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
一
去年冬天,我和艾美麗住在一處山腳下的營帳里。那一整個冬天,我們都待在那里。相鄰的另一座山腳下有個小小的村子,名叫坎弄巴?坎坎弄巴?或者直接叫弄巴?我記得不大清楚了。我隱約記得艾美麗曾告訴我,那個村子好像叫坎坎坎弄巴。當(dāng)然,有可能是我聽錯了、記錯了,也有可能叫坎弄巴,坎坎弄巴,或者弄巴。姑且就依據(jù)我的第一印象為準,叫它坎坎坎弄巴好了。對于地名,我總是不那么在意,對比起來,我更在意人名。艾美麗,我永遠記得她的名字,哪怕在今后我衰老死亡的前一刻,我想我也不至于弄錯。她姓艾,名美麗。這名字是她的祖母給她起的。撫養(yǎng)她長大的,也是她的祖母。我見過她的祖母,那是個頗有學(xué)養(yǎng)的體面的老太太。她曾送我一本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典藏版,讓我在旅行的途中閑來無事時多翻看。一次旅行途中,汽車費力爬上唐古拉山山口,透過霧蒙蒙的車窗,我看到一旁的標志碑孤零零的矗立在那,矗立在雪地中,玫紅色的幾顆大字寫著:“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卑利愓隈{駛汽車,我讓她把車靠邊停下來。我把那本康德的書擱在了那塊石碑上,我想,沒準誰會喜歡讀。那本書我沒讀完,我只讀了前幾頁。我想它不太適合我,我更喜歡看一些歷險的書籍。我把書留在唐古拉山口,艾美麗并不為此感到生氣,她支持我做任何事情,包括我整年整月無所事事不去做掙錢糊口的事情。自打與艾美麗結(jié)識后,我的經(jīng)濟便來源于她,她供養(yǎng)我的一切花銷。她是個挺不錯的情愛小說家,她掙了些稿費,足以維持我們的生活,不過,她從不為自己的身份職業(yè)感到光榮,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艾美麗,大家都只是讀過她的書、知道她的筆名而已。她筆名無數(shù)。她從沒有在任何公眾場合拋頭露面過,對于編輯來說,她也是足夠神秘的。除了郵件往來,她從來沒有和編輯坐在一起喝過茶或是吃過飯。
在冬天即將來臨時,我和艾美麗盤算著去哪兒過冬?我們總是像某種鳥類一樣到處遷徙,居無定所。艾美麗說,去西邊。我說,西邊有什么?艾美麗說,西邊有褐色的山和大湖,還有紐扣一樣小的村子。我說,這就是我們必去不可的理由嗎?艾美麗說,我想去。她想去的地方我都會陪著她去,同樣,我想去的地方她也一樣愿意陪著我。她想去,只此一點,即已構(gòu)成必去不可的理由。我們輪流駕駛著一輛綠色皮卡,沿著大路一路向西行駛下去。兩天后,當(dāng)皮卡車身披晚霞駛上一座山頂時,透過前車窗,我們看到眼前的景色正如艾美麗所期待的那樣,有著天然的湖水和褐色的群山。另外還有一條闐無人寂的小徑,夾在其中兩座褐色大山之間。那條荒草中的小徑儼然是在向我們宣示著,山的背后肯定有一個小小的紐扣一樣大小的村子。我們從大路上拐下去,駛上小徑,來到山后,果不其然,山背后有個小村子,也就是坎坎坎弄巴??部部才褪莻€七八戶人家的小村子,以放牧牛羊為生,偶爾也會撐船捕魚。牧民們依傍著山腳七零八落的建筑了一座座簡易的住舍和牲口棚。在牧民們熱情的協(xié)助下,我們在相隔不遠的另一處山腳下搭建了屬于自己的營帳。那個冬天,我們就住在那里,哪也沒去。
每天清晨,我們都會去湖邊散步,沿著湛藍的大湖,走上一個來回。當(dāng)?shù)厝税涯遣创蠛Q為冬湖,并非冬天才稱為冬湖,即便是春夏時節(jié),也一樣稱為冬湖。冬湖從不結(jié)冰,水很深,深不見底。岸邊總有些堅硬的鵝卵石和戲水的鳥雀,木樁上也拴著精巧的船只,那是牧民們打漁用的。馬山熊是個釣魚好手,他熱衷于晨釣。每天我們繞湖而行的時候,都能看到他,他坐在一只木質(zhì)小船上,小船隨著習(xí)習(xí)微風(fēng)蕩漾在湖中心。他手持釣竿,專注地盯著魚漂,不時甩起釣竿,撈起一尾尺把長的白色的閃著磷光的魚。他看到我們出現(xiàn)在岸邊時,會朝我們揮手致意。如果我們愿意,我們會讓他把船劃到岸邊,接我們上船。我不太會釣魚,艾美麗也一樣,我們都不太會。艾美麗對釣魚很有興致,有一段日子,她幾乎每天都要去湖心釣魚。一來二去,我們和馬山熊熟識起來。
馬山熊是牧民馬草胡的兒子,年齡與我們相仿,在二十七歲左右。他留著長度適宜的長發(fā),發(fā)質(zhì)略微蜷曲,像湖中水草,他有兩顆深陷的酒窩,自然,他的酒量甚佳。他是圓臉,鼻梁微挺,牙很白,嘴上蓄著雜亂的胡髭,終日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棕色夾克。乍看起來,和詩人海子倒有幾分相像。他語態(tài)平和,說話不緊不慢,像是一杯溫吞的奶茶。我們從他那里獲得很多垂釣知識,他總是愿意向我們吐授他一點一滴得來的寶貴經(jīng)驗,毫不吝惜。他會來我們營帳里做客,坎坎坎弄巴的其他牧民也會來,只是誰也沒有馬山熊來的次數(shù)多。他每次來,總要帶點什么東西,比如一條肉干、幾塊奶酪或者一尾魚,有時也會帶來一小袋牛糞。營帳里有一個火塘,火塘里的燃燒物就是干牛糞。野外放牧的牧民們像是農(nóng)人撿柴火似的,把一坨坨干牛糞收撿入袋,儲存起來作為燃燒物使用。我們營帳里的干牛糞都是牧民們不吝饋贈的,我們回饋給他們的是鹽、煙和酒。每隔半個月,我和艾美麗就會驅(qū)車上百公里,去離得最近的一個小縣城采購用品。每次出發(fā)前,馬山熊都會氣喘吁吁跑過來,勞駕我們給他捎些煙和酒。后來其他牧民也提出相同的請求,但歸結(jié)起來無非三樣:鹽、煙和酒??部部才偷哪撩駛儛酆染茞鄢闊?,鹽巴則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做飯煮湯,甚至沏茶,都要放一點才好??部部才偷哪撩駛儯杷镆搽x不開鹽。我們不收他們的代購錢,他們饋贈我們很多東西了,干牛糞、奶酪、茶葉、肉干、吊鍋、牛皮坐墊、羊毛毯子等等,于情于理,我們都不應(yīng)該收下他們的錢。
