迅速崛起和以中國為代表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社會形成的巨大反差,成為研究明清歷史的當然背景。這里既有19世紀以來的經典論述,比如“沒有歷史的國家”“停滯的帝國”“東方專制主義”等論斷,當然也有相反的觀點,比如“明清資本主義萌芽”“白銀帝國”甚至“唐宋變革”等理論。這些研究都隱隱約約地依托或者反對著這樣一種二元對立的歷史觀。很遺憾,這些假定大多是主觀建構的,非歷史的,更沒有經過批判性思考的審視。
大多數(shù)資本主義與現(xiàn)代性制度只是在17世紀以后才開始逐漸在歐洲核心區(qū)域形成。在此之前的歐洲政治與社會經濟,還是一個以封建領地、公國、自治城市、地方市鎮(zhèn)組成的松散的聯(lián)合體。在民族國家形成的浪潮之前,大多數(shù)歐洲國家權力的行使形式都是由王室成員帶來若干稅務官員造訪其領地的皮包式權力模式(里夫金著、楊治宜譯《歐洲夢》,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154頁)。確定的國家領土意識和統(tǒng)一制度在《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以后的若干個條約中逐漸形成共識。僅僅在300多年前,資本主義制度與市場經濟的推廣是不可想象的。而這300多年逐漸形成的東西,被18世紀以來的政治家、哲學家、歷史學家想當然地當作東西方社會永久的鴻溝。由此催生的東方性、內亞性、亞細亞模式、資本主義萌芽、唐宋變革論等歷史學范式,禁錮了幾代學人的思維。
二
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史研究的范式開始逐漸具有更多的本土特色,其表現(xiàn)為更注重中國視角,更深入挖掘全球收藏的中國文獻,重新建立中國歷史的解釋模式。一些中國史家開始從中國歷史演變的特征出發(fā)提出若干更為貼近本土意識的歷史解釋框架,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比如趙軼峰提出的“明清帝制農商社會”(《明清帝制農商社會研究:初編》,科學出版社,2018年),萬明提出的“明代白銀貨幣化與國家轉型”(萬明、徐英凱《明代〈萬歷會計錄〉整理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樓勁提出的王朝國家與中國歷史(《北魏開國史探》自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都從更深入的層面為重新認識中國古代國家結構與社會性質提供了精彩的新視角與新范式。
倪玉平新近出版的《從國家財政與財政國家——清代咸同年間的財政與社會》《清代關稅:1644—1911年》(均為科學出版社,2017年)為我們從實證的角度來看待明清大歷史提供了寶貴的實證研究案例?!稄膰邑斦截斦摇芬粫鴮⒂星逡淮呢斦l(fā)展分為清前期至嘉道時期,咸同之際的太平天國運動,以及同光以后的影響期。以清代國家財政的主要機構戶部銀庫與關稅等國家財賦數(shù)據(jù)作為基礎,全面對比了清前后期國庫財政的總量和構成比例,以及經過太平天國運動后這種比例發(fā)生的重大變化,通過對比土地稅與厘金、商業(yè)關稅(包括國內市場的常關和海外市場的洋關)在國家財政中所占比重的變化,來說明清代國家由農業(yè)型轉化為工商型的歷史過程。而《清代關稅》一書則以基本保存完整的清代關稅資料為主體,詳細梳理了構成關稅的各種材料的數(shù)據(jù),揭示出關稅在有清一代的變化趨勢。在清中期以前,常關稅保持穩(wěn)定,但在太平天國以后,常關稅下降幅度達到一半。而洋關稅則大幅度增加。兩種關稅合計的總額從清前期的500萬兩到清末增加到每年3500萬兩。其位于港口的各洋關稅則增長迅速,直接反映出沿海對外貿易迅猛發(fā)展的勢頭。
