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世平
作為高等級生物的人,詩性思維是其重要特征之一。應(yīng)當(dāng)說詩性思維普遍地存在于人的大腦中,只是或多或少、或強或弱而已。但是詩性思維能否被激活,能否成為人的一種重要思維方式,關(guān)系到人的生活方式與精神質(zhì)量。詩意地棲居,對普遍意義的人而言,只是一種美好的理想,但對具有詩性思維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活。優(yōu)秀的民族總會有先覺的智慧,讓人們詩意棲居,不僅生活上感到方便舒適,精神上更是感到快樂和愉悅。
令人欣喜的是,中華詩詞從上古二言階段萌芽,就先天地發(fā)現(xiàn)并激活了中華民族的詩性思維。比如上古時的歌謠,《吳越春秋》記載的《彈歌》:
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
詩中描寫的是上古先民砍斷竹子、飛擊石塊、追殺野獸的激烈場景,但卻表達了獵人的智慧、勇武與豪邁。這里智慧、勇武、豪邁暗含在文字里,不直接說出,而讓讀者通過聯(lián)想感覺出來,以達到言盡意長的效果。如果讀《彈歌》只能讀出先民圍獵的事,而不能產(chǎn)生聯(lián)想,讀不出別的什么意思,只能說明這個讀詩人缺少詩性思維,不會讀詩、欣賞詩。又比如《詩經(jīng)》的《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什么樣的文字才是詩?《蒹葭》告訴我們,好詩有三個特征。
第一個特征,詩必須詞句雋永婉秀,音節(jié)流轉(zhuǎn)優(yōu)美,能使人百讀不厭。你看這句子多好:“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幾千年來的中國人千遍萬遍地讀,怎么讀也讀不厭,而是越讀越有味,越讀越有感覺,總有一種美麗、一種憂傷泛上心頭,引起讀者對自己經(jīng)歷的某一個場景或親切或傷感的回憶與咀嚼。
第二個特征,詩是作者的初次創(chuàng)作和讀者二次、三次甚至N 次再創(chuàng)作共同完成的。《蒹葭》正是這樣的作品。詩中的“伊人”是不確定的,不知道是男還是女,與作者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因此《蒹葭》可以當(dāng)作一首戀愛中的情詩去讀,可以當(dāng)作一首訪朋問友的友情詩去讀,也不妨當(dāng)作一篇求賢納士的招隱詩去讀,甚至還可以當(dāng)作尋找漢水之神的女神詩去讀。詩就這么的多解多義。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伊人”一定很美,品格很好,是作者心儀已久的人,要不他不會如此一往情深地去尋找。魯迅贈瞿秋白的聯(lián)語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可見生活中知音很少。中國古代高山流水的故事也說明“知音”難得。事實上,人的一生都是在渴盼遇到知己,不停地在尋找知音。因此,《蒹葭》也寫出了普遍的人生際遇、人性特點。
第三個特征,詩要營造一種氛圍?!遁筝纭肪蜖I造了這樣一種氛圍。秋天的早晨,白露如霜,河水靜靜流淌,蕭疏而曠遠。就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一個人出發(fā)了,去尋找另外的一個人,故事由此展開,給人以悲秋懷人的深沉思緒。我逆著水流去找她(他),不管道路多么險峻漫長,我都會找到她(他)。在我的心中,她就在這條河的上游,不是在水中央,就是在水中沙灘上,或是水中的小洲間。我堅信只要順著河流去找,就一定會找到“伊人”。讀者喜歡的就是由“詩性思維”結(jié)構(gòu)的這樣一種凄清的、靜美的、詩意的抒情現(xiàn)場,這樣的一種情景氛圍。
