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逸云
公元755年爆發(fā)的安史之亂不僅是大唐帝國國運的轉(zhuǎn)折點,也是生活在當時的蕓蕓眾生個人命運的轉(zhuǎn)折點。當時的文人幾乎無不受到這場戰(zhàn)爭的裹挾和影響,生活動蕩、命運播遷。尤其是部分文人在政權(quán)的擺蕩中,為時勢所迫竟至成為“附逆”之臣,在接踵而至的“清算”中,人生發(fā)生極大的變遷。朝臣的“附逆”及隨后的“清算”都是安史之亂所衍生的重大政治問題,杜甫作為時事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對該問題無疑會投入相當?shù)年P(guān)切,何況部分附逆之人還與他關(guān)系匪淺。耐人尋味的是,杜甫好就時事發(fā)表論議,唯獨對于所謂附逆和清算的問題,他鮮少在詩歌中直接發(fā)聲,不過從他寫給李白、鄭虔、王維等人的詩歌中,還是能略微管窺其態(tài)度與立場。
關(guān)于安史之亂中朝臣的“附逆”和“清算”問題,學界尤其是史學界歷來不乏探討,但具體到杜甫對該問題的態(tài)度,學者們則關(guān)注較少。即便是一些專門探究杜甫與李白或鄭虔的關(guān)系的文章,也大都聚焦于雙方的情誼及杜甫的心跡,而鮮少于此延伸,進而觀照杜甫對這一重大政治問題的立場。本文不揣谫陋,試圖對該問題進行厘清和辨析。
安史之亂中的“附逆”文人可分為兩類,一類以李白為代表,一類以王維、鄭虔等為代表。李白是跟隨永王李璘東征而被定性為附逆者,王、鄭諸人則是被安祿山政權(quán)迫為偽官從而附逆。李璘東征與安祿山叛亂是兩個不同的政治事件,但前者因后者的爆發(fā)而衍生,且皆被官方定性為叛亂罪,歷來也不乏學者將李白與王維、鄭虔等合而為一談,說明他們面臨的附逆和清算問題也是類似的。如劉辰翁評杜甫《獨立》詩云“此必有幽人受禍,而羅織仍未已者,如太白、鄭虔輩人”。王嗣奭認為《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刻意辨明,與贈王維詩‘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相通,總不欲使才人含冤千載耳”。兩詩是否“相通”待下文詳辨,但王嗣奭無疑也是將李白與王維身陷的附逆問題相提并論了?;诖?,本文亦將李白與王維、鄭虔等人的附逆問題合并探討。
毋庸置疑,杜甫對李白、鄭虔、王維不幸的“附逆”遭遇都給予了高度的同情,且逐一寫詩代為剖白,所謂“刻意辨明”,揭橥他們的忠心?!杜f唐書·李白傳》載:“祿山之亂,玄宗幸蜀,在途以永王璘為江淮兵馬都督、揚州節(jié)度大使。白在宣州謁見,遂辟從事。永王謀亂,兵敗。白坐,長流夜郎?!崩畎滓愿侥孀镩L流夜郎,乃乾元元年(758)春,乾元二年三月,白行至巫山,遇赦得還。乾元二年(759)秋,杜甫在秦州,或因消息閉塞,未聞白已赦還,作《夢李白二首》,表達深切的思念和擔憂?!肮嗜巳胛覊?,明我長相憶”、“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寫得一往情深,感人肺腑。同年,又作《天末懷李白》,除了再度表達思念之意,還稱“應(yīng)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明確將李白比之為屈原,為其鳴冤,并表彰其忠貞。同年,再作《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回顧且總結(jié)李白的一生,對其流放遭遇表達同情。詩云:“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漢代賈誼謫居長沙三年,見鵩鳥飛入、止于座隅,以為不祥,遂作賦以自傷悼,杜甫于此以賈誼比李白,哀憐其不幸;又以孔子聞麒麟而感嘆“吾道窮”的故實敘寫李白之時運不濟、窮途末路。此詩又云“蘇武先還漢,黃公豈事秦”,接連以不降匈奴的蘇武和隱居商山不仕秦的黃公來比李白,旨在表明李白的忠貞。在杜甫看來,李白因附逆罪而遭流放,實屬誤會和冤屈。
