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爾
臨趴在她床頭邊的電腦桌上神思恍惚,娘走過來招呼她吃飯時,臨說娘你能不能不打斷我你沒看見我正在寫東西嗎?
娘生氣地說到底是吃飯重要還是寫東西重要,然后重重地摔上門恨恨地離去。臨知道安靜持續(xù)不了幾分鐘,娘有力的步伐又會回過來,還鏗鏘地念叨著“人是鐵飯是鋼”的老套真理。
臨一生都不可能自由地寫作,即使在這個熱辣辣的毫無新意的南方的假期。娘已經容忍了臨數天來晚起晚睡的日子,非常寬宏大量了。娘是有知識的人,她知道晚上十一點肝臟要休息的,所以臨也要和肝臟一起休息。娘看不慣臨跟大自然不一樣的生活節(jié)律,更準確地說是不喜歡那樣的混亂和生命浪費。
娘果然又折回來了,但這回娘說的是臨你已經很久不寫東西了,你若是寫不出來就不要苦自己了。
臨好生奇怪,她望著娘的眼神有些飄渺和空洞,娘怎么知道自己就寫不出東西來了呢?
娘把飯捧到臨的桌邊,在臨身邊坐了下來。吃了吧,吃了飯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臨心里想,沒有用的,娘,吃飯真的不能解決一切問題。臨現在面對的,是比吃飯遠遠要復雜和高級得多的東西。娘的一生,有很多時間是在物質高度匱乏的年代度過的,娘是餓慣了。臨也會饑餓,可她還需要更多。
“寫東西很辛苦的,不如這樣,你找個會寫的人幫你寫。娘可以燒飯給那個人吃?!蹦锝K于還是一如既往地,想要代臨出個多快好省的主意。
臨哭笑不得,娘不知道,娘所說的苦,是她自找的。這苦中有抵達和呼應,有惺惺相惜的樂,娘更加不知道。
“依娘看,與其這么苦地寫,不如去愛一個會寫作的人。”娘幾乎是語不驚人誓不休地,嚇了臨一大跳。娘是那種有智慧和思路的人,臨不得不對娘感到折服了。
臨裝模作樣認真地吃了幾口飯后,娘到底還是輕輕地掩上門退了出去。臨警覺地掃視著電腦桌的周圍以及床沿的那條長凳,那里散亂放著一些舊的和新的書籍,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異常。但臨還是十分審慎地,又把那些書理了一遍整整齊齊地疊好,同時看看有沒有多余的手稿和打印稿之類的東西,透露了她不想透露的訊息。伏天毒熱的太陽透過落地門的玻璃涌進室內,連空調也顯得有些乏力。
“與其自己寫,不如去愛一個會寫作的人”,臨重復著娘的話,手指輕觸鍵盤,覺得這午后明顯是愈加地熱了,熱得連知了都忍不住齊聲歌唱,熱得臨臉上也起了緋紅。
能夠說出這句話的娘,看上去有些不同凡響。娘其實一直像是有智慧的人,娘只是特別心急而已。心急讓娘很可愛,有時也會陷娘于尷尬的境地。尤其是,當娘的智慧和心急碰巧遭遇另一種智慧和心急時,娘也許就劃不來了。
臨相信娘嫁給爹就是一件特別吃虧的事,這其實也是娘反復念叨和灌輸給她的一個認識。娘年輕時很漂亮,這從她穿著格子襯衫和勞動布工裝褲的黑白照片里可以瞥到,娘白色的回力鞋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兩側頭發(fā)的蝴蝶結更讓她青春逼人。娘還有小伙子排隊追求,那應該是毫不夸張的事實。臨記得有很帥的小伙子同樣出現在娘的相冊里,娘說那只是她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小伙子胸前插著英雄銥金筆,手腕上帶著上海牌手表,小伙子眼睛望著前方,他的手腕很有型地擱在面前的桌子上,和胸前的鋼筆一起形成某種標志性的圖案和符號。
