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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fù)活

2019-11-12 19:13王喜成
四川文學(xu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倩大伙大鵬

王喜成

1

包乾中不喜歡拉窗簾,每當(dāng)午后的陽光投射到電視液晶屏上,上邊的圖像被光斑模糊、擾亂,每到這時他會關(guān)了電視,準(zhǔn)備出去散步。他看電視除了看新聞和央視10頻道的百家講壇,還喜歡看戲劇頻道,尤其喜歡看河南的地方戲。茶杯里的開水早涼了,他又拎起暖水瓶朝里邊兌了些熱水。茶杯是那種帶鼻兒的大玻璃杯,端起來一口氣喝干,喝得胡茬兒上掛滿露珠。從政多年直到退休,他一直喜歡喝白開水,朋友送的茶葉都放霉了。包乾中僅僅是出去散步,又不是出遠門,但還是習(xí)慣性地走進包國平生前的臥室。兩位親人的遺像并列在寬大的寫字臺上,穿著警服的包國平臉上的剛毅和威武讓他很欣慰,同時心里又很疼很疼。紫玉的臉上透著善良和溫暖,好像要對他說些什么。坐在電腦椅上捂了一會兒胸口,切膚之痛一時難以自制——真想跟他們一走了之。

外邊一如往常,小區(qū)大門外又堵車了,兩側(cè)的門店依舊洞開,里邊人影憧憧;路邊擺攤的叫賣聲蜿蜒成河;小孩在大人的腿間穿繞,送快遞的機動三輪側(cè)歪著車身駛到馬路牙子上邊,堵在他面前。人間煙火的味道,讓他心里有了些許寬慰。

他要去西邊的白水公園,那里周圍是幾個新建的小區(qū),還沒住多少人,公園里游人相對稀少。他不愿遇到熟人和同事們,聽多了他們好心的問候和安慰,每次的問候和安慰都會再次導(dǎo)致他痛不欲生,就是一些同情的目光他都受不了。要說自己還算堅強呢,一個退休老人,面對接連喪子喪妻的打擊,一下子失去兩個親人,任誰都抗不住的。

他走得很慢,感覺渾身沒點兒力氣。對路邊的建筑也熟視無睹,幾十層新建的高樓軀殼般跟他的心一樣空茫。好在路上遇到的幾乎全是在小區(qū)里刷墻、鋪地板磚的農(nóng)民工,但還是有人認出他了。那三個“安全帽”主動給他讓路,過去后聽見其中有個人說,這就是英雄的父親。陽光突然變得很刺眼,眩暈中身子差點被風(fēng)吹倒。再往前走,忽聽見鑼鼓管弦聲風(fēng)一樣飄來。這才看到小區(qū)廣場剛鋪上地板磚的地方在唱戲,大卡車伸開的車廂板做戲臺,上方橫掛“白沙河豫劇團”,原本錦繡的標(biāo)識因陳舊而顯得毫無生氣。臺下觀眾稀稀拉拉,像旱天沒出齊的莊稼苗。可能是房地產(chǎn)老板為售房做廣告呢,戲臺的一角堆放著電飯鍋、羽絨被之類的獎品。臺上正上演楊家戲《五世請纓》——他的心再次被戳疼了。楊宗保戰(zhàn)死疆場,佘太君百歲掛帥帶領(lǐng)眾兒媳、孫媳趕赴邊關(guān)。他兒子在那場打黑行動中犧牲,剩下他孑然一身能做些什么呢?這又是他老家村上的戲班子,平時愛看戲的他這會兒只有逃避的份了。當(dāng)他快步走過時,沒想到遇到了自己的發(fā)小大鵬。

大鵬從公廁里出來,額上扎著去皺紋的繃帶,腰勒戰(zhàn)帶,腳蹬黑馬靴??此哪樧V五花六道,像是出演焦贊、孟良的。可他通常不是這等角色啊,不過也難怪,此劇的主演盡是女將。包乾中正要避開,大鵬在水池上洗過手轉(zhuǎn)身便看到他了。大鵬流露出一臉不幸的表情,嘴唇嚅動了幾下,要說的話沒說出口,似乎不愿觸碰他的傷痛,半天才問他去哪兒。他跟大鵬是發(fā)小,當(dāng)年在農(nóng)村老家時,他在大鵬領(lǐng)辦的業(yè)余劇團里唱過戲,還是里邊的臺柱子,主演小生、紅臉。后來國家恢復(fù)高考,包乾中復(fù)習(xí)了兩年終于考上了大學(xué)。大鵬說看你都憔悴成這樣了,讓人心疼死了,反正你也退休了,一個人在家多無聊啊,就跟我們出去玩吧。包乾中苦笑了一下,哎呀現(xiàn)在哪有那心思。這時一輛駛過的載重貨車嗆了他們一身灰,大鵬咳嗽著說只是跟我們跑著玩嘛,又不讓你登臺演出。下一站是五朵山,那兒新建的文化大院竣工,請了三天大戲。你到山上坐在清泉邊看花鳥蝴蝶,去樹林里給大伙摘些野果,時不時驚起一只山雞、野兔,你會忘掉那些傷痛,心情會好起來的。包乾中的心被說動了,可他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只是抬頭望著從頭頂飛過的一只青鳥。

2

包乾中是到樓下吃的早餐。以前他喜歡自己打五谷豆?jié){,說是五谷,其實摻有十多樣雜糧呢,黃豆、黑豆、紫豆、小紅豆、大米、小米、薏米、高粱米、玉米糝、蕎麥、燕麥、大麥、花生、黑芝麻——講養(yǎng)生。如今紫玉和兒子都走了,他一個孤老頭子還想活過百歲不成,有意思嗎?開始他吃不慣熱干面,后來越吃越上癮。尤其愛去小強的店里吃熱干面,口感好,配菜多,自己磨的芝麻醬。小強的母親在往火爐上的白鐵桶里加綠豆湯。他說要一大份,她歉意地笑了一下,說等會兒,小強出去有點事兒,馬上回來,說她調(diào)配不出兒子調(diào)的味道。要是放在以前他會在言語上鼓勵她的,這會兒他只說你就給我調(diào)配一碗得了。她先盛了一白瓷碗綠豆湯放在他面前的條形餐桌上,說要是不合你口味了你可別埋怨。他說放心吧。她調(diào)配出來的熱干面口感果然差遠了,她還一個勁兒地問他合你口味嗎,他故意吃得很香,說比你兒子配制的還好吃呢。真的?小強母親露出一臉的欣慰。

剛放下碗筷,手機響了。難道是以前的同事或朋友中午約飯局?他都謝絕很多次了。拿出手機一看是大鵬打來的,以前沒有他的電話,是前天在那座公廁前相遇時才存到手機上的。那天他以為大鵬只是說說而已,寬他心呢,說過也就忘了。誰知是真約他去呢,讓他坐公交車到牌坊口,車在那里等他。他不好意思再推辭,反正一個人在家孤魂野鬼一樣,到白水公園里走動也像只掉了隊的孤燕,在低空中一聲聲哀鳴,毛羽一根根脫落,不知飄零到何處。

包乾中記得小時候去西南鄉(xiāng)走親戚,坐過汽車站臨時征用的無蓋敞篷車,風(fēng)把棉衣都吹透了,但不知道冷,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覺得很爽呢。如今到了這把年紀,感覺咋一點兒沒變呢?許是見了這么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他們擠在一起相互溫暖,心情好多了。大鵬從駕駛室里跳下來,讓他坐在副駕上。他不,撕扯了半天非要坐后邊。上車時大家爭相拉他,有的還親昵地叫他小名。差不多都是和他年齡不相上下的老家伙,但面相比他老得多。女的有三個老婆子,還有個年輕點兒的,近四十歲的樣子,染著黃發(fā),鵝蛋臉,俏眉俊眼的,后來知道她叫小倩,是大鵬的二女兒。車廂前端放著兩口戲箱,戲箱上放著用塑料繩捆扎在一起的刀槍劍戟,車廂上掛著馬鞭、胡須、烏紗帽。看到這些,那種久違了的感覺在包乾中心里泛起點點依戀,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當(dāng)年。車上只有兩個人以前和他一起唱過戲,不過大多是鄰村的,都有些面熟。看著他們,包乾中自嘲道,又來個老家伙。沒想到小倩搶著說,包叔,我也快成老家伙了。老家伙們這才哀嘆道,后繼無人啊,年輕人都忙著掙錢呢。誰在車上咳嗽了一聲,接著都條件反射地咳嗽起來。包乾中沒咳出來,心情卻再次跌入低谷。

人說看山跑死馬,還真是這樣呢。在車上看五朵山就在眼前,可是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太陽過午,看到山坡上那一大片牛羊時,卡車才駛進那座新落成的文化大院。山風(fēng)清爽,空氣像看不見的云彩感覺濕漉漉的。山影和陽光此消彼長,蜻蜓漫天飛舞,蝴蝶在花間低旋,雞狗和平共處地在村上閑散地走動,那頭豬在路那邊的低洼處吃力地拱草根,不一會兒拱出一個大坑來。還有一頭扁著肚子的母豬帶著一群小豬崽從一家院落里出來,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揚頭朝他們哼了哼,似乎在問他們從哪兒來。

包乾中沒有游山玩水,他就坐在文化大院前的場地里和那些老頭、老太太們一起看戲。演出者在后臺化妝,前臺開始打鬧臺,鑼鼓家什一響,鄰村的老人們拄著拐杖也都趕來了,有的還騎著電動車??此麄円粋€個滿臉興奮,看戲時那般專注、投入,他覺得戲劇還是有出路有未來的。鑼鼓管弦和臺上的劇情,一下子使他的心情活泛了,漲潮了。人到了這年紀腦子遲鈍了,看電視劇已經(jīng)跟不上趟了,人影一閃不見了,對話快一點兒就聽不清說的啥,稍不留神內(nèi)容就模糊了。你看戲劇多好啊,人物出場哼哼啊啊半天一句,品的是味,一招一式見的是功夫也是藝術(shù),不過他還是要對臺上的演出評頭品足的。大鵬比他大兩歲,武打顯然力不從心;那個唱黑頭的,做功時路數(shù)少了幾個環(huán)節(jié);老旦的唱腔有些地方跑調(diào)了,黃腔;就唱花旦的小倩的唱腔還算粘弦,意思是說嗓音能和弦音粘到一起,也就是和諧吧——農(nóng)村人評價某人的行為能力,有粘弦與不粘弦這一說,其典故就出自這里。包乾中有點兒耐不住性子了,下一場演出時,他主動要求上臺唱紅臉。臺上臺下的感覺真的不一樣,跟年輕時登臺的感覺也不一樣呢。他當(dāng)過政府官員,再次登臺出演父母官,就多了一種擔(dān)當(dāng)和使命感。于感同身受中演得更投入,逼真,簡直出神入化。臺下沒有掌聲沒有喝彩聲,他們都像老僧入定似的,只聽見那邊水塘里的一片蛙鳴。下臺后大鵬激動地跟他說,有你,咱劇團散不了伙了!

