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來

一 ?孔處長

綜合處處長孔孟學(xué)，午休時通常不回家，獨自在辦公室閉目養(yǎng)神。時間一久，竟然修煉出一套獨特的閉目養(yǎng)神功夫：他的雙腳從皮鞋里抽出，高高抬起，蹬在辦公桌沿上，稍稍用力，屁股下帶扶手的真皮凳子的兩只前腿便浮空了。寂兮寥兮，妙不可言。此時此刻的辦公樓十分靜寂，如同一頭打瞌睡的巨獸。頭頂天花板上一陣急促的鼠步聲猝然臨之，嚇得他的魂魄飛出了軀體。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噗通”一聲巨響……

孔處長和凳子一起，就這樣跌翻在地。他驚魂未定地爬起，抬頭望了望天花板。老鼠已絕塵而去，有煙霧似的灰塵緩緩飄落。好一陣子，他的魂魄才歸位。他本想苦笑一下，身子卻又激靈靈打了個冷顫，臉上露出受驚嚇的表情：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由于嘴巴和眼睛都夸張地張開，額頭的皮膚便受到嚴(yán)重擠壓，出現(xiàn)了兩條凌厲的“驚嚇紋”。他是個敏感而膽小的人，走路的時候，突然有人打招呼，也能小小受驚一下。他最怕急促的聲音。剛才那陣急促的鼠步聲，讓他產(chǎn)生了被人追殺的幻覺。

孔處長額頭上的驚嚇紋可謂由來已久。至少童年時，這兩條凌厲的皺紋，就開始在他的額頭安營扎寨。這是個天生膽小之人，小時候經(jīng)常被村里的孩子欺負。背著書包走著走著，冷不丁地，后背被人用力一搡，他便連滾帶爬撲進了坑里、撲進了魚塘、撲進了臭水溝。在孩子們的嬉笑聲中，他臟兮兮地，濕漉漉地，爬起來，默默離開;雖然滿腔憤怒，卻從不敢揮拳反抗，甚至，連瞪一眼也不敢。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要搏命讀書，早日逃離這個恐怖的群體。結(jié)果，膽小懦弱的性格反倒是成就了一個人。他的學(xué)習(xí)遙遙領(lǐng)先，竟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此時，孔處長的腦子里都是老鼠的事情。不知從哪天開始，廳里鬧起了鼠患。下了幾回鼠藥，無濟于事;抓來幾只貓，亦不管事。有人說，如今貓退化了，不會抓老鼠。有人便反駁，說是老鼠進化了，連農(nóng)藥都不怕，何況貓乎？想到老鼠，孔處長又想起了老鼠的致命天敵：毒蛇。治亂必用重典，對付日益猖狂的老鼠，非毒蛇不可！想到毒蛇，孔處長便想起了堂哥。堂哥是五嶺莽山小有名氣的蛇王，家里長期有捕獲的毒蛇。毒蛇，就算裝在布袋里、關(guān)在鐵籠里，其兇煞之氣亦足以令老鼠膽寒。別說是家里，方圓數(shù)百米，也看不到半只老鼠。好像是，孫悟空用金箍棒劃了一個圈，一切妖魔鬼怪，都無法進入圈內(nèi)。

有人敲門，敲門聲輕如鼠步。孔處長忙收起雙腳;一起收起的，還有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小師妹詹小涓閃身而入。此人出生于書香世家，讀大學(xué)時，是朵靚麗綻放的?；?，還是個才女。畢業(yè)那年，她參加省直機關(guān)公務(wù)員考試，出色的面試令所有評委都亮出了滿分，一時傳為佳話。她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和孔處長一樣讀中文系，是孔處長正宗的小師妹。

小師妹身材高挑，披著一頭烏黑的齊胸直發(fā)，高跟鞋踩得地面嚯嚯響。當(dāng)她的左腳嚯地落下時，發(fā)梢便往左邊輕輕一擺，在左邊灑下幽香;當(dāng)她的右腳嚯地落下時，發(fā)梢便往右邊輕輕一擺，又在右邊灑下幽香?？滋庨L的辦公室頓時幽香四溢。

看見小師妹，孔處長的眼睛瞇成一根線，眼角露出了燦爛的魚尾紋。

在春天這個播種的季節(jié)，小師妹像一只吉祥的布谷鳥，為孔處長銜來了一顆希望的種子。她附耳對孔處長說：“師兄啊，李副巡視員得了癌癥啦，住院啦……”

她喜歡用這種吹氣如蘭的曖昧姿態(tài)和孔處長說話。說話時，喜歡帶上“啦”、“呀”、“啊”的尾音，這是粵語的特色，出自女人之口，頗為軟心軟肺，充滿殺傷力。她靠得實在有點近，呼吸產(chǎn)生的氣流、發(fā)梢的法國香水氣味和激情四射的雌性氣息，齊齊撲面而來。

孔處長墮入某種致命的窒息感，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滋庨L唯恐被人看見，手忙腳亂地避了避。

聽到李副巡視員得了癌癥，孔處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問小師妹：“李副巡視員天天跑步，身強體壯，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啊？我和廳長去醫(yī)院慰問過啦，化療放療，幾個回合下來，頭發(fā)都掉光啦！”

小師妹是廳辦公室副主任，她的話自然不容置疑?！鞍Γ蓱z?。　笨滋庨L說。

“是挺可憐的啦，可對您而言，是好事呀！師兄啊，您不妨想想啦，如此一來呀，不就騰出來一個副巡視員的職位啦？這對您來說，正是個機會和希望呀！”

孔處長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是呀，這真是個始料不及的好消息！自己在處長的位置上煎熬了十年有余，眼見還有幾年就要退休，船到碼頭車到站，廳級的人生目標(biāo)卻依然遙不可及，實乃終生憾事也！每每想到這里，孔處長的心口便一陣隱痛?，F(xiàn)在，機會不期而遇，說來就來了！

“最好早死早托生，別占著茅坑不拉屎！”孔處長的心里猛然冒出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發(fā)出了惡毒的詛咒。聲音來自胸腔深處，異常沉悶，像地獄里魔鬼發(fā)出的?？滋庨L被自己嚇了一大跳。

令孔處長始料不及的是，之后不久，一場副巡視員職位的角逐，將他恬淡、平靜的生活撕扯得支離破碎，并引發(fā)了規(guī)模宏大的蝴蝶效應(yīng)。

世事波詭云譎，變化莫測，有誰能預(yù)料得到呢？

二 ?小師妹

小師妹離開后，在孔處長的辦公室留下了悠長的氣息。

追根溯源，孔處長成為小師妹的“藍顏知己”，是因為三年前晚上發(fā)生的一件事?？滋庨L小心翼翼地將此事珍藏好，秘不示人。

是晚，臺風(fēng)“妮妲”帶來的那場雨可謂驚魂奪魄。街邊，腦袋粗的樹，脖子粗的樹，啤酒肚粗的樹……紛紛被掀得人仰馬翻。廣州的夏季多臺風(fēng)，偶有強臺風(fēng)駕到，那晚便是。孔處長和小師妹代表綜合處，參與廳里的接待。晚宴時，內(nèi)蒙古的客人置惡劣天氣于不顧，抬出一箱河套酒，豪情滿懷，載歌載舞，引爆了主客雙方的雅興?？滋庨L一向膽小，怕酒后出事，從不敢放開肚子喝酒，自然平安無事。小師妹年輕，道行淺，隨著眾人盡情唱歌、跳舞、喝酒，不知不覺便過量了。

對小師妹，孔處長素有好感。更何況那時，她是綜合處的科長。曲終人散后，孔處長感到責(zé)無旁貸，自告奮勇，打的送小師妹回家。

孔處長扶著小師妹，深一腳淺一腳，將她送到家門口。這是在二沙島，一棟豪華別墅。別墅里黑燈瞎火，空無一人，迎接孔處長的，是一場比臺風(fēng)雨更為猛烈的擁抱和狂吻?？滋庨L的眼鏡都擠到鼻尖了，搖搖欲墜，命懸一線。所以，孔處長的第一要務(wù)，就是手忙腳亂地將眼鏡扶穩(wěn)。