天暖日和時,馬山熊會帶我們騎馬翻山越嶺,去尋覓出沒于山澗野地的野驢和野兔。尋覓到了,便策馬奔騰追逐它們,尋覓不到,便在返程中來個賽馬比賽,看誰先返回坎坎坎弄巴。馬山熊的馬術(shù)極好,他總是一馬當(dāng)先第一個抵達,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總是那樣也不好,于是就有意放慢速度,讓我和艾美麗去爭搶第一名。馬山熊的酒量很好,每次從野外游歷歸來,我們都會在營帳里圍著牛糞火,抽著八塊錢一包的香煙,大口喝著酒水,天南海北的談天,打發(fā)冬日時光。有一次馬山熊喝醉了,向我們吐露他有過一任妻子,三年前意外死掉了。留下一個男孩,兩年前的夏日在冬湖里暢游時,也意外溺亡了。他的父親被發(fā)瘋的牛撞瞎了一只眼,他的母親生他時難產(chǎn),生下他后,就去世了??部部才偷娜硕颊J為他命硬,也就沒有人再愿意幫他牽線做媒討老婆了。附近村落的牧民也不愿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他年紀輕輕,便因此成了鰥夫。艾美麗私下對我說,她覺得他的命途挺不順的。
二
那天,是我們住在坎坎坎弄巴的山腳下的第四十天。那天下雪了。那是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清晨,艾美麗掀開營帳的門簾,鵝毛樣的大雪跟著寒冷的朔風(fēng)一古腦地涌進來,牛糞火被冷風(fēng)吹得歪了一歪,像是喝醉了酒。想起酒,我就抬手摸出酒瓶,湊到嘴上灌了一口下去,感到暖和了些。我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像只粽子。我側(cè)側(cè)頭,往門口看,艾美麗在門口處蹲了下來,她抬起頭,雙手捧在一起,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和手上,旋即消融。她身體里仿佛有個上了發(fā)條的鬧鐘,每天準時準點起床穿衣,不分天氣冷不冷,都一樣。我又摸到酒瓶,喝了一口,又感到暖和了些。這才穿衣離開鋪位。我拎起酒瓶走到營帳口,把酒瓶遞給艾美麗讓她喝一口暖和暖和。她接過酒瓶,抿了一口,又大口喝了一口,隨后把酒瓶歸還給我。我忍不住感嘆:“這場雪可真大?!卑利慄c點頭。我又說:“咱的營帳可別給壓塌了。”艾美麗說:“等馬山熊來了,讓他給咱找把鏟子,把頂上的雪給鏟了?!蔽艺f好。我把瓶子里的酒喝光,就去火塘前倒騰火勢了。我往火塘里加了好幾塊干牛糞,讓火勢變大,吊在火塘上方的吊鍋里煮著摻了青稞粉的瘦肉粥,香噴噴的肉香撲鼻而來。艾美麗還在營帳口,呆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
吃過早餐,艾美麗坐在營帳內(nèi)的一張木質(zhì)矮方桌前,攤開稿紙,一手夾煙,一手握著鉛筆,筆尖在紙頁上劃來劃去,簌簌簌簌,一刻不停。營帳外的雪也是簌簌簌簌,一刻不停。兩種相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誰是誰。她在創(chuàng)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已經(jīng)有出版商簽走了出版權(quán),開春就要交稿。當(dāng)她沉浸于創(chuàng)作之中時,她的專注使她分外的迷人。我喜歡隨便倚在哪里,一聲不響地觀察她,觀察她在創(chuàng)作中的神態(tài)。那天,我倚在營帳口的木柱子上,門簾卷起,可以看到漫天的雪花落在群山上。我一會凝視遠處的群山,一會凝視她。她穿著羊毛羔絨面的棕色外套和加絨的黑色打底褲,腳踩短筒厚底的雪地靴。她雙腿微微收攏在一塊,向一邊傾斜,身子也略向一邊傾斜,和很多人不一樣的是,她用左手握筆。當(dāng)她停下來思考的時候,紙頁間發(fā)出的簌簌聲也隨之而停。她皺著眉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稿紙思索著,她皺眉的時候不多,除非是下一個情節(jié)下一個畫面無法順利付諸筆下時。一般而言,她總是又快又順利地寫滿十頁稿紙,完成一天的工作。不知不覺,我已抽了四根煙,喝了半瓶酒。我在等她寫完,也在等著馬山熊來訪,我感覺營帳頂上的積雪越來越多,整個營帳就像要被積雪壓垮的樹枝一樣,搖搖欲墜。這或許是種錯覺,是種酒后的錯覺。一大早我就喝起酒來,真是太那個了。
馬山熊來得靜悄悄的,一丁點聲響都沒有發(fā)出,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我專注于凝視艾美麗而放松了身后的警惕,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右肩上,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擱在我肩上的是一只熊掌呢!他手上戴著手套,毛茸茸的那種,是真毛皮,羊毛做的。他又給我們帶了一袋干牛糞。他把牛糞放到營帳一角,眼睛盯在艾美麗身上,艾美麗有所察覺,她抬頭沖他一笑,又繼續(xù)埋頭創(chuàng)作。他走到我跟前,我把酒瓶子遞給他,他喝了。我說:“馬山熊,弄把雪鏟來,把營帳上的積雪清理清理?!彼饝?yīng)說好。喝了幾口酒,他就離開了。他走后不久,艾美麗就起身收攏稿子,伸展腰身。我們兩個一塊圍坐在火塘前烤火,等馬山熊來。沒多大工夫,他就來了。他帶來一把加長的雪鏟,我們仨冒著風(fēng)雪走出營帳,去打掃營帳頂上的積雪。我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營帳上的積雪已經(jīng)有兩寸厚了。清理完積雪,我們又鉆進營帳,圍坐在火塘前,烤著牛糞火,抽著煙,喝著酒,聊著天。酒一直喝到中午,談話到此也告一段落,馬山熊邀請我們?nèi)ニ依锖裙穷^湯。