山村的夜晚,靜謐得能聽見遠近的蟲鳴。他們睡在空蕩蕩的文化大院里,打地鋪,男的睡東邊,女的睡西邊,中間有條兩米寬的楚河漢界。這是最后一晚在此留宿,包乾中竟有些戀戀不舍了。感覺窗外的月亮近在咫尺,風(fēng)在上邊掛起幾絲云縷,遠處的樹林里有夜宿的鳥們在呢喃,低語。五朵山的三天戲結(jié)束了,接著到哪兒演出還沒著落。花臉在床上翻了個身,老婆打電話,讓回去掰苞谷呢。老旦在那邊說她娘家媽住院了,得回去伺候些天。唱花旦的小倩在那邊接電話,好好,你別吵了行不行,明天回去,再也不出來了。包乾中有些擔(dān)心,聽來怎么有點兒散伙的味道。大鵬放了個屁,花臉的腳丫子真臭,可他沒有半點兒厭惡,這么多人擠在一起睡覺讓他覺得很親切、很溫暖。不一會兒,大伙全都睡著了,鼾聲此起彼伏,有誰熟睡的鼻息聲像吹響的笛子,婉轉(zhuǎn)動聽。包乾中在地鋪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心里很著急,他有點兒離不開這個戲班子了。身邊的大鵬倒睡得死沉,作為劇團團長的他卻一點兒都不著急,本來就是業(yè)余劇團嘛,有人聯(lián)系演出了就出去,沒人聯(lián)系了回家種田,各忙各的。

在今晚的歡送宴會上,包乾中喝了幾杯酒,老了真是不行了,幾杯酒下肚就懵了。這會兒他恍惚想起陪他們吃飯的李會跟他說的話,李會是鎮(zhèn)上的文化專干,老家是五朵山的。包乾中曾是縣里大名鼎鼎的反貪局長,他雖然不認識李會,但李會肯定認識他。李會說現(xiàn)在縣里有活動,大力扶持文化下鄉(xiāng),還配有專項資金,到下邊演一場戲給三千塊錢呢。人家就說這么多,包乾中也沒問找誰聯(lián)系,可他心里有數(shù)了。這會兒他從枕邊摸出手機看時間,十一點多了,雖說很晚了,但他知道老喬肯定沒睡呢。老喬是縣文化局副局長,著名劇作家,常熬夜。包乾中穿上衣裳,跑到外邊站在清涼的月光下給老喬打電話。老喬果然沒睡呢,幾句寒暄問候,包乾中先是自嘲了一番,才提到文化下鄉(xiāng)的事。老喬對此很熱心,說這活動由他負責(zé)落實,但主管單位是宣傳部,讓他明早再給孫部長打個電話。包乾中收了電話,一只小動物在他腳上親了一下,旋即跑開,沒看清是小貓還是小狗。

包乾中輕手輕腳地回到屋里,躺下后還是睡不著,直到聽見雄雞報曉才迷糊了一會兒。早上是大鵬把他推醒的,說都上車了,到縣城再找地方吃早飯吧。在山里,早晨是很難看到太陽出來的,可他心里卻裝滿了陽光。不到八點,他就迫不及待撥通了孫部長的電話。一切都搞定了,上車后他跟大伙說,回去趕緊把莊稼活收拾齊畢,安頓好老人孩子,以后咱們有戲唱了。沒等他說完,一車人沸騰了?;樂鲋噹逭酒饋碚f,如果今兒有演出的地方,我就不回去掰苞谷了;小倩說我也不回去伺候那死鬼了;老旦說以后真能不歇氣地連續(xù)演出,給俺媽請個保姆都值得。

3

兩天后,包乾中再次到牌坊口,車已經(jīng)在那兒等他,他們演出的第一站是城郊鄉(xiāng)。早上起來,他又開始打五谷豆?jié){了,炒絲瓜、煮兩個咸鴨蛋,感覺還是自己做的飯菜可口如意。在家臨走時他用毛巾擦拭紫玉和兒子的遺像,不知擦拭了多少遍,把上邊的玻璃都擦熱了。他說真想帶上你們,但外邊顛沛流離、風(fēng)餐露宿的,吃飯也不及時。鏡框中的紫玉定定地看著他,像在說去吧,知道你愛看戲。他說我還會唱戲呢,觀眾們都說我聲情并茂,或許是老了,把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都帶進了劇情中。上車時花臉在上邊拉他的手,花臉的手很粗糙,才掰兩天苞谷呢。小倩的臉上有淚痕,眼角還有塊淤青。包乾中沒敢多問,后來聽他們說小倩的老公在鎮(zhèn)上開超市,為她出來唱戲,兩人經(jīng)常鬧生分。老旦倒是一臉晴天,她母親是個戲迷,得知她能繼續(xù)出去演出了,高興地說你走吧你走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這天風(fēng)和日麗,演出的地點在城郊鄉(xiāng)大張莊村的文化大院里,東側(cè)原本就有水泥壘的戲臺,后壁和兩邊的臺柱上貼著瓷磚,光潔明亮。城郊人口密集,臺下坐滿了人,不但有上了年紀的,還有不少年輕人??吹接羞@么多觀眾,大伙一時情緒高漲,化妝時化得格外仔細,到臺上一個個精神抖擻。當(dāng)時演出的劇目是《下陳州》,包乾中主演包公,他看到臺下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其中有個人還是他的冤家,他怎么出來了,是不是減刑了?曾經(jīng)的反貪局長——他身上的擔(dān)當(dāng)和使命感更重了,把包公的鐵面無私、體察民情演得入木三分。尤其在打鑾駕、鍘四國舅那兩場戲中,包公的大義凜然、除暴安良、伸張正義把下邊的觀眾都帶進了劇情中,臺上臺下一時大快人心。

晚上他們被安排住進了一間家庭賓館,包乾中和大鵬住一個房間??头坑悬c兒簡陋,衛(wèi)生間狹窄,水龍頭也壞了,打開的電視屏幕上飄滿了雪花。大鵬還是很興奮的,打開窗戶,望著滿城的萬家燈火跟包乾中說,我這把年紀了,干啥都力不從心,以后你當(dāng)團長,我給你打打下手。包乾中在衛(wèi)生間半天沒調(diào)出熱水,出來跟大鵬說,你才比我大兩歲呢。外邊噪音很大,大鵬關(guān)了窗戶,仰躺在床上跟包乾中說,你從政多年,縣里鄉(xiāng)下都有你的老同事老部下,你當(dāng)團長能打開局面,以后便于聯(lián)系業(yè)務(wù),開展工作。包乾中索性關(guān)了電視,我不當(dāng)團長照樣可以幫你打開局面。在大鵬的一再堅持下,包乾中只得妥協(xié)當(dāng)了業(yè)務(wù)副團長。

門被敲響了,很輕,只兩下,接著又兩下,顯得小心翼翼。感覺不像是自己人,都這時候了,會是誰呢?大鵬過去開了門,你找誰?來人說找包局長。包乾中聽出聲音了,是蔣昆,趕緊起身迎到門口,緊握著他的手說,我預(yù)感到你要來找我。蔣昆說是來看您的!包乾中把蔣昆按在床邊上,也沒茶葉,給他倒了杯開水,下午我在臺上演出時就看到你了。蔣昆一臉恭維道,沒想到您臺上臺下一個樣,不愧曾任反貪局長,把包公都演活了。包乾中心里一沉,還恨我嗎?蔣昆趕緊站起來說,從來沒有過,我那是罪有應(yīng)得。蔣昆是在交通局局長的位置上被反貪反下來的,是包乾中直接辦的案,包乾中的鐵面無私他是領(lǐng)教過的。其實蔣昆來找包乾中,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入獄后被開除公職,老婆也跟他離婚了,出獄后為生計所愁。他這才想起自己還是有一技之長的,多年前他曾唱過戲。蔣昆曾是縣豫劇團的專業(yè)演員,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戲劇因多種因素步入低谷,各縣專業(yè)劇團解散殆盡。蔣昆是那種活泛人,當(dāng)年跟縣長的公子玩得好,豫劇團解散后,在縣長公子的引薦下步入政界,在政府辦公室由職員升到副科長、科長,后又下去當(dāng)鄉(xiāng)長,幾年后調(diào)任縣交通局局長。如今政府大力搶救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又恰逢文化下鄉(xiāng),連農(nóng)村的業(yè)余劇團都活起來了。他來是想投到包乾中門下,混碗飯吃。包乾中看蔣昆著一身不入時的舊衣服,皮鞋沒擦油,腳上的襪子顏色不一,一只淺黃一只深藍,加上蔣昆是他親自辦的案,頓時有了責(zé)任感和同情心??伤€是跟蔣昆說,明天他跟團長和大伙商量一下再給他回話,也沒跟他介紹躺在另一張床上的大鵬是團長。

大鵬一直躺在床上裝睡,蔣昆走時也沒起來送他。包乾中關(guān)上門,坐床上拿了支煙給大鵬,問他是不是對蔣昆有看法。大鵬這才從床上坐起來,說他以前沒見過此人,只是聽縣豫劇團的同行們說過。蔣昆從政尤其當(dāng)局長后高貴了,不承認自己唱過戲,更不承認曾在豫劇團待過。在大街上看見師兄弟們繞著走,師兄弟們有事去局里找他,他都不認了,甚至連師傅去世的葬禮他都拒絕參加。大鵬說這人太不地道了,讓他進咱們劇團,怕以后惹出什么亂子來。包乾中感嘆道,蔣昆的案子是我親手辦的,現(xiàn)在他出獄了,又來找咱們,還是給他個機會吧。再說咱們這里邊的演出隊伍青黃不接,蔣昆比咱們小幾歲,又在專業(yè)劇團接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如果他肯走正路,讓他進來在藝術(shù)上搞傳幫帶也是好事。大鵬吐了口煙,說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就怕他不走正路。包乾中說要是那樣的話,再開他也不遲。咱這兒又不是公家單位,請神容易送神難。大鵬不再說什么,算是勉強答應(yīng)了。