“我老公是做生意的，他很有錢，他包二奶，他很少回家，他……”小師妹一邊狂吻，一邊語無倫次地說。她摟著孔處長的脖子，將全身掛在他的身上，又如同一條大蟒蛇，將他死死纏住，又吻，又咬，又啃……

突如其來的驚喜，嚇得孔處長的心臟“嗖”地竄出了身體！他頑強掙扎著，一路撤退，直到背部抵到墻，方穩(wěn)住了陣腳。他的心撲撲亂跳，毫無章法，腦袋陣陣暈眩，最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勉強撐住了局面。他跌跌撞撞將小師妹架進臥室，蓋上被子，鎖上門，倉皇逃離。

“處長，我是來登門道謝的。昨晚的事，十分感謝，不好意思啊……”次日中午，孔處長在辦公室午休，小師妹推門而入，說。

“不必言謝，保護危難之中的同事，是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說這句話的時候，孔處長的腦袋仍處于混沌之中。昨晚的事恍若夢境。他細細琢磨，終于理清了頭緒，將一串細關(guān)節(jié)脈拉了出來。腦?；胤畔嚓P(guān)細節(jié)時，他聽見自己的心還在撲撲直跳，比打鼓還響。

“昨晚呀，我的心情不好，喝多了幾杯，不料爛醉如泥，以后再也不敢啦！所幸者，是您送我回家。如果換作他人，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說句肺腑之言，也不怕您笑話啦，處長，您是一個可靠的男人，一個值得信任的男人！如果我，有您這樣的老公就好啦……”

看得出來，小師妹的贊美是真誠的，絕非虛情假意。孔處長感覺心里暖烘烘的。

“我的老公，唉……”說到這里，小師妹低頭沉默了，良久，眼圈一紅，一串晶瑩的淚珠吧嗒嗒掉落。

據(jù)孔處長所知，小師妹的老公是廣東某房地產(chǎn)大鱷的獨生崽，美國耶魯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長得又高又帥。這幾條優(yōu)勢，迎風(fēng)一抖，條條噼里啪啦的，更何況集于一身？在眾人眼里，嫁給這樣的男人，理所當(dāng)然就嫁給了幸福。小師妹的幸福指數(shù)，首先體現(xiàn)在生活品位上。如雷貫耳的輕奢單品，MK、FURLA、COACH，應(yīng)有盡有;項鏈、戒指、香水，亦全是頂級奢侈品。最惹眼的是，小師妹的私家車換了一部又一部，最先是奔馳越野車，接著是凌志越野車、保時捷越野車，都是國際品牌，個個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連廳長那部進口奧迪亦難免顯得灰頭土臉。有人提意見，對小師妹說，“你的車太霸道了，太張揚了，太鶴立雞群了，搞得廳長都很沒面子。畢竟是機關(guān)，是不是收斂一點？”小師妹財大氣不粗，貌美而不傲，樂于展示女人柔的一面。她認真聽完意見，笑呵呵說，“您說得對啊！好的，我即刻換車！”于是換了輛進口寶馬5系轎車。廳里有不少3系、5系寶馬轎車，雖然都是國產(chǎn)貨，但至少表面上差距并不明顯。

看見小師妹的淚水，孔處長看到了一種深層的痛苦，不由心里發(fā)酸。他的嘴巴囁嚅了幾下，竟然一反常態(tài)，拍了拍胸口，說出前所未有、石破天驚的豪言壯語：“師妹，日后，倘若用得著我，就算舍了老命，定然出手相助！”

置身于廣州這個大都市，到處是擁擠的陌生人，人與人之間缺乏起碼的信任。沒有信任，就沒有安全。時刻警惕才是生存的不二法門。就算在同一單位，大家也互不信任，說著言不由衷的套話，甚至講一套做一套，信任就顯得異常稀缺和珍貴。經(jīng)此一事，在廳里，孔處長成了小師妹最為信任的藍顏知己。午休無人之時，孔處長的辦公室，成了小師妹安全停泊的港灣。在公開場合下，小師妹依然稱呼孔處長為“孔處長”，這當(dāng)然是必須的。私下里，小師妹對孔處長的稱呼從此變了，由“孔處長”變成了“師兄”。

稱呼的變化意義重大，標(biāo)志著倆人的關(guān)系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三 ?難得糊涂

春天的窗外到處是燦爛盛開的紫荊花，落英繽紛，將整個城市洇上一片嫣紅?？諝鉀鼋z絲的，怕是要下雨。

廳里規(guī)定，公共衛(wèi)生由清潔工負責(zé)，各處室內(nèi)部衛(wèi)生則由各處室自行負責(zé)。上午八點半，廳辦公大樓開始熱鬧起來。陸續(xù)趕來上班的人們進入了一天中少有的忙碌之中。塑料桶的碰撞聲響徹云霄，各處室的代表搶著在廁所水龍頭下裝水拖地，這些代表清一色是后生仔，他們渾身的肌肉此時得以盡情張揚。他們放肆地將塑料桶擲在水龍頭下，將放水閥門開到最大限度，任憑水柱夾著一股遒勁的涼風(fēng)噴薄而出，頃刻注滿水桶，竄出桶外，然后吆喝著拎走。

風(fēng)風(fēng)火火、毛毛躁躁屬于后生仔的作風(fēng)。老頭們則是另一種風(fēng)格，即便是在搞衛(wèi)生這種小事上，也充分體現(xiàn)了老成持重、冷靜沉穩(wěn)的非凡氣度，展示了生命的深度和寬度。他們手持雞毛撣子，邁著不慌不忙的鴨步，在辦公桌上優(yōu)雅得體畫著太極圈，畫完桌子，又畫茶幾、門、窗，最后是門口處室的招牌，一切顯得有條不紊、先里后外，相當(dāng)從容不迫。時間也恰到好處，大家不約而同在處室門口相逢。

有時童心大發(fā)，老頭們亦難免嘻嘻哈哈地開開玩笑。

后勤處處長金牙陳，背微駝，瘦而高，鑲著兩顆金牙，激動或高興，便張開嘴，金牙一動一動的?？匆娋C合處的調(diào)研員難得糊涂，金牙陳突發(fā)雅興，將手里的雞毛撣子抖一抖，直取其胯下鼓鼓囊囊處，浪笑一聲說：“你這里很邋遢，也要掃一掃！”

“鳥你！”難得糊涂猝不及防，胯下挨了一下，老臉一紅，罵了一句，抖動手里的雞毛撣子，來而不往非禮也，直奔金牙陳的胯下。兩人你來我往，我來你往，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衛(wèi)生搞好了，開水泡好了，辦公樓才漸漸恢復(fù)了平靜。老老少少皆捧著熱氣騰騰的茶，端坐在各自的電腦前，喝得咝咝作響。

在辦公室，難得糊涂一向無公可辦。此時此刻，他癱坐在真皮座椅里，別無動作。

難得糊涂姓吳。在廣式普通話里，吳和糊的發(fā)音十分接近。吳調(diào)研員先是被人安上糊涂的綽號，后來又增加兩個字，成了現(xiàn)在的難得糊涂。難得糊涂是后生仔送給吳調(diào)研員的綽號。難得糊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倘若征求他對人或事的意見，他總是回答：“這個嘛，不錯，那個嘛，也還行，你們講得都很有道理?！笨傊?，態(tài)度相當(dāng)模糊，然后擺出一副空洞的笑臉，笑容里也沒有立場、沒有觀點。他長得肥頭大耳，渾身發(fā)腫，仿佛一戳就破，看起來和落水淹死的人差不多;瞳孔渾濁不清，三脂過高，腦有問題，心臟也有問題，一年到頭，有八九個月在醫(yī)院或家里度過。偶然上班，也是走個過場，屁股沒坐熱便撤退了。

總而言之，難得糊涂已進入了無為的人生境界。他的無為不僅僅體現(xiàn)在不務(wù)實事上，更主要體現(xiàn)在坐姿上。他總是癱坐在真皮座椅里，將全身的肥肉放松，盡情舒展開來，平均分?jǐn)傇谡嫫ぷ紊?。雙腳盡可能伸長、蹬直，一動不動，如同一只仰身的老龜，僅留龜息。乍一看，像一具死亡十二小時以上的僵硬尸體。

