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宗義

“格布的動作就是慢，他總是出現(xiàn)在幸福之后。二娃的速度就是快，他總是奔跑在曙光之前?！?/p>

——呂翼《來自安第斯山脈的欲望》

一、意象里的欲望像茶一樣泡開

發(fā)表在2018年第9期《中國作家》的中篇小說《來自安第斯山脈的欲望》，是如何寫欲望的？我們需要抓住“房子”“充氣娃娃”“瑪卡”以及“安第斯山脈”等幾個意象，就能對寫欲望有全面而深刻的理解，甚至上升到欲望哲學的層面。

一是寫二娃打工修房子。“房子”可以算是現(xiàn)實生活中物質(zhì)欲望的典型代言，但沒有修好的房子，或者是修好沒人住的房子，都是空的。空的房子，象征膨脹的欲望到頭來一場空。呂翼用“房子”意象來寓意欲望，既形象直觀，又具有現(xiàn)實意義，相當深刻。

二是寫王尋歡想寫出能獲得全國性大獎的作品，想以退為進，憑借脫貧攻堅戰(zhàn)役，一夜成名，奪下省文聯(lián)副主席的一席之地。他偷偷使用的“充氣娃娃”，象征名的欲望，一吹氣就能用，雖然虛假，雖然只能偷偷摸摸，但大家趨之若鶩，扔掉了，馬上就有人撿走。

三是寫脫貧種植瑪卡?！艾斂ā睉{其壯陽功效，據(jù)說能助長性欲。如果說名利的欲望最現(xiàn)實，那么性愛的欲望最本能。作家寫種植瑪卡，能突出最本能、最強烈的欲望，具有深刻寓意。

前面三個意象，是使用在具體的情節(jié)中，內(nèi)容豐富，寓意直觀，便于解讀。但還有一個在標題與結(jié)尾中提及的意象——“安第斯山脈”，特別值得另外泡一壺，坐下來慢慢品茗，回味欲望哲學的真諦。

安第斯山脈從北到南，縱貫?zāi)厦来箨懳鞑浚L8900余千米，是世界上最長的山脈，素有“南美洲脊梁”之稱。它山勢雄偉壯觀，幾乎是喜馬拉雅山脈的三倍半。作家將“安第斯山脈”加進標題，不但表明瑪卡來自南美洲安第斯山脈，而且特別具有象征。像安第斯山脈一樣綿延的欲望，本身是絢麗多姿的，雄偉壯觀，如果順其自然，一切安好；如果讓世界上最長的山脈提速運動起來，慣性太大，容易失去控制，無法剎住車，最后就可能會泛濫成災(zāi)。這才是這篇作品真正深刻的地方——從哲學的高度和社會現(xiàn)實來理性看待欲望，重點應(yīng)該放在滿足欲望的快慢節(jié)奏上。

二、欲望哲學的快與慢像鐵餅與鉛球在飛

拜讀完呂翼的中篇小說《來自安第斯山脈的欲望》，合上，關(guān)于快與慢的句子一直回蕩在我耳邊。當我把欲望放在哲學的天平上稱量，稱出來的不僅是欲望的大小、強弱、輕重的差異，還有對追求欲望快與慢節(jié)奏的思量——欲望是客觀存在的，無法回避與否定；但在滿足欲望的軌道上，是快還是慢，就值得深思。如果恰如其分地控制好快慢節(jié)奏，滿足欲望行為也將合情合理。

呂翼在作品中塑造二娃與格布這兩個具有強烈欲望的形象，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快與慢：在欲望驅(qū)動下，二娃做啥都風風火火，像是脊梁后有一把刀逼著；而格布習慣猶猶豫豫，等他下決心，早已錯失良機。比如：“小時候他倆上山放牛，格布發(fā)現(xiàn)一棵酸棗，剛要攀爬上樹，二娃便幾刀將樹砍倒，將酸棗摘了個精光。長大了，他剛向卓雅發(fā)出愛的信號，二娃卻搶先在卓雅肚子里播下種子?！辈粌H如此，就是外出打工，掙錢修大房子，二娃說走就走，根本不顧妻子卓雅臨產(chǎn)在即；等酒醒后再出發(fā)的格布，慢了半拍，不但錯過了每天一趟的客車，而且破滅了打工掙大錢的夢想，最后死守在褲腳壩子。二娃什么事總是搶在格布的前邊，成為格布命里的克星。“快”戰(zhàn)勝了“慢”，使得二娃處處占盡先機，收割幸福；而格布常常錯失良機，希望破滅。

作家著力刻畫這兩個形成鮮明對比的形象，就是進行滿足欲望是快速還是遲緩的哲學較量。從二娃占盡先機、娶得褲腳壩子的第一美女看，現(xiàn)實社會流行快節(jié)奏地滿足欲望的方式。二娃不愿意留在家里種地，就是因為種地苦錢的節(jié)奏慢，無法快速實現(xiàn)修建大房子的欲望；外出打工，他選擇下井挖煤，寧愿冒著高風險，來加快滿足欲望的節(jié)奏；當他踏上快速滿足欲望的軌道后，根本剎不住車，欲望迅速膨脹，從原來計劃修一幢水泥房，紅磚砌墻、白灰抹頂、高三層、里面有廁所的那種樓房，膨脹成窗戶要裝隱形紗窗，屋里要安地暖，房頂要有花園，院子里也要有健身的空地，所以還要再堅持一年。欲速則不達，快速滿足欲望的結(jié)局不但膨脹了欲望，還葬送了性命，甚是悲慘。