當(dāng)然,不是說每一首詩都要同時具備這三個條件,但至少須具備一兩個這樣的條件。再比如《古詩十九首》之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詩寫昔日的一個倡家女,而今作了游子的婦人。游子或戍邊征戰(zhàn),或派遣公差,或打工掙錢長期不能留在家里,婦人獨守空床,寂寞難耐。詩用三分之二的文字渲染了蕩子婦的環(huán)境。先是遠景“青青河畔草”,繼而中景“郁郁園中柳”,再拉近便見“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再細寫看到婦人粉紅的“臉蛋”與織布時伸出來的“纖纖素手”。這就是詩性思維通過蒙太奇畫面,逐漸引出孤寂的婦人,讓讀者從“環(huán)境美好”與“孤獨美人”的強烈對比中產(chǎn)生綿綿幽思與對婦人的痛惜與憐愛。繼而思考夫婦為何不能團聚的社會原因,以引發(fā)讀者深沉的社會人生思考。我們再來讀杜牧《過華清宮》的詩,看這最后兩句: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在鄉(xiāng)間小道或是長安大道上,一騎馬隊飛馳而來,揚起一片煙塵。當(dāng)然只有楊貴妃掐著指頭在算日子,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吃到最喜歡吃的荔枝了,她怎么能不開心地笑啊。而鄉(xiāng)村百姓和長安市民哪里會知道這馬馱的是給貴妃娘娘吃的荔枝啊。文字寫的就是這些“宮內(nèi)宮外”的人間平?!拔锸隆?。作者選擇荔枝也是有深意的。因為荔枝產(chǎn)于熱帶地區(qū),又不能久放。從產(chǎn)地南方的廣西廣東到西北的長安少說也有幾千里路吧。運送荔枝的馬隊恐怕還得像傳遞烽火一樣,一段接一段地飛速傳運,要不就會爛在路上。詩句通過平常物事來表達唐明皇的荒淫,江山社稷潛伏的危機,這就是詩的弦外之音。這樣深沉的痛惜與思緒是通過“紅塵”“荔枝”這些又輕又小的物件來承載的。以輕述重,似輕實重,“妃子笑”其實就是“百姓淚”“江山痛”。這就是杜牧的“詩性思維”所承載的詩的“重量”,也是杜牧詩性思維直擊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誰讀了都會心如石塊,下沉再下沉。我們再讀晚唐溫庭筠《商山早行》的詩,看這兩句: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詩句把旅行者司空見慣的六樣鄉(xiāng)村事物擺在一起,溫庭筠的話說完了,沒了。而讀者關(guān)于夜行者孤獨與寒冷的想象和情緒卻彌漫開來,如這板橋的“霜”,是越聚越厚,越來越寒了。
上面我列舉了中華詩詞由最初的二言詩階段到成熟時期的近體詩,對詩性思維作了一些簡要分析。由此我們可以對“詩性思維”作一個概括:詩性思維是從此物到彼物的跳躍式思維,是一種由物及心,引發(fā)詩意聯(lián)想的審美思維方式。
審美,是詩性思維的目的,也是詩性思維的方法。審美的過程也是詩性思維的過程。這種對美的欣賞與判斷,即是一種審美能力。中華民族的審美觀,與中華詩詞的詩性思維有著最為直接的關(guān)系,促進了東方美學(xué)的形成。
詩性思維是中華詩詞的一個重要特征,是詩詞的永恒魅力所在,它極大地擴展了漢語言文字的藝術(shù)張力與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作詩時,詩人是天地的主人,亦是天地的弟兄。詩性思維是把時空放在詩人的大腦里來了。天地成了詩人可以任意使喚的小貓小狗,可以撒歡放野的私密空間。同時,詩性思維是把世間萬物看成和人一樣具有同等智慧、同等情感、同等地位、同等意義的生命。從這一認識出發(fā)的詩性思維,由此產(chǎn)生了詩詞的“比”與“興”。詩人讓自然之物成為心中的一個形象。這個形象,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是別的什么“物”都是一個會思想、懂情感的生命活體,同時亦是詩人情感的一個載體。詩人借助這個生命載體完成詩詞創(chuàng)作。這樣“秋風(fēng)”就成了宋玉傷感的載體,“楊柳依依”就成了詩人惜別的載體,“桃花潭水”就成了李白情深的載體,一棵枯樹,就成了庾信慨嘆生命短暫悲涼的載體。中華詩詞的詩性思維使中華大地,大地上的山川與河流,樹木與花草,鳥獸與蟲魚獲得超越客體的另一個主體生命存在。如杜甫《春望》的詩句: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這里的“花”與“淚”、“鳥”與“心”是人的另一種生命存在。又如辛棄疾的《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中的兩句詞:
人言頭上發(fā),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人說白頭發(fā)是愁白的。那么滿身白羽的沙鷗,豈不一身都是愁了。鷗羽白,狀人之愁,詩意就是如此這般地生發(fā)出來。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崩畎妆緛硎枪鹿聠螁蔚囊粋€人在夜間花叢旁獨飲,應(yīng)是有點郁悶了??墒窃娙穗S便的一個“詩性思維”,立馬月亮就照過來了,還有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跟著也過來了,這樣一個人的獨飲,也就成了月、影、人“三個人”的歡飲,何獨之有!還有比這天、地、人暢懷共飲更痛快的事情嗎?再看宋人蔣捷的詞《昭君怨·賣花人》:
擔(dān)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簾外一聲聲叫。簾里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在人們的認知世界里,春是季節(jié),只可眼睛看到和身體感受到的,怎么會被人放到擔(dān)子上挑了去賣呢?再說了,春天千里萬里,那么大一片遼闊山水,那么廣闊的一卷風(fēng)濤云景,又怎么可能裝到小小的擔(dān)子上呢?即便能裝進去,人又如何挑得動呢?但是,“詩性思維”就能做到這一切。春,在詩人心里是既可以化池為海,也可以縮龍成寸的靈巧物件。春,不但可以裝進賣花人的擔(dān)子里,還可以被漢子挑著,輕悠悠地沿街沿巷去叫賣。這就是詩性思維的妙處。它如電光石火,瞬間爆發(fā),世間萬事萬物都可以由著詩人的性子,任意騰挪,且輕巧自如,靈光閃閃。
我以為經(jīng)典的中華詩詞無一不是詩性思維開出的花朵、結(jié)出的果實。它的重要性,不只是說明了人有這一種思維。而是通過詩性思維的激活,拓展了人的生存空間,也拓展了人的精神空間。這樣,詩意地棲居不只是一種理想生活,而是一種現(xiàn)實存在。
中華詩詞幫助人們創(chuàng)造和建立了一個“詩性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實現(xiàn)了真正的“天人合一”。這也就是我們的民族為什么那么熱愛腳下的土地,那么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那么熱愛自己的祖國。這也是中華民族凝聚力的詩性因素,也是中華民族青春常在的詩性因子。
現(xiàn)在不少國人到國外去生活和工作,總是不習(xí)慣。為何?因為在異國他鄉(xiāng),居住的地方只是一個地理概念,而不是自己民族的精神文化符號。枝頭叫喚的已不是杜甫筆下親切的“黃鸝”了,夜晚看到的也不是李白吟詠過的親切的月亮了,吃的菜也不是鄉(xiāng)里大媽,用柴火天天煎的“新韭”。甚至連走的路,也因為沒有打上板橋的霜,而少了許多嘎嘰嘎嘰的韻致了。
這就需要對“故鄉(xiāng)”有一個更為深刻的認識。我以為,“故鄉(xiāng)”不只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而是一個民族生養(yǎng)的地方。
我們知道,幾千年來的中國人就是生活在這三位一體的“家”:一個是柴米油鹽的家,一個是青山綠水的家,一個是漢語言文字的家,也就是中華詩詞的家。這個“家”就是中華民族的“故鄉(xiāng)”。它撐起中國人的天空,無論陽光萬里,還是電閃雷鳴,還是風(fēng)霜雨雪,都是這個“家”的獨特風(fēng)景。這是一個三者缺一不可的家,也是安妥民族靈魂,溫馨的、美麗的、踏實的“家”。今天,地球變成一個村莊,“故鄉(xiāng)”的生疏與異化,也是民族文化需要重視與關(guān)注的一個現(xiàn)實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