“處長，我感覺心臟驟停了一下，很不舒服。我走了，回家煲藥……”九點，難得糊涂懶洋洋站起來，來到孔處長身邊，氣若游絲似地說。

難得糊涂說完即離開。走到門口，左腳跨出，右腳鞋底卻被一塊口香糖粘住了。難得糊涂的右腳抬得老高，將口香糖扯得蘭州拉面一樣長，反復(fù)數(shù)次，亦無法擺脫，只好貓下腰，用紙巾將口香糖收拾干凈、包好，順手丟在門邊的垃圾桶里。

口香糖像一只長長的手，屢屢將難得糊涂羸弱不堪的右腳硬扯回來。看見此情此景，孔處長想起一個廣東成語“屙尿無力”，忍不住在心里笑了。

不過，孔處長倒是小瞧了難得糊涂。難得糊涂的這一手糊涂功夫，端的是深不可測。在不久后的副巡視員角逐中，“屙尿無力”的難得糊涂，竟然使出了霹靂手段。此乃后話。

四 ?眾生皆苦

午休時，孔處長照例在辦公室閉目養(yǎng)神。他的雙腳從皮鞋里抽出，高高抬起，蹬在桌沿上，稍稍用力，屁股下帶扶手的真皮凳子的兩只前腿便浮空了。

小師妹送來了最新消息。她說：“李副巡視員去世啦！入院才一個來月，都說是被癌癥嚇?biāo)赖?。今天上午，在省人民醫(yī)院ICU房，我親眼看見醫(yī)生、護士正在撤去搶救設(shè)備，將一塊白床單蓋在李副巡視員的遺體上。李副巡視員身上啊，插滿各種各樣的管子，有胃管啦、氧氣管啦、輸液管啦、血透管啦、血壓檢測儀管啦……嘴巴上還罩著呼吸機管啦。我數(shù)了一下呀，總共有十三條管子?。⊥@些大大小小的管子，我感到生命的渺小和悲哀。我不知道，這些管子到底是救命的天使，還是折磨人的惡魔？不足兩個月啊，一個一百六十多斤的大男人，竟然變成一副骨架啦！”

小師妹總是不遺余力地幫孔處長傳遞各種信息。在傳遞信息的同時，小師妹也將自己的苦悶和煩惱一并傳遞給孔處長。小師妹心里很不快樂，充滿憂傷，非常需要找一個知心的傾聽者說說心里話?？滋庨L成為最佳人選。

孔處長總是靜靜地坐著，用他的耳朵認真聽，用他的眼睛認真聽，用他的手指認真聽，甚至用他的堅定的身影認真聽。他時而還蹙眉嘆息，一副身心俱愁的模樣，以示感同身受之至意。都說世界上最怕認真二字，孔處長的認真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巨大的效果，心理疏導(dǎo)作用相當(dāng)明顯。小師妹拖著沉重的腳步進來，最后步履輕盈地離開，事實總是如此。

“我家那個死佬，越來越過分啦……”說完李副巡視員之死，小師妹開始炮轟家里的那個“死佬”。死佬，是小師妹對老公的稱呼。僅僅從稱呼上，孔處長可以感覺到，她的內(nèi)心隱藏著一股兇狠的怨氣。

“幾年前，我家那個死佬，為了搞掂一個海航的空姐，花了八千多萬，在三亞買了一套別墅給她。這件事，我之前對您講過啦，過去了，無需再提啦！可憎的是，最近我發(fā)現(xiàn)，這個死佬，居然把腿伸到了北京啦，將一個女主持搞掂啦。我想啊，用不了多久，這個死佬的腿，就會伸過西伯利亞啦，將俄羅斯的美女搞掂啦，或者伸過歐亞大陸和英吉利海峽，將英國的美女搞掂啦！”

孔處長問：“事實是否確鑿？不會是冤假錯案吧？”

“不瞞師兄啦，我找了一個私家偵探，收集了確鑿的證據(jù)，絕不會冤枉他啦……我就納悶啦，這些女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干嗎還要那么賤呀？現(xiàn)在我總算想明白啦，不是女人賤，而是男人賤！墮落到這等境界，真是惡心死啦！”

以柔克剛是孔處長的長項。他雞啄米似地點頭：“是的，是的，是男人壞！”

孔處長覺得，賤字用在男人身上，實在是有礙觀瞻。作為一個男人，關(guān)鍵時還是要挺身而出，維護男人的尊嚴(yán)。于是不動聲色改了一個字，把賤字改為壞字，“男人賤”，便成了“男人壞”。

“我也想過離婚，但畢竟有了兒子啦。為了讓兒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我把他放在花都耀華國際學(xué)校讀小學(xué)，每星期才回家一天，已經(jīng)很可憐啦。我不想他在缺爹少媽的環(huán)境中成長，不想因為我們的問題而禍及下一代！反復(fù)思量，離婚真的不行??！不離吧，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呀？我心里一直糾結(jié)這個問題，一想到就心痛，忍不住要流眼淚啦……”說到這里，小師妹的淚水簌簌滑落。看見小師妹流淚，孔處長的心底油然升騰起一股深深的悲憫之情。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話說到這個分上，需要沉默來消化。

小師妹又說：“其實呀，更深層看，一切罪惡的根源就是金錢。女入變壞就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金錢真是個魔鬼！”

孔處長便又雞啄米似地點頭：“是的，是的，不是男人壞，是金錢壞，金錢才是魔鬼！”

差不多講了兩大簍子話，小師妹的情緒才得以盡情宣泄?？嗨鲁觯粑簿蜐u漸暢順起來。

見火候已到，孔處長一聲長嘆，適時調(diào)整話題，把話題引到李副巡視員身上來，說：“人生就是痛苦。有錢人痛苦，窮人更痛苦。但人世間，最痛苦的，應(yīng)該是病人！你看，李副巡視員無助地躺在醫(yī)院，被醫(yī)生和護士用針扎，用刀割，用藥物化療，用射線放療，飽受殘酷的折磨和摧殘，還要支付高額的醫(yī)療費，最終在痛苦中死去。死亡，對李副巡視員而言，才是最徹底的解脫！”

“是呀，病人最慘啦！醫(yī)生說，李副巡視員受不了放療化療之苦，幾次想自殺。有一次，他拔去氧氣管，幸虧被護士及時發(fā)現(xiàn)。在此之后，他被紗布綁住了手腳，固定在病床上，連自殺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啦！”小師妹說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沉默良久，又說，今天本想大哭一場，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哭啦，心里的話說出來，也就痛快啦！

小師妹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不知何時是盡頭？想到這里，孔處長搖搖頭，重重嘆了口氣。

五 ?希望是魔鬼

李副巡視員死后，經(jīng)廳領(lǐng)導(dǎo)協(xié)調(diào)，空出的副巡視員職位，人選在廳里產(chǎn)生。

在廳里工作了三十多年，孔處長本身就是一冊活檔案。經(jīng)過反復(fù)回憶、思考，對照黨政干部任免條例，孔處長列出了三名符合條件的候選人：自己這個綜合處處長，后勤處處長金牙陳，以及綜合處調(diào)研員難得糊涂。這三個候選人之中，難得糊涂只干過副處長，年紀(jì)大了才安排調(diào)研員職位，雖然是正處級，但跟孔處長和金牙陳兩個正兒八經(jīng)的處長相比，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因此，副巡視員熱門人選，完全可以排除難得糊涂，只能是孔處長和金牙陳。

副巡視員是非領(lǐng)導(dǎo)職位，雖然只是一個閑職，但事關(guān)退休后的工資、醫(yī)療待遇。激烈的爭奪，在所難免。平心而論，三個候選人里，尤其是剔除難得糊涂之后，孔處長和金牙陳無論是年齡還是資歷均十分接近，難分伯仲。但從工作業(yè)績、德才條件和群眾基礎(chǔ)看，孔處長對自己還是頗為自信的。想到這里，孔處長變得躊躇滿志起來。