早餐是村里在街上一家小餐館定做的,抬來一紅膠桶胡辣湯,一大篩子油條還有蒸饃。花臉和黑頭吃著飯還不忘開玩笑,花臉跟黑頭說給你報告?zhèn)€好消息,昨晚兒子打電話,我得孫子了。大伙都笑,包乾中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老旦跟他說黑頭前些天得了個孫女,他倆啊,年輕時就愛開玩笑,黑頭跟花臉說咱倆對個親家吧,花臉說中啊,將來我生個兒子,黑頭爭著說他生個兒子,誰知道他倆結(jié)婚后生的都是兒子。包乾中聽了,也禁不住笑起來。大鵬咽了一口饃,站起來跟大伙說,都別笑了,聽我說個事兒。咱們劇團又添了新生力量,人家來自以前的縣豫劇團,專業(yè)能力都在咱們之上,以后都要虛心向他請教呢。大伙都說沒說的,沒說的。包乾中看大伙都同意了,飯后才跟蔣昆打了電話。

感覺蔣昆在家提前準(zhǔn)備好了,接到電話后馬上就來了,全身煥然一新,皮鞋擦得锃亮,腳上的襪子也換成一個顏色的了。蔣昆緊握著大鵬的手說,當(dāng)年我在縣豫劇團時就看過你的戲,還向你討教過呢,你還記得吧?大鵬一臉茫然,對不起,真的不記得了。蔣昆接著轉(zhuǎn)圈給大伙作揖,我是來學(xué)習(xí)的,兄弟姐妹們多關(guān)照!小倩說聽包叔介紹你了,請你來是讓你擔(dān)綱主演呢。蔣昆一臉謙卑道,配角我都演不好呢,給你們打打雜,疊疊戲箱還可以。蔣昆果然是這樣做的,不僅在每次演出結(jié)束后搶著疊戲箱,吃飯時坐在最下邊,飯后擦桌抹凳收拾碗筷,比餐館里的服務(wù)員還麻利。

包乾中想到蔣昆在演出上丟了這么多年,不知他現(xiàn)在的功夫怎樣,跟大鵬商量先讓他跑龍?zhí)?、演配角。蔣昆對分派給他的角色欣然接受,不愧出身專業(yè)劇團,把兵將演得威武雄壯,把家郎演成了機靈鬼,尤其把太監(jiān)演得奴顏十足。就是讓他抬轎子,也把轎子抬得花樣翻新,都把配角演成主角了。臺下的觀眾們開始議論了,新來的那人是誰啊,大材小用了。

下一站到石橋村演出。路上,蔣昆下車買了一塑料兜蘋果,撿顆又紅又大的先給小倩,然后分給每人一顆。包乾中說他血糖偏高,他就把這個蘋果又給小倩了,小倩不要。老旦從蔣昆手里搶過蘋果,說他偏心。路況差,車顛得厲害,蔣昆差點兒閃了腰。包乾中扯了扯蔣昆的衣襟,讓他坐下,跟他抱歉道開始對你大材小用了,說他跟大鵬商量后接下來準(zhǔn)備讓你唱主角,演帝王將相。蔣昆謙讓道,你氣度非凡,帝王將相還是你來演,我生就的撓糞堆雞子上不了麥秸垛。包乾中說你就別謙虛了。

果不其然,蔣昆這人還真是放哪兒哪兒發(fā)光呢,都把歷史上的帝王將相演活了,且極具個性色彩;同樣是皇帝,但皇帝跟皇帝不一樣。關(guān)羽跟周瑜同樣是武將,但人物內(nèi)涵、性格迥異。稍有遺憾的是,帝王將相的威儀霸氣有余,父母官的恩德仁慈不足。不過這些都是小細節(jié),他主演的角色依然很受觀眾歡迎。

蔣昆出演帝王將相后,漸漸把戲臺上那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也帶進生活中了。坐車時對大鵬也不謙讓,一抽身坐進駕駛室里的副駕上。開車的黑頭對他不客氣,下去,這哪是你坐的地方。蔣昆聳聳肩,做出不屑理會的樣子。黑頭索性把他推了下去。蔣昆回到車廂里,氣得臉色鐵青,車啟動后在顛簸中把他的鼻子、眼、嘴巴都給顛歪了。大鵬為了給蔣昆挽回面子,吃飯時推他坐上座,還當(dāng)眾宣布他為副團長。多數(shù)人不服氣,只是礙于大鵬的顏面都不好說什么。這樣一來,以后每到吃飯時蔣昆不再推讓,主動坐上座了。

以前無論誰演帝王將相,都是小倩演皇妃或夫人,現(xiàn)在也是。小倩跟蔣昆配戲配了一段時間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說啥都不跟蔣昆配戲了。包乾中想到是他讓蔣昆來的,一臉歉疚地問小倩怎么回事,小倩說包叔放心吧,也沒什么事,只是這些天心情不好。蔣昆看小倩對他有情緒,就也使起性子來,宣稱自己不再演帝王將相了。包乾中跟大鵬商量,坤角中就小倩年輕漂亮,那三個上年紀了,笨手笨腳的,演老丫鬟、老夫人還湊合。于是還讓小倩演花旦、青衣,只有委屈蔣昆了,讓他暫時演配角。這樣一來,又換成包乾中演主角了。只是在一場武打戲中,扮演兵將的蔣昆用槍刺傷了包乾中的胳膊。這種情況歷來都有,只是不多見。武打不能玩花架子糊弄觀眾,要使出真功夫的,有時躲閃不及或是新搭檔配合不默契,導(dǎo)致一方被刺傷,但也有泄私憤的。包乾中記得,以前村里的業(yè)余劇團演《智取威虎山》,那時戲裝少,坐山雕和欒平為爭穿那件馬甲鬧生分。劇情中有坐山雕朝欒平屁股上踢一腳那場戲,但他那一腳是真踢,踢得又準(zhǔn)又狠,把欒平的屁股都給踢青了,兩人到后臺便大吵大鬧起來。對于蔣昆那一槍無論是誤傷還是真扎,包乾中沒多想也沒計較。反正傷得也不重,就近去小診所包扎了一下,照常演出。

這天上午,包乾中去診所換藥,蔣昆要陪他去。他不想再聽蔣昆一再道歉的話,他說診所就在村東頭,趁上午不演出,你多給他們傳授些戲經(jīng),糾正他們在演出時出現(xiàn)的偏差。蔣昆臉一灰,現(xiàn)在沒人聽我的了。包乾中走到那片竹林邊,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大鵬跟上來了。包乾中說只是換藥,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大鵬說想跟你商量點兒事。上那個陡坡時,大鵬喘著氣跟包乾中說他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但他最擔(dān)心的是蔣昆,這些天大伙一致堅持要開了他。走出那片竹林,陽光灑到臉上,有種暖融融的感覺。包乾中說,不就是扎我一槍嘛,攆他走顯得咱們太小氣了,世上人良莠不齊呢。

診所門前有幾棵梧桐樹,一輛機動三輪停在斑駁的樹影下,那個中年男人半拉屁股跨在座駕上,面無表情。診所內(nèi),大夫隔桌給一個剪短發(fā)一臉憔悴的女人號完脈,跟她說這種病都是氣上所得,凡事要想開些。大夫腿上有殘疾,雙手按著膝蓋站起來,他用鑷子夾著藥棉擦拭包乾中胳膊上的傷口,問幾天了?包乾中說五天了,在三道坪演出時誤傷的。大夫問當(dāng)時打破傷風(fēng)針沒有,包乾中說打了。這時大鵬的手機突然響了,是黑頭打來的。讓他趕快回去,劉非來了,要強行把小倩拖走呢。大鵬抱怨了一句,就他們事多。包乾中也催他趕緊回去,小倩不能走,她是劇團里的臺柱子。

大鵬走后,包乾中換過藥重新包扎完傷口,也趕緊回劇團。小倩正坐在石磙上哭,腳前擤滿了鼻涕。蔣昆在身邊安慰她,不斷地給她遞紙巾。包乾中接著發(fā)現(xiàn),大伙對蔣昆的態(tài)度有了改變。老旦跟包乾中說,有時候還真少不了這家伙呢。再看蔣昆,像剛演完了一場接一場緊鑼密鼓的武打劇,頭上冒著汗,臉上竄著火苗,很激奮的樣子。包乾中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劉非是小倩的老公,他是開著別克轎車來的,下車時也不跟大伙打聲招呼,直沖小倩,老鷹撲小雞似的逮住她硬往轎車里塞。大伙上前勸阻,劉非像吃了槍藥,這日子沒法過了,孩子上學(xué)沒人接送,超市沒人幫我打理!一群無用的老頭、老太太被劉非嗆得直打愣怔。蔣昆先是冷眼旁觀,看劉非關(guān)上車門要走,又看到小倩隔著車窗朝他投來求救的目光,這才挺身而出。他讓大伙擋在車前,自己過去跟劉非理論,看他把車門關(guān)死了,拉不開,索性搬石頭砸玻璃。劉非這才打開車門,二人惡狠狠地干了一仗。劉非個子不高但很粗壯,是農(nóng)村人說的那種車軸漢,一身蠻力。人說好武師打不過個毛戲子,何況劉非不是武師,最終被蔣昆打趴,小倩也被眾人搶回。

4

這天在車廂店演出,村支書點的戲,演《十五貫》。這出戲里邊沒有大人物,蔣昆不太熱衷,推讓包乾中演況鐘,他演熊友蘭,小倩演蘇戌娟,大鵬演尤葫蘆。包乾中在演出的間歇回到后臺,老旦拿出他的手機說剛才響了好幾次。他一看是固定電話,不知是誰打的,也沒回撥。平時常接到陌生人的電話,給他介紹購物、貸款,或者哪個門店開業(yè)、促銷之類。小倩從臺上下來,跟包乾中說剛才聽到有觀眾抱怨咱們又“倒糞”呢。“倒糞”的意思是抱怨他們劇目重復(fù)演出,昨晚他們在出山店演過《十五貫》了,出山店離這兒才幾里遠。包乾中無奈道,不是咱“倒糞”,是人家村支書點的這出戲啊。但不管怎么說,包乾中還是意識到他們能演出的劇目實在有限,還真得新添些劇目呢。不過老旦說了,古裝歷史劇也就這么多。包乾中的手機又響了,一看還是剛才那個號,遲疑著接聽了,習(xí)慣性地問哪位領(lǐng)導(dǎo)?沒想到對方說是他的老部下,聽聲音是趙峰。包乾中趕緊說趙書記對不起,剛才在臺上演出呢,老了不中用了,退休后也干不了別的什么,跟著劇團瞎胡混呢。趙峰說他聽說了,又說他老爸也是這樣,退休后才撿起年輕時的愛好,玩起泥塑來,還小有成就在省里拿過獎。趙峰最后跟包乾中說,勞他明天去他辦公室一趟,有事跟他商量。包乾中趕緊說好好,也沒多問。

