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仁聰

圖書館所想：致博爾赫斯

陽光從窗縫漏到我攤開的書上

可以借此照明斯賓諾莎和他磨鏡片的一生

可以被籠罩在他的上帝之中

但上帝關(guān)閉了博爾赫斯的窗，晚年的他

見不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任何一縷明媚的 光線

一個失明的人，在黑暗中構(gòu)思

清晨、市區(qū)和寧靜

世界充滿神秘，悲觀和樂觀

上帝已經(jīng)讓這個世界處于

最好的狀態(tài)

所以，不要再為誰不幸的一生感到難過

午夜之書：致王科林

得知你的生日，我在日常事件里掙扎

祖國最西部的天空已完全黑下來

陽光完整地退出。意思是說

這一天已成歷史上的一天

很高興我們一起在歷史中逐流。雖然

我們從未參與進去

現(xiàn)在，所有人都準(zhǔn)備好去做夢了。燈

一盞一盞被關(guān)閉

虛無占據(jù)頭腦，迷霧和過往歲月閃現(xiàn)

我們回憶的是誰？什么故事？

它發(fā)生在怎樣的天氣里？

而我還在一堆雜亂的書中

尋找祝福語。缺少恰當(dāng)

你可能不知道現(xiàn)在我懼怕語言

日常問候，窮得抓不住一個詞

存在即被感知

這么多年過去，準(zhǔn)確說是十二年

認識你時別人還稱你小伙子

你的爸爸也還年輕氣盛

如今我們僅是為了過體面生活

為了居所和三餐

參加平凡的工作

家族史

來龍不清，去脈更無從談起

山東濟南市府，混沌記憶

入滇平定戰(zhàn)亂，烏蒙定居

永樂年間。只有這些殘章斷句

表明我的祖先曾馳騁疆場

為國分憂

但整個圖書館都沒有一本書記錄過這件事

我懷疑它的真實性，因此感到恐慌

但生物類書籍說人類有共同祖先

基督教把人的來源歸于上帝

我沒有被這些知識安慰

整日在圖書館冥想

祖先的故事是否已隨歷史消失，

在混亂的記憶中，族人和我有一樣的恐慌

所以我們重整族譜，重修祖墳

盡管這些費用昂貴且我們不富裕

化學(xué)

鈣磷混合物，骨頭

沒有鐵，金剛石和鋁合金

硬不起來

鐵水飛濺，到鐵匠皮膚上

皮膚發(fā)生化學(xué)變化

偉大的碳。鐵匠一生也不會知道

人，七成是水

書中人

有些書很久不會被借走

在地下室 二線書庫

它們擠在一起。落滿灰塵

很舊也很新 寫滿命運

很悲也很喜

陽光進不來也出不去

書里關(guān)押的人奔波勞碌

宦海沉浮

死了又活過來 出生和衰老

他們

探討世界的邊界，一本書

宇宙是一間書庫

書庫之外 我們不能想象

書庫之外 錯誤的定義

以為世界的本原是暗處的

塵埃

卻不知道人命賤如紙

下雨天在圖書館

靠窗落座，聽雨聲，天外來客

童年在哪一瞬間走失

規(guī)整分類書籍，鳥兒在哪里避雨

第37書架背面站著個女同學(xué)