孔處長的生活每天按部就班，日子過得平凡、平靜，內(nèi)心像密封的水面，了無波痕。他的閉目養(yǎng)神的絕技——雙腳蹬在辦公桌的桌沿上、讓凳子的兩只前腿維持一種凌空的平衡——就是在這種心境下煉成的。這當(dāng)然是以前的事。

如今，希望像一塊投入平靜心湖的石頭，攪亂了他的心境，進而攪亂了他的生活。

“你的希望來了，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你務(wù)必要全力以赴，否則，它會像小鳥一樣不復(fù)返！”令孔處長驚訝的是，一個魔鬼般的聲音，又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這聲音嚴(yán)峻、沉悶，來自胸腔深處，在寂靜的夜里顯得陰森恐怖?？滋庨L全身一陣痙攣，額頭出現(xiàn)黃豆大的汗珠。整個晚上，孔處長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老婆忍無可忍，給了他一頓迎頭臭罵：“你整夜屎蛆一樣滾來滾去，還叫人家要不要睡覺呀？滾到客廳睡去！”

中午，孔處長照例在辦公室閉目養(yǎng)神。他習(xí)慣性地把雙腳從皮鞋里抽出，高高抬起，蹬在辦公桌的桌沿上，不料一下子就失去平衡，“噗通”一聲，連人帶凳仰身摔倒，駭?shù)盟觑w魄散，半天才爬起，所幸無大礙。

以往，他總是輕而易舉便完成了這種凌空的平衡。自從頭頂生出了莫名邪火，心就動了、亂了，再也無法完成這種平衡。

六 ?官場之道

民主推薦會議如期舉行。果然如孔處長所料，正式候選人有三個：綜合處孔處長，后勤處處長金牙陳，以及綜合處調(diào)研員難得糊涂。

次日中午，孔處長在辦公室閉目養(yǎng)神。有人輕輕敲門，是小師妹。

小師妹是計票員，她送消息給孔處長來的。

她神秘地把右手卷成小喇叭，將小喇叭貼近孔處長的右耳，孔處長能感受她吹氣如蘭的氣息，以及她身上濃郁的法國香水味道和熱情洋溢的雌性氣息。

她以一種喜悅的口吻說：“師兄，民主推薦，您得票最多啦！”

從一個飽受欺凌的農(nóng)村孩子，成長為一個民主推薦得票最多的處長，實屬不易。如果非要挖掘成功的經(jīng)驗，孔處長認為，一切歸功于自己的膽小。小時候，因為膽小，老被人欺負，所以勤奮讀書，進而考上名牌大學(xué)。參加工作后，因為膽小，所以做事踏踏實實，不敢偷工減料，工作業(yè)績突出，獎狀一抽屜。因為膽小，做人老實本分，從來不耍心眼，群眾口碑好，民主測評總是名列前茅……

回到家里，孔處長兀自興奮不已，心里美滋滋盤算著，副巡視員雖是非領(lǐng)導(dǎo)職位，但對一個退休者而言，卻是貨真價實的副廳級，和退休的副廳長平起平坐了。想不到，眼看就要退休了，居然還有升職的機會。民主推薦得票第一，如今已穩(wěn)占先機，真是人走時運馬走膘，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哈哈哈哈……

冷靜一想，覺得眼下自己未免高興得太早。民主推薦得票第一，就像煮一壺開水，已到了七八十度，但畢竟水沒燒開。接下來，還有組織考察、決策等環(huán)節(jié)。組織考察沒問題，這點可以肯定。但決策，就不好說了。

孔處長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要不要趁熱打鐵，給廳長送好處，再添一把火？

畢竟在機關(guān)待了三十多年，孔處長還是深諳官場之道的。官場就這樣，逢年過節(jié)，提上大包小包去領(lǐng)導(dǎo)家，借機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已經(jīng)成為官場文化的典型標(biāo)志。遇到提拔干部這種關(guān)鍵時刻，精通權(quán)謀的領(lǐng)導(dǎo)通常會提前放出風(fēng)聲，好讓符合條件的人盡情表演、博弈、角逐，最后才權(quán)衡一番，以統(tǒng)攬全局的目光，對脫穎而出者予以提拔使用?，F(xiàn)今黨政干部的提拔制度操作空間不小，主要領(lǐng)導(dǎo)的話語權(quán)很大。在這種官場生態(tài)下，送東西、拍馬屁便成了競爭上崗的重要潛規(guī)則。一個干部能否得到提拔，往往比的不是表面的德、能、勤、績、廉，而是幕后的財力、舍得、氣魄、格局以及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

想到送禮，孔處長的腦袋脹得發(fā)痛。送禮難，難就難在要搭上顏面、搭上尊嚴(yán)。自己是個死要面子的讀書人，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與奴顏婢膝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更何況，如今“反腐”浪潮席卷全國。在舉國上下的叫好聲中，不斷有大大小小的“老虎”、“蒼蠅”落網(wǎng)。自己天生膽小，頂風(fēng)作案的事情，別說干，連想一下都會覺得害怕！

七 ?錢運通

接近中午時，錢廳長的弟弟錢運通腆著啤酒肚，來廳里找哥哥。他夾著公文包，邁著八字腳，旁若無人，從辦公室門口鏗鏘而過。

已到下班時間，辦公室只有小師妹一人。錢運通余光一掃，發(fā)現(xiàn)有美女，忙退回數(shù)步，踱進辦公室。

“靚女，怎么還沒下班？”錢運通一邊問，一邊鼓起小眼睛，將小師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小師妹覺得他的目光像不懷好意的螞蟻，在她身上爬來爬去，麻麻的，癢癢的，很不舒服。她沒有理會，低頭整理下午開會的文件。

“自我介紹一下，鄙人錢運通，這是我的名片！”錢運通將名片放在小師妹眼前，靠近小師妹時深吸一口氣，覷了一眼小師妹的胸部。

小師妹拿起名片，見上面寫著“運通集團董事長錢運通”，便禮節(jié)性地問了一句：“是錢總呀，有事嗎？”

“靚女，中午我請你吃飯，怎么樣？給個面子！”

“不必啦，我已經(jīng)叫外賣啦！”

“不要為我省錢，哥哥有的是錢，不差錢！”錢運通聽了小師妹說話的尾音“啦”，頓時心旌搖蕩。錢多人膽大。錢運通說話一向口無遮攔，他往小師妹身邊湊了又湊。此人生性風(fēng)流，平生最愛，就是和一幫狐朋狗友去KTV唱歌、拼酒、勾女。他的人生中，迄今為止，包養(yǎng)了一打以上的情人。北上廣深，重慶杭州，長沙哈爾濱等，都購置了別墅或商品房，供情人們免費居?。ㄖ劣诋a(chǎn)權(quán)，自然像土地一樣，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為好，這是商人錢運通的精明所在），每人每月還慷慨提供一萬幾千的生活費。二三十年過去了，錢運通花在包養(yǎng)情人身上的錢多達三四千萬之多，但供情人們居住的房產(chǎn)，卻增值了數(shù)億之巨。刨去各種成本，錢運通包養(yǎng)情人，不僅沒有敗家，居然還大發(fā)一筆橫財。

“不必啦！”小師妹低頭，繼續(xù)整理下午開會的文件。

錢運通見四下無人，伸出手，曖昧地摸了一把小師妹的秀發(fā)，說：“什么香水？太好聞了！告訴你吧，你們的錢廳長，就是我的大哥……哎呦！”

原來是小師妹用鞋跟狠狠跺了他一腳。對這種猥瑣的男人，小師妹一向深惡痛絕。見錢運通動手動腳，小師妹二話不說，抬起右腳，用力一跺。她的高跟鞋跟像一把錐子，重重扎在錢運通左腳的腳面上。

小師妹練過跆拳道，這一跺腳，端的是威力無比。錢運通哈著腰，疼得齜牙咧嘴。“你，你，你……”錢運通指著小師妹，想發(fā)作，又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只好憋著鉆心的疼痛，一拐一拐，灰溜溜消失了。