這些數(shù)據(jù)通過與人口和物價指數(shù)的修正,作者得出了關稅史的研究結論——清朝從傳統(tǒng)農業(yè)財政向以商業(yè)為基礎的新型財政的轉變。由此而引發(fā)的一系列變化,關稅管理、財政機構改革、實業(yè)貿易機構的設立,我們才能據(jù)此做一綜合性判斷:從洋務運動以后,清朝逐漸開始了其面向現(xiàn)代國家的轉型,這種轉型從經濟史的角度或者財政的角度來講,作者稱為從國家財政到財政國家的轉變。
當然,財政國家的形成并不是一個單一的鏈條。其背后隱藏一系列重要的變遷。這種變遷需要配合制度史、觀念史、文化史等諸多領域的研究,才能看得更為清楚。從財政這一概念來講,是近代以來引進的西方國家制度形式之一。明清時期以度支、國庫、國帑等概念來指稱國家財賦,以賦、稅、租、錢糧、榷、關、徭役等概念來指稱國家斂取財賦的形式。從光緒中后期開始,中央整頓形色不一的財稅制度的呼聲開始大量出現(xiàn),在各種奏議中,將整頓財政作為一項主要內容。光緒二十六年,庚子之變全面失控,導致實際掌控中央權力的慈禧太后挾光緒皇帝西逃避難。在這個過程中,慈禧集團不得已再次回到改革的道路上來,下了一道諭旨:“法令不更,痼習不破,欲求振作,當議更張。著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國大臣、各省督撫:各就現(xiàn)在情形,參酌中西政要,舉凡朝章國故,吏治民生,學校科舉,軍政財政,當因當革,當省當并,或取諸人,或求諸己,如何而國勢始興,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備始修,各舉所知、各抒所見,通限定兩個月,詳悉條議以聞?!保ā肚宓伦趯嶄洝肪硭陌倨呤?,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丁未)這是清朝中央政令中首次使用財政這一詞匯的開端。在此之前,馬建忠在《適可齋記行》、李鴻章在上奏中都曾將財政作為變法的重要內容加以提出。由此可見,所謂財政國家的形成,最終形成于清朝晚期開始實行憲政改革的時期。
財政國家的概念,還伴隨著現(xiàn)代西方財政、經濟學在中國引入及其選擇性吸收的過程。金觀濤在《從“富強”、“經世”到“經濟”——社會組織原則變化的思想史研究》(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一文中,對這些學科名詞在中國的確立過程與社會運動的互動關系做了深刻的剖析和揭示:
現(xiàn)代經濟學一詞,來源于古希臘的家政之學。亞里士多德在《家政學》一書中明確指出,以家庭生計為主的家政學與城邦政治學完全不同?!柏敭a是家庭的一個部分,獲得財產的技術是家務管理技術的一個部分?!眅conomy作為家庭財產管理技術是必須的、體面的。但超出家庭財產管理之外的商業(yè)活動因從他人之處獲利而應受到指責。
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將國家看作家庭的放大,家國具有同構的特征。家庭作為社會組織的基本細胞,也是國家政治與經濟活動的基本載體。梁啟超就注意到,在眾多學科中,生計學這門學科在中國古代比西方更為發(fā)達。早在秦漢時期,眾多思想家就稅收、理財、鹽鐵專賣、貨幣等問題有經典論述。而古代士大夫的知識體系中,并不僅僅圍繞著道德與人性的探尋,還包含著另外一套“經世濟民”的學問。比如《朱子語類》中說:“陸宣公奏議末數(shù)卷論稅事,極盡纖悉。是他都理會來,此便是經濟之學。”所以,財稅與度支等知識,在傳統(tǒng)儒家道德秩序的國家中有其重要的地位,但要獲得專門性學科的地位,還需要進行現(xiàn)代性轉換。這個過程又與現(xiàn)代西方經濟學在中國的引入同步。
西方現(xiàn)代經濟學從洋務運動開始傳入中國。在一八八五年翻譯刻印的傅蘭雅《佐治芻言》一書中,指稱西方現(xiàn)代經濟學的Economy被翻譯為“伊哥挪迷”。到了嚴復翻譯亞當·斯密的經濟學名著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一書時,將意為“對國民財富的本質及原因的探尋”的書名翻譯為《原富》,可謂簡潔而準確的傳達出了這部著作的核心思想。嚴復將Economy譯為“計學”,并且指出日本將economy翻譯為“經濟”,從經濟一詞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含義來講,經邦濟世范圍涵蓋一切圍繞著儒家社會秩序所對應的行動與學問,并不能專指西方特定的經濟學科。
