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昌
新時期以來,少數民族詩人們普遍接受了現代文化教育,在文明的熏陶下,他們既從浩瀚的漢文化典籍中吸取精神的滋養(yǎng),又吮吸著民間文藝的營養(yǎng)成長,使其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觀看外部世界和反觀民族自身的雙重視角。在表達方式上,既受漢語詩歌凝練、精粹特質的影響,又有著本民族獨特的思維方式,借以現代藝術的表現手法,表達自己對世界的觀感。這種經由歷史啟悟而來的創(chuàng)作,使得詩歌普遍有一種歷史和文化的深度,呈現出精神的召喚,并具有相對穩(wěn)定的民族認同感。隨著民族聚居地開放交流程度的不斷推進,漢語已成為最主要的交流語言,除了極少數詩人還堅持著母語創(chuàng)作外,更多的詩人已經能夠嫻熟地運用漢語寫作,對漢語藝術的把握力也達到了較高的程度,他們漢語詩歌呈現出的民族性、地域性、現代性交相雜糅的特點。在全球化語境下,少數民族詩歌面臨著來自外部世界的影響和內部世界的裂變,詩歌創(chuàng)作的根性不同程度地受到削弱,美學特質不斷變異。堅守其固有的美學特質,對于保存其反映的民族意識和民族精神,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本文以彝族現代漢語詩歌為例,探討少數民族詩歌具有共性的美學特質。
少數民族詩人們普遍出生于邊緣地界,多居住在深林峽谷、大漠戈壁或草原綠海,他們與自然為伍,在自然的懷抱中尋求生存的基點,尋找生活的樂趣,自然成了詩歌表現的最宏大主題。在寫作中,多選擇生活中常見的自然物象作為舒展審美想象的客體,將涌動的思潮、奔流的情感寄托在與本民族生產生活息息相關的物象上,形成了最核心的詩歌意象。如藏族詩歌中的雪山、廟宇和草原,彝族詩歌中的山鷹與火把,通過對這些詩歌意象的準確解讀,可以深度觸摸詩人們豐富的內心世界。
(一)渴望飛翔的禽鳥崇拜。
在彝族人的心理深層,有著獨特的禽鳥崇拜意識,如彝家漢子都渴望自己是一只矯健的雄鷹,能穿越群山的阻隔,在天空自由自在的翱翔。這與彝族人多在崇山峻嶺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自然靈物成了他們舒展審美想象的載體。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常通過其文學藝術的樣式來表現,普馳達嶺詩歌中多用“鴨子”“烏鴉”“候鳥”等意象,以它們的視角來靜觀歷史的滄桑巨變:“這個早晨啊/我安靜得像迷醉回家的孩子/我的語言如陽光的碎片/脆弱得不堪一擊/這個早晨啊/我是那只孤獨的烏鴉/停泊在時間的另一端/只有如劍的山峰/在朝霞中靜靜地開放?!保ā稙貘f停泊在時間的另一端》)“烏鴉”是孤獨的智者,是閱盡繁華的象征,當歷史退隱,能與永恒的時間相對的,似乎只有這些沉默不變的禽鳥以及那“在朝霞中靜靜開放”的“如劍的山峰”。此外,如《候鳥飛過掌鳩河》《鳥飛出石頭的視野》等,他把歷史濃縮于掌鳩河兩岸,甚至濃縮于一塊被風化的石頭:“與石頭而立/在時間的枝頭/我是一只銜著晚風的鳥/當我赤足再次越過清澈的河面/在身后石頭的記憶/開出的是被歲月風化的花朵?!甭L的歲月凝結成了瞬間的記憶,在石頭的視野之外,詩人創(chuàng)造了更為廣闊的藝術想象空間。(二)“火”的圖騰意象。
在彝族人的文化心理中,火是民族崇拜的主要圖騰之一:“我是阿普手中傳送的那碗轉轉酒/我是阿嫫在瓦板房下夜夜纏綿呻吟的歌謠/我是游牧于紅土高原上的那一枚不落的太陽/其實啊/我是那一粒被遺忘在瓦板房墻角的木炭?!保ㄆ振Y達嶺《木炭.彝人》)彝人崇虎尚黑的民族心理,使得他們對木炭心存一份特殊的感念。木炭是木柴經過烈火燃燒,高溫鍛鑄而成,是數九寒冬必備的御寒之物,外表看似烏黑,骯臟不堪,常被主人棄置于門后墻角,內質卻積聚著足以溫暖一個冬天的烈焰。詩人自小在云南祿勸的彝家山寨長大,是典型的山地之子,與自然萬物有著親密的接觸,也產生了深厚的情感。青年時代負笈求學于京師,將滿腔熱血傾注于學術,憑借青春的才華和彝山之子的韌勁,在文化人類學研究領域獨樹一幟,成就斐然。無論是扎根鄉(xiāng)野還是旅居京師,在詩人心中,不變的只有那份濃濃的鄉(xiāng)情和民族的自尊與自信,他以木炭自喻,謙卑的外表下實則沸騰著不滅的激情?!盎稹笔且妥瀹敶姼柚谐R姷囊庀?,火塘、鍋莊、木炭等在彝族人日常生活中都是不可或缺的,是火讓人類反抗襲擊,獲得健康,找到光明,抵制黑暗。吉狄馬加的《彝人談火》和倮伍拉且的《永不熄滅的紅紅的火》等都將火作為力量、激情與民族化心理的象征,反映出彝族人精神深層的火圖騰崇拜和偏于陽剛的民族性格。(三)“苦蕎”的喻指。
