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顯宏
84歲的彝族老作家普飛出版兒童文學新著《靈魂鳥》,他簽名后快遞一本送我。手拿新書,甚喜,感慨,打電話祝賀!無奈老前輩年事已高,耳背,聽不清我說些什么,話還沒講完他就把電話掛了。我當日寫博文一篇配圖發(fā)于網(wǎng)絡,老作家第一時間過來看,并把文章轉發(fā)在自己的新浪博客里。
“他是一位能說蘇尼話的彝族作家,他的名字像遠飛的大鳥,很早就響遍海內外。”兒童文學曾經是云南文學的驕傲!普飛是20世紀云南兒童文學鼎盛時期曾影響全國的“太陽鳥”兒童文學作家群代表作家之一,出版過多部兒童文學作品集《藍寶石少女》《普飛兒童文學作品選》,兒童文學單行本《獵村的孩子》《打豪豬》《迷人的火把節(jié)》《愛聽音樂的小野兔》等。榮獲全國第五屆冰心兒童圖書新作獎,上海市第七屆兒童文學園丁獎。曾引起老一輩兒童文學作家冰心、陳伯吹、李喬、茅盾等大家的關注和評論。其中《愛聽音樂的小野兔》(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印行達400多萬冊。
普飛新著《靈魂鳥》(花開云南·中國夢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精品書系)由晨光出版社出版,其創(chuàng)作素材源于峨山縣民國40年發(fā)生的一個真實故事:少年大蘇在峨山迤南大路“挑腳”的時候,拾到“走夷方”的馬幫遭遇土匪搶劫時藏匿的一千塊銀元。由一袋銀元引發(fā)一家三人分爭,結果大蘇失手將父親誤殺。按照這里代代相傳的古訓——兒子殺老子,五馬分尸,改州換縣。在把大蘇押回路腳寨行刑“五馬分尸”的時候,機靈的大蘇得予發(fā)力逃脫,從此沿茶馬古道隨馬幫流浪到緬甸。靈魂深受折磨的大蘇第二次投案自首,想以自殺方式向父親謝罪,卻被清水縣長調查得知大蘇未滿十六周歲,按古代法律免除刑罰。逐漸開闊眼界的大蘇這時心中有一個遠方的夢想,他先后跟著彈棉花、打鐵的手藝人浪跡天涯,但都嫌他們走不遠而放棄。最終,大蘇跟了一隊頭戴五角帽綴紅五星徽章的人,堅信跟著他們自己會走很多地方。由此大蘇終于找到了自己夢中的“掘金人”——紅軍,并為中國革命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普飛筆下的大蘇,是一位身材高大健壯的十六歲彝族少年,他在彝山長大,手粗腳壯力氣大,心地善良,孝順父母,有著靠雙腳攆到麂子野兔的本領。在山里遇到大黑蛇,勇敢機智的大蘇用使慣了斧頭鋤頭而顯得很有力氣的一只手用力捏住大黑蛇的七寸,大黑蛇翹起尾巴就要纏住大蘇,大蘇的另一只手迅速拔出腰間的短刀,立刻就讓蛇頭和蛇身分了家。
在舊中國吸食鴉片的人總會讓人厭惡害怕,特別是對哪些剛懂事的少年。但普飛描寫的鴉片老漢卻和藹可親,善良大義,寫出了人性中復雜的一面,給人耳目一新之感覺。還有那位執(zhí)法嚴明,下鄉(xiāng)不坐滑竿,對老百姓很有禮貌,不貪不惡的清水縣長,也給人印象深刻。普飛的長篇兒童小說《靈魂鳥》貼近彝族兒童的生活和心理,反映彝族兒童的現(xiàn)實成長和理想世界,表達了彝族兒童的情感、夢想和愿望。成功塑造了大蘇、龔桃珍、鴉片老漢、清水縣長等一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寫出了舊中國物質極度貧窮狀況下一位彝族少年的夢想和精神追求。體現(xiàn)了兒童文學的趣味性和藝術手法的多樣性。
《靈魂鳥》充滿了普飛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作家開篇從峨山縣的棚租寨大蘇一家三口的耕田種地寫起:播下的種子不等發(fā)芽就被洪水沖到山腳;嫩綠的苗兒還沒有長旺,就被林中的麂子兔子盯上,金黃季節(jié)還沒來得及分享收割的喜悅,瘋狂的野獸就把地里的糧食糟蹋
光。野豬拱紅薯,猴子掰苞谷,麻雀吃麥粒,還有那些自然界無法預測的旱災、水災、風災、雹災……為此,作家寫了一首憫農的兒歌。這首充滿悲憫的兒歌,既有童趣又有反抗的思想精神。
農民的苦呀開始就苦
才種下種子呀山洪就來沖
山洪就來沖
農民的苦呀接著的苦