張之洞在《勸學篇》中將“中國史事、本朝政論”稱為“中學經濟”,將“西方各國政治、兵制、學校、財賦、商務”統(tǒng)稱“西學經濟”。可以看出,在經濟之學日益成為一門專門之學的強勁勢頭之下,還有人試圖將其納入傳統(tǒng)文化框架。正是在這種拒斥與接納的多重變奏中,中國的國家治理形式發(fā)生了根本的轉變,這一轉變的核心是將實現(xiàn)某種道德秩序的社會組織形式轉換為實現(xiàn)特定政權功能的管理模式,在這種模式中,經濟或者財政不再直接以實現(xiàn)道德藍圖為目標,而是以形成“自我持續(xù)增長、能夠通過借貸手段解決財政支出問題、并且能夠通過稅收保證償還”的現(xiàn)代財政國家。
根據(jù)這一研究,我們從明清社會經濟史的角度觀察到的中國社會所呈現(xiàn)的畫面與近來學界提出的若干論斷還有著較大的分歧與斷裂。比如“明清帝制農商社會”概念的提出,將農商社會作為明清社會的主要特征(趙軼峰《明清帝制農商社會研究》),這無疑為學界擺脫過去“自給自足的封建社會”等論調對中國史研究的束縛有著重要作用。萬明根據(jù)對《萬歷會計錄》的研究提出明代從傳統(tǒng)賦役國家向賦稅國家轉型的國家轉型說,進一步推演出中國從農業(yè)社會向商業(yè)社會的轉型、從傳統(tǒng)國家向現(xiàn)代國家轉型這樣的結論。但這種農商社會的具體情形,中央到地方的實際運作還需要進一步的實證研究。從《清代關稅》一書來看,清代前中期財政收入的比例以土地稅占絕對優(yōu)勢,從87%到70%左右緩慢遞減,直到1841年土地稅的比例依然占到了69%;而反映商業(yè)流通稅的關稅則從2.6%緩慢增長到10.2%。所以,倪玉平指出:1850年前的關稅只占財政收入中很小的一個部分,低于總收入的15%,甚至比鹽稅還少,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是土地稅。數(shù)據(jù)清晰地表明1850年以前的清代社會仍是農業(yè)性質的,具有農業(yè)為基礎的財政結構。關稅和商業(yè)稅收也只是在17、18世紀以來成為西方社會的主要財政工具。
《從國家財政到財政國家》一書通過詳細分析占有第一手檔案史料,從國家財政的角度首次梳理出一個從農業(yè)型社會向工商型社會轉變的歷史脈絡。其中最主要的依據(jù)就是各項財政收入、支出在國家財政中所占地位的變化。根據(jù)農業(yè)稅負和工商業(yè)稅負在清代前后期所占比重的詳盡分析,清代國家在咸豐、同治年間由于太平天國農民起義所帶來的財政壓力與危機,新設立的厘金和關稅才逐漸成為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部分。這一重大變化既帶來了國家財政收支格局的重大改變,也帶來了中央與地方財政的權重發(fā)生重大變化。而這兩大變化,正構成了近代以來國家轉型的底層原因。如果從現(xiàn)代化敘事的路徑來看,晚清以來國家與社會在疾風苦雨中所發(fā)生的各種歷史事件,財政研究無疑為學界提供了又一基本的研究框架。
那么,農商社會的性質該如何看待,商業(yè)在明清時期的地位如何體現(xiàn),進一步說,國家轉型的發(fā)生,到底發(fā)生在明代末期還是清代末期?17世紀是否存在一個中國式的現(xiàn)代轉型?在我們摒棄了資本主義萌芽等研究范式后,以國家轉型來取代資本主義萌芽是否是相同問題的再次提出?這都需要學界進行更深入的思考。
三