在《星星和月亮一樣圓的苦蕎餅》中,倮伍拉且這樣描述“雨水天上來/雪水天上來/汗水身上來/滋潤故土的土地/故鄉(xiāng)的土地上莊稼年年生長/浸透雨水雪水和汗水的一棵糧食/讓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無數次從夢中笑醒?!痹娙税延晁?、雪水跟汗水融合為一體,把具體的物象歸結到詩人自身的情感體驗中,詩歌轉換不顯山露水,卻有內在的邏輯。劉雨峰的《撫摸故鄉(xiāng)的苦蕎》選擇苦蕎為敘述的視點,因為“苦蕎”牽系著一個家庭,甚至一個村莊生存的全部希望,在寒來暑往的季節(jié)輪回中,日子因為有它而簡單、純粹。那微微的苦澀一旦浸入童年的脈絡,便一生緊緊地在體內扎根,成為人生咀嚼不盡的味道。(四)“巖羊”的美學喻意。
倮伍拉且在《過河羊》里這樣描述故鄉(xiāng)大涼山的巖羊:“過河羊/河的那邊/有茂密的牧草/過河羊/過了河的羊/別走得太遠/河的那邊又有一條河/過了河又有茂密的牧草/過河羊/過了一條河的羊/就得過九百九十九條河/河的那/有茂密的牧草/過河羊/過了河的羊/已經走得太遠”。詩歌用抽象式的組合方式,將河的兩邊劃定,彼岸是詩人心中的圣潔的牧場,也是詩人自己所向往的精神歸宿。作為游牧民族,彝族人始終把他們對生活場域的認知態(tài)度寄托于這樣的放牧過程,這是與生俱來的習慣,是天性的表達。而在大涼山至今還留存著半牧半耕的生活生產方式,而詩人借用這樣一個意象其實也正是在表達著詩人內心深處,對自然生活的美好憧憬,對傳統(tǒng)文化的自然覺醒。少數民族詩人們先天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和靠天吃飯、土里刨食的頑強求生狀態(tài),決定了他們在心理意識的深層與土地之間有著牽扯不斷的血脈關系,對土地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心理。這份血緣性質的依戀,使得無論是固守家園的深情吟唱者,還是輾轉他鄉(xiāng)悵惋歌哭的游子,對土地的傾訴已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永恒母題。在梳理故土情思和追憶逝水年華中,家園意象被層層濃縮為一個具象化的小山村,又分級擴大到與本民族文化特性相關的區(qū)域,反映出民族詩人們深厚的根性品質。
(一)“大地”的堅實依托。
作為扎根于四川大涼山腹地的彝族詩歌寫作者,倮伍拉且的作品深刻烙上了他背后的民族與腳下土地的多重文化印痕,在大涼山惡劣的自然條件下詩人賦予土地深厚的情感體悟與歷史使命。在詩歌《莊稼和樹木同樣長著眼睛和耳朵》中,他這樣表述眼里的土地,“我的故鄉(xiāng)大涼山寬厚的善良的懷抱里/生長著茂密的森林/生長著苦蕎燕麥小麥/生長著玉米和土豆/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莊稼和茂密的森林/生長著茂密的牧草和一群群牛羊/牛羊的眼睛就是天上的星星。”詩人把土地的恩賜奉為寬厚的善良的??梢哉f詩人的寫作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事件”,大多數時候詩人都是在獨自沉默地勞作,像詩人朵漁所說的,“我更愿意一個人躲起來,或者把深淵挖得更深一點。”正如《大涼山的山》中描述的:“大涼山的山/大涼山遼遠天空下/千萬匹昂首奔騰的駿馬/白云似雪/天空碧藍,大涼山的山/挽著滔滔江河/面向大海/大海在遼遠的天空下/好似千萬匹奔騰的駿馬?!痹娙藢⑺膫€體體驗延伸到群體山中。將他的個體抒情融入彝族文化認知中,詩歌有了更為豐滿的精神內涵。(二)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的突奔。