我們到他家時,他父親馬草胡正坐在火塘前熬湯,香味四溢。我們喝了點牛骨湯,吃了點青稞饃饃,飯后又喝了點酒。接著,馬山熊帶我們?nèi)チ艘粋€牧民家里。我們又在那個牧民家里喝酒,閑聊,一直到傍晚,雪停止后,我們才回來??部部才偷哪撩駛€個都善酒,我們回來時,都覺得自己喝得有點多了。我甚至還在雪地里吐了一大口。
夜里,我和艾美麗相擁而眠。因為喝多了酒,我很快就睡著了,用呼呼大睡來形容絲毫不為過。艾美麗睡沒睡著我不知道,當(dāng)我半夜突然醒來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也不在營帳里。我起初以為她是出去方便了,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她回來,火塘里的干牛糞幾乎燃燒殆盡,我又加了幾塊進去。我走到營帳口,掀開一條縫子,往外窺視,外面一片潔白,氤氳的夜霧散布在空氣中。風(fēng)在呼嘯,掠過一座座山頭和谷地,掠起地表的雪粒,如浪般,席卷而來,又席卷而去。我頂著冷風(fēng),走出營帳,在周圍走來走去,望來望去。沒有艾美麗的身影。她去哪兒了?難道被野獸叼走了不成?難道自己半夜犯迷糊走失了不成?都不太可能,或許是別的原因,雖然我不太愿意去往那方面想,但很有可能那是事實。出于某種考慮,我沒有費力去尋找她,我猜測她明天一早準會回來。我蹲在牛糞火前,把身子烤熱,把手掌烤熱,又灌了幾口酒,就鉆入棉被窩里繼續(xù)睡了。第二天,我比往常早一些醒來,而艾美麗卻比往常晚一些醒來。毫不意外,她回來了。我把吊鍋取下來,去外面裝滿了雪,又吊在火塘上,把火塘燃起來,雪水融化,我抓了一把茶葉丟進去,用勺子攪拌,又添了些奶酪和蜂蜜進去,用勺子繼續(xù)攪拌。我做了一鍋奶茶。我把奶茶舀到罐頭罐里,捧在手里喝,我喝了兩罐奶茶,艾美麗還沒醒來??梢韵胂?,她昨天的確沒怎么睡好。
我在那張低矮的小方桌前坐下來,往常這個點,艾美麗已經(jīng)在寫作了??涩F(xiàn)在,桌上空空如也。我把腳翹到桌上,點上一根煙,長長地噴出一口煙氣,然后把它吹散,像是吹散了一捧雪。這時,艾美麗醒來了。她說:“我聞到了奶茶味,我想喝一罐?!彼窍胱屛医o她盛一罐,我不干,兩年來,我首次不聽她使喚。我仿佛聽也沒聽到,反倒向她挑明:“你昨晚去哪了?”她邊穿衣服邊站起來,仿佛也沒聽到我在對她說話,她沒回答。我又問了一遍。她說:“哪也沒去?!蔽艺f:“你去哪兒了?”她說:“我哪也沒去?!蔽覜]再問下去,她不愿說、不愿承認,就算問下去又有何意義?可我能夠想到她去哪兒了。我情愿我不能想到,可我稍微一想,就想到了。十有八九,她應(yīng)該是去馬山熊那里了。
三
那件事后,我夜里格外留心,時常莫名醒來。每次醒來,她都完好的躺在我身邊,漸漸打消了我的疑慮。半個月后,我甚至想,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喝醉酒憑空臆想出來的幻覺?我不能確定。但我和艾美麗的關(guān)系又恢復(fù)如常,我們照常做愛、照常談天,仿佛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不愉快。馬山熊還是每天都來,但我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有所轉(zhuǎn)變,我對他不那么信任了,他給我講話時我總是陰沉著臉,擠不出笑意。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其實,我也想像之前那樣對他放松下來,可是我做不到,我想做到,可我的身體語言做不到。它們不受我的管控似的,做出的動作常出乎我的意料。馬山熊每次出現(xiàn)竟然都讓我感到一絲緊張,心里有根弦像是被猛然收緊了。馬山熊出現(xiàn)時,會有一種危機感浮上來,仿佛艾美麗隨時會因他抽身離我而去。我想,我們還是盡快離開坎坎坎弄巴才好,隨便去哪兒都可以,總之就是要盡快離開這里才行。一天,我把我的想法對艾美麗說了,我說我們離開這兒吧,去個別的什么地方,這兒總讓我不自在。艾美麗當(dāng)即打消了我的念頭,她說她就要待在這,哪也不去。她說待在這兒挺好的,她認為這里沒什么不好的,她還說她不能再任由我胡來了。
我在胡來嗎?我不覺得我在胡來。她不能任由我胡來,這種話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但她竟然對我說了。而且,她也不愿離開,她覺得這個地兒挺好的。我初步判定,她和馬山熊之間一定有什么貓膩。為了顯示我的果決,我開始收拾行囊,車鑰匙在我這,我隨時都可以啟動那輛綠色皮卡,一縷煙似的離開這兒。在我收拾行囊的時候,艾美麗在營帳外頭自個玩雪球,捏一個雪球,投上藍天,再捏一個,再投出去。如此循環(huán)。讓人心生厭惡。她知道我在營帳里干嘛,她知道我要收拾行囊離開這里,可她沒有進來阻攔,她沒有進來。她如果進來說兩句,隨便說什么都好,只要隨便說兩句,我可能就不急著走了,我可能就留下來了。她沒進來,直到我走出營帳,她還在那里玩雪。有一個雪球飛到半空中,落下來,朝我落下來。我用手接住它,把它狠狠砸在地上。我徑直朝那輛皮卡走去。皮卡被塑料布蒙住了,我解開繩子,掀掉塑料布,抖掉上面的積雪,拉開車門坐進去,啟動汽車,向大路駛?cè)?。輪胎碾壓在積雪上,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聲響。透過后視鏡,我看到艾美麗已經(jīng)停止玩雪球了,她面對著我遠去的方向垂手站著,站在雪地中,欲言又止,模樣顯得格外落寞。