包乾中才退休兩年,縣委大院都是熟人,包括門衛(wèi)還都認識他,進大門時也沒攔住問他找誰。自從隨了戲班子,心里的陰霾風(fēng)吹云散,性格也開朗了,進大門后主動跟人打招呼。趙峰原是縣檢察院副院長,在包乾中退休時升了院長,現(xiàn)在是縣紀委書記。趙峰的辦公室在七樓,室內(nèi)很簡陋,書柜靠墻,窗前是他的辦公桌。門內(nèi)左側(cè)還另有一張辦公桌,臺面上有張懸在支架上的工作照,但不是趙峰本人。包乾中感嘆道,趙書記帶頭廉政呢,也是兩人一個辦公室?趙峰說只要辦公室面積超標(biāo),誰都一樣。趙峰很忙,不斷地接電話,門外還有幾個人等著請示什么。但他還是親自給包乾中泡茶。包乾中伸手奪他手里的茶葉盒,我來我來,看你忙的。趙峰說等我退休了也去劇團給你跑龍?zhí)缀貌缓??在臺上哭笑打鬧,想來真有意思。包乾中說是啊,戲如人生,不僅僅是老有所樂。趙峰說包局長說得對,今兒個請你來,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劇團能否排演一出反貪方面的戲?你知道的,這兩年反貪腐的力度越來越大了,文化下鄉(xiāng)也要配合反貪工作呢。包乾中聽完,心情突然沉重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在職的時候。他很響地把水杯放到茶幾上,說,雖說我退休了,但這也算我分內(nèi)之事,堅決完成任務(wù)。包乾中說完,忽又面露難色。趙峰笑了,相信難不住你的,當(dāng)多年反貪局長,有生活有素材,之前又是寫材料出身,文筆好。農(nóng)村話說會拉磨就會拽碾,寫作這一行觸類旁通。何況你現(xiàn)在又在劇團,整天泡在戲劇里。包乾中站起來說,那我試試吧,你忙,不多坐了。

包乾中沒在縣城停留,當(dāng)即返回演出的地方,回到后臺大伙中間,感受到那種大家庭一樣的溫暖和熱烈,心里那種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感覺被點燃了,覺得自己還很年輕,還有許多事要做。當(dāng)時老旦站在進出的地方,掀動著布簾準(zhǔn)備登臺,花臉正在換戲裝。蔣昆在糾正小倩剛才在臺上演出時的動作,知道他們已經(jīng)盡釋前嫌,感到很欣慰。大鵬把水杯遞給包乾中,笑著說見你回來我才松口氣,紀委書記找你,還以為你也犯什么事了。包乾中說,是攤上大事了。蔣昆轉(zhuǎn)身問,是不是要返聘你呢?大伙圍上來,問紀委書記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包乾中看前臺演出正緊鑼密鼓,搖著手說晚上再說,反正與咱們劇團的生存有關(guān)。

晚上他們住進一戶人家里,這家人集體外出打工,院里的荒草、灌木能埋住人。他們排隊繞著灌木把荒草踩出一條路,花臉在后邊摳黑頭的屁股,催他走快,黑頭轉(zhuǎn)身把花臉推到前邊。屋里倒清爽整潔,村支書早差人把里邊收拾過了。當(dāng)晚沒有月亮,這家人常年外出也斷電了,窗臺上放了幾盞蠟燭。幾只昆蟲闖進來,在燭光里飛得沒頭沒腦,時不時撞到墻上。蔣昆從地鋪上一躍而起,捉住一只昆蟲,他從墻腳的雜物中找出一只空罐頭瓶,把捉到的昆蟲裝進去,放在小倩的床頭。也許燭光讓人懷舊,大伙正說些陳年舊事,包乾中又一下子把他們帶回到現(xiàn)實中。包乾中跟大鵬地鋪挨地鋪,先小聲跟他商量了一會兒,接著才向大伙匯報紀委書記趙峰交給他們的任務(wù)。文化下鄉(xiāng)即將告一段落,咱們接下來怎么辦?幸好東風(fēng)西雨,趙書記讓咱編排一出反貪劇呢。老旦說反貪劇咱有啊,《下陳州》《海瑞罷官》《劉墉下南京》不都是反貪腐的戲嗎?包乾中翻身從地鋪上翹起頭,趙書記是要求咱們編寫排演一出現(xiàn)代反貪劇呢。小倩接著說,包叔,這可是你的長項啊,只要你能編寫我們就能排演。蔣昆在地鋪上翻動了一下身子,包乾中以為他要說什么,作為反面教材,他想聽聽他的意見。等了半天,蔣昆只是輕咳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包乾中聯(lián)系了幾個演出地點,交代給大鵬,自己回家專心趕寫劇本。多天沒回來了,墻腳結(jié)了一張蛛網(wǎng),一只半大的黑蜘蛛沿著邊沿正在織網(wǎng),網(wǎng)上粘著幾只蚊子還有一只蒼蠅。他沒動那張蛛網(wǎng),開始打掃室內(nèi)的灰塵。在用毛巾擦拭老伴紫玉的遺像時,紫玉說跟著戲班子樂不思蜀了,回來干什么?他說想你和孩子了。老伴兒撇了撇嘴,說,悠著點兒吧,反了一輩子貪還沒反夠?在擦拭兒子包國平的遺像時,包國平對他欲言又止,有什么期望和請求寫在臉上。他一時沒讀懂兒子,思緒一直沉浸在要寫的反貪劇中。

對于反貪,盡管是自己的生活,有真情實感,人物、素材都是現(xiàn)成的,寫起來還是隔行如隔山。好在有那個戲劇專家,憋到水不流的地方,去文化局請教喬局長。幾易其稿,頭發(fā)熬掉了一大把。原來的劇名不理想,太抽象了,換什么劇名呢?轉(zhuǎn)身看到墻腳那張蛛網(wǎng),干脆叫《網(wǎng)》得了。當(dāng)看到網(wǎng)上黏著的那只蒼蠅時,他也不知道咋就一下子想到了蔣昆。

包乾中把寫好的劇本通過電子郵件發(fā)給了紀委書記趙峰,又打電話跟他說知道你忙,有時間了看看,不急的。嘴上說不急,心里卻比誰都急。沒想到趙書記當(dāng)晚給他打電話,說他已經(jīng)把他發(fā)來的劇本下載到了手機上,在開會的間歇中看了兩遍。趙書記對劇本很滿意,不僅給予了高度評價,還提出了幾點修改意見,讓他們抓緊時間排練。

包乾中在家寫劇本有兩個多月了吧,時間說不上太長,但劇團里發(fā)生了不少事。之前大鵬給包乾中打電話,說小倩和劉非正在鬧離婚,讓他打電話勸勸他女兒。包乾中給小倩打了幾次電話,無非說些誰都知道的大道理,維持個家庭不容易,婚姻有幾對幸福的?都是湊合著過日子,都是為了孩子。小倩說真的過不成了,水火不容呢。包乾中說要得公道打個顛倒,如果你是劉非,一個人經(jīng)營超市還要帶孩子,你受得了嗎?小倩說包叔,你的意思是讓我離開劇團?包乾中說他的意思是凡事要相互體諒。小倩停頓了一下,接著沉吟著說包叔放心吧,我說的只是氣話,劉非也不同意跟我離婚。可是沒過多久,小倩和蔣昆給包乾中送來一袋喜糖,包乾中愣是半天沒回過神來。他倆沒多坐,小倩要去愛麗絲婚紗店盤頭,試穿婚紗,蔣昆邀請包乾中明天參加他們的婚禮。大鵬的心臟病又犯了,這回很嚴重,在縣醫(yī)院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包乾中去醫(yī)院看他,他說自己這次就是保住老命,身體也肯定不行了,戲班子常年在外他也跑不動了。大鵬的意思是讓包乾中接手當(dāng)劇團團長,包乾中說不行不行,我也一把老骨頭了。經(jīng)多次推讓,大鵬看包乾中是真心不接受,先嘲笑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從政多年,退休后再到業(yè)余劇團當(dāng)團長,是不是怕同僚們笑話?包乾中握緊他的手說,老伙計,我絕對沒那想法。大鵬說,那你給我推薦個人選。包乾中說蔣昆比咱小幾歲,年富力強,專業(yè)水平又高。大鵬哀嘆道,我知道你會推薦他的,但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心臟病是咋嚴重的,只怕這人以后要禍害咱劇團呢。包乾中說沒事兒,里邊都是咱的人,還怕他翻天不成。

包乾中帶著劇本回到劇團,回到演出的地方。作為新任劇團團長的蔣昆春風(fēng)滿面,帶領(lǐng)著大伙列隊迎接包乾中。大伙爭著問包乾中劇本寫好了嗎,蔣昆卻只字不提劇本的事,只是要在鎮(zhèn)上宜賓大酒店給包乾中接風(fēng),包乾中不去。蔣昆說房間我都訂好了,包乾中說訂好了我也不去。包乾中看蔣昆面子上過不去,又說紀委趙書記請他吃飯,都被他謝絕了。

天陰得很重,看要下雨,下午沒演出。包乾中想到正好和大伙坐一起討論劇本,沒想到蔣昆安排大伙睡覺,他要帶小倩去縣城購物。包乾中追出門,叫住他倆,天要下雨呢,別出去了,說著把他帶來的劇本遞給蔣昆。蔣昆只是草草地翻了翻,又把劇本還給包乾中。他說農(nóng)村只剩下一些老頭老太太了,老年人喜歡看古裝歷史劇,你弄這現(xiàn)代戲誰看啊?老包用手輕撫著劇本的封皮說,你把農(nóng)村人小看了,再說這是紀委趙書記給咱們的任務(wù),讓咱抓緊排練,早日搬上舞臺呢。蔣昆似笑非笑道,咱們是民間劇團,他管不著咱們,咱也高攀不起。這話還真讓包乾中一時無言以對,只好拿眼看小倩。小倩跟蔣昆說咱們早該新添些新劇目了。蔣昆暴躁道,我是團長!小倩逼近他,你的團長是誰讓你當(dāng)?shù)??是包叔讓你?dāng)?shù)闹啦恢溃?!既然能讓你上來也能讓你下去,信不信??/p>