鄭虔和王維皆為安祿山政權(quán)所迫而附逆?!缎绿茣む嶒瘋鳌份d:“安祿山反,遣張通儒劫百官置東都,偽授虔水部郎中,因稱風緩,求攝市令,潛以密章達靈武。賊平,與張通、王維并囚宣陽里。三人者,皆善畫,崔圓使繪齋壁,虔等方悸死,即極思祈解于圓,卒免死,貶臺州司戶參軍事,維止下遷。后數(shù)年卒。”杜甫與鄭虔一直私交甚篤,對鄭虔的這段遭遇杜甫深表同情,多次寫詩為其辨白。《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曰:“燃臍郿塢敗,握節(jié)漢臣回。白發(fā)千莖雪,丹心一寸灰?!贝嗽娨蕴K武比鄭虔,表彰其丹心,如仇兆鰲所云,“當時虔陷賊中,偽授水部,詐稱風緩以密章達靈武。蓋雖身在賊庭,而志存王室,故以蘇武比之”。鄭虔即將上路赴臺州之時,杜甫又作《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云“: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倉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便與先生應(yīng)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此詩寫得情深義重,詩人對老友的同情、不舍和擔憂溢于言表。乾元二年(759),杜甫再作《有懷臺州鄭十八司戶虔》,謂遠困臺州的鄭虔是“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顧”,即便有機會返回故土,也“老病不識路”。廣德二年(764),杜甫在蜀中輾轉(zhuǎn)多地后,方得聞鄭虔死訊,遂作《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痛悼舊友??梢砸姵觯瑥泥嶒赓H前后至其在臺州病故,杜甫對鄭虔的同情、憐惜都是一以貫之的。對于同樣在安史之亂中附逆的王維,杜甫也給予了同情,并表達了為其辯誣的態(tài)度。《新唐書·王維傳》載:“安祿山反,玄宗西狩,維為賊得,以藥下利,陽喑。祿山素知其才,迎置洛陽,迫為給事中。祿山大宴凝碧池,悉召梨園諸工合樂,諸工皆泣,維聞悲甚,賦詩悼痛。賊平,皆下獄?!笔潞笳撎?,王維被降職為太子中允,就此杜甫曾作《奉贈王中允維》一詩,云“共傳收庾信,不比得陳琳”。杜甫認為王維與更事二姓、大節(jié)有虧的陳琳不同,雖任偽職,仍忠心可表,所謂“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王嗣奭稱杜甫《凝碧詩》“直是王維辯誣疏”,誠然不錯。除了王維、鄭虔,被叛軍拘執(zhí)且受偽職的舊交還有薛據(jù)等。杜甫于759年作詩《秦州見敕目,薛三據(jù)授司議郎,畢四曜除監(jiān)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在此詩中,也可以看到作者對薛據(jù)的頗多回護。
杜甫對李白、王維鄭虔輩表達同情且為之辯誣,這是出于他個人的卓識呢,還是趨同與當時的整體輿論導向?考查杜甫的態(tài)度與當時輿論的異同,有裨于進一步了解這位偉大詩人的內(nèi)心。無論是跟隨永王璘而被定性為附逆者,還是被安祿山政權(quán)迫為偽官從而附逆,這在當時都是重大的政治事件,勢必引發(fā)輿論關(guān)注和討論。當時的社會輿論如何看待李白的附逆問題,文獻缺乏直接的記載。杜甫于上元二年(761)所寫《不見》詩,云“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其中“世人皆欲殺”一句被廣泛征引、視為李白在永王璘事件后的艱難處境的寫照,如趙次公云“潯陽之獄,蓋亦眾人欲殺之證乎”。其實,此詩中的“世人皆欲殺”承接上一句“佯狂真可哀”,大抵泛言李白恃才傲物不為世人容納甚至遭人忌恨之事,并不見得是針對永王璘事件后李白作為附逆者的處境而言。永王東征被唐肅宗定性為叛亂遭到鎮(zhèn)壓,永王璘被殺,其謀主薛鏐等人亦伏誅,是時李白下潯陽獄。不久,李白經(jīng)崔渙、宋若思推覆得以脫獄,后又被宋若思征辟為幕僚,李白所撰《為宋中丞自薦表》《中丞宋公以吳兵三千赴河南,軍次尋陽,脫余之囚,參謀幕府,因贈之》等詩文已就相關(guān)事件有所交代。另據(jù)《新唐書·李白傳》,李璘事敗,李白論罪當誅之時,郭子儀“請解官以贖”,及時伸出了援手。