普馳達嶺的詩歌沉潛著深厚的彝族文化內涵,彌漫著千里彝山絢麗的民族風俗和神秘的圖騰幻象,從構思立意到遣詞造句,都折射出彝族知識分子獨特的審美視角和民族文化心理。那種渴望走出大山的束縛,到外面尋找文明曙光的現代性焦慮,在作者變更了身份,以城市人的角色參與著社會的改造和文明進程的推進后,變得逐漸模糊,日漸背離了原來的特征。于是,吟詠山村,謳歌鄉(xiāng)情,追憶童年往事的成分多了起來,淡淡的鄉(xiāng)愁驅使作者一遍遍地在夢里回味年少時的天真與爛漫,回味阿嫫呼喚乳名時的幸福,回味兒時女伴臉上羞澀的紅暈。當夢醒時分,空留悵惘,也愈加深了孤獨和離愁的疼痛之感。詩人的寫作似乎永遠“在路上”,生活在異鄉(xiāng)的世界,詩歌是他們夢里精神還鄉(xiāng)的產物。在普馳達嶺詩歌中,“家園”已不單是那具象化的小山村,不單是??思{所言的那“郵票”般大小的地方,盡管“故土寫作”在當代文壇依然享有極易被經典化的地位。他潛意識中的家園極為廣泛,超出了一般概念上的衣袍之地,延伸到整個與彝族聚居及其文化有關的區(qū)域,凡是有彝族文化的地方,詩人便能找到心理的皈依。這是一種寬泛而深切的民族情懷,把對個體故鄉(xiāng)的愛推廣到了對整個民族家園的愛,如針尖上的蜂蜜,尖銳而甜蜜。(三)靈魂回歸故土。
魯弘阿立癡情地在他的民族性詩歌領地里耕耘,并結出了豐碩成果。面對漸漸模糊的歷史背影和日益消失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詩人內心充滿了恐慌。在《回去》中,他似乎在與失去爭奪,在“親愛的魯弘阿立,讓我與你一同回到故鄉(xiāng)/用這共同的名字,將山上的花朵回憶/我呼喚著自己,龜裂的田疇祈求一場大雨/讓我們走回家鄉(xiāng),把心房安在家的中央?!痹娙嗣撾x了喧鬧,在安靜地領受山上的花朵回憶中喊著自己的名字,呼喚著自己,回到家鄉(xiāng),而這樣的呼喊,是不帶任何功利的,是對自己沐浴齋戒般的洗禮。他這樣告訴自己,“讓我們走回家鄉(xiāng),把心房安在家的中央”。或許詩人在這樣的回去中不斷收縮他與生命與生活的割裂。在“親愛的魯洪阿立,讓我與你一道回歸幻想/遠離無名的生死,將房頂的瓦片整理/左手握住右手,槍和子彈上了一次戰(zhàn)役體會/讓我們走回老家,仍然把生活想得容易”。詩人最終回到了生活的起點,回到原本,回到那個“我會用我的名字,為苦難的老樹掛上晨曦”的地方。而在《骨頭》中詩人是這樣將另一個自己用另一種方式表達著回歸“我們沒有/遠赴重洋游走世界的奢求/只想在山鷹的翅膀上/看見靈魂高渺寂寥地閃光/我們沒有面對沖動的世界擺起否定的手勢/只想踟躇母語的山野/發(fā)現生存的理由/我們沒有/向世人孔雀般地/拼命張揚尾巴的美麗/只想遠古的血液沸騰/我們沒有/在海島上建筑別墅的心情/只想尋找一塊燃燒的土地/指定用來埋葬自己/我們也沒有都市中心的銅像的愿望/只想在與巖石的對話中/認識人的骨頭?!痹谝幌盗械膶Ρ戎?,詩人找到了自己,在與遠赴重洋的奢求中,選擇了站在鷹的翅膀上看靈魂的閃光。似乎用他的睿智或是原始的價值取向獲得了靈魂的回歸,呈現出一個敢于面對內心言語的回歸者形象。(四)土地孕育的深沉。
一名少數民族作家,如果喪失了民族意識,作品極易失去精神質地。海訊詩歌擷取的意象大都來自千里彝山,他固守內心的純粹,關注的卻是天空與大地的密語,以山川、河流、群峰作為內心馳騁的疆域,在對人類的苦痛具有普遍體察基礎之上抒發(fā)民族情緒,以一己之感接續(xù)天地人心。他的作品深刻烙上了他背后民族與腳下土地的多重文化印痕,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才,大涼山奇崛的自然景觀和深厚的人文意蘊,是詩人靈思曼舞的動力之源。相比較那些書齋中的幽暗寫作,這種根性的寫作方式有著來自神性世界的明朗與純凈,體現出廣闊的精神根據地。于是,他的文字在智性與靈思中曼舞,不斷向極地之境邁進。代表作《海天密語》以形象的筆墨描摹彝山風物,充滿對底層世界的深情體恤,贏得讀者的認可。海訊年輕時有從軍的經歷,在太平洋浩瀚的海面上航行,整日面對寬闊無垠的大海,他習慣以遐思的方式,借海之博大錘煉自我內心,在參悟中領會海之精神。