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萍漂

探討中國詩歌的寫作方法，我們要從中國詩歌的源頭上說起，追本溯源，首先要提到賦比興。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是《詩經(jīng)》，評論它的《詩·大序》說：“《詩》有六義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義”為意義、義項，詩論者們對六義有許多闡釋?？追f達《毛詩正義》的解釋是：“風(fēng)、雅、頌者，詩篇的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fēng)、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為‘義’?！币馑际牵猴L(fēng)、雅、頌是詩體的分類，賦、比、興是詩的表現(xiàn)方法；用賦、比、興的手法，寫成風(fēng)、雅、頌就成為《詩經(jīng)》的詩。這種辨釋是正確的，現(xiàn)在已成為大家的共識。

風(fēng)、雅、頌主要按音樂樂調(diào)分類，與內(nèi)容也有關(guān)聯(lián)?！帮L(fēng)”意為聲調(diào)，《詩經(jīng)》有十五國風(fēng)；“國”兼有地域的意思，指當(dāng)時十五個諸侯國或地域的民歌（調(diào)）?！把拧币鉃檎?，“正聲”即“雅樂”；“正”亦即“政”，多詠政事，為貴族君子所創(chuàng)作。“雅”有“大雅”“小雅”之分，大約在于時間的先后，先有產(chǎn)生于西周的大雅，后有包括東周作品的小雅；內(nèi)容上大雅多論史紀(jì)事，小雅多敘事抒情 ?！绊灐笔亲趶R祭祀的樂曲，有“周頌”“商頌”“魯頌”，皆各氏族國家頌其先祖的史詩。以上僅對“風(fēng)雅頌”作簡要交代，下邊回到本文主旨，探討中國詩歌賦比興的寫法。當(dāng)代偉大的革命領(lǐng)袖、詩詞大家毛澤東指出：“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賦也可以用?！边@足以證明，賦比興既是中國詩歌藝術(shù)經(jīng)驗總結(jié)，又是發(fā)展創(chuàng)新中國詩歌的重要法則。

一、賦

什么是賦、比、興呢？古人論述頗多，朱熹解釋較明確：“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所詠之詞也?！薄百x”為敷陳，“敷”意有“鋪陳、陳述”的意思。劉勰解釋“賦者，鋪也?！薄胺蟆迸c“鋪”意向上相通，“賦”的本意也有陳述的意思?？傊百x”就是直接敘述、描寫、抒情。必須指出：這里說的是“賦”的寫作方法，跟后來漢朝形成的“賦”的文體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雖然兩者在表達方法上有關(guān)聯(lián)?！对娊?jīng)》中的雅、頌皆用賦，如周頌里春夏祈谷，秋冬報賽（通“塞”，即“滿”，慶豐收）的祭歌，陳述農(nóng)事的詩；《大雅》中《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五篇就是周人的一部建國史。風(fēng)詩也有不少用賦，例《魏風(fēng)·伐檀》首章：“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一、二句敘述伐木、運木的勞動：“坎坎”之聲回蕩山間，把砍下的檀木運到河岸；三句描寫岸邊景：河水清清，泛著漣漪；四、五句憤恨責(zé)問（抒情）：（那些貴族老爺）既不耕種又不收割，為什么收獲三百戶農(nóng)家的租谷？冬不狩夜不獵，為什么你院子里掛滿了獾？第六句反語諷刺：那些大人先生們，是不白吃飯的哦！《伐檀》共三章，用《詩經(jīng)》常用的重章疊唱的結(jié)構(gòu)，只在相應(yīng)位置改變個別字詞，意思大同小異卻有遞進。通過反復(fù)吟唱，表達強烈感情。全詩用“賦”直接敘述、描寫、抒情，卻有極強的感染力。第三句賦中有興，當(dāng)看到清澈的自由流淌的河水，便激（興）起心中不平的憤恨的波浪?！帮L(fēng)”詩中還有很多用“賦”的例子。

毛澤東同志論詩中，除強調(diào)“形象思維”要用“比、興”外說：“賦也可以用”，并舉杜甫《北征》為例。其實杜甫被稱為史詩的作品，如《三吏》《三別》皆用賦法。我國古代少有的敘事長詩漢樂府《焦仲卿妻》、北朝樂府《木蘭辭》基本用賦法，白居易《賣炭翁》用賦法。李白膾炙人口的《靜夜思》，寫一個他鄉(xiāng)游子，深夜不能成眠，斷夢初回，庭院寂寥，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射到床前，朦朧中乍一看去，像是地上鋪了一層霜。不免抬頭一看，清醒了，那是月光，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又泛起心頭。這是妙絕的賦法。第三句“疑是地上霜”有比有興。再看毛澤東《七律·長征》詩：“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xì)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934年10月至1935年10月，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紅軍，進行了人類歷史上聞所未聞的艱苦卓絕的萬里長征，詩是這一偉大歷史事件的藝術(shù)概括。紅軍越五嶺翻烏蒙，巧渡金沙強奪瀘定，爬雪山過草地，長征中的幾個重大活動都有反映。作者精當(dāng)選材，以典型表現(xiàn)整體；基本用“賦”法，又不乏“騰細(xì)浪”“走泥丸”和“云崖暖”“鐵索寒”“喜雪”這樣精妙的“比”和“興”，充分表現(xiàn)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和紅軍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二、比