據(jù)此說明,李白雖因永王璘事件被認定為附逆者,處境艱難,但當時并無一致要置他于死地的社會輿論,或者說,他所面臨的輿論導向并不算特別嚴苛。當然,社會輿論與最終的朝廷立場并不完全一致,李白被判決長流夜郎。赴夜郎途中,李白多有應(yīng)酬贈別之作,亦可見當時人對他的看重愛護。如《張相公出鎮(zhèn)荊州尋除太子詹事,余時流夜郎行至江夏,與張相公相去千里,公因太府丞王昔使車寄羅衣二事及五月五日贈余詩,余答以此詩》就記敘了朝廷重臣張鎬不僅寄衣服給李白,還寫詩相贈,情誼不可謂不深??傊?,在永王璘事件后,社會輿論對李白的態(tài)度,正可以用李白自己的話來概括,即“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臨危而相擠”。此語表明,時人對李白的態(tài)度是存在差異的:既有對他臨危而相擠的落井下石者,但也不乏愛惜其才華、同情其處境的體恤者,而杜甫顯然就是體恤者之一。
李白的遭遇之所以讓杜甫等人同情和體恤,一方面是來自于對李白性格的了解——他天真、理想主義、渴望實現(xiàn)功名,難以精準判斷復(fù)雜的時勢;另一方面大概也來自于對當時波譎云詭的政治形勢的體認。至德元載(756)十二月,永王璘率水軍東下?lián)P州,這次行動是獲得唐玄宗授命且為唐肅宗認可的,具有合法性,對此鄧小軍等學者已考證甚明。李白所作《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云“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賢王遠道來”等,也充分說明在李白的認知中,永王東征是合法與正義的。然而至德二載(757)二月,永王東征即被唐肅宗宣布為叛逆加以鎮(zhèn)壓。該鎮(zhèn)壓行為完全是唐肅宗為了削弱唐玄宗的權(quán)力、鞏固自身地位所做出的選擇,是上層統(tǒng)治階級權(quán)力斗爭的結(jié)果,李白無疑成為這一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盡管永王叛逆案直到唐肅宗之子唐代宗時代才得到平反,但是相信在李白所處的當下,有不少人對事件的真相或心知肚明,或心存疑慮。杜甫作為當時人,也未必不會對永王叛逆案的真相產(chǎn)生懷疑,他一再為李白鳴冤,甚至將其比作屈原,也就十分可以理解了。
關(guān)于王維鄭虔輩的附逆問題,當時的社會輿論若何,史書倒是有比較明確的記載。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朝官員或逃或降,其中附逆者眾多,甚至多達數(shù)萬人。長安收復(fù)后,對附逆之臣的處置,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政治議題,在朝堂爭議不下?!杜f唐書·刑法志》記載:“而兩京衣冠,多被脅從,至是相率待罪闕下。而執(zhí)事者務(wù)以峻刑以取威,盡誅其族,以令天下。議久不定,竟置三司使,以御史大夫兼京兆尹李峴、兵部侍郎呂諲、戶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崔器、刑部侍郎兼御史中丞韓擇木、大理卿嚴相等五人為之。”這五位主審官員的立場也多有分歧,崔器等“希旨深刻”,主張從嚴懲處,韓擇木則“無所是非”,態(tài)度中庸,而李峴“力爭之”,倡議對附逆者據(jù)其罪行區(qū)別對待。此事在《舊唐書·李峴傳》中亦有載述:
初收東京,受偽官陳希烈已下數(shù)百人,崔器希旨深刻,奏皆處死,上意亦欲懲勸天下,欲從器議。時峴為三司使,執(zhí)之曰:“夫事有首從,情有輕重,若一概處死,恐非陛下含弘之意,又失國家惟新之典。且羯胡亂常,無不凌據(jù),二京全陷,萬乘南巡,各顧其生,衣冠蕩覆。或陛下親戚,或勛舊子孫,皆置極法,恐乖仁恕之旨。昔者明王用刑,殲厥渠魁,脅從罔理。況河北殘寇未平,官吏多陷,茍容漏網(wǎng),適開自新之路,若盡行誅,是堅叛逆之黨,誰人更圖效順?困獸猶斗,況數(shù)萬人乎?崔器、呂諲,皆守文之吏,不識大體,殊無變通?!蓖⒆h數(shù)日,方從峴奏,全活甚眾。