兩個心急的人走到一起,結果就使得娘在她三年的師范生涯中,連續(xù)生下了兩個小孩,他們是臨的哥哥和大姐。但娘既沒有休學,也沒有影響學業(yè),并且即使在她的肚子已顯山露水時,依然擔任著校學生會執(zhí)委的文藝委員。據說她上臺演出的時候,還特別給自己定制了一句臺詞,這句臺詞不僅讓她笑嗨了全場,也為她在師生中贏得了長久而熱烈的友誼。
“天鵝的肚子這么大!”臨無法想象娘怎么可能在那樣的情況下跳天鵝舞,那戲劇化的場面在眼前晃動時,臨看到自己在微笑,臨于是微笑著把娘那句絕無僅有的臺詞敲到了鍵盤上。
娘畢業(yè)擇業(yè)時,只有一個志愿,那就是到爹工作的地方去教書。盡管娘覺得她嫁給爹基本上屬于年幼無知的沉淪,但嫁都嫁了就要跟騙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心急的娘隨后又生下了她的第三個孩子,也就是臨的二姐。娘常在她繁衍和養(yǎng)育后代的過程中頻繁地搬遷。當娘再一次跟著爹變換工作時,臨開始站在拖拉機后的車斗里迎著風睜大眼睛輕輕歌唱。
“突突突——拖拉機!”臨敲擊她的鍵盤時,像敲打童年堅硬的記憶。娘說,臨是父親沒有預期和準備要養(yǎng)的孩子,因為臨又是一個女孩子。娘說女孩子怎么啦,于是臨才在這個世界上存活了下來。
所以這世界給臨的第一個印象,便是女孩子必得先學會謀生,如若不然,沒有娘就沒有她了。但為著臨能夠更好地生活,娘又要急著把兩個姐姐先嫁出去。
“姐姐,我從未叫過你一聲姐姐”,臨在鍵盤上敲下這句話時,眼淚就無聲無息地掉了下來,淚水掉在鍵盤上,像隱沒在黑色湖面的水蒸汽。從童年起,臨就是那種把一切都埋在心里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從未開口叫過兩個姐姐,但臨的心里是明了的,姐姐們對她比娘還要疼。為了嫁給自己想要嫁的人,大姐沒少被爹打過罵過,但她一點都不恨爹娘。大姐說,你們視作恩人的,我必會尊敬和報答,但我嫁的是愛情,愛情是嫁給情人而不是恩人的。
大姐出嫁的那天,雪下得無法自持。漫天的大雪傾覆了娘的淚水,卻讓大姐的紅襖在雪地上更加耀眼。大姐的確是嫁得太遠了,那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幾乎就伸到云端里。汽車從高處呼呼地沖下來,又審慎地向上攀爬,如此周而復始,螺旋上升。臨總是要等到寒假時才能去看望大姐,寒假里照例地大雪紛飛,那條路照例地更加難走。娘說臨你要小心,雪天路滑。臨知道娘這句話其實也是說給大姐的。臨說娘放心,愛情之路丘比特保佑。
“雪天路滑,你要小心”,臨在鍵盤上敲下這幾個字,過一會又按了退格鍵把它們刪除了,臨想下雪時節(jié)不如就寫個“豐年好大雪”吧,臨接著又加了一句“珍珠如土金如鐵”,那是娘每次說起《紅樓夢》時都會津津樂道的詩句。娘對于曹雪芹筆下的薛家充滿了不加掩飾的神往。但繁華是他們的,娘依然只能在接下去的那年把二姐也嫁出去。
娘決計不能把兩個女兒都嫁到大山里,娘說宋氏三姐妹,幾乎就嫁了全中國。所以當二姐準備嫁到杭州時,娘心里是亮堂的。娘說有個天才張寫小說,她的主人翁跳湖也要到西湖跳,可見西湖是多好多大的一顆明珠呵。娘其實是想說蘇小小的,可是她覺得蘇小小的身份和命運都不太好,講講杜撰的小說應該不要緊。二姐有些怯生生地坦白,她說娘,娘你必須知道我要嫁的人是獸醫(yī)而不是醫(yī)生。娘愣了一下說沒關系,娘說他好歹是西湖邊的獸醫(yī)許仙還娶了白娘子呢,獸醫(yī)連小動物都關心還不愛惜我如花似玉的寶貝嗎?