朱熹說：“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奔醇滓遥ū舜耍﹥晌镉邢嗨泣c時，就用乙打比方來描述甲。這樣可以變深奧為淺顯、化抽象為具體。例如“憂、愁”這類表達心理活動和思想感情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怎樣表達讓它具體鮮明、有感性形象呢？就用比喻。杜甫以“山”喻：“憂端齊終南（山名），澒洞（hongdong洶涌）不可掇（duo收拾）?！闭f“憂愁”有終南山那么高。李后主以水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們不僅看到“一江水”那么多的愁，而且感受到“春去也”，好景一去不返的凄涼。這是比喻的一種，叫“明喻”。它的格式是“甲像乙”，甲（本體）與乙（喻體）之間要用比喻詞：像、如、似、若等等連接。由于詩講精煉，受字?jǐn)?shù)限制，不用比喻詞的比喻更為多見，這就叫“暗喻”。如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庇酶≡票扔巫樱h泊天涯，行蹤不定；故友如落日戀山，余輝不盡；其間省略了比喻詞，兩者形成并列平行句式。白居易《江樓晚眺》：“風(fēng)翻白浪花千朵，雁點青天字一行。”也是此類暗喻。上兩例是同一句中，前半句與后半句構(gòu)成比喻。有的詩前一句與后一句構(gòu)成比喻，即一聯(lián)中，出句與對句成比喻。例唐釋無可《秋寄從兄島》：“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前句寫夜雨，后句寫落葉。表面看是寫兩物，實際是寫一物“落葉”；說聽了一夜刷刷的雨聲，待清晨開門一看，并沒有下雨，原來是落葉已堆積很深了，用雨聲比喻落葉聲。又如唐馬戴《落日悵望》：“微陽下喬木，遠(yuǎn)燒入深山?！背鼍鋵懴﹃枏臉渖衣湎?，對句說仿佛遠(yuǎn)山燒荒的火光。跟前例同樣，表面看是寫兩物，描繪兩種景色，實際上是比喻。

有一種比喻，使用多個比喻來比一樣事物，叫博喻。例賀鑄《青玉案》：“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用一川煙霧迷蒙的野草，滿城飄蕩的飛絮，黃梅時節(jié)的雨三物比喻愁思之多。拙詩《瀾滄江大橋》：“傣女浴江披秀發(fā)，豎琴高奏凱旋章，開屏孔雀迎遠(yuǎn)客，臥浪長虹放異光?！庇盟奈锉扔鞔髽?，四句并列，繪形繪神各有側(cè)重，1、2句頌已取得的成就，3、4句表對未來的祝愿。

比喻還包括比擬，即把物當(dāng)人寫，使其具有人的言行或思想感情（擬人）；或把人當(dāng)物來寫，使其具有物的情態(tài)動作（擬物）。修辭學(xué)把比擬另設(shè)一類。例王之渙《出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眱衫詳M人?！赌咎m詩》：“雄兔腳樸朔（爬搔不停），雌兔眼迷離（瞇著眼），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庇猛帽热耍◤能姎w來前后的花木蘭），這是擬物?！对娊?jīng)·魏風(fēng)·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币鉃椋捍罄鲜蟀〈罄鲜?，別吃我的黃黍！多年來把你喂飽，我的死活你一點也不顧。把統(tǒng)治者當(dāng)作大老鼠來寫，這是擬物。而稱鼠為“汝”（你），對鼠說話，這又是擬人。

三、興

朱熹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敝v到“興”，人們最先最常用的例子是《詩經(jīng)》開篇《周南·關(guān)雎》的首章：“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瓣P(guān)關(guān)”是鳥鳴聲，象聲詞；“雎（ju）鳩”是一種水鳥，這種鳥結(jié)伴而棲，生死相依、不離不棄；“洲”水中陸地；“窈窕（yaotiao）”美好貌，今苗條；“淑女”賢淑的姑娘；“君子”帥小伙；“逑（qiu）”同“仇”，配偶。大意是：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洲上鳴叫著，一唱一和；那美麗的姑娘正是帥小伙癡心追尋的對象。開頭兩句，先言他物“水洲關(guān)雎”，就是“興”。初看雎鳩鳴叫跟“淑女”“君子”似乎沒有關(guān)系，然而正是這種鳴叫環(huán)境氣氛的烘托，才引發(fā)“君子”傾心求偶之情，觸景生情即是“興”。“河洲關(guān)雎”與青年男女愛戀間有心靈相通的相似點，“興”中又有“比”。