皮卡車在大路上行駛了一公里遠又調(diào)頭往回開了,我不能就這樣丟下艾美麗。我不能這么輕易就將艾美麗讓位給馬山熊,如果我這么輕易離開這里的話,豈不是在促成他們倆?馬山熊,那個牧民,他除了會放牧,除了在湖里抻個竿子釣魚的手藝之外,還會干點什么?什么也干不來。他甚至不如我。我除了讀不來康德之外,什么都能應(yīng)付的來,艾美麗想不出精彩的片段時我還能在一旁給她出謀劃策。讀不來康德并不是錯,沒什么不好的,生活照樣能過得下去。我將車開回坎坎坎弄巴時,馬山熊已經(jīng)來了。他在和艾美麗打雪仗。艾美麗笑得很開心,但她看到車又回來了之后,笑容就僵住了,像一顆草莓丟在了北極的冰蓋上,瞬間就被凍上了。我熄滅油門從車上下來,艾美麗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走不遠就會調(diào)頭回來?!蔽铱匆矝]看她從她身邊擦肩而過,走到馬山熊面前給了他一拳,他躺倒在雪地里,一只手捂住臉,另一只手撐著地站起來。我又給他一拳,他再次躺倒在地。這次他沒再站起來,他仰躺在那,四肢展開,眼睛閉著,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般。我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后轉(zhuǎn)身回到營帳里。
我給自己倒了點酒,倒在那個喝奶茶用的罐頭罐里,喝酒時,我一般都是對著瓶子直接喝,從不倒在杯里或者罐里,但那天,我確實把酒倒在罐頭罐里了。我握著罐子,坐在牛糞火前喝酒取暖,我身上冷極了,這種冷不光是氣溫帶來的,還有別的什么。我說不上來。我左手握罐子,右手放在牛糞火上烤,喝上兩口后,再換回來,用右手握罐子,左手放在火上。淡藍色的牛糞火緩緩燃燒著,我兩手交替放在火焰上,不一會兒,手就暖和起來。我又給自己倒了一罐酒,喝完它,我才起身走向營帳口,我想看看外面什么動靜。外面一直沒動靜,一點動靜都沒有,靜得可怕。越是這樣,我越想看看外面到底怎么樣了。我掀開門簾,只掀開了一點,但已足以我了解外面的情況。在艾美麗的攙扶下,馬山熊從地上坐了起來,艾美麗繞到他身后,給他拍打沾粘在他后背上的積雪。我放下門簾,走回火塘前,冬天時,有這么一口火塘實在是一件好事。我這么想著。走到火塘邊,把牛皮坐墊丟到火里燒了,那張坐墊馬山熊坐過。我取出一張新的牛皮坐墊,鋪在火塘邊,坐下去,感覺舒服多了。我又擰開一瓶酒,看著正在燃燒中的臭烘烘的皮墊,喝了起來。
四
馬山熊來的次數(shù)減少了,我想,我那兩拳多少算是奏了點效。他來,我也不理他。我不理他,艾美麗理他。艾美麗并沒有因為我而刻意疏遠他,相反,她對他更親近了。似乎在彌補我對他缺失的好感。地上的雪漸漸變矮,有一天,馬山熊牽來三匹馬,帶來了一只獵狗。“咱們?nèi)プ吠米影??”他對艾美麗說。他看了看我,也在征求我的意見。我沒吭聲。艾美麗說:“能追得上嗎?”馬山熊說:“圖個好玩嘛。”他又看了看我,眼神有些躲閃。艾美麗也看向我。我說:“不去,我不去。”艾美麗過來拉我的胳膊,要把我拖出營帳,她沖馬山熊使了個眼色,他猶疑了一下,也加入進來,拉著我的另外一只胳膊。我掙了幾下,沒有掙開他倆,被他倆拖出了營帳。我其實可以掙開他倆的,只是我沒有盡全力去做。我想跟著他們,我跟著他們他們就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下亂來,我這樣想。營帳外有三匹馬,我們各自騎上一匹,那只獵狗沖我狂吠不止,我真想一腳踢在它的鼻尖上,讓它閉嘴。
我們騎著馬從高低起伏的山巒間行過,有些山已經(jīng)露出黃褐色的草皮,有些山則堆滿皚皚白雪,我發(fā)現(xiàn),山的高度越高,積雪越不易融化。這是個簡單的道理,此前我從未思考這一點。遠處的高山頂上,云絮浮動在半山腰,半山腰往上的部分,全都被潔白的積雪覆蓋著,不露一點底色。先開始,我們?nèi)齻€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后來走到一小半路程的時候,那只獵狗望著雪地上的一個黑點,吠叫起來。那是只灰色的兔子。馬山熊建議我們兵分三路去圍堵它、包抄它,獵狗已經(jīng)箭頭一樣沖上前去了。三匹馬撒開蹄子向三個不同的方向奔去,展開圍獵之勢。我們手無寸鐵,并不能對那只兔子來個致命一擊,我們只能在聲勢上恐嚇它,讓它如臨大敵,惶恐不已,方向感迷失。那只兔子本來在朝北邊跑,但我的馬匹的出現(xiàn)讓它大感吃驚,情急之下,它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南面跑去。但它又撞上了馬山熊的馬,對它來說,那匹馬像個龐然大物,它再次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西南角跑去。它的身后一直緊追著一只獵狗,眼見著兩者之間越來越近了。艾美麗本來可以攔住它的去路的,可她驟然勒住了馬停了下來,放它離開了。我和馬山熊都感到很驚訝,到嘴邊的兔子又跑了?那只獵狗沒讓我們失望,盡管艾美麗放過了它,可那只獵狗沒有松懈對它的追逐。獵狗最終還是追上了它,用前爪按住它,鋒利的牙齒咬斷了它的喉嚨。