長出的禾苗呀麂子要啃吃
麂子要啃吃
農民的苦呀沒完的苦
結出的果子呀鳥雀來啄吃
鳥雀來啄吃
農民的苦呀沒個頭
收回的糧食呀地主要來收
地主要來收。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是對人物心靈層面的深度挖掘。普飛的少兒文學作品從彝族民間文學和地方歷史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他將民間傳說、地方習俗和彝族傳統(tǒng)道德觀念融入作品,將彝族人民百折不撓的反抗精神,子從父命的孝道文化展示給世人,使《靈魂鳥》具有色彩絢麗、風情濃郁的民族風格和傳奇色彩,使作品蘊藏了不可低估的社會價值和精神價值。
普飛出生于民國三十五年,經歷了新舊兩個社會,對故鄉(xiāng)峨山的歷史文化和民族文化有著深厚的愛戀和豐富的創(chuàng)作積累。他熟悉彝族山區(qū)幼兒成長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深諳農村兒童日常生活中的心理活動及幼兒的思維習慣,善于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和鮮活情節(jié)來鋪墊故事,營造氣氛,并應用各種藝術手段把它們發(fā)揮到極致。《靈魂鳥》寫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幼兒文學故事,它們對整部作品思想內核的升華,人物形象的深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
故事一,阿堅摘橄欖。這是大蘇一家三口在逃荒路上所講故事:阿堅聽說他的奶奶很想吃橄欖,就爬到高山上想摘橄欖給奶奶吃。哪知由于連年大旱,附近山頭上的橄欖樹都不結橄欖。小男孩阿堅就帶上干糧,爬了很多山,歷盡千辛萬苦,從很遠的一座山上給他的奶奶摘來了橄欖。在這里,他們一家三口有一段精彩的對話。
大蘇:“媽媽,你說吃橄欖的時候,那味道先是苦的,可接下來就是甜蜜蜜的味道了?!?/p>
媽媽:“是的,是的,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個先苦后甜的過程。阿堅給奶奶摘橄欖,歷盡了辛苦,可是當奶奶吃到橄欖時,他心里也是甜蜜蜜的了。”
爸爸插進話來:“今天我就是要帶你們母子找到一個甜蜜的地方。”
作家以事物喻人,把吃橄欖時的先苦后甜引申到哲學層面上苦與甜之辯證,立意深遠,表達含蓄,寫出了人的品格。兒童文學是一種讓青少年快樂的文學;讓人在黑暗中看到光明的文學;讓人在絕望中能看到希望的文學。普飛的《靈魂鳥》暗藏美好與夢想,給人以勇氣和力量。
故事二,賣身葬父阿哥神像故事。這是大蘇到化念“挑腳”時在路邊山神廟里看到一個年輕小伙的塑像,此為賣身阿哥的神像。
阿哥的媽媽死后,家里欠下了很多債務。幾年后阿哥的父親也死了。為了對得起死去的父親,阿哥把自己賣了,就是終身到買主家做工,直到死去。阿哥將賣得的錢給父親買墳地買棺材舉辦葬禮。為了紀念這位阿哥,后人就在山上建蓋了這間小廟。
大蘇一面趕路一面想:將來如果我的媽媽先走了,剩下爸爸和我,生活越來越貧困,終于一無所有了,爸爸走時我也會賣身葬父的。反過來,爸爸先走了,留下媽媽和我生活過不下去了,媽媽走時我也會賣身葬母。
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陳伯吹說,一個兒童文學作家必須善于“從兒童的角度出發(fā),以兒童的耳朵去聽,以兒童的眼睛去看,特別以兒童的心靈去體會”。普飛善于把自己移植到少年兒童的位置上來觀察和審視生活,并把自己內在的感情投射到表現(xiàn)對象上。在彝族傳統(tǒng)道德觀念里,萬事孝為先。作家念念不忘弘揚彝族傳統(tǒng)孝道文化,時時體恤天下為人父母之情懷。
故事三,瓊媽和飛兒的故事。這個故事是比大蘇小的彝族少女龔桃珍講給大蘇聽的,是少女心中向往的一個美好大同世界。瓊媽是只老虎,飛兒是一只狗,二者是至親至愛的母子關系。童話里,虎與狗竟然如此親密無間,違背常理卻溫馨感人。
“飛兒!飛兒!我的兒子!再危險也不要怕,只要瓊媽還活著,我就保護我的兒子沒危險?!?/p>