很長時間，錢運通拖著一只受傷的腳，艱難地挪動著。走路時，一高一低的。輪到受傷的左腳著地時，身體便明顯矮下一截。左腳勉強支撐了身體，卻無力送出右腳，必須奮力將左手甩得高高的，才能借勢伸出右腳。有人問緣由，他便回答說，走路不小心崴了腳……

八 ?送禮

午休時，小師妹來到孔處長的辦公室。她首先告訴孔處長的，是錢運通的事情。

聽說廳長的弟弟被狠狠跺了一腳，孔處長的心撲撲直跳。他對小師妹的膽量佩服得五體投地，眼里的小師妹頓時變得高大起來。

“這家伙會不會報復(fù)？”孔處長憂心忡忡地問了一句。

“叫他放馬過來！就算他哥哥是省長，我也不怕！”小師妹昂頭挺胸，大義凜然。

不過，孔處長還是替小師妹捏把汗。他覺得小師妹算是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小人萬萬不可得罪，此乃歷史的教訓(xùn)！他甚至感覺到，時間從小師妹身邊走過，像定時炸彈一樣，發(fā)出嘀嗒嘀嗒的響聲。

小師妹的另一個消息是，昨晚，金牙陳請錢廳長吃飯啦。

又說，并非逢年過節(jié)，金牙陳送了一大堆東西給錢廳長啦。

見孔處長雙眼驚愕得幾乎掉出來，小師妹忙解釋說，此事純屬偶然啦，我碰巧也在那家酒店吃飯，無意間撞到的啦。

民主推薦之前，金牙陳就私下東奔西走，上竄下跳。他齜著金牙，堆滿笑臉，到處討好人，或明或暗，極力拉票。這些，孔處長亦有所耳聞。

孔處長對此嗤之以鼻，心里暗自罵道，小人之舉，嘴臉丑惡，為人所不齒，就算金牙齜到天上去也沒用！

果然，不幸被孔處長言中。民主推薦中，孔處長盡管別無動作，結(jié)果依然一馬當(dāng)先。公道自在人心，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就是民心！想到這里，孔處長不由有些洋洋自得，一時眉飛色舞。

“師兄啊，民主推薦，是重要參考標(biāo)準(zhǔn)，但并非唯一標(biāo)準(zhǔn)！有時候，領(lǐng)導(dǎo)偏要提拔得票低的候選人，以示鼎力幫助，恩情似海！我聽說，當(dāng)科長、處長，努力工作就行啦，但想當(dāng)廳級干部，就非送禮不可啦！”小師妹給樂觀的孔處長潑了一瓢冷水。

是呀！民心公道，官心卻難測。畢竟接下來，決策權(quán)在官而不在民。想到?jīng)Q策權(quán)，孔處長立刻便想到了錢廳長。毫無疑問，接下來的關(guān)鍵人物就是錢廳長，可以說有一錘定音之力！

聽說金牙陳請錢廳長吃飯、送東西，孔處長心情變得沉重起來，感到形勢嚴(yán)峻，不容樂觀。這點政治敏銳性他還是有的。

此時此刻，孔處長的內(nèi)心深處再次響起那個魔鬼般的嚴(yán)厲的聲音：“該出手時就出手，把你的臭面子端走，要不然，煮熟的鴨子也飛了，則噬臍莫及矣！”

孔處長認為，此番非出手不可，此乃形勢所迫?？滋庨L覺得，這就是逼上梁山，逼良為娼！

孔處長愁思滿腹，搔首踟躕，一時舉棋不定?，F(xiàn)在，令他頭疼不已的，不是送不送的問題，而是送什么的問題。孔處長深知，如今的形勢非常嚴(yán)峻，反腐呈高壓態(tài)勢，最高層擼起袖子打老虎。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送東西，風(fēng)險極大，弄不好會引頸受戮，理應(yīng)慎之又慎。總之，絕對不能送錢，這是必須堅守的底線。最好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東西。想到這里，孔處長突然記起一位老領(lǐng)導(dǎo)說過，中國的事情有一個特點，但凡吃進肚子里的，無論吃了多少，都不算犯罪。老領(lǐng)導(dǎo)最后還幽默地解釋，你總不能剖開人家的肚子拿回去吧？

孔處長終于拿定主意了，送茅臺酒！記得結(jié)婚時，岳父曾經(jīng)送給自己兩瓶茅臺酒。如今，茅臺酒天天漲價，估計價值不菲。他翻箱倒柜，總算找到了這兩瓶老茅臺酒。是1990年生產(chǎn)的鐵蓋茅臺，品相相當(dāng)完好，打開盒子，一股淡淡的醬香飄然而出。

初夏的鳳凰花盛開得紅紅火火，周圍的別墅掩映在一片嫣紅之中。離錢廳長家的別墅很遠，孔處長就望見了他那輛黑色的奧迪。

孔處長拎著兩瓶茅臺酒，閃跳騰挪，專挑樹密處走，唯恐碰見熟人，最后，止步于錢廳長家附近一棵茂密的芒果樹下，雙眼警惕窺視四周，心撲通撲通亂跳。整個過程偷偷摸摸進行，像見不得人的做賊行徑，或者像一個光著屁股逃跑的奸夫。

孔處長想起了明代宗臣寫的《報劉一丈書》，寫拍馬屁者“候權(quán)者之門……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相比文中的拍馬屁者，孔處長的境遇更為不堪。

孔處長埋伏了好幾分鐘，見四下無人，準(zhǔn)備往錢廳長家沖刺;沒等邁出腳，突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弓著腰，氣喘吁吁的，懷抱著一箱水果，捷足先登，閃進了錢廳長家，像是綜合處的調(diào)研員難得糊涂。

孔處長只好繼續(xù)在芒果樹下潛伏。他焦灼地等待著，急出一身臭汗，招來了一群花腳蚊子。廣州的花腳蚊子體型巨大，全身呈黑白兩色，隔著褲子亦可吸血，為了喝口血，連性命也不要?？滋庨L自然不敢輕敵，手舞足蹈地驅(qū)趕，難免顧此失彼，手上、腳上、臉上被咬了好幾個大紅包……

精神淪落至此，孔處長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扒光了。他的心底升騰起一股深深的羞愧，簡直如刀割一般難受。

九 ?切齒之恨

廳里召開干部會議，宣布省政府任免通知。

那天臨門收腳，拎著兩瓶老茅臺、帶著被蚊子咬的幾個大紅包灰溜溜回家，孔處長心里就有一種不祥之感。老實說，一直以來，他最擔(dān)心的對手是金牙陳。一來，金牙陳的條件與自己相差無幾;二來，金牙陳最近活動頻繁。

最終的結(jié)果大大超出了孔處長的預(yù)料，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預(yù)料。難得糊涂被任命為副巡視員！

一番震驚之后，孔處長變得義憤填膺，悲恨交加。那天潛伏在錢廳長家附近的盆架子樹下，那里的花腳蚊子又毒又猖獗，孔處長身上的幾個傷口又紅又腫、又癢又痛，用手撓了幾下，后來竟然嚴(yán)重感染，到醫(yī)院打了幾針方見好轉(zhuǎn)，至今傷口尚未痊愈。今天，錢廳長又當(dāng)眾宣布任命難得糊涂為副巡視員，這對孔處長而言，可謂是外傷未愈、又添內(nèi)傷?？滋庨L感到自己的情感底線正一寸一寸崩塌。

錢廳長最后發(fā)表總結(jié)性講話，他說：“這次我廳選拔任用副巡視員，充分尊重了民意，體現(xiàn)了德才兼?zhèn)?、以德為先的原則……”

倘若此事一直暗箱操作，不是當(dāng)眾宣讀結(jié)果，孔處長或許可以默默地獨自舔干心靈的泣血，時間也將溫柔地撫平他的一切創(chuàng)傷。而今，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錢廳長宣布了結(jié)果，還冠冕堂皇地大放厥詞。錢廳長嘴里的每一句話，對孔處長而言，都是一次嘲笑和羞辱，也是對公平正義的公然踐踏。是可忍，孰不可忍！當(dāng)錢廳長說到“充分尊重了民意，體現(xiàn)了德才兼?zhèn)洹⒁缘聻橄鹊脑瓌t”的時候，孔處長感覺太陽穴被連環(huán)重拳所擊。他的腦袋嗡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