從體育用具“鐵餅”與“鉛球”運動的差異中，哲學家受到啟示，得出欲望具有橢圓屬性的結(jié)論。在相同重量、相同作用力與相同角度等條件下，側(cè)面橢圓的鐵餅比正圓的鐵球飛翔得遠，因為鐵餅邊緣薄，中間厚。運動時，邊緣圍繞中間旋轉(zhuǎn)的向心力、空氣的浮力，猶如刀片劈風前行。在一餅化社會格局里，整個社會像一張中間厚邊緣薄的鐵餅，在欲望動力的作用下，不停息的旋轉(zhuǎn)著，越旋轉(zhuǎn)越快。快，成為現(xiàn)實的標簽，成為生活的標配，成為欲望膨脹的活塞。

作家王尋歡，寫了不少書，意識流的、新寫實的，什么都有。多產(chǎn)必然要高效，要加快創(chuàng)作的節(jié)奏。代表作《人與羊的愛情》并沒有讓他當上副主席，反而成為文壇笑話。他以退為進，申請下貧困地區(qū)掛職體驗生活，蹲點扶貧。他不但想寫出可以獲得下屆全國性文藝大獎的大作，而且想帶領(lǐng)老百姓致富，立下豐功偉績。在這些欲望驅(qū)使下，他帶領(lǐng)百姓廣種瑪卡。他之所以選擇種瑪卡，因為瑪卡營養(yǎng)豐富，對人體有滋補強身的功用，可以賣高價，能迅速讓百姓致富。但是，天價的瑪卡一跌再跌，變得一文不值，百姓并沒有迅速致富，卻讓王尋歡、格布等人的性欲望高漲。王尋歡甚至還想發(fā)展成人產(chǎn)業(yè)，使之與瑪卡產(chǎn)業(yè)形成一整條的產(chǎn)業(yè)鏈，把欲望提到高速擋。幸好有娜娜持否定態(tài)度，幸好王尋歡扶貧蹲點的使命馬上就要結(jié)束。

風風火火的二娃像側(cè)面橢圓的“鐵餅”，旋轉(zhuǎn)得飛快，飛得很遠；憨厚、老實的格布像正圓的“鉛球”，太沉太重，飛不高，飛不遠，連滾帶爬，不但狼狽不堪，而且慢騰騰，失去了追求卓雅的良機，一輩子替二娃守著卓雅。在這個欲望快速膨脹又想快速滿足欲望的現(xiàn)實里，格布次次相親失敗，但受瑪卡不斷滋補，欲望增強，又不能從卓雅處得到滿足，他就用充氣娃娃來宣泄。來得突然的“幸?！弊屗麆x不住車，夜夜?jié)M足欲望。因為頻率太高，把一個健健康康的人成為一堆藥渣，一個廢物，甚至可能行尸走肉，尸骨全無。

三、給欲望加減速擋是幸福生活的開始

作家并沒有回避與否定欲望，而是在對比與轉(zhuǎn)化中，強調(diào)在欲望的現(xiàn)實里，“快”會助長欲望膨脹，人最終會被膨脹的欲望吞噬?，F(xiàn)實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其實是欲望在不斷提速，其結(jié)果是很不幸的：二娃下井挖煤，雖然掙到不少血汗錢，但最終被埋井里，三年就要修一幢高檔別墅的欲望破滅了；瑪卡可能讓人快速致富，大家一窩蜂種植，結(jié)果瑪卡神話破滅，最后爛市，送人都沒人要，快速致富的欲望破滅；慢節(jié)奏的格布在瑪卡的助推下，在王尋歡無意幫助下，搭上了快車，夜夜宣泄，差點成為廢人，最后被警察抓走，在派出所里緊緊捂住頭臉，蹲了一夜，羞愧得連死的心都有了。

在“快”與“慢”的對比與轉(zhuǎn)化中，“快”雖然勢頭強勁，但結(jié)局是慘??；“慢”雖然處處被動，卻不戰(zhàn)而勝。二娃被埋井里，卓雅沒有了主心骨，顯得有氣無力，身子朝格布胸前倒了過來。作家雖然寫得比較含糊，把無限的想象空間留給讀者，但大家都會有一種共識：隔在卓雅與格布之間的那條霸道的屏障，自然消失，有情人可以終成眷屬，幸福生活將正式開啟——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這應(yīng)該是“慢”勝利的一個標志。

順其自然、合乎情理的欲望，本身沒有對與錯，但如果加速去滿足欲望，從而使得欲望無限膨脹，就應(yīng)該批判，必須遏制?；蛟S，這就是作家最終想告訴讀者的“快”與“慢”在欲望哲學的深刻道理。形象地說，作家最先擲出一個可以遠飛的“鐵餅”，最后落下來的卻是一個正圓、實在的“鉛球”。讀者能撿到那枚象征欲望之“慢”的“鉛球”，就不虛此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