“媽媽!媽媽!我的好媽媽!兒子說一句要吃那紅果子,媽就一次又一次,最終把果子摘給了兒子。飛兒愛你真愛你……”
“媽媽你若病十年,我就侍候你十年。媽媽如果要輸血,飛兒就是第一個獻血者。媽媽如果要換腎,飛兒就獻出我的腎臟……”
普飛的兒童文學特別注重開掘人性美與性格美,從而使他的作品散發(fā)著一種善良和同情的芬芳。瓊媽與飛兒,是《靈魂鳥》中最具人性美、讓人看了眼前一亮的童話故事。由此,我們可以感受到普飛非常善于編織兒童故事。《靈魂鳥》的故事天真爛漫,充滿童趣,起承轉合安排自自然然。每一個故事從立意、語言、場景、敘述、描寫無一不是精雕細刻。而且,每一個故事,作家一定會在其中蘊含著美妙而深刻的寓意。
普飛的家鄉(xiāng)峨山彝族自治縣,成立于1951年5月12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一個彝族自治縣,舊名嶍峨,有“臨郡巖邑,省會南藩”之稱。在《靈魂鳥》一書中,普飛把峨山深厚的歷史文化和民族文化融為一體,如一串串珍珠,通過各種藝術手法,一一描繪于書中,把歷史告訴給那些成長中的后代,達到了寓教于樂的目的。
彝族自古崇拜祖先,信奉萬物有靈,堅信人的靈魂永生不死。人死只不過是靈魂暫時脫離了肉體。彝族認為一個人有三個靈魂,人死之后,一魂到祖先發(fā)祥地,一魂守墳,一魂在家接受供奉。到祖先發(fā)祥地之魂最后升天轉世,守墳之魂保佑子孫平安發(fā)達,在家之魂保佑家人家業(yè)興旺。在《靈魂鳥》的結尾部分,彝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這一宗教信仰,也被老作家普飛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普飛應用意識流和象征的手法,把大蘇犧牲后的靈魂化為傳說中的一只白鴿,這只白鴿每年沿著大蘇當年逃荒、流浪的足跡,回到他的故鄉(xiāng)棚租寨和路腳寨,于是就看到了故鄉(xiāng)峨山天翻地覆的巨大變化,看到了自己少年時期的夢想一步步變成了現(xiàn)實。作家從過去的茶馬古道寫到今天的高鐵、高速公路;從過去茅草房、土掌房一直寫到今天的精準脫貧和新農村建設,寫出了一個民族的精神面貌和山鄉(xiāng)巨變,其文學意義深刻而悠遠。
文學本質上是一門語言藝術,兒童文學也不例外。細讀普飛的《靈魂鳥》,語言除通俗易懂,生動活潑,充滿兒童情感和少數(shù)民族趣味之外,我們還能感受得到他的漢語寫作中,仍然遺留有彝族母語的某些表述特征,就是他在表達一件事物時,彝話譯成漢話表述時的語序仍然是顛倒的,他把這種習慣無意識地帶到了漢語寫作中。在《靈魂鳥》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語句的謂語與賓語是倒置的,這使得作品顯示出一種少有的原始、樸拙、本真的語言藝術魅力。
俄羅斯哲學家、文學批評家別林斯基曾向兒童文學寫作者發(fā)出過呼吁:“寫吧,為兒童寫作吧。不過要寫得讓成人也樂于讀它,使他們讀過之后,能懷著輕快的幻想飛回童年的快樂歲月……”彝族作家普飛既寫成人文學、少兒文學,也寫幼兒文學,是云南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面旗幟。到2018年止,普飛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被選入各種選集已達121種,其中69種是兒童文學選集?!栋倌臧俨恐袊鴥和膶W經典書系·金色的海螺-當代兒童文學選》《中國當代優(yōu)秀童話選》《中國幼兒文學精選》《中國新時期幼兒文學大系》、中國兒童文學60周年典藏散文卷《遙遠的歌溪》、人民教育出版社幼兒師范學校語文教科書《幼兒文學作品選讀》、遼寧少年兒童出版社《小學語文課內增量閱讀叢書》、語文出版社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二年級下冊(入選《小牛的鈴聲》)都選有普飛的兒童文學作品。普飛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幼兒,兒童、少年、青壯年、老年,各年齡段均有,觀念雖談不上前衛(wèi),卻有自己的精彩,老少婦孺皆宜。