海是浩瀚的,胸懷寬廣,莫測高深,如哲人,圣人,是一片神秘得沒有盡頭的世界,解讀海比解讀人生還難。如詩人所言:“也許在我生命深處沉睡的所有語言都是海天要說的,也許海天最不愿意告人的全部秘密早已閃耀在了我的血液里。”正是這種經日持久的思考,使其在青蔥年華里就具有了常人難以達到的深刻與精警,體現在創(chuàng)作中,是他對哲理詩的特殊偏好。聯(lián)系也許是世界的本質,海訊的哲理詩寫作,力圖透過萬物之表層,發(fā)現縱穿其中的內在聯(lián)系,如《雪》:“經不起太陽,評點的作品?!薄夺斪印罚骸霸绞艽驌簦酵镢@?!薄对隆罚骸敖鑱砣展?,讓黑暗閱讀光明。”這些碎片斷章,只是其中的極小側面,但是妙語迭現的文字依然閃耀著智慧的火花,具有警喻的效果。少數民族詩人陣營龐大,因族別的不同,詩歌的文化指向、精神特征、藝術個性,甚至表現手法也是精彩紛呈,各有千秋,他們中的極大多數人都接受過現代文化的教育,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但詳細解讀其詩歌,不難發(fā)現其內部有著高度的藝術同一性,即其中表現出來的強烈的民族自尊和鮮明的民族意識。幾乎所有的民族詩人都不會刻意掩藏自己的民族標示,無論是思維、視角,抑或語言,都可看出來自民族傳統(tǒng)與現代教育之間的雙重印跡。
(一)對民族文化心理的呈現。
家園是一個寬泛的概念,除去那個生長于斯的衣袍之地,可以延展為一種更深厚的文化心理指涉。彝族詩人在多重審美視角的觀照下,通過比較建立起的文化自信,成為他們致力張揚的集體意識。吉狄兆林的《諾蘇》:“風要我黑,我就黑/我的黑,和火塘邊的鍋莊的黑是一個媽生的/我不說/我是死了,要用火燒掉的人/雨要我白,我就白/我的白,是繞山的游云白給太陽看的那種白/我不說/我是死了,要葬在那山頂的人/為什么我的眼里不含淚水/因為我的名字叫諾蘇”,詩歌采用了黑白兩種對比的元素,顯現出彝族群體的文化人類學特征,尤其最后一句對詩人艾青名句的改寫,使詩歌的整體精神上到一個更高的境界。吉狄馬加的《自畫像》:“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我是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我痛苦的名字/我美麗的名字/我希望的名字/那是一個紡線女人/千百年來孕育著的/一首屬于男人的詩……”,詩人在對民族母體本源作了反復陳述之后,發(fā)出熾熱的吶喊:“啊,世界,請聽我回答/我—是—彝—人”,噴發(fā)出強烈的民族心理意識。阿諾阿布的《慕俄格》和阿庫烏霧的《口弦》等詩歌,均從不同角度對彝族的歷史、民俗作了傾情回顧,彌漫著對歷史的反思眷戀,寄寓著濃郁的民族情結。(二)追憶民族的根性。
阿索拉毅是年輕一代中優(yōu)秀的彝族詩人,他的《諾蘇列國略傳》,以逼近歷史細節(jié)的追述,提取出古國極具代表性的核心精神,如南詔國的“強悍”,大理國的“愛情韻味”,夜郎國的“無知”,古滇國的“智慧”,三星堆王國的“貴族氣質”,白狼國的“樂典”等。簡明的標簽后面,充斥的是一段或漫長或短暫的風雨之路,充滿著天崩地坼、風云變幻和茹毛飲血,其間不但有開拓者篳路藍縷的艱辛,執(zhí)政者勵精圖治的奮進,也有古國沉淪消失的悲壯和蒼涼。詩歌讓歷史的氣流涌進每一個諾蘇子孫的血脈,烙上了鮮明的民族心理的印痕。彝族魯娟的詩歌充滿神巫的夢幻語言,言語表面萌動著隱秘的身體欲望,她以女性詩人特有的尖銳,潛入民族心理深處進行揭秘式寫作,以女性角色、民族詩人的雙重眼光打量世界,營造出深邃迷離的詩歌意境,內在精神指向了更為高遠的境地。作為優(yōu)秀的“80后”彝族女詩人,魯娟把自己的衣袍之鄉(xiāng)當作精神磨礪的血地,返回傳統(tǒng)中吮吸母族的汁液,內傾式的寫作將為她的詩歌飛翔蓄滿騰空的力量。(三)民族歷法彰顯的文化智慧。