書上描寫犯罪經(jīng)過時，經(jīng)常這樣寫：“腦袋嗡的一聲，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接著便失去理智了。”此時此刻，這種事情就發(fā)生在孔處長身上！

孔處長雙手往褲袋里一插，鼓鼓的，硬硬的，是土雞蛋。他想起來了，今天上班途中，經(jīng)過市場附近，見一個老太太蹲在竹籃前，籃子里有六七個雞蛋。老太太說，是自家的雞下的土雞蛋。土雞蛋難得，孔處長識貨，便全要了，把兩個褲袋塞得滿滿的。到單位后，開會的時間到了，來不及安置好土雞蛋，只好繼續(xù)揣著，急匆匆趕到會場。豐滿的、硬硬的土雞蛋，正好為他提供了武器。

孔處長雙手青筋暴露，死死捏著褲袋里的土雞蛋。

恍惚中，孔處長憤然而起，掏出雞蛋，砸向錢廳長。前兩個脫靶了，砸在墻上，留下了兩個醒目的句號。蛋黃蛋清順著墻往下流，與地下的蛋殼遙相呼應(yīng)，很快又變成了兩個長長的感嘆號！孔處長真后悔小時候沒有好好練習(xí)投石頭游戲，以致浪費了兩個土雞蛋。他迅速又摸出兩個砸出去，這次的戰(zhàn)果相當(dāng)不錯：一個瞄準(zhǔn)錢廳長的臉部，可惜被他右手擋住了，砸在他右手上;另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砸中他的胸膛！錢廳長哎呀一聲，一手捂著胸膛，一手指著孔處長說，你，你……孔處長殺紅了眼，才不管這些。萬眾矚目之中，孔處長高舉土雞蛋，像西班牙斗牛一樣，奮蹄沖向主席臺，將憤怒的雞蛋一個個砸向錢廳長?？滋庨L眼里，雞蛋像花朵一樣綻放著，美麗極了……

然而，這一切只是幻想。

孔處長畢竟是孔處長，一輩子膽小怕事，骨髓里缺少反抗的基因。雖然血液里翻騰著憤怒的波濤，但僅存的理性卻如同倔強的堤壩，在鯨波怒浪中苦苦支撐著。一番靈魂深處的掙扎，孔處長最終選擇了向理性投降。他的臉色由紅變紫，由紫變藍，由藍變青，由青變黑，最后由黑變白，死亡的顏色！

他的雙手一直插在褲袋里，死死攥著雞蛋，深仇大恨完全發(fā)泄在雞蛋上。會議結(jié)束時，孔處長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袋變得濕漉漉的、黏糊糊的。不知什么時候，他竟將里面的雞蛋全部捏碎了……

十 ?捉蛇咬你

廳里召開處以上干部會議，來了五個陌生面孔，原來是省紀(jì)委監(jiān)委調(diào)查組進駐廳里。五個人一字排開，正襟危坐，不茍言笑。

是否與選拔任用副巡視員有關(guān)？是否有人向省紀(jì)委監(jiān)委舉報什么？難得糊涂出其不意地擊敗了孔處長和金牙陳，顯然有違常理常規(guī)，其中是否隱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這里，孔處長感覺有一輪希望從心里冉冉升起。

五天之后，孔處長的希望便像油枯之燈一樣噗地熄滅了。廳里再次召開處以上干部會議，調(diào)查組對發(fā)現(xiàn)的問題進行了通報，要求廳里整改。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之后，一切如常。

又幾日，正式文件下來了。難得糊涂昨天還是自己的手下，今天竟成了頂頭上司?？滋庨L感覺余怒未消，又添新恨。

難得糊涂搬出了綜合處，坐進專用的辦公室。孔處長偷偷覷了一眼，見門口招牌上幾個字格外醒目：副巡視員。這塊小小的招牌，成了壓垮孔處長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天，孔處長讀《戰(zhàn)國策》之《唐雎不辱使命》，唐雎回答秦王：“唐睢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弊x之熱血沸騰，竟產(chǎn)生了挺劍而起的激情和沖動。

近期以來，孔處長總感覺到，有一股被壓抑的憋悶的怨氣、憤氣、膽氣和殺氣，像燒開鍋爐里的高壓蒸汽一樣，不斷在心里膨脹、奔突、撞擊。此時此刻，他的內(nèi)心深處又響起那個魔鬼般的嚴(yán)厲的聲音：“小人固然不可得罪，難道君子就該任人魚肉嗎？你這個慫貨，你的血性哪里去了？是男人，就應(yīng)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心中不平一聲吼！瞧你，一輩子熊樣，都憋屈成這樣了，拔劍而起啊！”

可是，劍在何方？

孔處長想起廳里鬧鼠患的事情。此時，四個字如同電光石火擊中了孔處長：捉蛇咬你！

捉蛇咬你，這真是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點子！廣州氣候濕熱，毒蛇活動頻繁，常發(fā)生毒蛇咬死人的事情。最近，廳里鬧鼠患。毒蛇是老鼠的天敵;鼠患成災(zāi)，毒蛇出現(xiàn)了，非常正常。毒蛇來了，咬死個把人，也非常正常。

孔處長還想起埃及艷后，克利奧帕特拉七世，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任女法老，她就是被一條毒蛇咬死的。書中記載說，她被嚴(yán)加看管，但還是設(shè)法得到一個農(nóng)民送來的一籃無花果，內(nèi)藏一條名叫“阿斯普”的小毒蛇，最后，她讓毒蛇咬傷自己的手臂，中毒而死。

捉蛇咬你，神不知鬼不覺，確實是一個妙計。孔處長覺得，是時候考慮細節(jié)問題了。

十一 ?蛇王

呼蛇，人們只聽說，沒見過。它確實存在，在五嶺莽山，就有這種異人。

孔處長有一個堂哥，是五嶺莽山的一個捉蛇佬。村里人都說，他有呼蛇絕技。哪個地方有蛇，他只需嗚嗚怪嘯幾聲，蛇就會乖乖爬出來。

孔處長聽出來了，堂嫂呼雞喚鴨的腔調(diào)，是正宗的當(dāng)?shù)赝烈?，全然聽不出一點上海音。孔處長還留意了堂嫂的手。她的雙手長滿了老繭，飽經(jīng)滄桑的手像黑猩猩的一樣粗糙，可以輕而易舉扯斷長滿尖刺的荊棘。眼前的這個本地農(nóng)村老太太，與屋里墻上黑白照片上那個扎著兩只小辮子、清純可愛、略帶洋氣的上海女學(xué)生，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逾越的巨大反差。想起堂嫂的經(jīng)歷，孔處長眼睛澀澀的，像進了沙子。

聊到堂哥捉蛇之事，堂嫂說，有一年，有個跛腳乞丐來到大王山，生病發(fā)高燒，堂哥的父親收留了他，管吃管住。病養(yǎng)好了，跛腳乞丐便把捉蛇的絕技傳給了你堂哥，那時你堂哥還不到十歲。臨走時，跛腳乞丐反復(fù)叮囑你堂哥，捉蛇乃不得已而為之，即便是為了維持生計，每天最多也只能捉一條蛇，此乃捉蛇之道。如若貪心不足，必遭報應(yīng)！切記，切記！

午飯前，堂哥回來了。看見孔處長，堂哥高興得嘴巴都滑到了耳朵邊，隔著三十米遠便喊了一聲“細佬（小弟）”，雞蛋大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堂哥身材瘦小，皮膚黝黑，頭發(fā)花白，右手拎著一只黑色的布袋，沉甸甸的?？滋庨L隱約感覺到，里面裝著什么可怕的東西。

午飯間，孔處長說起此行目的?？滋庨L說，我正寫一篇散文，里面涉及捉毒蛇的故事，必須有感性認識，才能真正寫出味道。堂哥立刻為孔處長量身定制了“捉蛇快四步”：第一步，撫摸毒蛇;第二步，捉無毒蛇;第三步，捉小毒蛇;第四步，捉大毒蛇。