雨點稀稀拉拉地落了下來,很沉重地砸在身上。小倩返回到屋里,把大伙叫起來,接著把包乾中打印成套的劇本分發(fā)給每人一份,讓他們先熟悉一下劇情。然后他把蔣昆和小倩叫進另一個單間,商量分派角色的事。蔣昆把臉扭向窗外,你們看著辦吧,反正我不在該劇中扮演角色。小倩用諷刺的口味說,你是領(lǐng)導(dǎo)嘛,可以不演角色。包乾中知道蔣昆對演反貪劇敏感、有情緒,但沒想到他會這樣,想他好歹是團長,總得給個臺階下吧。于是跟蔣昆說,這樣吧,你年輕精干有朝氣,你在劇中扮演反貪局長,我扮演那個貪官好不好?蔣昆說那太委屈你了。包乾中說委屈啥呀,都是為了演出嘛。蔣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算是默認了。

劇團一般在下午、晚上演出,上午休息。他們擠出上午休息的時間,排練那出反貪劇。文化下鄉(xiāng)告一段落,他們不是每天都有演出任務(wù),只是隔三岔五哪里有廟會啦,婚喪嫁娶啦,誰家孩子考上名牌大學(xué),大人物衣錦還鄉(xiāng),商場開業(yè)或周年慶典,大型建筑竣工才請他們過去。他們回到老家抽空排練反貪新劇。蔣昆對此劇雖有抵觸,但讓他出演反貪局長還是很投入很來勁兒的。排練中那種沉著冷靜,明察秋毫,一招一式拿捏得很到位,把反貪局長演活了。想來他有生活啊,曾經(jīng)的貪官對反貪局長的觀察比誰都細致,精準(zhǔn)呢。

紀委書記趙峰多次給包乾中打電話,催問那出反貪劇的排練情況,包乾中說大伙的熱情都很高,有的還在夢里背臺詞呢。趙書記說縣里近期將要召開大型反腐工作會議,部署全年反腐工作,要拿這出反貪劇在大會上公演呢。當(dāng)包乾中把趙書記的意思轉(zhuǎn)告給大伙時,大伙頓時又激動又興奮,連樹上的鳥兒也在枝頭上跟著跳躍,喳喳地叫起來。蔣昆卻沉不住氣了,把包乾中拉到村外的樹林邊,還是你演反貪局長吧。村外風(fēng)大,也很冷,包乾中裹緊風(fēng)衣跟蔣昆說,你年輕比我有精氣神兒,大伙對你也一致好評,到這時候了,你咋還有這想法呢?蔣昆苦笑道,到時在大會上公演,一個剛出獄的貪官演反貪局長,會上都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老同事,還有當(dāng)年和你一起辦過我案子的人,讓我如何面對,情何以堪?到時我怯場了怎么辦?包乾中說你想啊,戲已經(jīng)快排好了,縣里又催得緊,臨陣換將兵家大忌。蔣昆猶豫了半天,那好吧,到時演砸了你可別埋怨。包乾中從蔣昆肩上摘掉一片從樹上落下的枯葉,我相信你的心理素質(zhì),相信你能坦然面對,請你也相信自己。

在縣反腐工作會議召開的前一天,反貪劇《網(wǎng)》在縣大劇院試演。只是小范圍內(nèi),縣紀委、檢察院的領(lǐng)導(dǎo)和同志們觀看了演出。蔣昆原本出身縣專業(yè)劇團,重回大劇院演出如魚得水。不僅沒掉鏈子,且發(fā)揮到了極致。有些臺詞是他即興加上去的,很增色很出彩,有畫龍點睛的效果。加上大伙的配合相得益彰,整個劇情高潮迭起。臺下的觀眾不多,掌聲卻一陣比一陣響亮。演出結(jié)束后,紀委書記趙峰上臺接見參演人員時認出了蔣昆,感到很意外,但在驚愕間再次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不過紀委和檢察院也有不少同志持不同意見,認為蔣昆的演藝水平?jīng)]說的,可在反腐工作大會上讓一個剛出獄的貪官演反貪局長,太兒戲了,讓人接受不了,怕不但對觀眾起不到警示、懲戒作用,還會引發(fā)非議,產(chǎn)生不良影響呢。趙書記力排眾議,說這樣更能起到反差效果,一個受過勞教的貪官能把反貪局長演這么好說明了什么,你們以為讓貪官再演貪官就起到警示作用了?

反貪劇《網(wǎng)》在縣反腐大會上公演那天,觀眾席前排不僅坐滿了縣里的領(lǐng)導(dǎo),沒想到市委書記、市長也來了。市領(lǐng)導(dǎo)對該劇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評價,并當(dāng)場拍板在全市各縣、區(qū)巡回演出。包乾中和蔣昆當(dāng)時還接受了報社、電視臺、新媒體記者的采訪。

第二天早上,包乾中去村外散步,在村頭的高坡上遇到了練腔的小倩,小倩跟他說蔣昆昨晚激動得一夜沒合眼。

5

反貪劇《網(wǎng)》能在全市巡演,大伙做夢都不敢想呢,連包乾中都始料未及,更沒想到還能參加省戲劇大賽。一群老頭老太太之前大多沒去過省城,在包乾中和蔣昆的鼓動下才整裝出發(fā)。這次沒坐他們平常外出演出時那輛破舊的露天卡車,是縣里派專車送他們的??吭谑孢m的座位上,望著窗外的山水風(fēng)光,小倩說感覺就像做夢一樣。車上還給他們備有飲料、礦泉水、面包、火腿腸。包乾中起身扶著椅背鼓勵大家,縣里派專車送咱們,還給咱們送這么多好吃的好喝的,都說說該怎么辦?大伙說能怎么辦,努力演好戲唄。蔣昆忙著給大伙發(fā)飲料,又幫老旦咬開包裹火腿腸的膠紙,接著說咱們在劇中無數(shù)次地演出過進京趕考,這次咱們可是真真地進京趕考呢,爭取考出好成績,中狀元招駙馬,不過可都別學(xué)陳世美。說得大伙都笑了。

不過連包乾中自己都明白,對大伙鼓勵歸鼓勵,一群老頭老太太,能去省城參加演出就不錯了,拿大獎中狀元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結(jié)果出人意料,不僅在參演中一舉奪冠,還獲得十萬元獎金。更沒想到的是,還讓別的參賽劇團輸?shù)眯姆诜?,說難怪他們拿大獎,想想看,讓一個反貪局長和一個曾經(jīng)的貪官感同身受演反貪劇,誰能比得過?

在回去的路上,大伙在車上一個個兩眼放光,像服了興奮劑。包乾中望著大伙說,感覺都年輕了十歲?;樆厮溃瑳]見你自己,頭發(fā)都變黑了。坐在前排的蔣昆回身跟大伙說,別只說些住五星級賓館啦,參觀小浪底、黃河大橋啦,要總結(jié)總結(jié)其他參賽劇團的優(yōu)點,找出自己的不足。蔣昆首先從自己身上找不足,說他還沒達到××劇團演武將那個二花臉的剛?cè)岵?,覺得自己在演出上剛度有余,柔度不足。大伙于是七嘴八舌,那個××專業(yè)劇團,唱花旦的那個叫什么來著?對對,叫柳葉青的,她的調(diào)門比咱花哨,咱們的老腔老調(diào)得改改了?!敖鸩粨Q”演的《七品芝麻官》,雖多處地方畫蛇添足,但還是有所創(chuàng)新。咱們這次獲大獎,僅僅是沾了新編反貪劇的光。大伙最后說到那十萬元獎金,都說包乾中和蔣昆是主演,勞苦功高,分錢時他倆應(yīng)該多分點兒,可他倆一致堅持和大伙平分。蔣昆站起來說,劇本是包乾中弄的,給他多分點兒我贊成,至于我——和大家同打虎同吃肉。車在高速路上開得飛快,包乾中起身又坐下了。他說大伙想想,我一個孤老頭子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大伙感嘆道,你呀你呀,以前演出后給你分的錢,都又給劇團添置戲裝、道具了。

到縣城后,車直接開進縣里最豪華的攬月大酒店,縣紀委書記趙峰和縣文化局喬局長早在那里恭候他們,還在摘星廳擺了三大桌酒宴給他們接風(fēng)。飯后,包乾中在送大伙上車時,蔣昆乘酒興把他也拉到了車上,要他跟他們一起回白沙河老家。小倩說剛才我爹打電話,也要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呢。包乾中笑著說,是不是又要我跟他通腿呢?以前在外演出,晚上俺倆經(jīng)常睡一個被窩。包乾中望一眼車窗外向后迅疾倒退的樹影和街景,其實還真想跟他們一起回去呢。

大鵬家的院里院外全亮著燈,走進燈影里,包乾中嗅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農(nóng)村菜肴那種特有的直透肺腑的醇香,這種香味是城市的酒店里沒有的。大鵬拄著拐杖迎出門,翹著白胡子跟大伙說,知道縣里已經(jīng)給你們接風(fēng)了,可我還是要請大伙進屋喝我一杯酒,吃我一口菜。大伙也不謙讓,一窩蜂涌進堂屋。菜是一大鐵鍋紅蘿卜羊肉湯,一大洋鐵盆豬肉燉粉條。酒是鄰近鎮(zhèn)上小酒廠產(chǎn)的罐裝65度的烈酒“三步倒”。大鵬讓小倩給大伙盛湯,一路風(fēng)寒,先讓大伙喝口熱湯暖暖身子。自己又抱起黧色陶罐給大伙倒酒。大伙都說還是咱家里的酒喝著可口,家里的肉吃著香。大伙陸續(xù)散去后,大鵬要包乾中坐下陪他喝兩杯。包乾中不讓他喝,還說自己在縣里的接風(fēng)宴上喝了不少,也不能再喝了。大鵬說那你只陪我喝一杯。蔣昆也要坐下來陪他倆喝,小倩不讓他再喝了,使勁把他往臥室里推??h里的接風(fēng)宴上,縣領(lǐng)導(dǎo)們敬酒都是沖著蔣昆來的,就他喝得最多。大鵬又沖著臥室門說,趕緊把那十萬元獎金分下去,今兒都臘月十六啦,眼看就過年了。蔣昆在里邊應(yīng)聲道,明天就分。

大鵬知道自己的身體,酒只抿了一小口,跟包乾中說只是想跟他說說話——記不記得咱劇團是哪年成立的?包乾中也抿了一小口酒,想了想說,是七八年還是七九年也記不清了。大鵬說那時候劇團里全是年輕人,朝氣蓬勃,當(dāng)初小倩媽本來是看上你的。包乾中臉一紅,哪有這事兒。大鵬擠著眼笑了一下,誰讓你考大學(xué)走了,小倩媽最后才跟了我。有風(fēng)吹進來,很冷,電燈都在頭頂打起哆嗦來,包乾中起身關(guān)了門,又跟大鵬繼續(xù)聊起來。他說現(xiàn)在劇團對外演出雖說有了些門路,但演出隊伍青黃不接,得招收新人呢。大鵬在椅子上動了一下身子,今晚讓你回來就是跟你商量這事呢。不過兩人都嘆起氣來,一時面露愁色。包乾中出去解手,看月亮正南了,回屋跟大鵬說天冷,睡床上說吧,今晚咱倆還通腿。大鵬站起來說,通腿通腿。