在長詩《彝人·十月太陽歷》中,沙馬認為一年是有十個月而顯得與眾不同的,每個月都有不同的事物產生每個月都有不同的方向走出來,一月狩獵,二月蓋房,三月花開,四月鳥叫,五月山火,六月饑餓,七月采集,八月麥黃,九月閑散,十月醉酒。他按照彝族傳統(tǒng)歷法十月太陽歷中十個月的排列組合,訴說那個古老歷法下先民的生存原貌:一月狩獵“山谷空曠,容易讓人產生禁忌。靜默中/獵手瞄準的一刻/蔥郁的野山注定會變成一片荒原/英雄遠去,苦難的畫面已經模糊不清”。詩人感慨漸漸遠去的模糊的歷史,而在敘述十月時,詩人的語言是輕快的,不再有沉悶的遠去感,“收割后的田野東倒西歪/斧子游走墓地/鐮刀爬上木樁/銀子一樣的水,流來濃郁的芳香/那些烈酒,讓大地淋漓酣暢”。十月不再是農忙不再是苦難而是“幸福在云朵上晃蕩”的狂歡。在整部長詩中詩人靜靜地躺在歷史的竹筏里,小心攤開通往遠古的密語,向人們傳遞令人陶醉的遠古文明。人類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處于刀耕火種的狀態(tài),與生俱來就要學會向天抗爭,與自然搏斗,方可求得一線生機。自然環(huán)境的嚴酷使得他們更多將理想訴求于虛幻的彼岸世界,在對天堂、地獄的想象性書寫中,詩歌沿著形而上的路子,超越肉體凡胎的束縛,一直抵達靈魂的核心。在宗教信仰的天空,詩人安置焦灼破碎的靈魂,構筑起生命之源的烏托邦。民族詩人對外界最初的文化認知來自根深蒂固的心理濡染,如藏族的朝圣、轉經,彝族的畢摩祭祀,回族的把齋等,禁忌繁多而神性突出,宗教的因子滲透進每一個角落,在理想的王國甚至人神合一。這些儀式、行為的神秘性及其衍生出的文化精神,成了他們有別于其他民族而不可再生的寫作資源。
(一)與天對話的神性情結。
“……太陽的高度是阿達的/大海的寬度是阿膜的/雄鷹的速度是天空的/鍋莊的溫度是彝人的/太陽,請帶上彝人千年的榮耀吧/月亮,請把遠古的眷戀疊成翱翔吧/雄鷹,請將畢摩的祈禱帶給天菩薩吧/石頭,請將彝人矗立成天空的高度吧/直眼人從高度俯視/我的憂傷飄在風里/我的快樂躺在云上”這是普馳達嶺《石之語》中的片段,彝族當代詩歌中常有這樣的“問天”之語,祈求與天對話的精神指向,凸顯著強烈的英雄氣質和神性情結,使得他們對翱翔的山鷹充滿了仰慕,渴望能與鷹一樣,在天空舒翮騰飛。瑪查爾聰《鷹影背后》:“彝人的遷徙是神鷹的一個背影/僅僅是一個古老神話的啟迪/把悲壯的歷史書在鷹翅上/于是在彝人居住的地方/常常有鷹的影子”,這是關于彝人遷徙與鷹的傳說,“閃電中的那滴精血/繁衍為一個古銅色的民族/在鷹的意識中生活/在鷹的執(zhí)著中奮進”,這是彝人與鷹內在氣質的聯(lián)系,而“鷹影的背后/是一條剪不斷的臍帶/連著祖先的血脈/連接傳統(tǒng)彝人的固執(zhí)/扶搖青云的瞬息萬變”則是彝人與鷹相互融合、不可分割的血脈關系。此外,阿庫烏霧的《雛鷹》,普馳達嶺的《烏鴉停泊在時間的另一端》等,在飛禽上都傾注了自己特殊的思想與情感。(二)靈魂不滅的超脫觀念。
彝族是一個擁有自己獨特的宗教習慣、社會禮儀、風俗習慣的民族,這個民族對火具有與生俱來的圖騰,很多神話傳說都源于火,彝族人認為火能驅災除病,因此很多彝族詩人都把火的描述看成是神圣的行為,是超越肉體凡胎的束縛,一直抵達靈魂的核心媒介。在宗教信仰的天空,詩人安置焦灼破碎的靈魂,構筑起生命之源的烏托邦。阿卓務林在《火葬場的野火》“這個冬天天干物燥,風聲不懷好意/適合一場大火的蔓延,適合一件大事的/發(fā)生。是的,山北那邊青煙又起/也許是一個青年,已恢復舊日熱情/也許是一個老人,正趕赴嶄新的天路”。詩歌描述具有神秘性的彝族火葬,將老去與新生放在同一場域來構建,說明彝族人們對于死亡的平和態(tài)度,一般認為人死后將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所以對于彝族人而言死亡是對內心世界的回歸。倮伍拉且作為一個有著遠古文明的山地民族的文化代言者,在《在拖烏山上》中這樣表述自然與生命的關系:“在拖烏山上/我參加了/一位老人的葬禮/拖烏山上的風/輕輕拍打著我/拍打著靈架上/靜靜躺著的老人/老人的弟弟對我說/去世的老人/極其普通/就像一棵樹/或一塊石頭/拖烏山山上/隨處可見的/那些樹/那些石頭/老人在拖烏山上/自然地生/自然地長/自然地死/和那些樹/那些石頭一同/構成了/拖烏山?!痹娙税淹蠟跎綒w結為生命,把老人的死亡回歸于烏拖山。這樣的表述認為人源于自然又回歸自然。傳遞出彝族人對生命的歸屬感。(三)宗教的儀式感。