那天剩余的時光,我們再也沒有獵到其它的兔子。那只倒霉的死兔子被馬山熊拴在了馬鞍上,隨著馬背的顛簸,那只兔子一躍一躍的,像是又復(fù)活了似的?!拔冶鞠敕帕怂模痹诜祷乜部部才偷耐局?,艾美麗說,“它看起來也挺可憐的。”馬山熊接過她的話茬說:“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道理。”我認同馬山熊的話,不管是原始時期的人類還是當(dāng)下的人類,都在默默踐行這一理念,分毫不差。不僅是人類,動物界植物界也是同樣的道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什么好說的。回到營帳,馬山熊親手剝了那只兔子,手法很熟練,看來常干這種事。他把從兔子腹內(nèi)清出來的雜碎作為獎勵丟給那只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獵狗,兔皮他自己留下了。據(jù)他說,他準備用來做一雙手套。他知道就算是送給我我也做不來,所以他就自己留下來了。他把兔肉串在棍上,放到火上來回翻烤。烤熟后,他自己揪下一只前蹄下酒,剩余部分都給了我?!利愐豢谝膊怀浴D峭米尤獬灾兜啦粔?,是下酒的好東西。就是有一點,不太辣,沒有辣椒可放,如果配點辣椒就更好了??部部才偷哪撩癫怀岳苯?。
當(dāng)天夜里,凌晨一點左右。艾美麗又不見了。毫無預(yù)兆,她又不見了。此時距她上一次夜里跑出去已經(jīng)足足過去一個月了。冬天還有二十來天就要結(jié)束了,春天就要來到了。是不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更珍惜時間,珍惜和馬山熊那個狗娘養(yǎng)的在一起纏綿的時間?依我看,她又去找馬山熊了。看來,他們倆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羞恥勾當(dāng)。我披著棉被坐在火塘前,攏了攏火,呆呆望著眼前微弱的火苗,感到很沮喪。我覺得我就像今天被我吃下肚的那只兔子,居心叵測的生活從四面八方朝我圍攏而來,我難以逃脫被其屠宰的命運。我弄來一瓶酒,倒在小罐里,邊喝邊這么想著。艾美麗做出這種事情來,我還能原諒她嗎?我該如何原諒她?如果不能接受不能原諒,是不是就無法和她在一起了?是不是就要放棄她?我不知道,我沒個答案。主動權(quán)也許并不在我手里,或許,她已經(jīng)放棄我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她是幾點回來的,她回到營帳時我已經(jīng)躺到鋪位上了,正在半睡半醒之間上下浮沉。她鉆進被窩后緊緊摟住我,雖然隔著一層睡衣,可我還是感覺到極度的寒冷,那是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她通身冰涼,仿佛剛從冰窟里爬上來。我心里想,她是自作自受,活該如此。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天寒地凍的跑出去和那小子鬼混,不是活該是什么?她身子緊貼著我,伸出手臂摟在我的腰上,我拿開她的手臂,她再次擱上,我再次拿開。想到她的手臂不久前還被馬山熊摸過親吻過,我就一陣惡心。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連著四天,她仍然每晚都出去,像是一只鬼鬼祟祟的夜行動物似的。我無法再忍受了,我一點也忍受不下去了。她連續(xù)外出的那幾天晚上,我整夜整夜睡不好覺,腦子里全是亂七八糟的畫面,攪得我睡不好覺。我想到她與馬山熊卿卿我我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想到馬山熊趴在她赤裸的胴體上就更是一肚子火,不行,我必須要給他點顏色看看,要讓他知道,我不是被蒙在鼓里的,我是清醒著的,休想從我從這里奪走艾美麗,休想在我眼皮底下貿(mào)然胡來。第五天夜里,我揣上一柄斧頭,打上手電筒,往另一座山腳下的村子里走去。村子牲口棚里散發(fā)出濃烈的刺激性味道,那是動物的,是牛羊們的,但我想,其中應(yīng)該還混雜著人的,尤其是艾美麗和馬山熊的。我把每個牲口棚都尋覓了一遍,手電筒的光束照遍了每一個角落,還是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在我的想象中,他們有可能會出現(xiàn)在牲口棚里,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我直接走到馬山熊的房門前,不耐煩地叩響房門。屋里傳來他的回聲:“誰?有事嗎?”我不理他,繼續(xù)叩門。門開了。馬山熊伸出腦袋,看出是我,他顯得有些驚愕。
我拎著斧頭推門而入,如果在屋里的大床上看到艾美麗的話,我會立即轉(zhuǎn)過身給他一斧子。但沒有,屋里被我翻遍了,沒有愛美麗的影子。我說:“艾美麗呢?她人呢?”馬山熊抓抓亂糟糟的頭發(fā),顯得很無辜:“她不應(yīng)該在營帳里嗎?”我把他頂?shù)綁ι希^被我甩來甩去,如果他敢撒謊,說不準我會當(dāng)頭給他一下。我問他:“她今晚來過嗎?”馬山熊連連搖頭:“沒有,她沒來?!?/p>
“以前呢?”我接著問。
“以前來過,和你一塊來的。你忘啦?”
“她單獨來過沒有?”
“沒有,從來沒有過。怎么了?”
從他的神態(tài)里,我聽出來他并沒有撒謊,我松開了他。
很奇怪,難道先前全是誤解嗎?艾美麗既然沒有來馬山熊這里,那她每天夜里都是去哪兒了?
