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午夜的三角梅》為例"/>
阿傳
近段時間,細心的讀者都不難發(fā)現(xiàn),一路優(yōu)雅和詩意的小說家傅澤剛,其文風又有了一定的新轉(zhuǎn)型。即從之前靈動、詩意的詩歌意緒,轉(zhuǎn)向一種更為詼諧和俏皮的敘事領域。其文字愈發(fā)的老練,敘述也愈發(fā)的沉穩(wěn)。在掩卷沉思之余,不禁深感作家那支生花的妙筆,一直在投向都市那些駁雜的生物群體,先來看這段文字:
十八點前后,昆明交通免不了腸梗阻,都快新聞聯(lián)播了,021路公交車還像個惡性腫瘤,沒緩過勁來,無藥可救。
車內(nèi)的扶手在上方,站著的人雙手往上扶,一個個像舉槍投降。前面一個女子面向后側(cè),因為我面向前側(cè),所以我和她免不了面對面,首先聲明,不是我想和她面對面,當然嘍,也不是我不想和她面對面,每個人都像跟錐子,見縫插針,總之,我們免不了貼得緊了一些,是緊了一些,貼得緊是個問題,她身上散發(fā)出來香氣,又是個問題,我再次聲明,不是我想聞這種香味,香味里蕩著她的體香和氣息,蕩著她心窩子里的溫潤,搞得我有些心神不定。這種待遇本來只屬于她的丈夫或情人,不是我坐懷不亂,只要是個正常人,一想就會明白,貼身一個陌生女子,是不是有些不道德,沾上道德這碼事,就是個嚴肅問題了,我有些埋怨她后側(cè)的姿勢,當然嘍,這不怪我,我是無辜的,只有中國公交車的擁擠,才是理所當然的……
——傅澤剛《午夜的三角梅》(原載2018年《昭通作家》第2期)
在貌似調(diào)侃和戲謔的語言描述里,作家對名畫家這一藝術典型的塑造,明顯表現(xiàn)得有些俏皮和“流里流氣”,但在剝開語言這一物質(zhì)外衣往下看,原來,作家不過是想借助一段“我”(大巴,一個有些放浪形骸和長著“飄揚長發(fā)”的著名畫家)在公交上被誤認為小偷的尷尬際遇,引出女主人公秦月意外發(fā)現(xiàn)其老公常一寶(一家國企的財務處長)貪污、出軌的一樁婚外糗事。在作家不急不緩的情節(jié)推進里,整個故事,猶如一張彌漫在都市上空的無形的“網(wǎng)”,一個精心布置的巧妙的“局”,讓人不知不覺中就沉迷于作家那苦心孤詣的小說“圈套”里。統(tǒng)觀全文,小說緊緊圍繞“大巴”和“秦月”如何查小偷、抓小偷,如何澄清和洗刷自己身上的“污點”這一中心事件,從而去完成對都市男女隱秘生活的一次深刻揭秘。應該說,相對以往較為執(zhí)拗于詩意和靈動的“生態(tài)、環(huán)?!蔽娘L來說,傅澤剛這次“向內(nèi)”的動機,是非常明顯的,因為,直至最后,作家也沒能清晰的指出誰才是公交上真正的“行竊者”,她也許是秦月或者更為準確地說,是作家構思這個中篇時別具匠心的扔出的一個“包袱”,其實作家筆下真正的“小偷”,它實是另有所指——它不過是涌動的都市情潮里那些企圖“紅杏出墻”或?qū)で蟆巴庥觥钡哪承吧锶后w”而已。
而在以往關于“生態(tài)、環(huán)?!钡膶懽黝I域里,傅澤剛雖也有著對都市男女情感關系的深刻揭秘,然而更多表現(xiàn)出的則是對自然、對生態(tài)的憂思和敬畏。如《黑雪》,“翻過一個山梁,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本茂密的山林,漸漸變成矮小的灌木叢,最后連灌木叢也從原野上消失,本該紅色的土地,已經(jīng)變成了灰色,甚至黑色,我極想弄清其中緣由,所以決定前往烏嶺……”但自《崖上讀書聲》(原載2018年《芳草》第3期)起,作家創(chuàng)作的動機,便漸漸地開始了一定的新轉(zhuǎn)型,即從之前對自然,對生態(tài)、環(huán)保(向外)的憂思和敬畏,轉(zhuǎn)向?qū)θ说膬?nèi)心(向內(nèi))的叩問與探秘。因而,可以這么說,無論是從《黑雪》到《午夜的三角梅》,還是從《天堂鳥》到《一九四五年的東方》(原載2018年北京文學第8期),以及新近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第8期上發(fā)表的《向北方》,作家所踐行的,已不單是一次簡單意義上的視角的轉(zhuǎn)換,它更多則是一種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全新超越了。
那么,我還是以《午夜的三角梅》為例,來具體說說作家在文章轉(zhuǎn)型后的一些風格特點:
傅澤剛是詩人出身,因而他對語言的考量,固執(zhí)地存在著一種先驗般執(zhí)拗的語言“潔癖”。他小說的語言,即便轉(zhuǎn)型了,也執(zhí)拗地向受眾保持著一種原初鮮潤的美感??梢赃@么說,傅澤剛是那種極少數(shù)能將抒情與敘事,雅俗與莊諧,感性與知性扭結(jié)為一體的當下作家。比如在《午夜的三角梅》中,作家意欲把讀者注意力往縱深方向引領時說了這么一段幽默而俏皮的話,“……那天以后,我常常想起那個漂亮的女子,就像饑餓的人想起面包一樣,她不會是畫畫的吧,都說畫家無美女,本來嘛,人都這樣漂亮了,還畫畫干什么……”;可以這么說,這樣幽默而俏皮的句子,在文章中隨處可見,比如“……沒想到事情到了我們這里,才有了轉(zhuǎn)機,這是事后我們才知道的,當時,一個南下的規(guī)模較大的偷盜團伙活動猖獗,他們組織嚴密,聽說還開了賊代會呢……”而在講到名畫家在藝術沙龍上試圖將目光穿過前面的大胖頭而投到“后面的那張美麗的目光”時,作家則這么近乎“個性化”的敘述道:“那大胖肉頭像座山,我真想把他一刀割了,然后喂狗……”這么極具個性化的語言,顯得暴戾而乖張,它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審美上的愉悅和閱讀上的快感。眾所周知,小說,即語言的藝術,同一故事,為啥有人講起來峰回路轉(zhuǎn)、氣韻悠長;而有人講起來則讓人昏昏欲睡、索然無味,說到底,這即為語言的表述存在著高下之分。因而,就這一點來說,那種只重故事而輕語言的行為,無論何時何地,都是站不住腳的。
法國作家福樓拜在教莫泊桑如何刻畫典型人物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當你看見一個雜貨店老板坐在門口,一個挑夫在抽旱煙,或者一輛馬車停在門前時,你要把這個老板和挑夫的姿態(tài)以及整個畫面貼切地表現(xiàn)出來,而且要運用畫家的那種技巧,表現(xiàn)出他們的精神。至于那匹馬,你得用一個字讓我知道它與前面50匹馬不同……”這話就文藝理論的觀點來看,說的就是典型人物要具有典型特征的問題,套用時下最為通俗的一句話來說,就是“什么樣的老者,就應該去戴什么樣的氈帽”?!段缫沟娜敲贰分?,主人公大巴是一個藝術家,他由里到外,都打著藝術家鮮明的性格特征與烙印。比方長發(fā),圍巾,清高,衣著模糊而又不修邊幅,我行我素,刺兒頭,言語放浪而又不加節(jié)制……比方,在面對秦月憑空的質(zhì)疑(質(zhì)疑其是“小偷”)時,這位放縱不羈的“藝術家”就體現(xiàn)出他那玩世不恭的藝術家的“臭脾氣”,“她說,剛才是你在我面前。我說,是的,昨晚你丈夫還睡在你身邊呢,她說,流氓。我笑了笑,有時被美女罵一聲流氓,也是蠻有意思的,這充分說明你和美女有事,而一般男人是多么希望和美女有事啊……”而在面對警察幾近無理的盤訊時,“……警官從后面沖著我說,你頭發(fā)為什么留那么長。我回過頭去對警官說,你為什么頭發(fā)留那么短?!痹诿菜茮_撞的對話中,藝術家的回答卻表現(xiàn)得近乎的有理。再者,“她對我說,幫忙幫到底,今天要犧牲你的一點寶貴時間,不過,你的誤工誤時費,我全部負責。我說你負不了這個費。她說,我把自己付給你還不行嗎?!边@樣,一個言語放浪而又不加節(jié)制的藝術家形象,就活靈活現(xiàn)的、立體式的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了。
傅澤剛是語言的“鍛造師”,但同時,他也是那種極會講故事的高手?!段缫沟娜敲贰烦税l(fā)人深省的“無果而終”(誰是小偷)的結(jié)局外,“故事中的故事”,也是這小說的一大特色。比方在傳達自己“生活就是舞臺,每個人都是演員”或“生活都成這樣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演出”的見解時,作家就聲情并茂的給我們講述了這么一個感人的故事:“……一個男青年從前門上車,一個女孩從后門下車,剛上車的男青年又突然下車,下車時衣服被車門夾住,車開著,他叫著,最后沒辦法,他干脆將衣服脫掉,衣服隨著車飄揚而去,光著上身的男青年下車后,一把抱住剛從后門下車的女孩,兩人竟然淚流滿面,女孩踮起腳尖,男青年低下頭來,他們抱得嚴絲合縫,雨從他倆身上淋下來,淋出了一個情景交融的天地,雨中的長吻,足足五分鐘……”傅澤剛在講述完這個故事之后,就旗幟鮮明地表示這種生活的戲劇效果,“比屏幕上的來得真實自然,”且斷定“這一定是個感人的故事,誰敢說眼前的一幕不是高潮?!?/p>
總之,傅澤剛的小說,其內(nèi)質(zhì),大多沿襲了一種不期而遇的“境遇”;其紋理,存在著一種內(nèi)在而沉靜的肌肉感,它鮮活、豐潤,詩意且內(nèi)涵的表現(xiàn)著作家獨到的美學見解與情感體驗。應該說,在《午夜的三角梅》中,作家在美學方面的專用術語,同樣也是比比皆是的,比如“大藝術”“大視野”“后現(xiàn)代”“零現(xiàn)代”等,以及“藝術不直接回答任何問題,而是為我們提供某種想象和暗示,美麗的部分永遠在語境后面,讓我們魂牽夢繞,讓我們感動,讓我們琢磨不定,這便是藝術的魅力……”但傅澤剛在這方面的描述,同時也是很有分寸且很有節(jié)制的,他很能在合適的時候,“守住自己”并給受眾造成一種戛然而止的藝術效果,“正是這個原因,我才和她風雨同行,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必須守住自己,有時人是需要守住自己的,道理很簡單?!?/p>
至于如何的簡單,傅澤剛卻沒有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