彝族是一個擁有自己獨特的宗教習慣和風俗禮儀和的民族,有著自己獨立的神話故事,有著自成一體的宗教記錄方式。他們在自我的生存體系中對以自然中動植物為原景的圖騰,表達對待這個世界的真實體驗,從自然崇拜中感悟自然與人的命運關系。這些品質成為彝族詩人的敘述題材與根基,所以在他們的詩中常將自己置于神人相通的現場。在《經文里的陽光》中:“經文里隱藏著一個天地/與現實一樣廣闊的天地里晝夜更替/夜晚依然有星星和月亮/白天的太陽升起又落下/明媚的陽光溫暖的陽光火熱的陽光/照耀靈魂?!痹娙私柚谝妥宓摹八膸烊珪碑吥洠V說著屬于他的祈求與祝福。普馳達嶺的《頌詞與瑪納液池有關》,沿著畢摩祭神的頌詞,走進人神一體的世界;阿堵阿喜的《解咒十四行》,在智者敲響十面古舊的羊皮鼓來啟開“一張中咒而失語的嘴”時,每一面鼓均充滿神諭,喚回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最終,“當十面古舊的羊皮鼓被依次敲響,火光中一張模糊的臉逐漸清晰起來”,神秘的儀式充滿了宗教般的莊嚴與肅穆。(四)長詩寫作的韌勁。
由于受先民史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當代彝族詩人普遍有一種長詩情結,但先民的系列創(chuàng)世長詩并非個體創(chuàng)作,而是經過無數代人口耳相傳延續(xù)下來的集體創(chuàng)作。長詩創(chuàng)作有其特定的難度,如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一樣,需要涵蓋較長的時間跨度和寬廣的空間跨度,以及對人物命運縱深感的深度把握。特別對語言,有著更高的要求,如果創(chuàng)作主體沒有酣暢淋漓、元神充沛的精氣神,則不敢問津此種文體。在長詩中,詩人的神性情結表現為對歷史精魂的吸吮,以及靈魂不滅的超脫觀念。李騫的長詩《彝王》,敘述了“彝王”所經歷的篳路藍縷、風雨兼程、茹毛飲血的生命歷程,這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悲壯史詩,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形象寫照,在神話傳說中,隱喻了人類的驚天偉力和勃發(fā)的生命激情。彝族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先阿普篤慕,即唐代詩人杜甫詩歌“望帝春心托杜鵑”中的望帝——蜀王杜宇。在當下,傳統(tǒng)文化被沖擊得七零八落,我們的民族日益失去了賴以聚集精神的文化之根,對歷史的回望,對祖先事跡的追溯尤其顯得重要。作為彝人的李騫,在這部長詩中,以神性的筆觸再現了這位彝族人祖先充滿驚天偉力的人生歷程。詩歌分為“橫空出世”“繁殖之神”和“六祖分支”三個篇章,相較而言,第三章因為更接近歷史敘述的原貌,所以讀起來更順暢,更容易理解。長詩幾乎匯集了當代彝族詩歌寫作最常見的敘述與抒情方式,如強烈的情緒抒發(fā),夸張的話語,對彝族文化中普遍采用的意象的呈現,如鷹的隱喻,對虎的圖騰崇拜,等等。詩歌中的彝王更接近于民間神話,由于時間造成的距離和陌生感,當代人重述祖先神話時便可以自由舒展想象的翅膀。少數民族詩人身具民族歌者和智者的雙重角色,他們一方面傾情歌頌聚居地秀美的山河與絢麗的文化,一方面又對本民族愚昧落后的生存世相發(fā)出痛苦的疾呼,以一個在場者的敏銳直覺,對社會文化生態(tài)做出深刻思考與理性批判。
(一)對失落傳統(tǒng)的深情緬懷。
文化發(fā)展形態(tài)的多樣性,決定其在交融過程中必然導致失衡,確切地說,是在以漢族強勢文化為主體的浸入之下,彝族文化發(fā)生不可避免的變異與傾斜。作為這個族群中的“現代畢摩”,彝族詩人因此而產生的心靈陣痛無疑是最強烈的,他們一方面知道文化全球化是不可逆轉的大勢所趨,一方面又為日益失落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而痛心疾首,黯然神傷。他們企圖以詩歌喚醒民族的自尊與自信,留住關于它的點點滴滴的文化記憶,同時也思索自己民族在漫長歷史流變中所經歷的苦痛,苦苦尋找它最終的出路。