五
從馬山熊家里出來,我打著手電筒在荒山野嶺里找了一整夜,直到天麻麻亮,都沒有找到艾美麗。星星隱去了,天空逐漸發(fā)白,我回到了營帳,艾美麗已經(jīng)睡著了。她何時回來的,又是何時睡著的,我一概不知。牛糞火熄滅了,營帳內(nèi)有點濕冷。我把火堆重新燃起來,坐在火邊,喝著酒烤火,等她醒來。她枕在草枕上,身上蓋著被子,被子蓋到她的下巴處,她的面龐裸露出來,被火光映襯得紅潤潤的。就在此時,我聽到了狼嚎,我們來到坎坎坎弄巴那么久了,還是第一次聽到狼嚎聲。我放下酒罐,拎起斧頭走出營帳。在相隔不遠的一處山尖上,有一只獨狼立在那里哀嚎,那種慘兮兮陰森森的聲音真是難聽極了。我沖它揮了揮斧頭,可它毫不在意,依然兀自哀嚎著。村子里的獵狗應(yīng)著狼嚎聲,叫成一片,整個坎坎坎弄巴都要沸騰了似的。我掏出火柴打算點上一根煙,可風(fēng)一吹,火柴就滅了。風(fēng)刮得很緊,像刀子。我最終還是把煙給點上了,我斜叼著煙,拎著斧頭,向那座小山走去,打算會會那只狼。走著走著,我把叼在嘴里的煙取下來,想象著它的叫聲,揚起脖子,也長著嗓子哀嚎起來。當(dāng)我爬上山尖,發(fā)現(xiàn)那里除了一塊狼模狼樣的石頭外,一無所有,更是沒見到那只狼的一根毫毛。往回走的時候,馬山熊趕著一群牛羊迎面走來,他問我一大早去那山上做什么?我問他:“你聽見狼嚎了嗎?”他大搖其頭。他說這一帶很少見到狼。當(dāng)天我又問了其他牧民,他們都說沒有聽見有狼的叫聲。
回到營帳里,艾美麗已經(jīng)醒來了。她坐在鏡子前若無其事地梳理著頭發(fā),嘴里咬著扎頭發(fā)用的橡皮筋。“你出去了?”她問我。我說:“是啊,外面有一只狼。你聽到狼的叫聲了嗎?”艾美麗說沒聽見。我說:“遠遠地還看見它,一走近就沒了。”艾美麗說:“它又不傻,它會等著你用斧頭砍它嗎?”她盯著我手里的斧頭。我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斧頭,發(fā)現(xiàn)斧頭刃不是那么鋒利,有點卷邊。我把斧頭丟到一旁,去煮奶茶,而艾美麗則洗漱完畢后,坐在那只小方桌前,攤開稿紙寫起來。我將一杯熱乎乎的奶茶放在她桌上。她端起杯子,吹吹涼,抿了一口。她放下杯子,深情款款地望著我。就那么呆望著我,足有三分鐘。隨后她拉住我的手,她的臉頰貼在我的手背上,一股暖意順著我的手背傳達到我心里,在我心里冰封多日的冰山瞬間融化了。我是愛著她的,我還深愛著她。我心底有個聲音倔強地表白說。可緊接著我又聽到另一種聲音在說,你并不了解她,不是嗎?你并不完全了解她。是的,沒錯。我了解她的生活習(xí)慣,了解她的口味愛好,了解她的喜怒哀樂,但是唯獨不能深入她的內(nèi)心深處,去揭開那層最隱秘的面紗。她每天夜里去了哪兒?為何而去?這些都是我所不能了解的。我沒有問她她夜里去哪了,去干什么了,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打算,夜里我要尾隨著她,看她到底去哪兒了。
那天,艾美麗告訴我,那部小說稿就要結(jié)尾了。這句話就要某種不祥的預(yù)兆似的,讓我一整天惴惴不安,莫名其妙地惴惴不安。人對于自己一無所知的事情,總是充滿好奇同時又充滿恐懼。我期待著夜晚的降臨,那樣我就可以一探究竟了。星星如約而至,月亮如約而至,在睡夢中,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驚醒了。我知道,艾美麗又要去外面了。我仍然裝睡著,不顯露出已經(jīng)醒來的痕跡。艾美麗穿好衣服就走出去了。我一骨碌爬坐起來,慌亂地穿著衣服,我深切地感到,這是我接近真相的時刻。我遠遠地跟在她身后,不敢跟得太緊,怕她發(fā)現(xiàn)從而取消行程。繞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我意識到她在往冬湖的方向走去??部部才偷靥幒0谓Ф嗝椎母叩兀慨?dāng)夜晚來臨,就會刮起漫天大風(fēng),風(fēng)聲嚇人。艾美麗頭也不回地頂著風(fēng)向前走著,直至走到湖邊。湖水波光粼粼,嘩嘩響著,像是無數(shù)條響尾蛇在擺弄尾巴。她在湖邊停頓片刻,直視著面前的波濤洶涌的湖水,隨后又轉(zhuǎn)身四處看了看。我躲在了一座山后,貓著腰趴在那兒,她應(yīng)該沒有看到我。
艾美麗繞湖而行,走了一圈后,停下來。在原地走來走去,彎腰撿起鵝卵石丟進湖中。湖里傳來清脆的叮咚聲。她在湖邊蹲下,攤開雙手浸泡在湖水中,隔了一會兒,她又舉起雙手,對著明晃晃的月光照來照去,她那纖細白皙的手指在月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我走到她身后,問她:“艾美麗,你在這干什么?”