躺在被窩里,不知和大鵬聊了多久,聊著聊就睡著了,也沒相互打聲招呼。包乾中是被蔣昆接連打電話的聲音驚醒的,太陽爬上東廂房的屋頂了,光禿禿的樹影在窗內(nèi)搖曳。蔣昆在電話上重復(fù)著相同的話,早飯后別往那兒去,過來把獎金分了,眼看要過年了。包乾中沒敢驚動大鵬,自己趕緊穿衣起床。剛蹬上保暖褲,隔窗看見花臉走進院子,跟蔣昆說吃了早飯準(zhǔn)備進城給老伴買冬裝呢,聽說東北人在老橋南頭賣皮貨,純毛,便宜得很。接著老旦也走進院子,朝花臉屁股上拍一巴掌,你兔孫比我來得還早呢。

大伙陸續(xù)趕來,習(xí)慣性地進入平時聚會、排演的東廂房。沿著墻根放有一圈板凳,包乾中和大鵬進來坐下后,大伙才都坐下了。蔣昆在堂屋西間的臥室里遲遲沒出來,大伙邊等他邊說著話。黑頭一臉新奇地說他早上起來看見一群大雁從頭頂飛過,老旦說她也看見了,排成人字形,有一只孤雁落在后邊。大伙頓時滿臉興奮,都說多少年沒看見大雁了。在包乾中的感覺中,大伙在前墻、后墻坐成兩排,仿佛也成了人字形。蔣昆拎著一只鼓囊囊的手提袋進來了,老旦指著他說,他就像追上雁群的那只孤雁,在人字形中間加了一個點。

蔣昆把手提袋拎到胸前,對大伙說這是咱們得的那十萬元獎金,說我有個想法,咱們成天為觀眾演出,今兒個我想咱們自己款待自己一次,每人唱一段。我當(dāng)裁判,按誰唱得好給誰發(fā)獎金,大伙說行不行?大伙雖覺得這是兩碼事,但都不愿違他心愿,你是團長,又是這出獲獎劇的主演,就按你說的。包乾中也覺得這樣不合常理,但為了打圓場,就指著大鵬說,咱們今兒是為老團長演出呢。大伙接著說那十萬元獎金也該有老團長一份。大鵬起身向大伙鞠躬道,謝謝大家,我無功不受祿,多天沒跟大伙一起唱戲了,今兒能看你們演出比什么都高興。

蔣昆讓包乾中先唱,他要唱《包公辭朝》中的唱段。大鵬扯著他的衣襟說,不準(zhǔn)你辭朝,還唱《下陳州》吧。包乾中唱過《下陳州》里的唱段,黑頭接著唱《包公辭朝》,小倩來段《西廂記》里紅娘的唱段。該老旦唱了,大伙起哄讓她唱《寡婦思春》……

分錢時蔣昆跟大伙說,我是根據(jù)剛才每人的唱段,按照我自己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分的錢,有的分得多點兒,有的分得少點兒,總之差距不是太大。分得多的別高興,分得少的別見怪。大伙都說我們少分點兒沒意見,你和包乾中應(yīng)該多分點兒。

下午,天上突然堆滿烏云,一時穩(wěn)風(fēng)靜暖,包乾中知道這是下雪的前兆。他要回城里,去公路邊坐車,走出村才覺得冷,手插進口袋時碰到上午分的錢,想著用這錢給卡車焊接個頂棚,這樣就能給大伙遮風(fēng)擋雨了。手機響了,花臉打來的,問他分了多少錢。包乾中覺得花臉不該問這些,他說我還沒數(shù)呢?;樧屗麛?shù)數(shù),包乾中問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嫌自己分少了?花臉說是分得多了,不只他一個人分多了,大伙都分多了。蔣昆說有的分得多,有的分得少,其實不是這樣。大伙相互打電話問了,每人平均都分了5000元。包乾中轉(zhuǎn)回到村口,靠著那黃楝樹把錢數(shù)了,也是5000元。這不對啊,劇團演職人員加上樂隊21個人,就是平分,每人分4795元才對呢。這么說肯定漏掉了一個人,可當(dāng)時眼睜睜看著都分到錢了啊。不行,得回去找他。

大鵬家的東廂房里,大伙把蔣昆圍在中央,問他到底怎么回事。蔣昆張口結(jié)舌,紅著臉倒像做了虧心事一樣。包乾中擠進人圍,對大伙說他知道怎么回事,就像傳說中的那個牧馬人,騎著馬數(shù)馬少了一只——蔣昆分錢時肯定是把自己漏掉了。大伙紛紛要求把多分的錢退給蔣昆,蔣昆不得已才向大伙道出實情。他先向窗外張望了一眼,小聲說不能讓岳父聽見,給他丟臉呢。接著說他對不起大家,之前他為了給小倩買戒指,挪用了劇團的公款。

包乾中一路感嘆?;爻呛蟮牡诙?,才聽說當(dāng)時大伙散去后湊錢買了一只羊,在黑頭家宰殺了,晚上請蔣昆過去喝酒。蔣昆平時不貪杯,當(dāng)晚卻喝得爛醉如泥,說出的話也全是醉話。說他當(dāng)初來劇團不只是為了混飯吃,他是個官迷,出獄后萬念俱灰,忽然想到在戲臺上演帝王將相能過官癮。可是,當(dāng)我演帝王將相后又覺得那是畫餅充饑,臺上演皇帝錦衣玉食,宮妃三千,可是臺下呢?囊中羞澀光棍一條——我得有錢有女人啊。不瞞您說,當(dāng)時小倩跟劉非鬧離婚,就是我慫恿調(diào)撥的。大伙看蔣昆越說越不像話,紛紛勸他別說了別說了。小倩卻攔住大伙說,讓他說完,他這人我知道,把話說完心里才痛快。蔣昆接著說,自打包乾中讓他出演反貪局長,又受到市縣領(lǐng)導(dǎo)的好評,還在省里拿了大獎,咋就有種再生的感覺呢。蔣昆第二天酒醒后要求辭職,說他不配當(dāng)劇團團長,可大伙還是原諒了他。

6

城東一種煙大戶五十六歲喜得雙胞胎,唱三天大戲。白沙河豫劇團在那兒演出的第二天,臺上正演《鳳儀亭》,包乾中飾董卓,蔣昆飾呂布。董卓持寶劍追呂布下,到后臺他的手機響了。對方說話甕聲甕氣,都蓋過前臺的鑼鼓聲了。說他是西北鄉(xiāng)二郎廟村的,姓潘,大家都叫他潘主任。潘主任說當(dāng)月農(nóng)歷十六是他老娘八十八歲壽誕,老娘一生愛看戲,尤其最愛看梆子戲??伤夏锷稇蚨伎幢榱?,想看出沒看過的戲。包乾中說沒問題,我們手里有出新編的現(xiàn)代反貪劇《網(wǎng)》,這劇還拿過省里的戲劇大獎呢,保管她老人家沒看過。潘主任說我可不管你拿過什么戲劇大獎,老娘愛看的是古裝歷史劇。包乾中遲疑道,那好吧,我們會讓她老人家滿意的。潘主任用蠻橫的口氣跟他說,如果能哄我老娘高興,戲價好商量,如果讓我老娘不高興,可別怪我不客氣。包乾中挺了挺脖梗,想說那你另請高明吧,話到嘴邊又打住了。那出反貪局在全市巡演告一段落,這些天他們在外演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正為此犯愁呢。

演出結(jié)束后,在去吃飯的路上,包乾中跟蔣昆說有個叫潘主任的人剛才給他打電話,這人太蠻橫要求太苛刻了。蔣昆說,你咋不回絕他?小倩追上來,不用回絕,我們有辦法對付。大伙也追上來跟包乾中說,這回不用勞你編劇了,看我們的。包乾中把疑惑寫到臉上,看你們的?大伙頓時七嘴八舌,說以前他們?nèi)ズ鄙礁C里演出,在一個地方一待就是好幾天,所有劇目都演完了還不讓走。咋辦呢?幾個人圪蹴到樹蔭下一合計就是一出新編歷史劇。古裝歷史劇就那幾個戲串子,要么奸臣害忠臣,要么公子遭難小姐養(yǎng)漢,要么老員外嫌貧愛富……只用換換人名、朝代就行了。包乾中和蔣昆相視一笑,蔣昆說好啊,戲唱多了人人都成劇作家了。包乾中還是不放心,要求大伙在集體創(chuàng)作完成后,先給他講講劇情。

只是一頓飯工夫,大伙集思廣益,你一言我一語,把《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糧》《雷公子投親》或掐頭去尾或攔腰斬去,再拼接到一起,一出新編歷史劇誕生了。包乾中擔(dān)心道,這樣怕是不行吧,要不再加些新情節(jié)?他們說加新情節(jié)還得記詞、排演呢,時間來不及了。再說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婆子,糊弄她就跟玩兒似的。包乾中覺得這樣有點兒對不住人家,但也不好再說什么。

二郎廟村離縣城五十里,路越走越差,路面上全是載重車輛砸出的坑洼,一路沙塵彌漫。小倩在車上咳嗽一聲,用紙巾掩著口鼻說,感覺像是去打仗呢。途中繞過一座山過了兩條河。山上有礦,礦區(qū)一片烏煙瘴氣。河上的黃沙早被掏空,露著干癟丑陋的河床,可仍有不少拉沙的車輛在路上往返。

剛看到二郎廟村時覺得很霸氣,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是潘主任家自建的高樓大廈。除他家之外,村上的房屋幾乎全掩映在樹木中。二郎廟村坐落在一處土山的山坡上,還沒進村,潘主任家三進的大宅院盡收眼底,宮殿般金碧輝煌。駕車的黑頭感嘆道我的媽呀,這家人敢情是當(dāng)朝宰相!