吉狄馬加在《失去的傳統(tǒng)》中敞開了這份憂傷:“好像一根/被遺棄的竹笛/當山風吹來的時候/它會嗚嗚地哭泣/又像一束星光閃耀在云層的深處/可在它的眼里/卻含有悲傷的氣息/其實它更像/一團白色的霧靄/沿著山崗慢慢地離去/沒有一點聲音/但彌漫著回憶”。這是民族先知先覺者的造型,這份沉重的憂傷值得每一個詩歌寫作者來體悟。在魯弘阿立筆下,詩人甚至寧愿“用骨頭做成天梯”,也要去觸摸那座“白云當披氈,狂風當馬騎”的“遙遠的魯弘米尼宙”,以一名殉道者的決絕姿態(tài)執(zhí)著地守護著傳統(tǒng)和家園。嘎足斯馬的詩歌充滿著對母語文化被忽視和遺忘的痛苦,他對母族的情感寄托于一襲彝族的百褶裙(《百褶裙》),寄托于一聲親切的“阿媽”(《阿媽》),甚至寄托于自己的一個彝名(《一個彝名的重要》),因為這些烙著民族標示的物象,不致讓自己在日趨民族大一同的社會中迷失了身份。因此,當他與年老的畢摩進行徹夜長談后,他深深嘆息一個古老民族的文化已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被剝離的命運,其間的悵惘與哀傷,足以讓每一個民族的歌者去體味。(二)鄙俗時代的靈魂探索。
在當下日益鄙俗化的社會里,人們普遍以解構崇高、消解苦難為樂,真正觸及靈魂的寫作顯得異常的奇缺和可貴。在大量的彝族現代漢語詩歌中,我們看到了當代彝族詩人們孤絕探索的身影,他們背負著一個民族的沉重包袱,在遭受多重文化的擠壓中,仍頑強地守護著心靈的那一方圣潔,以飽含濃郁民族心理和特質的語言,充滿大地品相與本土經驗的詞匯,豐富著漢語詩歌的偉大傳統(tǒng)。他們的詩歌雖然很少有宏大敘事的熱情,但也在不自覺地抵制著瑣屑與平庸的平面化敘述,緊緊扣住靈魂糾纏的主題,不斷地向著極高極遠的無窮之境飛升,逼得讀者不敢忽視它的每一句話語或每一個字詞。詩人的這種靈魂探索,表現為對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如倮伍拉且的《常常有那樣一個時刻》:“常常有那樣一個時刻/風的聲音水的聲音鳥的聲音/所有聲音都隱退到了時間的背后/那樣一個時刻常常降臨在黃昏時分/我常常在那樣一個時刻/陶醉于樹木的形狀/樹木的紋理/那樣一個時刻/我常常從樹木的形狀和紋理之中/看到我的父親母親的影子/看到我的爺爺奶奶的影子/看到我的祖先的影子/看到我的影子我的還沒有出生的子孫的影子/那樣一個時刻我常常淚流滿面/黃昏漸漸溶解在夜幕之中/風的聲音水的聲音鳥的聲音/所有的聲音浮出時間的水面/我滿面的淚水/與滿天的星光交相輝映/時間的水流靜靜地不息流淌/我與天地萬物渾為一體”。與自然界的亙古不變相對的,是歷史的變化,歷史的線條貫穿著過去、現在和未來。在這首詩中,詩人以智者的造型對自然物象“樹木的形狀”“紋理”進行觀察和凝視,看到了歷史的影子在其間游移,而他把具體的、碎片化的事物一一縫合到歷史的大氣場中,便在瞬間獲得了某種啟迪和感悟,油然生出歷史深邃而個體渺小,歷史豐富而個體蒼白的復雜感慨,使得“那樣一個時刻我常常淚流滿面”。在傾心聆聽“時間的水流靜靜地不息流淌”的時候,達到“我與天地萬物渾為一體”的境界,從而讓感性的詩歌表述上升到理性哲學思辨的高度。(三)回望歷史的感傷。
面對浩瀚的民族歷史,在對先輩的精神追索中,詩人的靈魂才能得到安置。因此,普馳達嶺以不無欽慕的口吻重敘歷史:“在白云居住的山頭/有個叫阿而的羅婺酋長/創(chuàng)造著羅婺部威武的神話/他手中的利劍收割著成片的羊群/他在金沙江兩岸亙古縱橫/他在高天厚土間游刃行移/他構筑的營盤連接著納蘇部落的血脈/他的聲音穿過重疊的哀牢淌過倔強的河流?!保ā稙貘f停泊在時間的另一端》)沒有一定民族歷史知識積淀的讀者,很難全面感知這首詩里的豐盈信息。英雄史詩的深邃厚重與民間精神的蒼涼雄健,數百年民族遷徙的壯舉,在遠離正史和主流文化之外的地方,依然閃耀著千古不滅的火焰。鳳家城遺址位于云南省祿勸縣密打拉村北三臺山頂峰,與楚雄州武定縣接壤,系彝族羅婺部鳳氏建筑,分內城堡和外城堡,面積約8000平方米。自宋大理國時期起,直至明隆慶元年(1567年)的改土歸流,鳳家城一直是雄冠滇東烏蠻三十七部的羅婺部鳳氏統(tǒng)治的中心,后被焚毀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鳳繼祖之亂。據說整個鳳家城堡燃燒了整整一個月,最后坍塌在一片廢墟里。