利用統(tǒng)計方法與數(shù)字來進行歷史研究,是一條充滿陷阱的途徑。一方面因為史料本身的性質,我們通常會將殘存的數(shù)字當作歷史的全部來處理,大量推斷與修正性數(shù)字的使用會使得建立于其上的各項推論發(fā)生“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失誤。另一方面,數(shù)字與統(tǒng)計極度簡約化了復雜的歷史過程,容易引發(fā)簡單片面的歷史結論。例如,明清對外貿易的重要形式,貢賜貿易的總量,可以根據(jù)明清兩代藩屬國的朝貢時間、規(guī)模以及貢賜物品的種類進行某種描述,這種實物貿易很難還原到當時的對外貿易總量中去,所以由洋關稅額所揭示的中外貿易量還需要加一補充參數(shù)。
其一,清朝北方貿易情形相對復雜。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的官方檔案中,從順治到乾隆期間至少有50件檔案內容為與俄羅斯貿易的,其中貿易線路涉及到從東北的黑龍江、嫩江、北京、張家口、鄂爾多斯、伊犁、哈薩克整條草原絲綢之路的商道。這反映在明清時代,傳統(tǒng)的草原絲綢之路進入了鼎盛時代。由于清朝分別在康熙與雍正年間與俄羅斯簽訂了劃界和貿易條約,尼布楚、恰克圖、庫倫等地獲得了合法的貿易地位,這條線路雖然被俄羅斯所壟斷,傳統(tǒng)進亞歐大陸的商道中間出現(xiàn)了代理商性質的梗阻,但北方絲綢之路并未衰落,甚至還更加興盛。根據(jù)兩件內閣和理藩院檔案《題為遣員至蒙古會盟處傳諭蒙古各眾做貿易不得行騙等事》《函達俄商在中國境內所有妄為舉動定加懲處請仍舊照約將俄商放行入境由》,可以看出,中俄貿易從順治到康熙間已經呈現(xiàn)常態(tài)化,中央部院題奏中這類日常貿易糾紛的內容顯示了貿易的廣泛和深度。北方貿易路線上的主要商品為茶葉。據(jù)說最早進入俄國的茶葉是崇禎十三年(1640年)俄國使臣瓦西里·斯達爾科夫從中亞卡爾梅克汗廷帶回茶葉二百袋,奉獻給沙皇。這是中國茶葉進入俄國之始。即使在海運大開之后,通過陸路進入歐洲的茶葉依然占有重要地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陸路運輸茶葉的質量要遠遠高于海洋運輸茶葉的質量。馬克斯在《俄國的對華貿易》一文中指出,恰克圖貿易中的中國茶葉“大部分是上等貨,即在大陸消費者中間享有盛譽的所謂商隊茶,不同于由海上進口的次等貨。俄國人自己獨享內地陸路貿易,成了他們沒有可能參加海上貿易的一種補償”。但是這種貿易必須遵守清朝的規(guī)則,如《大清會典》規(guī)定:“俄羅斯國貿易,人不得過二百名,隔三年來京一次。在路自備馬駝盤費。一應貨物,不令納稅。犯禁之物,不準交易”(《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一百四十二《理藩院·俄羅斯互市》,乾隆三十二年)。這些未被納入關稅的對外貿易總量的,尚不止俄羅斯,其他幾十個藩屬國,都有類似規(guī)定。
其二,東南沿海大量存在的民間貿易、走私貿易的規(guī)模會牽涉到粵海關等洋關的數(shù)據(jù),這些隱匿的經濟活動對判斷國家轉型亦有重要參考價值。
其三,傳統(tǒng)邊疆貿易存在大量以實物作為等價物進行的交換,比如庫倫、恰克圖等地就長期以磚茶和其他零碎百貨作為貨幣進行結算,這種現(xiàn)象在西北部許多地方都長期存在。這對于估計這些地區(qū)的商業(yè)活動有著重要影響。
歷史學既是一門有關事實與真相的學問,更是一門有關歷史理解的學問。同時,也是一門有關缺憾的學問。如果我們不能深刻地理解這種缺憾,野心勃勃地以為了解了詳盡的歷史真相,便極易陷入主觀性論斷的陷阱。在清代所有的經濟數(shù)據(jù)中,關稅數(shù)據(jù)保留的相對完整,才使得我們得以通過統(tǒng)計與分析得出若干歷史結論。歷史學家對歷史最基本的敬畏即表現(xiàn)為對缺失的尊重。歷史數(shù)據(jù)的缺乏導致用現(xiàn)代工具分析歷史問題的空白,這種空白就必須留在那里。歷史的空白也將彰顯支離破碎的歷史記錄的可貴,那種試圖用現(xiàn)代社會科學方法完全填補歷史空白的做法,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在實踐中更是有害的。充分注意到歷史學本身的局限,正是史家的一項基本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