吃飯時沒看到潘主任,估計他正忙呢,母親八十八歲壽誕,今兒個大宴賓客。大門外的場地上停滿了小轎車,上邊落滿了鮮紅的炮紙。有幾個年輕人在門口一箱接一箱地放煙花,大白天,煙花在空中爆響,只冒起一串串白煙,泛起點點火星。潘主任的一個堂弟接待了他們,在一處廂房里擺了兩大桌,全雞全羊,煙是大中華,酒是茅臺。沒幾個人會抽煙,他們也都說不喝酒,下午還要演出呢。

下午演出時仍沒看到潘村長。戲臺搭在他家大門前寬闊的場地上,場地有兩個籃球場那么大,周邊有花壇、冬青樹,還有路燈。潘主任的老娘端坐在太師椅上,被四個壯漢從大門內(nèi)抬出,安放在戲臺前邊。那四個壯漢全是潘主任的弟弟,他們保鏢一樣站在老娘身后。老壽星倒是衣著簡樸,顯得慈眉善目,笑時露出滿口白牙,看樣子身體很硬朗,是個可愛又有福氣的老太太。

站在戲臺也就離太陽近了那么一點兒,但感覺熱量全灑在他們身上了,大伙全都熱得渾身冒火。包乾中演嫌貧愛富的老員外,蔣昆演落魄秀才,小倩演小姐。戲雖是湊出來的,可他們從唱腔到動作一招一式拿出的全是真功夫,使盡渾身解數(shù)。怎么搞的,老壽星的臉色咋就越來越難看呢?當(dāng)那落魄秀才得到小姐的暗中資助,正要進京趕考求取功名時,臺下的老壽星終于忍無可忍,只見龍頭拐杖擊地,朝他們喊了句什么他們也沒聽見。

接著是老壽星的四個兒子替她高喊道:“別唱了!”

包乾中一下子僵在戲臺上。機靈的蔣昆一溜煙跑下去,跑到老壽星跟前,問是不是哪點兒冒犯了老人家。老壽星問他們唱的是哪出戲?蔣昆頓時張口結(jié)舌。老壽星抖著滿頭銀發(fā)說,你們拿《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糧》《雷公子投親》煮成一鍋粥來糊弄我,我看過的戲比你們走過的路都多!老壽星的四個兒子正要對蔣昆發(fā)飆,老壽星嗯一聲止住了他們。蔣昆趕緊道歉,老壽星,今年恰逢閏六月,后六月的今天我們再來給你祝壽好不好?讓你再活八十八歲,到時保證給你獻上一出你真正沒看過的好戲。老壽星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這還差不多。包乾中也從臺上跑下來,跟老壽星說我們本來有出你沒看過的現(xiàn)代戲,可潘主任說你只喜歡看古裝歷史劇。老壽星說他瞎掰呢,不管是歷史劇還是現(xiàn)代戲,只要是我沒看過的都喜歡。

包乾中和蔣昆趕緊跑進后臺,對著正不知所措的大伙說,換裝換裝。

老壽星看完他們演的反貪劇《網(wǎng)》很滿意,說還是現(xiàn)代戲接地氣。連其他觀眾們也都圍上來說很有警示和教育意義呢。老壽星還對她的兒子們說,多給他們些戲錢,人家跑恁遠不容易。接著跟包乾中和蔣昆說,后六月的今天,我在這兒等著看你們的新戲呢。包乾中問老壽星喜歡看什么題材的戲,她說最喜歡那些打打鬧鬧的戲,驚心動魄呢。

回去的路上,包乾中在卡車上看落日正圓,只是眨眼工夫,那落日出溜不見了,天很快黑下來?;仡^問蔣昆,老壽星說她喜歡看打打鬧鬧驚心動魄的戲,你看寫什么好呢?蔣昆不假思索地說,打黑啊。包乾中一拳砸到蔣昆的肩膀上,對,就寫打黑。

7

包乾中再次把自己關(guān)進家門,十天沒出來。那張蛛網(wǎng)原來只有洗臉盆大小,現(xiàn)在跟簸籮那么大了。那只蜘蛛也長成蟬一樣的個頭,嘴里正叼著一只蚊蟲。就像自己人一樣,蜘蛛對他沒有絲毫戒備,他也沒有驚擾它。面對紫玉和兒子的遺像,尤其是兒子期待的目光給他增添了一種新的使命感。

兒子包國平小時候讓包乾中傷透了腦筋,頑皮、搗蛋,不務(wù)學(xué)業(yè),整天和一些不良少年狼群狗伙。直到上初中時,校園里發(fā)生了一樁學(xué)生持刀殺人案,包國平一夜之間便長大了,高中畢業(yè)時一心要報考警校,卻遭到了紫玉的反對。紫玉說你爸當(dāng)反貪局長得罪了多少人,曾有人揚言要報復(fù)他呢,我成天為他提心吊膽,你再當(dāng)個警察,整天與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打交道,再讓我為你提心吊膽,還讓媽活不活了。但是在包乾中的鼓勵和支持下,包國平還是報考了警校。不幸被紫玉言中,包國平警校畢業(yè)后到本縣公安局上班沒一年,在一次打黑抓捕行動中,被黑老大連捅數(shù)刀不幸身亡。紫玉原本身患疾病,哪受得了這種打擊,不久便在悲痛中離世。不過,她始終沒有抱怨包乾中一聲。

當(dāng)包乾中把兒子包國平寫進劇情中,他考慮的就不僅僅是為潘主任的老娘演出了。他想到兒子從警校畢業(yè)才參加工作,還沒有談女朋友,又特意給兒子安排了一個未婚妻。他倆在劇情中并肩作戰(zhàn),一起和黑惡勢力作斗爭。由此想到世上最稱心如意的事莫過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無論誰的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蔣昆帶劇團在下邊演出,開始沒敢催包乾中,等了十天后有點兒等不及了,打電話問他寫好沒有。當(dāng)時包乾中在電腦上剛把那出完稿的打黑劇校對了一遍。坐在紫玉和兒子的遺像前寫這出打黑劇比之前寫那出反貪劇更加得心應(yīng)手,簡直一氣呵成,劇名也信手拈來——《斬首》。包乾中跟蔣昆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你們在哪兒演出,我過去。蔣昆說在你老家白沙河村,大伙都在等著排演你的新劇呢。上次他是先到樓下的文印部,把那出反貪劇復(fù)印成十多份,帶著劇本去劇團的。現(xiàn)在他在電腦上摸索著把《斬首》下載到手機上,再發(fā)到劇團每人的微信上,還真是活到老學(xué)到老呢。

大伙全聚集在大鵬家的三間東廂房里,除了大鵬和蔣昆翁婿倆在門口下象棋,其他人都在低頭看手機。屋里靜得沒一點兒聲息,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當(dāng)包乾中出現(xiàn)在門口,他們呼啦站起來,爭著說正在手機上熟記你的《斬首》呢。大伙都說這出打黑劇《斬首》比那出反貪劇《網(wǎng)》情節(jié)緊湊,更具戲劇性和沖擊力。蔣昆捏著棋子說也更具感染力,其實他對劇本看得更仔細,還從中挑出了一些錯別字和病句。

劇中的兩個正面人物——打黑英雄和他的未婚妻(女民警)分別由蔣昆和小倩飾演。大鵬出院后經(jīng)過一年多的休養(yǎng),身體顯得更硬朗了,加上劇團有了生機,女婿蔣昆洗心革面,心情也越來越好,要求也給他個角色。蔣昆說正伏天,等秋后涼快了再讓他老人家出馬。

蔣昆知道劇中的打黑英雄是包乾中兒子包國平的原型,他想再現(xiàn)包國平本人的形象,這樣對包乾中心理上也是一種安慰。蔣昆問包乾中手機里存有包國平的照片嗎?包乾中說有,好些張呢。包乾中打開手機上的相冊,里邊還有包國平的視頻。蔣昆拿著包乾中的手機一個人跑到水塘邊,靠在那棵柳樹上看了半天,回來跟包乾中說你兒子長這么帥,這么陽光,我怕是演不好呢。包乾中說我相信你能演好的,不過我是讓你從藝術(shù)上再現(xiàn)英雄形象,不是讓你演活我的兒子??墒Y昆還是說,通過視頻不僅看到了包國平的英雄形象,還聽到了他的聲音,他會爭取把包國平演活,讓包乾中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飾演女民警的小倩也湊上來跟包乾中說,只要蔣昆能把你兒子演活,我就是你兒媳婦了。包乾中頓時百感交集,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地掉在衣襟上。

村上來了個野郎中,高喊著專治腰疼腿疼,坐骨神經(jīng)疼……邊喊邊往人多的地方走。并走到大鵬家的院門前,一片鼓樂聲中看到包乾中、蔣昆他們在排演劇目,當(dāng)他得知此劇是為二郎廟村潘主任的老娘閏六月的第二個生日準(zhǔn)備的,突然語出驚人——那老壽星死了。不可能,這家伙胡謅呢,前六月他們?nèi)ソo潘主任的老娘祝壽,見那老壽星精神矍鑠,說話跟響鐘似的。前天潘主任還給包乾中打電話呢,問他老娘要的那出戲排演好沒有?可別誤了她老人家的生日。今兒個是閏六月十五,明天就是那老壽星的第二個壽誕日,怎么就趕巧死了?那野郎中接著說他住的村子和二郎廟村挨村,潘主任的老娘昨晚還好好的,睡前還喝了一杯牛奶,今兒早上喊她起來吃飯喊不應(yīng)了,人到了這年紀就像熟透的甜瓜,說落蒂就落蒂連點兒聲響都沒有。

《斬首》在排演中再經(jīng)包乾中加工補充,日臻完美。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大伙正興致勃勃,突然傳來噩訊,一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鼓樂也隨即戛然而止。小倩斜靠在棗樹上垂頭喪氣,白費勁了。花臉收起搭在桃樹枝上的衣衫,下田給花生打藥去。蔣昆拿眼看包乾中,包乾中大聲說都別走,說他耗盡心血編寫這出打黑劇,咱們冒著酷暑排演《斬首》不僅僅是為了給潘主任的老娘慶生呢。請大家相信,這出打黑劇會比那出反貪戲更火,等著看吧!包乾中這么一說,才把大伙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接著他又跟大伙說,明兒個我回縣城跟政法委聯(lián)系一下,現(xiàn)在正打黑呢。

第二天上午,包乾中在公路邊坐上一輛回城的客車,一路綠樹濃蔭。手機響了,沒想到是潘主任打來的,潘主任的雷聲把耳膜都震破了,咋球搞的?!都快晌午了還不見你們過來!?包乾中一驚,知道昨天的消息有假,他沒敢多問什么,只說他們在半路上,馬上到。接完電話趕緊讓司機停車,下車后攔了一輛出租車,邊往回趕邊給蔣昆打電話,趕緊通知大伙集合,潘主任的老娘又活了。

包乾中趕回到村上,大伙也在大鵬家門前聚齊了,忙亂著往卡車上裝戲箱,道具??礃幼佣际莿倧奶锢锘貋?,衣服被露水打濕了,手上還粘著泥土。

途中依舊沙塵滿天,河上仍然不見黃沙,但仍有拉沙的車輛在路上往返。繞過那座礦山時,突然聽見礦區(qū)殺聲震天,只見有兩撥人在械斗,一片刀光劍影……

卡車駛進二郎廟村,聽到鞭炮聲他們沒感到意外,當(dāng)聽到播放的哀樂時才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這還是潘主任的家嗎?大門外的廣場上搭起的靈棚跟城堡似的,老壽星放大的遺像擺放在正中央,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三牲,兩只胳膊粗的蠟燭(長明燈)流著血紅的眼淚。吊喪的隊伍排出一條長龍,在村街上蜿蜒看不到盡頭。太陽下、樹蔭里全是人,還有些熟悉的身影,包乾中和蔣昆認出是從縣城來的公職人員。

還是上次那個潘主任的堂弟接待他們的。吃飯時潘主任出現(xiàn)了,頭扎孝布腰勒麻匹。即便重孝在身,他的樣子還是很瘆人的,沖天眉豹子眼,滿臉橫肉,身量跟頭大象似的,說話的聲音震得窗玻璃直打顫。潘主任捉起酒瓶,都給我聽好了,老娘一生愛看戲,這是她老人家看的最后一場戲。話還沒說完,他的四個弟弟旋風(fēng)般裹進門來,他們好像剛從外邊回來,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廝殺,頭上臉上躥著火苗,顯得殺氣騰騰。他們幾乎是齊聲向潘主任匯報,大哥,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潘主任瞪起豹眼,都給我戴孝去!