我被想起你，被想起你

接到父親亡故消息時

我們在一堆書籍中

被想起你看到父親遺體時

外面下著雨

我努力撥亂反正，心魔

但腦子里已發(fā)生戰(zhàn)爭

我們垂垂老矣，對世事已不再感到悲欣

交談時偶爾說

你父親去世時你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

春日植物出場次序

雪尚未化完，小草就冒出來了

那是我來這里的七天

第十四天我就在實驗樓下拍到

迎春花最年幼的樣子

這時，我寫信給南方的朋友

告訴他們，北方的春天來了

之后是一連串好天氣，每天起床

我都能獲得好心情

有一次我路過小池塘，看見檉柳

開始綠了，算一下，我來這里已經(jīng)三周

我給父親打了電話，他說廣東熱得難受

第四周，桃花開了，我開始焦慮

家屬院的老太太們摘榆錢時

我在傍晚想家

我的手掌和腳掌會出一整天汗

我會想起在故鄉(xiāng)吃春筍的場景

龍爪槐已經(jīng)茂盛，胡楊，白楊，桃花

薰衣草，郁金香，馬蘭花......都來了

它們像是一個個歸家的游子

某天下午我在一個公園走著，柳絮在紛飛

想起我曾經(jīng)拿它形容過一個人的晚景

這是多么幼稚，柳絮現(xiàn)在就在我頭頂

可是它那么輕，和年暮者的白發(fā)比起來

真的太輕了。春天

所有植物依次出場，我看見它們熱熱鬧 鬧的

多像我們那里人喜愛的酒席

可是很多人都只是大醉一場

此后，就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

虛構(gòu)之景

瑪旁雍錯喝水的男人，抬起頭

黃昏流進胃里，黑發(fā)落滿塵世之霜

牦牛為次仁引路，羊群在歸家

五彩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擺動，阿媽燃起炊煙

暮色四合，切馬寺院門輕輕關(guān)閉

喇嘛們?nèi)匀辉谛扌?/p>

湖面微波驟然消逝，黃昏迷了路

人世間的事物如此美好

阿佳忍不住輕輕吟唱

從圣湖路過的少年，剛好把一些歌聲

揣進兜里

故鄉(xiāng)的微信

山巒發(fā)來圖片

河流創(chuàng)造語法

風(fēng)在抒情

路在憂傷

玉米和黃昏戀愛的消息被數(shù)次轉(zhuǎn)發(fā)