堂哥從布袋里掏出一條劇毒的“烙鐵頭”。這是他今天上午從養(yǎng)羊?qū)I(yè)戶那里收獲的戰(zhàn)利品。堂哥介紹說，烙鐵頭是我國十大毒蛇之一，毒性非常烈;被它咬傷則患肢腫脹，疼痛難當(dāng)，皮下會有大量瘀斑，這點，和被五步蛇咬傷十分相似。烙鐵頭的色澤和土色相似，如果趴在地上不動，很難發(fā)現(xiàn);有人觸犯它，或有獵物靠近，就會閃電般攻擊……

堂哥的右手捉著蛇頭，左手握著蛇尾，攤開兩尺多長的蛇身，請孔處長撫摸。堂哥的雙手黧黑發(fā)亮，掌心和十指長滿了老繭，掌紋深刻而紊亂，如同干旱開裂的稻田;每一個指甲都像生鐵一樣厚實，宛若鷹爪一樣向內(nèi)扣著。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兇悍的烙鐵頭在堂哥的手里，竟成了一條溫柔的黃鱔。

見孔處長膽怯的樣子，堂哥解釋說：“想捉毒蛇，要先熟悉一下毒蛇的身體，以消除對毒蛇的恐懼心理。來吧，細佬（小弟），放心撫摸吧，我抓著呢，咬不了你！”

烙鐵頭被堂哥控制住了，一切危險顯然都在掌握之中。表面上雖然風(fēng)平浪靜，雖然和風(fēng)細雨，孔處長還是感覺到，有一股兇狠的勁道，隱藏在它的眼睛里，隱藏在它的斑紋里，隱藏在它的輪廓里，甚至隱藏在未知的某處。

孔處長小心翼翼伸出一個手指，輕輕觸了一下烙鐵頭的肚子。烙鐵頭的肚子冰涼、柔軟、富有彈性。這是他第一次觸摸活生生的毒蛇。嚴(yán)格說，還不算是觸摸，只能說是觸一下，或者點一下。孔處長的條件反射相當(dāng)?shù)貜娏遥路鹩幸桓鶡o形的線一下子將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指顫動不已，全身的毫毛也嗖嗖豎起。

在堂哥的一再鼓勵下，孔處長伸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右手，終于握住了烙鐵頭的身子。

“捉蛇千萬不要太用力，輕輕拿住即可！”看孔處長緊張得鼻子通紅、額頭冒汗，堂哥忙在一旁指點乾坤。

“好的，不要太用力，輕輕拿住即可……”孔處長輕聲重復(fù)著。棒槌大的烙鐵頭，在手心滾滾蠕動著，孔處長激動萬分，有征服千軍萬馬的感覺，相當(dāng)?shù)赜谐删透?。只可惜，還沒等適應(yīng)征服帶來的快感，沒等獲得雙腳著地的踏實感，在緊張、害怕、激動、自得、裹挾著某種慌亂的幸福感中，孔處長猛然發(fā)現(xiàn)，烙鐵頭惡狠狠地豎起三角腦袋，兩道攝人心魄的光芒從它幽黑的眼珠子里射出，嘴里吐出一根紫紅的、線狀的、開叉的舌頭，倏地竄出，又倏地縮回。

孔處長汗毛豎起，心口驀地一縮，手上不覺使出了全力。烙鐵頭被抓痛了，憤怒一扭，竟然掙脫了身上好幾只手。

到了地上，烙鐵頭立刻變得異常生猛，身子“嗖嗖”騰起，有半人高，兇相畢露;嘴里噴出紫紅色的信子，如同一根燒紅的鐵線，“嘶嘶”作響。

孔處長被嚇得魂飛魄散，噔噔噔噔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堂哥出手如電，右手輕輕一抄，將烙鐵頭穩(wěn)穩(wěn)拿住。

此后，任憑堂哥苦口婆心，孔處長再也不敢觸碰這條烙鐵頭了。

堂哥哈哈大笑：細佬（小弟），你的手是捉筆桿子的，捉不了蛇！

十三 ?殺手

孔處長拎著一只蛇皮袋，蛇皮袋里有一只黑色的布袋;里面裝著的，非尋常物，乃是一條劇毒的烙鐵頭。盡管是雙重保險，孔處長的心還是一直高高吊在嗓子眼。

離開大王山時，堂哥堂嫂一定要將烙鐵頭送給孔處長。鄉(xiāng)下人的盛情體現(xiàn)在野蠻的力道上。堂哥伸出黝黑的右手，牢牢鉗住孔處長的右手，鷹爪一樣向內(nèi)扣著的指甲，狠狠嵌入了孔處長的細皮嫩肉里。此時的孔處長像一條大蛇，落在蛇王堂哥的手上，自然動彈不得。正當(dāng)孔處長疼得齜牙咧嘴之際，堂嫂把蛇皮袋硬塞進他手里。

堂哥樂呵呵地，嘴巴滑到了耳朵邊，說：“鄉(xiāng)下就這點好東西，拿回省城，煲湯！”

回到廣州，孔處長小心翼翼，把蛇皮袋放進私家車的尾箱?？滋庨L手里的這條烙鐵頭可不是煲湯的材質(zhì)，而是一只“阿斯普”，肩負殺手的光榮使命。

孔處長留意到，單位的院子里有一棵十多米高的桂花樹。桂花樹原是錢廳長家的，過于茂盛，家里別墅的院子裝不下，錢廳長便叫人把它移植到辦公樓的東邊。他的辦公室也在東邊，這樣，桂花樹的香味就會直沖云霄，飄進他的辦公室。每天上班，錢廳長最要緊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桂花樹，把頭埋進桂花樹的枝條里，盡情享受桂花的馨香。為防止別人染指他的桂花樹，錢廳長特意叫后勤處在周圍建了鐵柵欄，開了個門，上鎖，鑰匙由他一人獨攬。

桂花樹干呈灰褐色，與堂哥送的烙鐵頭顏色正好一致。這條帶著灰白斑塊的褐黑色毒蛇盤踞在桂花樹上，立刻與樹融為一體。早上，錢廳長和往常一樣，吃過早餐，直奔桂花樹，把頭埋進桂花枝里，盡情享受桂花的醉人味道;突然一聲慘叫，臉上被烙鐵頭惡狠狠咬了一口……孔處長清楚，被烙鐵頭毒蛇咬傷，有劇烈的灼痛感，疼痛難忍，很快，就會循環(huán)衰竭或腎功能衰竭而死。

以上一切，當(dāng)然不是真的，不過是孔處長的幻想而已。如何把幻想變成現(xiàn)實，孔處長還要等待最佳時機。

十四 ?蛇王之死

接到堂哥的死訊，孔處長第二天便趕到了大王山。

堂哥是被金環(huán)蛇咬死的。

抵達堂哥家的時候，大廳黑壓壓的都是人，氣氛相當(dāng)肅穆。堂哥的遠近親戚，能來的都來了，在外地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也都回家了。身邊不斷傳來女人的抽泣聲?？滋庨L看到，門板被卸下半邊，堂哥直挺挺地躺在卸下的門板上，身蓋白色的床單，黝黑的右手伸出床單外。這是一只長滿老繭、掌紋深刻而紊亂、指甲像鷹爪一樣向內(nèi)扣著的手，是毒蛇的致命克星，可惜，從此之后再也不能捉蛇了。

堂嫂默默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滯，雙手緊緊抓著堂哥的右手，說什么也不愿意松開，仿佛心里有千言萬語，要通過雙手去告訴他，通過沉默去告訴他，通過虛空去告訴他。目睹此情此景，孔處長心里一陣發(fā)酸，愣在那里，久久回不過神來。