在《我以石質的呼吸仰望鳳家城遺址》中,歷史在普馳達嶺心中不再是遙遠的過去,不再是一串冰冷的數字。他呼喊道:“鳳家城啊/我該以怎樣的頭顱靠近你/我該用怎樣的眼神審視那段被燒焦的歷史/鳳家城深埋了幾千年的種子啊/你若將身子一挺/能否揭開冰封的厚土/向你的子民講述/那段彝民干戈相向而堆滿血腥的故事?”站在廢墟面前,詩人思緒縱橫萬里,連貫古今,眼神透過表層被燒焦的殘骸,提煉出一種悲劇的壯美。作為羅婺的后裔,他面對沉重的歷史時,常常有失語的苦痛。祖先為了爭奪土地、馬匹和女人,常點燃起滾滾的狼煙,把烽火燒進了同宗的家園。內訌耗散了精力,也讓幾千年來積聚的物質財富頃刻之間毀于一旦。后人雖無法見證那往昔的刀光血火,但似乎于數百年后,仍能嗅到從掌鳩河畔飄來的血腥氣息。這份憂傷綿延至今,輪到彝裔普馳達嶺來咀嚼、承擔。詩人多么不希望這段燒焦的歷史發(fā)生在自己民族繁衍的歲月中,但歷史已無法更改,也拒絕假設,作為本民族子裔中的先知先覺者,他一面牽系著苦難的歷史,一面連續(xù)著民族的現在和未來,既是民族苦難的道德承擔者,又擔負著救贖民族靈魂的重任。詩歌基調蒼涼雄健,格調高古悲壯,含蓄理性的歷史敘述節(jié)制不住熱烈奔放的情感噴涌,在對歷史磨難的重新審視中建構起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流溢出一位民族智者的詩性情懷。(四)追求詩歌的意義深度。
海訊的詩歌題材包羅甚廣,舉凡天地萬物,世間百態(tài),都能打通彼此間的隔膜,尋找通道深入探查內在規(guī)律,達到觸類旁通的效果,這是靠多年孜孜不倦觀察感悟出來的。他面對大涼山抒情,對彝山風物的審美表現,沒有局限于對表層風情的描摹,而是充分動用象征和隱喻,進入民族精神的內核,進行深度建構?!霸谝蛔吒叩纳窖律?,我看見一只鷹哭了,一顆接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它明亮的雙眸里滾落,擊穿我的心。鷹,它是怎么啦?是饑餓了?還是寒冷了?不,它是再也不忍心看到它棲居的這片群山上的樹木,被人們肆意的砍伐,留下一棵棵滴血、呻吟的樹樁,成為群山長久的傷痛。”(《鷹哭了》)他寫出了悲愴彝山的現實境遇,文明的進程沒有阻攔下那些野蠻的腳步,人類在創(chuàng)造巨大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在親手毀掉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園。因此,海訊尤其鐘情那些農耕文化的產物,如火銃獵槍、擦爾瓦、柵欄、守羊棚等,忘情地歌唱遠山的風景和山上背柴的阿媽。在這些民族文化的符碼中,象征著一種純粹的彝人精神:“男人劈日如柴,把灰暗的日子一刀刀破開。……女人背月如鏡,照著群山的秀色,照著山上彝族男人的雄壯和剛烈?!彼璩案赣H的肩膀”“彝山的鷹”“山魂”“老鷹巖的彝人”“背簍”“口弦聲聲”,來為失落的傳統(tǒng)招魂。這種現代意識讓他清醒地看到,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或許只是表象,傳統(tǒng)走向衰落,才是最令人傷惋的。散文詩中無奈的告白和哀痛的悼亡,是他唱給自己的民族,乃至全人類的一曲憂傷的挽歌。綜合來看,少數民族現代漢語詩歌的藝術特征不是截然分裂的,它們呈相互融合的關系。對自然的崇拜決定了強烈的土地情結和家園情懷,同時流溢出濃烈的民族意識。而民族性思維的外顯,通常表現為一種靈魂不滅、與天對話的神秘性,這與詩人自小在祭祀等場景中成長有關。有了對外部世界的認知,詩人自覺地回觀自己的民族,于是在雙重視角的觀照下,體現出一種對文明被異化的憂傷與批判。這些多重藝術元素的交織,共同構成詩歌豐富的藝術景觀。在文化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充分挖掘少數民族豐富的民族民間文化資源,聚合、凝練與堅守其美學特質,對于增強詩人的民族自尊心和文化自信心,維護民族地區(qū)文化安全,鞏固多民族和諧包容的文學格局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