小學(xué)校曬出晚餐。群鳥

在杉樹上定位

老房子尋求朋友們

給它的衰老與孤獨集贊

以此換取一封傍晚送達的家書

小鎮(zhèn)的新聞好久沒有更新

白云遠走他鄉(xiāng)。天空爛醉

整夜流淌悲傷的眼淚

我的親人們。一個個

加我好友。又一個個

將我刪除。

小餐館

在這里講過童年故事的人 回童年去了

他用過的酒杯被別人使用著

他坐過的角落

依然坐滿人 天被工廠的煙熏著

越來越黑

小餐館旁的國道 卡車一輛接一輛

過去 按一聲喇叭 大燈照亮磚廠

孤懸的煙囪 一天總算忙完

這些外地來的打工人 聚集到這里

喝啤酒 吃回鍋肉 拍蚊子

拍小視頻發(fā)朋友圈 疲憊在這里

卸下 但明天還要裝上新的疲憊

有一次我有個老鄉(xiāng)從廠里被抬出去

據(jù)說這是他到這里的第七天晚上

人們從小餐館跑出來 看見

發(fā)達地區(qū)的夜晚流著貧困山區(qū)人民的

漢水 然后又回去

繼續(xù)喝酒

喊拳

外地人

中年男人給女兒打電話，說

風(fēng)景這邊獨好：槐花真香啊

那像是一個夢境：太陽從東八路跑到東一路

太陽是一生中最溫暖的男人

經(jīng)過塔吊，它要低眉順眼

拉長身子，悄悄隱遁西天山

晚上我騎車過這片工地，大燈孤懸

蛾子飛啊飛，那些外地人

被煙霧籠罩，被流水驅(qū)逐

黃昏的自述

下班了。他經(jīng)過我的身體

在江邊飲酒。

和我對視，目光苦澀

身上沾染我的顏色

如他剛清洗掉的窯灰

終于喝高了

終于把憋足的普通話改成

畢節(jié)方言

他打開微信，給一個備注為“老婆”的人

打視頻。攝像頭對準(zhǔn)我

嘴里喊著：憨婆娘，你快看看

珠江的黃昏像不像你那件

打落的黃衣服

深夜路過附屬醫(yī)院

有多少人病情好轉(zhuǎn)了

有多少人病情惡化了

有多少人在深夜關(guān)上塵世之門

不可避免，有些東西要在這一刻突然停止

只有風(fēng)絲絲吹響前方

樓梯口被遺棄的鮮花 塑料花 白布 黑布

生銹折斷的病床 空阿司匹林藥品 輸液管

被遺棄的生命

正被一輛白色的車?yán)?/p>

上面畫著紅色的十字符號

好像他們的命運依然鮮活

好像他們是深夜坐上車

去參加一場戰(zhàn)斗

他們都全副武裝。帶著心腦血管病。

癌癥。交通事故。工地事故。礦難。

帶著氧氣罩 心臟起搏器

帶著兒子女兒或妻子丈夫徹夜的哭聲

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很多無情的事情發(fā)生

我舉例也不可能窮盡

落葉被我踩響，它們在回應(yīng)我

我還活著，還能以重量壓垮它們

這時候，沒有了任何聲響。

他們集體咽下疼痛。咽下身體和靈魂

只有唯一的槍聲

消失多年后在我的心里響起

石河子的傍晚

他們終于下班了。從清晨干到傍晚

給地板留下一層環(huán)氧樹脂 五瓶啤酒

廉價的煙頭 盒飯 廢棄的桶

中午他們就餐時，我在樓上窺伺

最年輕的一個，比我年輕

但滿頭膩子粉，白發(fā)蒼蒼

倒像是我的父親。不同的是

他走前，在水龍頭里洗了個頭

一頭金黃，回到年輕，然后急于

消失在石河子的傍晚

秋的事

坐在椅子上，她開始向秋天解釋身體

緣何老朽。牙齒掉光后，說不明白話

聽不見聲音。只能脫掉棉襖

讓梧桐樹羞愧得落下葉子，只能脫掉大褂

讓秋風(fēng)羞愧得掉頭離去，只能脫掉貼身的 衣物

讓天空羞愧得更高 更遠和更藍

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脫的了。這個明年就會死 去的老人

已經(jīng)向秋天作了足夠的解釋。所以秋陽無 限溫暖

滲透她的每一寸肌膚。這使她突然冰清 玉潔

突然展示出無盡的性感，這使她突然變成 一個十八歲的少女

羞愧得趕緊用暮色掩蓋身體

重陽節(jié)：寫給草

請?zhí)嫖疑L，照看好祖父

和祖父的祖父。請?zhí)嫖医o土和土的父親 問好

請借你們的身體捐獻給玉米收割后，空地 里覓食的鳥

請?zhí)嫖野堰h方的父親喊回家。請給云南的 朋友

苦澀或荒涼。請給我寫一封無法寄達又瞬 間寄達的家書

告訴我的先人，他們的骨血尚在人間流淌

請寬宥一個無理之人的請求，因為重陽節(jié)

他的臨時住所風(fēng)雨瀟瀟

一個老頭

那個在北碚下車的老頭，又來找我說話了

他說他來新疆已三十五年

十五年在伊犁，二十年在克拉瑪依

他說他以前都是坐飛機的，這一次

僅僅因為身份證弄丟了，才坐的火車

他說他在成都上大學(xué)的兒子跟我一樣大

跟我一樣聰明。

列車過了哈密時，他還在和我說

他對著窗外，又像和這戈壁灘說

這一次，他自稱是個地道的重慶人

卻沒有說一句重慶話。

他的普通話中夾著生鐵，如荒灘上突然長出的青草

他堅持說著普通話

大概是因為我看起來像個知識分子

他堅持一有空就和我說話

大概是因為我越來越像他的兒子

他堅持面帶喜色

大概是不想讓我窺探到他的秘密

先天性心臟病

她的心臟噴血，隔著十間房子

大門幽閉，可以聽見世界塌陷的聲音她閉上眼，淚從眼角滾下

毫無疑問她死了。醫(yī)生說她瞳孔已散不該要孩子的：先天性心臟病

如何能要孩子？但也好

一個早產(chǎn)嬰兒替她活著，但也不好

一個早產(chǎn)嬰兒一生都會懷疑自己的來源

我在星期五下午看到這個名為”生日”的 視頻

并決定為此寫一首詩：當(dāng)我寫下這些句子閉眼感受心跳 它安靜 平穩(wěn)

它想起故鄉(xiāng)的干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