拜跛腳乞丐為師之后，堂哥捉蛇從來堅守規(guī)矩：每天最多只捉一條蛇。那天進山，碰到一雄一雌兩條十分珍稀的金環(huán)蛇，便捉了其中一條雄性金環(huán)蛇，收進布袋。不料另一條雌性金環(huán)蛇死活不肯離開。在山里，雄性金環(huán)蛇已是相當(dāng)珍貴;如果是一雄一雌兩條金環(huán)蛇，那就是不得了了，倘若賣到縣城的養(yǎng)蛇場，價錢肯定是前所未有的。想到老婆年底要回一趟上海娘家，也沒有像樣的禮物，堂哥一時將跛腳師傅的諄諄告誡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他左手將布袋往后背一甩，右手輕輕一抄，將雌性金環(huán)穩(wěn)穩(wěn)拿住。堂哥捉蛇從來如此，不管碰到什么蛇，就算是致命的五步蛇、眼鏡蛇、蝰蛇、烙鐵頭、竹葉青等，伸手就捉。他的右手輕輕一抄，看似輕描淡寫，卻如有神助，手到擒來。令人奇怪的是，毒蛇到了他手里，仿佛變成了揉面師傅手里的拉面一樣，軟綿綿的，要它長就長，要它短就短，溫順無比，沒有任何攻擊的欲望。

出意外了，布袋里的雄性金環(huán)蛇隔著袋子，張嘴奮力一咬。堂哥頓時感覺后背一陣酥麻，知道大事不好;背負著裝有一對金環(huán)蛇的布袋，踉踉蹌蹌走向家里;到了家門口，一只腳踏進門檻，便一頭栽倒在大廳。

堂哥亡故后，本家人和四面八方的親戚都前來守喪，守喪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交流生活情況、見聞和感想。這是老家的規(guī)矩。是夜，靜謐的鄉(xiāng)村，大家交談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很遠……

回到廣州，孔處長從車尾箱取出蛇皮袋，來到市場賣蛇處，將蛇皮袋里的烙鐵頭就地正法。這條劇毒無比的烙鐵頭，也從殺手“阿斯普”的角色最終回歸本來，成為了煲湯的材質(zhì)。為了增加鮮味，孔處長買了一只清遠土雞，當(dāng)晚親自下廚，做了一道清甜無比的“龍鳳湯”：烙鐵頭煲雞湯。

孔處長的腦海中再無捉蛇咬人的想法。它如同一粒微塵，徹底消失在茫茫的空寂之中。

生活逐漸恢復(fù)了往昔的平凡和平靜。

十五 ?風(fēng)浪未靜

萬眾矚目之中，超強臺風(fēng)“山竹”粗暴蹭了一下廣州，揚長而去。廣州踉蹌了一下，頓時遍地狼藉?？滋庨L看見斷脖子的鳳凰樹、斷手的紫荊花樹、斷腰的芒果樹……隨處可見。很多茂盛的大樹被活生生連根拔起。

孔處長瞇著雙眼，蹲在一棵大榕樹的根部。這是他熟悉的大榕樹。巨大的樹身被刮倒，久居幽暗之地的、黑乎乎的、丑陋的、冒著腐爛氣息的樹根底部頓時一覽無余。他默默憑吊著，一陣摸摸這兒，一陣又撥撥那兒。感悟突如其來，搖蕩心旌，他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為大榕樹寫了一句訃文，發(fā)到了中大同學(xué)微信群：“大樹之殤：非根不深，所負者重！”

微信里熱鬧起來?！吧朴谟^察領(lǐng)悟，從現(xiàn)實生活中總結(jié)出人生真諦！”“言之有理，狂風(fēng)暴雨之下，豈能輕易過關(guān)！”人云亦云，非中大學(xué)風(fēng)。有同學(xué)提出反對意見說：“并非所負者重。實乃缺少主根，頭重腳輕根子淺！”立刻又有同學(xué)力挺孔處長：“倘若根深，腰不能負！”言下之意，孔處長的“所負者重”，方是正見。

如今，生活在廣州這個大城市，孔處長產(chǎn)生了徹底的審美疲勞和精神疲憊。他越來越向往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近一段時間，孔處長形同一只候鳥，經(jīng)常飛回家鄉(xiāng)。那里是孔處長心靈的越冬場所。有時候，孔處長想，人也是一種候鳥，無論飛出多遠，永遠戀著老家的鳥巢和土地，戀著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生命最初的搖籃。

獨處時，孔處長多了一項樂此不彼的內(nèi)容，即盤算退休后的美好鄉(xiāng)村生活。有關(guān)小時候在農(nóng)村生活的種種記憶，也像一件件珍貴文物一樣，被孔處長小心翼翼地發(fā)掘出來。想到愜意處，孔處長的眼睛便瞇成一根線，眼角露出了無比燦爛的魚尾紋。

這天中午，孔處長照例在辦公室閉目養(yǎng)神。他的雙腳從皮鞋里抽出，高高抬起，蹬在辦公桌沿上，稍稍用力，屁股下帶扶手的真皮凳子的兩只前腿便浮空了。這種絕技的練成也是一波三折的。以往，他總是輕而易舉保持這種凌空的平衡。自從心里生出副巡視員的企望和捉蛇咬人的念想之后，便屢試屢敗，再也無法保持這種平衡。令人驚訝的是，最近，孔處長發(fā)現(xiàn)，自己又神奇地恢復(fù)了這種平衡能力。

孔處長清楚，個中要訣，必先平心靜氣。只要心不動、不亂、波瀾不驚，便可輕而易舉完成這種頗具難度的平衡，進入恬淡虛無的清妙境界。在這個虛空世界，沒有俗物俗念，可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滋庨L心里常常感嘆：妙哉！無怪乎管子曰“唯圣人得虛道”！

有人敲門?？滋庨L收起雙腳。進來一個漂亮的女人，是小師妹。小師妹披著烏黑的齊胸直發(fā)，高跟鞋踩得地面嚯嚯響。她帶來了兩則石破天驚的新聞：

一是，難得糊涂和錢廳長被省紀(jì)委監(jiān)委留置。小師妹說，為了爭奪副巡視員的職位，難得糊涂送給錢廳長八十萬現(xiàn)金，把一個水果箱塞得滿滿的啦！首先被突破的是難得糊涂。聽說面前是省紀(jì)委的辦案人員，難得糊涂相當(dāng)緊張。辦案人員請他坐下，他坐了半天，還是沒有坐穩(wěn)當(dāng)，結(jié)果把凳子也坐翻啦，哐當(dāng)摔了一跤。不到五分鐘，難得糊涂便坦白交代一切啦……

孔處長不由想起那天送茅臺酒給廳長之事。記得自己躲在一棵芒果樹下，遠遠望見一個熟悉的影子閃進廳長家。那人弓著腰，氣喘吁吁地抱著一個水果箱子，像是難得糊涂。只不過孔處長高度近視又兼老花，即便親眼所見之事亦從來不敢斷然肯定。

原來真是難得糊涂！

孔處長小聲嘀咕道，這事著實太蹊蹺了，送錢這等絕密之事，省紀(jì)委監(jiān)委怎么這么快知道？小師妹附耳告知孔處長，有內(nèi)幕消息說，上次省紀(jì)委監(jiān)委調(diào)查組進駐廳里，就有人秘密舉報了難得糊涂和廳長的問題。

孔處長聽罷，大吃一驚。心想，難道那天的廳長家外，除了自己，另有潛伏者？此潛伏者又是誰？想到這里，他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角逐者、后勤處處長金牙陳的影子：背微駝，瘦而高，鑲著兩顆金牙，激動或高興便張開嘴，金牙一動一動的。

孔處長倒吸口涼氣，一顆心跳到了嗓門眼，腦門也沁出一層細汗。

二是，最近，廳里謠言四起……講到這里，小師妹猶豫了一會兒，最后嘟嚕著嘴，對孔處長說，“謠言的內(nèi)容是，您的作風(fēng)不正，亂搞男女關(guān)系！還說我倆的關(guān)系曖昧啦，經(jīng)常在辦公室幽會啦，無視機關(guān)重地啦，群眾影響極為惡劣啦……”

作風(fēng)不正？亂搞男女關(guān)系？孔處長想說什么，喉嚨卻被一種又甜又酸的東西噎住了。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