六
隨后幾天,在我強制性的約束下,艾美麗夜間沒再出去。她對我承認,她此前夜里外出,都是去了冬湖。我問她為什么去冬湖?冬湖有什么吸引她的、值得她深夜冒著寒風(fēng)前去?她給出的答案是冬湖的夜景比白天更美。這叫什么答案,顯然不是真的。我們之間爆發(fā)了長達五天的冷戰(zhàn),我對于她不給我講實話一事耿耿于懷,心氣難平。我覺得,她心里有什么,就應(yīng)該如實對我說,而不是藏著掖著,獨自去消化。她深夜去冬湖,比深夜去找馬山熊更讓我害怕。對比起來,我情愿她是去找馬山熊了。我開始對她嚴加看管,尤其是夜晚來臨后,我寸步不離跟著她。我買了一把手銬,晚上睡覺時,就把我們兩個的手腕拷在一起。這樣,夜里稍有風(fēng)吹草動,我就能在第一時間得知。但我不和她說話,她對我說話我也置之不理。我們處在了冷戰(zhàn)期,挑起冷戰(zhàn)的一方是我,當(dāng)然,她也逃脫不了干系。冷戰(zhàn)直到她對我說出實情方才罷休。那天,她對我說出了她去冬湖的真實原因:“我去冬湖,是想死在湖里?!彼p描淡寫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也有可能是她知道那句話的分量,知道那句話將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從而有意使用那種語氣來訴說。不管換上什么語氣,從她口中吐出的那句話都使我心驚肉跳,震驚不已。
冬湖的夜景后來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之中。不光是因為艾美麗死在了那里,說不上什么原因,它總是在夜深人靜時潛入我的睡夢里,像是一個入室行竊的盜賊,給我?guī)砹藷o限恐懼的同時,也帶走了些什么。它有時是風(fēng)平浪靜的,有時是波浪洶涌的,有時又是波光粼粼的,每一次都與前一次不一樣。艾美麗終究是死在那個湖里了。在冬天即將抵達盡頭時,我對艾美麗絲毫沒有放松警惕,夜間睡覺時依然會鎖上手銬。那天說來奇怪,不知道她是如何把手銬打開的,手銬只有一把鑰匙,那把鑰匙被我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準確說來,是埋藏在營帳外頭的雪堆里。我晃著手銬去找鑰匙,發(fā)現(xiàn)鑰匙還在那里,紋絲未動。鑰匙還在那兒,她是如何解開手銬的?不及多想,我突然意識到不妙,艾美麗應(yīng)該是去冬湖了。我沿著冬湖來來回回找了個遍,沒有找到她,我絕望地望著湖心,望眼欲穿。我想,如果我能透視湖底該有多好,那樣我就能看到艾美麗是否在湖底沉睡著,我想,如果我是一尾魚該有多好,那樣我就能在湖底陪著她。想著想著,我就走向冬湖,湖水浸濕了我的衣褲,侵襲到我的下巴處,并一路淹沒上來,我感到自己的身體隨著湖水一點點加深,逐漸變得輕巧輕浮起來。我的鼻腔吸了一股水,我受嗆咳嗽起來。我不通水性,嗆水后,身體不受控制地后退著,后退著,直至退到岸上。
我和馬山熊每天都會撐著小船在湖面上尋覓來尋覓去,有時希望發(fā)現(xiàn)艾美麗的尸影,有時又害怕發(fā)現(xiàn)。幾天后,她的尸體自動漂浮出湖面,我們拉扯著她的衣服,把她拖上小船。她面目全非,身體腫脹,皮膚脫落嚴重,有些皮肉還被小魚啄食了。我們決定把她安葬了,不能任由湖中小魚去啄食她。艾美麗死后,我對馬山熊冰釋前嫌,我們倆的關(guān)系又和好如初。我對他說,我說:“如果艾美麗每次夜里外出都是去你那里鬼混該有多好,對比起來,我情愿她是去找你鬼混了,而不是獨自去冬湖。”馬山熊紅著臉笑笑,沒有作答。現(xiàn)在想來,艾美麗尋死的欲望一直都伴隨著她,只是我沒有能夠及時發(fā)現(xiàn),其實發(fā)現(xiàn)了又有何用呢,她不是照樣投湖自盡了。一個人當(dāng)真可以完全理解另一個人嗎?一個人當(dāng)真可以改變另一個人嗎?對此,我持以悲觀的態(tài)度。人是無法真正理解另一個人的,也無法真正改變另一個人。不管這個人與你多親近,不管你們是否朝夕相處無話不談。人有的時候連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更何況理解他人,人有的時候連自己都無法改變,更何況改變他人。
我們把艾美麗葬在了冬湖邊,她既然喜歡這里,就留下吧,冬湖確實很美。我們把她的遺物在墓葬前焚燒了,——她的遺物少的可憐。我保留了一枚戒指,那是她戴過的,還存留著她的韻味。在整理遺物時,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那部她在那個冬天寫就的小說稿,想來她已經(jīng)提前燒掉了,或者丟在了冬湖里,要么已經(jīng)成為灰燼了,要么已經(jīng)沉眠在湖底了。事情告一段落后,冬天就要過去了。我也即將離開這兒。那天,我把馬山熊叫過來,我們倆最后一次圍著牛糞火,嚼著肉干,喝著燒酒。那天我們倆都喝得有點多。他知道我要離開了。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對我說,要我今后常來坎坎坎弄巴,他隨時歡迎我,哪也不去等著我,他會用酒肉來款待我。我對他說,我肯定會常來的,請放心,畢竟艾美麗安葬在這里。我記得我們都喝到爛醉如泥的地步,夜深后,他告辭了。他歪歪斜斜站起來,從衣掛上取下他的夾克,披在肩上,掀開營帳門簾時,他又回頭說:“后會有期?!蹦鞘俏衣牭剿f的最后一句話。后來我在也沒有見到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了營帳,整理行李,驅(qū)車離開了那里,離開了坎坎坎弄巴。