從上述記載可知,當時對附逆之臣的處置,一開始并無普遍一律的輿論態(tài)度,眾人立場各異。唐肅宗原本想聽從崔器等人的建議,對附逆之臣以死罪論處,但經(jīng)過權(quán)衡,還是采納了李峴分六等定罪的奏議。距此數(shù)月后,肅宗又再度下詔,進一步從寬處置附逆之臣。對被逼受偽官而尚未處置者,“免其貶降,并至來冬放選”,“其已貶官者,續(xù)有處分”。也即,對附逆之臣的處置,朝廷最終還是采取了較為從寬的原則。
在杜甫寫給鄭虔和王維的詩作中,既然可以看到明顯的憐惜之情和代為剖白的態(tài)度,那么在附逆文人的懲處問題上,整體而論杜甫應(yīng)該是持從寬立場的。在鄭虔剛被遠貶臺州之時,杜甫詩云“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既然名之曰“嚴譴”,說明杜甫認為朝廷對鄭虔的懲處仍嫌嚴苛了。而在758年春夏之交,朝廷進一步采取舉措寬宥附逆之臣后,杜甫作詩《題鄭十八著作丈故居》,云“可憐此翁懷直道,也沾新國用輕刑”,既然名之曰“輕刑”,說明此時朝廷從寬的尺度大致獲得了杜甫的認可。在“二京全陷,萬乘南巡,各顧其生,衣冠蕩覆”的大背景下,若干官員被迫附逆,也算是情有可原、其情可憫,杜甫對之表達同情之理解,也和他一貫的人道主義立場相吻合。何況,在這若干附逆文人中,又情況各有不同,譬如王維服藥裝啞、寫詩痛悼時勢,鄭虔詐稱風疾、以密信寄靈武,都是忠心可表的行為,實在無法苛責。
對李白、王維、鄭虔等所謂“附逆”文人,杜甫所持的基本立場是同情、憐惜,主張采取從寬原則處置,這一點上文已論述甚明。不過,在此基本立場下,杜甫對他們的態(tài)度似乎還存在微妙的差異。李白和鄭虔所因以“附逆”的政治事件不一,但杜甫對他二人的態(tài)度是大致相同的。二人因“附逆”而慘遭流放,杜甫作詩多篇為他們剖白鳴冤,并表達牽掛不舍之意,其中之深情厚誼感人肺腑。顧宸云:“按供奉之從永王璘,司戶之污祿山偽命,皆文人敗名事,使在硁硁自好,悻悻小丈夫處此,割席絕交,不知作幾許雨云反覆矣。少陵當二公貶謫時,深悲極痛,至欲與同死生而不可得。蓋古人不以成敗論人,不以急難負友,其友誼真可泣鬼神?!鳖欏犯叨仍u價了杜甫對友誼的忠誠,并進而贊許其偉大人格。杜甫與李白、鄭虔皆為至交好友,他對二人的關(guān)切,的確有深厚的友誼作為根基。對于同為“附逆”文人的王維,杜甫僅寫詩一篇為其辯護,其中所表達的感情也較為冷靜,這大抵有“交淺不必言深”的緣故吧。杜甫與王維雖為舊識,但不算深交,兩人的關(guān)系既然遠不及他和李鄭二人,那么他對王維投注的情感自然也遠不及李鄭二人深厚了。
總之,在一個整體的輿論背景下去考察杜甫對“附逆”文人的態(tài)度,我們既可以看到詩人一以貫之的人道主義立場,也可以看到詩人嚴格的道德標準,兩者交匯,構(gòu)成了詩人豐富而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
注釋:
①劉辰翁語,見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250頁。
②王嗣奭語,見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1691頁。
③杜甫《夢李白二首》,見《杜甫全集校注》,第1357頁。本文所引杜甫詩作皆出自蕭滌非先生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以下不再注明。
④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45頁。
⑤趙次公語,見《杜甫全集校注》,第2418頁。
⑥李白《萬憤詞投魏郎中》,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10頁。
⑦鄧小軍:《李白從璘之前前后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
⑧《放免被賊逼授偽官詔》,《全唐文》卷42,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01頁。
⑨顧宸語,見《杜甫全集校注》,第9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