二姐衣袂飄飄的背影和轉身,給娘和臨留下一個城市的遙遠遐想和距離,風掠過臨眼角的發(fā)梢,那被遮擋的天地和世界愈加得廣闊了起來。臨嗅到她發(fā)梢上鐵器和火焰的氣息,那是二姐用燒紅的鉗子給她卷起的劉海。二姐說,要有火,出嫁的日子要紅火。
此后的日子臨和娘常常四目相對,但臨是心安和踏實的。
臨知道娘再怎么心急,一下子還不至于要跟她談婚論嫁,畢竟臨和姐姐相差了七八年之久,世界末日也不會說來就來。在兩個姐姐出嫁以前,哥哥早已娶妻生子,哥哥無疑是娘的最愛,但那種愛更接近本能。娘唯獨對于臨,是有她的規(guī)劃和設想的。這得益于臨所處的年代,年代越往后生活總是越美好。
“你必須學會獨立謀生。”娘的告誡和臨對這個世界的最初印象驚人地一致。
臨覺得娘是真心厲害。娘說這句話時,臨聽到的卻是另一個聲音,“伊必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边@個聲音從遙遠而切近的從前傳來,冷酷但意味深長。胡同里一對幸福相愛的年輕人牽手向臨走來,但很快消失了。臨十分黯然,為子君,不為涓生。
臨記得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她被叫作了臨。那一年人口大普查,那一年娘借機就把臨以往那個過于鄉(xiāng)土氣的名字輕輕抹掉了。娘知道臨今后要上大學的,臨今后還有溫暖而無盡的路要走,臨必須有一個好名字。一個在人民廣場叫得響的名字,同時也是可以在耳畔低吟輕喚的名字。
臨很久以后才知道,跟她的名字一起改掉的,還有她的出生年月。心急的娘只有一個理由,她想早些年看到臨穿婚紗和旗袍的樣子,她要早些年抱上她最小的外孫。娘無法想象她的自作主張不僅改變了臨此后的成長節(jié)奏和遠大前程,還無情扼殺了臨本來或者可以擁有的一曲愛情狂想。
“白日夢”,臨在鍵盤上敲下這幾個字時,臨的心幾乎是崩潰的。
當至親至愛的人對你做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情時,臨明白她甚至無法生氣。何況娘是有智慧的人,娘只是在她謀生的路上加速了她的成長和成熟。
當大姐在雪天里把自己嫁給情人,二姐在關于火的記憶中像候鳥般實現了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遷移,后來的后來,臨也終于通過知識獲得了解放,臨最終像娘所期望的那樣學會了熙攘城市中“一個人”的生存。
“我只是個謀字的人。”
臨敲下這幾個字時,臨的眼前浮現出那個輕描淡寫的謀字的人。
臨遇到他時,冰川紀過去了,白堊紀也過去了。但臨在她寂寂的謀生的路上,還是遇見了他。人說文章是案頭之山水,而山水乃地上之文章,臨無意于探究他所“謀”的到底是案頭還是地上之“字”,那一切對臨并不重要。有時候臨甚至不愿意知道他是誰,臨想只要他在那里就好了,為什么要知道呢?臨于是又讀起了書,一個遙遠的謀字人的文章,只是這些書與謀生卻大抵是無關了。所謂讀千卷書,不過是對日常的美麗守護和另一種對抗,而臨卻千真萬確地,在那樣的堅持里看到了如同晨曦的光芒。那閱讀超出了一般修煉的意義,而接近于對遼闊和浩瀚的渴盼,甚至還帶有飄飄渺渺天高地厚的感覺。臨喜歡他的字和他字里勾勒創(chuàng)造的世界,臨也許更喜歡他謀字的年輕歲月和人生。那人生看起來勤勉而自信,撲騰和跳躍著,有飛翔的沖動和抱負,這飛升的趨勢和力量如此強勁,以至于他掀開的書頁就像臨風的翅膀,在空中發(fā)出獵獵回響。
“因為你,我害怕老去”,臨在鍵盤上最后敲下這幾個字時,臨似乎看到悲觀主義的花朵,正兀自在塌陷的沙地上柔軟生長。
臨其實十分清楚,他的字和他的人,都只是這炎熱伏天里的一個夢境。是她在這熱辣辣的毫無新意的南方假期來不及編織和詮釋的一個不近情理的夢。臨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手指已從鍵盤移到床沿邊的長凳上,再移到那疊得整整齊齊的書本上。他的字他的書和那些被奉為經典的書隱秘地堆放在一起,正悄悄說著不為人所知的言語。臨抱起那些書,像抱著自己年少時一個遙遠的舊夢。臨的眼淚打濕了那些書,打濕了她最美年華里無暇相遇和書寫的篇章。
伏天的太陽在它持續(xù)強勁的照耀后,終于稍稍收斂起了它如毒針一般的光芒。但伏天的黃昏絲毫也沒有透露黃昏已然來臨的消息,依舊明亮和絢麗著。臨聽到娘從走廊上向她逼近的步履和聲息,臨回過頭看著推門而入的娘嫣然一笑,臨說了一句世界上所有娘親最愛聽的話——
“娘我餓了!”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