又例《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首章：“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薄皳俊保╞iao）同標(biāo)，樹梢；“庶士”眾多男子，即小伙子；“迨”（dai）趁著。大意是：樹上的梅子落了三成，還剩七成。追求我的小伙子，趁早選擇吉日良辰。這是梅子黃熟了，姑娘在采摘梅子的勞動中，觸景生情，見物起興，表達了急于出嫁的心情。開頭兩句就是“興”，興中有比，用梅子的黃熟墜落比喻青春消逝。全詩三章，重章疊唱，反復(fù)吟詠，個別字詞有變動，內(nèi)容逐層遞進。第二章說：樹上的梅子墜落七成，只剩三成了，追求我的小伙子們，現(xiàn)在趕快來。第三章說：樹上的梅子已掉完了，追求我的小伙子們，只需拿著籮筐來地下捋了。

《詩經(jīng)》中“興”例很多，隨手可得,三百零五篇詩中就有370處“興”?！冻o》里鳥獸草木皆有寄托，皆是“興”。例“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庇貌菽颈让廊?，用美人比賢人，這是比；而由草木的零落，引發(fā)美人遲暮的興嘆，又是興。從上幾例可知，“興”與“比”關(guān)系密切，比中有興，興中有比，但興與比是有區(qū)別的。那么如何辨別興與比呢？

最早對賦比興做出解釋的后漢鄭眾說“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奔矗罕仁怯梦锏哪骋幌嗨泣c來打比方，興是用物來寄托。六朝的劉勰指出：“比顯而興隱”，即：比喻明顯，是明比；興較隱不顯，是暗比，不解釋不易明白。例如：“芙蓉如面柳如眉”，用柳葉的細(xì)長比眉，芙蓉的紅潤比面，是比；以“雎鳩”的貞潔比淑女，是興，是暗比，不解釋就不清楚。釋“興”， 用現(xiàn)在更容易理解的話說應(yīng)是：見物起興、觸景生情。朱熹說的“他物”，可以是客觀環(huán)境中各種各樣事物。因“興隱”， 常寄托于景物，較含蓄，劉勰說它“婉而成章”，引發(fā)人們深入思考，給人深刻印象；同時營造出一種環(huán)境氣氛，給人以感染，引起共鳴，所以中國詩歌常用“興”法。

又如北朝樂府《焦仲卿妻》，開頭四句：“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币欢渚褪恰芭d”，乍看，它同三四句和整首詩劉蘭芝的悲劇毫無瓜葛。仔細(xì)琢磨，原來它是用雌雄孔雀的生死相伴、不離不棄起興，暗示全詩夫妻生離死別的重大主題。它并不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而是構(gòu)成全詩形象思維的一個整體。

詩起源于民歌，“興”是中國民間歌謠的一大特色。例民歌：“月亮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流落在街頭?！笔拙湔f彎彎的月兒普照祖國大地，是“興”。初看“月亮”乃自然景物，跟后文“樂愁”“美酒”“流落”毫無關(guān)系，然而這種自然環(huán)境，不同身世的人會有不同的感受（起興）：富人感到光明美滿，窮人感到迷茫凄清。世界各民族的詩歌都有賦、比，而且“比” 的花樣翻新，成了各民族詩歌的一個重要特色。那么，有沒有“興”呢？有待研究。這里有一個例子，羅馬尼亞詩人米哈伊爾·愛明內(nèi)斯庫《假如》：“假如樹枝敲打著窗戶，白楊在迎風(fēng)搖曳，那只是讓我回想起你，讓你悄悄地走進我的身旁。假如繁星在湖水上閃耀著光芒，那只是讓我的痛苦平息，讓我的心底變得開朗。假如濃密的烏云消散，月亮重新放射出清光，那只是讓我心中對你的思念，永遠(yuǎn)不會消亡?！保ㄉ虾Ｗg文出版社《愛明內(nèi)斯庫詩選》）詩有三節(jié)，每節(jié)開頭兩句寫景（興），后兩句直抒胸臆（賦）；設(shè)想當(dāng)某種景物出現(xiàn)，就會引發(fā)詩人（或詩中主人翁）的某種情思。這種情思逐層遞增：先感覺到“走進身旁”；繼而憶起以往相處的甜蜜時光，使“痛苦平息，心胸開朗”；最后是對你的“思念”，如那月光“永不消亡”。

賦、比、興實在是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的精辟總結(jié)，是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法則?！霸娋壡椤?，詩的實質(zhì)是抒情。賦、比、興，是把情賦予人、事、物。寫詩少不了敘事、描寫、直抒胸臆的賦，然專用“賦”則患過平直、意味淡浮，專用“比興”，患在意深詞隔。因此，寫詩必須兼用、妙用賦、比、興，方能做到“形象思維”，寫成詩，寫好詩，以達“詩之至（極致）也?！保ㄧ妿V語）唐宋以后，賦、比、興的表現(xiàn)方法逐漸演化為情景相生。景，包括自然和社會事物；情，人的思想感情；即把人的思想感情融入自然和社會生活畫面中，進而形成意境。這是詩歌美學(xué)理論進一步探討的又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