我去見了艾美麗生前的好友,向她們傳達了艾美麗的死訊。她們像是在聽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般,張大嘴巴,睜大眼睛,驚奇不已。她們摸摸我的腦子,問我是不是發(fā)燒把腦子燒壞了。我說,我沒發(fā)燒。她們說,那你怎么大白天的說起瘋話來?我說是真的,艾美麗真的死了,死在了坎坎坎弄巴的冬湖里。她們說:“坎坎坎弄巴在哪?冬湖在哪?”我說:“坎坎坎弄巴在兩座山后面,下了大路,有一條小路,小路盡頭,就是坎坎坎弄巴了。冬湖距離坎坎坎弄巴不遠,在幾座山頭后面。”她們說:“那又如何?”我氣急敗壞地說:“什么叫那又如何!艾美麗!你們的好友艾美麗,她死在那兒了!”她們不僅不傷心流涕,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皠e逗了,”她們說,“艾美麗一年前就死了。”她們說艾美麗一年前就臥軌自殺了。我覺得她們在胡說八道,艾美麗怎么會死在一年前了呢?不可能。她們一定在說謊,艾美麗明明不久前死在冬湖了。我氣憤極了,對她們破口大罵一通,然后摔門而去。我想,艾美麗真是白瞎了眼,結(jié)交了一群什么朋友!我又趕往艾美麗的祖母家里,打算向她傳達艾美麗的死訊,我想,她是艾美麗的祖母,有著直系血緣關(guān)系,她總不至于說謊話吧。她閉眼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很厚的被子。她的頭發(fā)白而稀疏,那張年邁的臉像是干皺的橘子皮,嘴窩深陷,像是坍塌了似的。保姆告訴我,她生病了。我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準備掏根煙點上,保姆制止了我,她說,請不要在這里吸煙。我去到院子里,蹲在花壇上,在那里抽煙苦等著。一刻鐘后,保姆喊我過去,說她醒來了。
我從花壇上跳下來,踩滅煙,向臥室走去。邊走邊想,她已經(jīng)那么年邁了,又那么病重,我真擔(dān)心我要向她傳達的死訊會把她給驚著。我絞著手,猶豫該怎么開口。我來到床前,她果然醒來了,睜著渾濁而空洞的眼睛,看著我,但顯然沒有人認出我來。我索性和盤托出,我說:“艾美麗去世了?!彼p微地點點頭,喉嚨里像是有什么怪東西在蠕動著。她含混不清地費力說道:“艾-美-麗,去-世-了?”我說:“是的,死在了坎坎坎弄巴?!彼龘u搖頭說:“不。不-是-的。艾-美-麗-七-歲-那-年-就-死-了。”我一頭霧水。艾美麗和我在一起兩年多了,艾美麗還帶我來看望過她,喊她祖母,怎么可能七歲就死了!如果艾美麗七歲就死了,那我這兩年是和誰在一起呢?不可能,艾美麗不可能死在七歲。我站直身子,轉(zhuǎn)身望向保姆,問她是不是老祖母老糊涂了?保姆說:“她有時清醒,有時糊涂。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清醒著的?!蔽覔]揮手打斷她說:“那不可能,清醒著的話,怎么會說艾美麗七歲時就死了?”保姆說:“艾美麗七歲時真的死了?!蔽也恍虐利愖婺傅脑挘膊恍疟D返脑?。保姆帶我去了艾美麗的房間,雖然沒有住人,但房間整潔如新,保姆隔三差五就會抹一下桌椅上的灰塵,洗換一下被單枕罩。是艾美麗的祖母吩咐她做的。房間里的小擺件小貼畫都是小女孩鐘愛的,沒有一丁點成人的影子。據(jù)保姆說,那些都是艾美麗生前遺留下來的。桌頭上有一張框起來的黑白遺照,我拿起那個相框,用手撫摸起來,照片中,艾美麗扎著兩只小辮子,留著可愛的齊劉海,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抿著嘴巴,似乎在對著鏡頭靦腆地笑,笑中帶著點悲傷。相框后面的硬紙板上寫著艾美麗的名字,以及她的生卒年月日。她真的是艾美麗嗎?長得是有點像,乍看起來真會讓人以為那就是艾美麗小時候的模樣。但她不是艾美麗,我知道,那不是艾美麗,艾美麗也不是死在七歲。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出錯了。我確信艾美麗冬天時和我去了坎坎坎弄巴,她是死在了冬湖里。我還清晰記得是我和馬山熊親手把她從湖里打撈起來的,我們還把她葬在了湖邊。
馬山熊,我必須要去找馬山熊,只有他才能證實我的說法。我驅(qū)車上路,往坎坎坎弄巴的方向駛?cè)?。在路上,我不時從口袋里取出那枚戒指,放在手掌心里仔細端詳著,那是艾美麗的戒指。看著那枚戒指,我心下更斷定艾美麗是死在了冬湖。我和馬山熊把艾美麗的尸體從湖面上打撈起來時,發(fā)現(xiàn)了那枚戒指,當(dāng)時那枚戒指已經(jīng)深陷在她腫脹的皮肉里,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從她手指上取下來。一定錯不了,艾美麗不是像她的祖母所說,死于七歲那年,也不像她的好友們所說,一年前臥軌身亡,她是死在了坎坎坎弄巴,死在了冬湖。一定錯不了。只需找到馬山熊就行了,他會為我作證的。遺憾的是,我沒有再到過坎坎坎弄巴,也沒有再見到過馬山熊,我找不到那里了。我開著皮卡車在那條大路上來來回回行駛了近一年,都沒能再找到那里,也沒能再見到馬山熊。坎坎坎弄巴仿佛一滴一瞬之間蒸發(fā)了的露珠,憑空消失了,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那個冬湖也再也沒有出現(xiàn),它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之中,但再也沒有真實的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久而久之,我開始懷疑自己了。真的有坎坎坎弄巴這個地方嗎?真的有馬山熊嗎?艾美麗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坎坎坎弄巴的冬湖里了嗎?或者說,艾美麗真的是死于七歲那年,又或者是死于臥軌自殺,被鐵軌碾成兩截。我不能給出答案,我只能尋找答案,接近答案。馬山熊會給我作證的,我想,我只要找到他就行了。他曾說他隨時歡迎我,哪也不去等著我,要用酒肉款待我,他不會食言的。我知道他在等著我,等我過去一醉方休。見到他,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了。可我始終無法見到他,就像我無法找到坎坎坎弄巴一樣,無法找到他。他也像一滴隔夜的露珠一樣,一瞬之間消失了。真的有馬山熊嗎?他真的存在嗎?——有時,皮卡車疲倦地行駛在路上時,我會不禁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