按照潘主任的要求,搭起的戲臺對應(yīng)著靈棚,面對老壽星的遺像,她老人家是唯一的觀眾。飾演男民警的蔣昆身上透著凜然正氣,真真地把包乾中的兒子包國平演活了。包乾中也真真地覺得兒子就在眼前,音容笑貌如電光石火驚心動魄。一時間,巨大的親情海浪般朝他襲來。同時他覺得潘村長的老娘對演出也很滿意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劇中有個叫老虎的黑社會老大,當(dāng)他指使手下把開礦的競爭對手置之死地時,民警破門而入。就在這當(dāng)口,臺下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潘主任在他老娘的遺像邊拔地而起,一聲狂吼雷喝電閃:

“?!?!”

臺上沒有停,蔣昆和所有參演人員繼續(xù)演出。戲是演給他老娘的,又不是演給他看的,他老娘對演出很滿意。再說“老虎”還沒伏法呢,我們憑什么停!潘主任一揮手,他的兩個弟弟飛身上臺暴打蔣昆,卻沒占到便宜。蔣昆是練過武功的,又經(jīng)常登臺真槍實刀演武打劇。潘主任又是一揮手,他的另外兩個弟弟也上臺助戰(zhàn),四人合力群毆蔣昆。當(dāng)他們頭上的孝布、腰里勒的麻匹被打散飄落到戲臺上,蔣昆才被他們打翻在地。

蔣昆被打傷,最傷心的人是包乾中。本來他兒子包國平又活了,可他們又把他兒子的影子從蔣昆身上打沒了。蔣昆的臉上身上滿是淤青,腿瘸了,肋骨斷了三根。潘主任甩給他們兩扎大鈔,說一萬是他們的戲錢,一萬是蔣昆的醫(yī)療費。蔣昆先是不接錢,包乾中給他使了個眼色,才把錢接住了。潘主任還警告他們不許再報警——剛才包乾中打電話報警了,但當(dāng)?shù)嘏沙鏊恢睕]出警。

他們把蔣昆送進縣醫(yī)院,小倩留下照顧。包乾中對大伙說,都回去把田里活干利索,等蔣昆傷好了再聯(lián)系演出。黑頭和花臉不甘心,咱們挨了打就算了?包乾中說放心吧,哪能跟他算了?

8

包乾中獨自來到緊挨著二郎廟村的黃沙鎮(zhèn),想聽聽那里的街談巷議,晚上就在一處家庭賓館住下來。上午去賓館對面的一家茶館喝茶,里邊盡是些老人,咯咯地咳嗽著,朝地上吐著痰,話題天南海北。窗前那幾位老人圍著矮桌交頭接耳,邊喝茶邊小聲議論,只是街上車馬喧囂,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包乾中掏出煙,裝作向他們借火,就近坐下。

“前天去二郎廟看戲沒有?”

“戲臺對著靈棚,只為潘主任的老娘演出呢。”

“聽說他們把唱戲的打了?”

“也是該打,他們咋不知道潘主任的小名也叫老虎呢?”

“不僅劇中的黑老大也叫老虎,劇情中如非法采沙、霸占別人的煤礦、開賭場、放高利貸,打死人拿錢擺平,與潘主任的惡行一一對應(yīng),如出一轍呢?!?/p>

下午,包乾中戴上墨鏡在街上轉(zhuǎn)悠,單往人多的地方走,想再打聽些什么。走到一家超市門口,他看到醉醺醺的潘村長和兩個同樣醉醺醺的民警從對面皇姑洗腳城出來,坐進一輛奔馳轎車里。車開始跑得很慢,包乾中尾隨到小鎮(zhèn)外的岔路口,看奔馳跑得沒影了,他就順著一條土路朝河上走。路被軋出很深的車轍,有的跟刀棱似的,在上邊走不穩(wěn),只好攀上溝坎走在很窄的田梗上。當(dāng)他走到河上,赫然看到河邊的耕地里停著幾輛大卡車,幾臺鉤機挖著耕地里的沙往卡車上裝。挖出的大坑比河床還要深。包乾中這才明白之前為什么在公路上看到河里的沙被淘空殆盡,路上仍有拉沙的車輛在往返。接著他又打聽到,那些耕地全是潘主任從農(nóng)戶手中霸占過來的,還打死打傷過人。當(dāng)時他把這些寫進那出打黑劇中只是他的想象,如今才眼見為實,更沒想到潘主任也叫老虎,以他為首在當(dāng)?shù)匦纬闪艘粋€龐大的黑社會組織,豢養(yǎng)打手上百余人。

包乾中在黃沙鎮(zhèn)住了三天,回縣城后直接去醫(yī)院看蔣昆。蔣昆剛打完點滴,護士正在給他拔針頭。小倩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包乾中,剛才蔣昆還在說不知你這幾天去哪兒了,也不打個電話。包乾中接過蘋果又遞給蔣昆,說他獨闖了一趟虎穴。蔣昆從床上坐起來,問摸到什么情況了?包乾中看蔣昆臉上的淤青沒了,我只問你現(xiàn)在能不能登臺演出?蔣昆沒馬上答復(fù),下床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等他出來才跟包乾中說,你看,我走路都不瘸了。小倩說你這只是小動作,上臺演出肯定還會瘸的,況且肋骨還沒長好。蔣昆說肋骨長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妨礙演出的。當(dāng)時包乾中只顧跟蔣昆和小倩說話,臨走時才發(fā)現(xiàn)另外兩張病床上躺著兩個人,他們像是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兵,頭上纏滿了紗布,只露出被擠變形了的臉。一個胳膊上懸著吊帶,一個腿上打著石膏。

第二天早上剛過八點,包乾中就站在紫玉和包國平的遺像前,撥通了公安局牛局長的電話,問他上午有事嗎?想去他辦公室坐會兒。牛局長說他上午去縣委會議禮堂,參加全縣繼續(xù)深化“打黑除惡”專項斗爭動員部署會議,這會兒正在路上,接著問老領(lǐng)導(dǎo)有什么指示?包乾中說劇團繼上演那出反貪劇《網(wǎng)》之后,又排演了一出打黑劇《斬首》,想先在咱們公安局會議禮堂試演,能給個方便嗎?牛局長趕緊說,你這是在支持我們打黑除惡工作啊——你看什么時間,要不今晚?

當(dāng)晚,白沙河豫劇團在縣公安局會議禮堂演出打黑劇《斬首》,面對臺下一百多名公安干警,大伙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感覺真真地和他們一起參加了打黑行動。不用說演出很成功。讓包乾中小有遺憾的是,扮演打黑英雄的蔣昆在抓捕“老虎”和他搏斗時,因身體劇烈運動再次傷及那幾根尚未痊愈的肋骨,在劇疼中蹲下了身子,好在堅持著沒有倒下。沒想到在演出結(jié)束時,幾個年輕民警圍上來,稱贊蔣昆不僅把他們的戰(zhàn)友——包國平演活了,一些細節(jié)還非常逼真。當(dāng)時包國平和那個黑老大搏斗時他們也在場,包國平在身中數(shù)刀后還真蹲下了身子。

趁牛局長上臺跟大伙一一握手時,包乾中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對他說他們的目的不僅僅是來演出的。牛局長一個愣怔,不僅是來演出的,那是?包乾中說他們是來報案的。牛局長又一個愣怔,那你到我辦公室來講講案情,有材料嗎?包乾中說他們演的這出打黑劇就是案情,就是報案材料。劇情原本是虛構(gòu)的,沒想到被黃沙鎮(zhèn)二郎廟村潘主任對號入座了,更沒想到連綽號也一樣,潘主任的小名也叫老虎。

牛局長從警多年,接待過無數(shù)個報案者,還從來沒遇到過通過戲劇演出來報案的呢。劇情觸目驚心,牛局長非常重視,當(dāng)即把包乾中和蔣昆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蔣昆先從牛皮紙袋里取出在醫(yī)院拍的片子讓牛局長過目,包乾中又從手機里調(diào)出他在黃沙鎮(zhèn)附近的河灘上拍下的鉤機在耕地里淘沙,還有礦區(qū)兩撥人打殺的視頻播放給牛局長。沒想到蔣昆也拍有視頻,和他同病房的那兩個人就是在礦區(qū)被潘主任的弟兄們打殘的。牛局長看后很震驚,包乾中又將了他一軍,他們可能有保護傘,當(dāng)時蔣昆在戲臺上被打,他報案了,但當(dāng)?shù)嘏沙鏊恢睕]出警,還有些政府官員……你辦案會有阻力的。牛局長拍著桌子說,這次打黑除惡行動是由黨中央統(tǒng)一部署的,是任何人都阻擋不了的!

白沙河業(yè)余劇團演出的打黑劇《斬首》在全市巡演后,接著在全省巡演。那天包乾中接到公安局牛局長的電話,說他們對黃沙鎮(zhèn)二郎廟村以潘主任潘老虎為首的黑社會組織,歷經(jīng)了兩個多月的調(diào)查取證及抓捕追逃工作,其涉案成員一百余人被一網(wǎng)打盡,目前正在深挖其保護傘。包乾中接完電話,一臉幸福地望著身邊的蔣昆,他不僅把包國平演活了,還繼續(xù)了他兒子的打黑行動,就連小倩的身體里也孕育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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