生活是一切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泉,生活在大城市的作家有條件四處采風開闊視野擷取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作素材。而普飛一輩子蝸居在故鄉(xiāng)峨山這口井里掘金,源源不斷從自己的生活經驗中獲得寫作素材,卻寫出了比那些作家多得多的優(yōu)秀作品,這種現(xiàn)象令人深思。僅最近十年,普飛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成績斐然,在國內外報刊上發(fā)表了《山妞早到》《小牛踢踏》《掉金銀和不掉金銀的小樹》《梨子娃找縣長》《魔帽》《捕魚具的妙用》《彝族孩子騎老虎》《狐貍也睡一窩兒》《叮當找女友》《喵憨過年》《雞蛋發(fā)芽》《飛車少年的故事》《銅佛》《老師邀請我出席婚禮》《金子換哨子》《猴子把我搔得死去活來》《牧雞記》《為小馬過河辯護》等兒童文學作品。有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那些各方面創(chuàng)作條件優(yōu)越的作家,他們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情及投入,遠沒有普飛那樣虔誠。
我們縱觀普飛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占了他發(fā)表作品中很大的比例,直到他耄耋之年,仍然十分偏愛兒童文學寫作。相對于他的成人文學,成就較大影響很大的也是兒童文學。普飛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兩個顯著特征:一、幾乎所有文學作品的寫作素材均出自生他養(yǎng)他的峨山彝族鄉(xiāng)村,或者說框定在彝區(qū)彝人生活背景之下,隱藏著他自己的影子,即具有顯著的彝族地域特色。二、普飛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論是兒童文學還是成人作品,走的是一條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路,幾乎所有文學作品反映的都是本民族人民的生活與命運,即具有濃郁的彝族風情色彩。
三十多年前,普飛就已經是全國知名作家了。當時有文學批評家妄言,彝族作家普飛的寫作只能在一座“高山”下仰為觀止,無法超越,這給了他很大壓力并造成嚴重的心理負擔。但普飛對文學創(chuàng)作執(zhí)著、真誠,有著最淳樸的追求。他認為自己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不是為了超越哪一個作家,堅信“普飛有普飛的火花!”。過往再輝煌的文學成就,也會隨著時代的進步和社會的發(fā)展而變得渺小,總會被后來者居上。這位性格耿直、倔強、固執(zhí)、愛較真的彝族老作家普飛,雖然只是個讀了小學四年級的農民作家,卻什么都不甘落后,二十年前就用竹籃把電腦背回家,用他曾經摸過槍、握過鐮刀的粗糙大手,敲擊起鍵盤。先后創(chuàng)作出了張揚睿智的自傳體紀實文學《筆桿兒童話》,彝族風情濃郁的長篇愛情小說《紅腰帶》。如今84歲高齡的普飛,仍然勤奮好學,筆耕不輟,自稱“寶刀不老,人也不老;要活到老,寫到老”。寫出了這本高品質、富有時代氣息的兒童文學精品《靈魂鳥》。
著名彝族作家普飛總能時常給我們驚喜,并用實際行動證明他對生活的無比熱愛及旺盛的文學創(chuàng)作熱情。每天清晨,普飛從離城十公里的鄉(xiāng)下萬和村坐公交車進城,來到自己在城里的書屋,開始一天的讀書、寫作、上網(wǎng)。等到傍晚日落西山時,再坐著公交車回到小山村,這已經成為老作家的一種生活方式。我們看到,一位彝族著名作家,因為投身文學,因為寫作而快樂幸福地生活在峨山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