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覽
一
朔勒番在成為首領(lǐng)前,曾給死人墊了六年的石頭。
人死了,就得在腦后墊上一塊扁平的青綠色石枕頭,這是丁令部歷久彌新的規(guī)矩。近年來,丁令部里時常死人,于是墊石頭就成了一種專門的職業(yè)了。在朔勒番還不叫朔勒番之前,在他還沒成為首領(lǐng)前,他就是個專門墊石頭的。朔勒番默默地干著墊石頭的工作,一干就干了近六年。
從丁令駐地出發(fā),向北行走一日,便能抵達一座松林環(huán)繞的青綠淺山。若是騎馬,不消半日就能到達。朔勒番多是騎馬前往,回來時,則牽著馬兒步行。北方的那座淺山是不大長樹木的,即便是長出青草的泥土,也是淺薄而松垮的。朔勒番眼神好,他很早便發(fā)覺了淺薄的泥土下全是青綠的石頭。于是,他每月都會騎馬來鑿些石頭,再由馬馱著滿包袱的石頭往駐地走,陰晴不改,風雨無阻。
不是每一塊石頭,都能當死人枕頭的。
一塊形狀離奇的石頭,需由一雙巧手,拿鑿子鑿得四方,拿銼刀銼得平齊,倘若是朔勒番這般精益求精的人,便還要拿出一塊牛皮來,使勁地搓揉,以求邊角不扎手,枕面不扎肉。干墊枕頭工作的前兩年,朔勒番一直是這樣做的。直到第三年的時候,一個美麗的姑娘死去了,他便心懷眷戀,在枕面上雕刻出一些花樣來。他磨尖了青銅鑿子,一下再一下,雕出盈盈的花叢之上一只喙狀的鹿頭,一對枝狀的鹿角,還有后仰的脖頸,大開的四蹄,正是一副花海奔鹿的圖樣。當朔勒番親手為姑娘枕上花海奔鹿的石枕頭時,他感到欣慰極了,沒來由的欣慰叫他更努力地干工作了。從那之后,朔勒番會給每一塊石枕頭雕上奔鹿(扁角鹿,丁令部傳說中的神鹿)的圖樣,有些是舉著青銅刀的,有些是佩戴了皮扣和玉環(huán)的,總之,他兢兢業(yè)業(yè)地繼續(xù)著墊枕頭的工作了。
如此度過了五年多,終于到第六個年頭了。
那時是丁令部與北方埃文部打仗的第十一年。而這一年最慘烈的一戰(zhàn)在炎熱又潮濕的沼澤地里結(jié)束的時候,丁令部的首領(lǐng)波克思悲痛欲絕,他最勇猛的大將死去了。丁令駐地里,需要舉辦一場別開生面的葬禮。
在時常死人的戰(zhàn)斗年代,舉辦一場隆重的葬禮便是鼓舞士氣的最好方式。何況一名最勇猛的大將,他的葬禮更需要別致一些。新花樣,新流程,一切都要升級,一切都要超出觀禮者的想象。雖說葬禮的壓力多半是在巫師們的身上,但墊枕頭的朔勒番早早就被巫師們警告了,一切都要升級了再升級,他的石枕頭也是一樣。一塊石頭再有花樣、再如何升級,它也不過是一塊石頭罷了,不過,朔勒番在駐地西側(cè)的都播河灘上,撿到了于都斤山外人(傳說西方的于都斤山外,有一個善騎術(shù)、吃人肉的部族)的一只酒碗了,他就是從這酒碗里,得到了升級石枕頭的新靈感。
白日當空,丁令駐地濃煙滾滾的樅木圍欄里,鑄造匠圖斯撥開煙霧,緊盯著眼前的一只酒碗:那只朔勒番撿來的、多看一眼都叫人膽寒的酒碗。酒碗能有多可怕呢?可怕的正是這制作酒碗的材料。準確來說,這是一顆被削去天靈蓋的人頭骨,內(nèi)壁被澆鑄了紅銅,于是就變成了一只紅銅酒碗了。而那人頭骨的眼鼻在幽幽地放著紅銅古舊的暗光,這碗里即便是盛了美酒佳肴,怕是也無人有多少胃口了。朔勒番的眼睛盯著人頭骨的眼睛,他閃亮的眼睛也開始放起光來了。天黑之后,樅木圍欄里生出了一只通紅的古怪東西。待那紅色褪去,一方青銅的枕頭就熠熠地放著青光,簡直比朔勒番的眼睛還閃亮了。
墊枕頭的日子到了。
一雙巧手抬起了死去的大將腦袋,在大將的腦下墊上了明亮閃爍的青銅枕頭。巧手墊枕頭的動作是很緩慢的,于是觀禮的人們一個不落地全都看清了。觀禮人的眼睛被那枕頭吸引,心神被那枕頭滌蕩,無不羨慕起那死去的人來了。首領(lǐng)波克思也在觀禮,他深深地記住了那方熠熠明亮的青銅枕頭。為著這死后的殊榮——配享一方閃亮的青銅枕頭,他堅信手下的兵將們必定不再怕死了,必定會為部落浴血戰(zhàn)斗了。如此這般一想,首領(lǐng)波克思就急不可耐地把朔勒番找進了斡耳朵(首領(lǐng)氈帳的別稱,有普通氈帳兩倍那么大)。寬敞的斡耳朵里,首領(lǐng)波克思端端地坐著。
波克思問他:“你叫什么?”
那時候,朔勒番還不叫朔勒番。
他回答波克思:“我是個孤兒,我不記得我的名字了?!?/p>
波克思抬頭看他,目光穿越他的肩膀,看到了斡耳朵外的日落的天空,正閃亮著夜晚的第一顆星星。那是啟明星。紅日流云,星光羸弱,啟明星在奪目的紅霞里兀自閃爍。波克思當即贈給他一個名字,“朔勒番,你就叫朔勒番吧!”朔勒番是古老傳說里啟明星精靈的名字。啟明星精靈是一個沒有伙伴的寂寞精靈,波克思覺著這樣寂寞的名字,格外適合忘了名字的孤兒。有了名字的朔勒番就要離開時,波克思又叫住他,“朔勒番!我也要墊青銅的枕頭?!?/p>
沼澤凍結(jié)成冰原,天開始變冷了。
一個啟明星閃爍的黃昏,首領(lǐng)波克思仰倒在冰原上,遙望著那顆高遠的星星。波克思胸口的鮮血不停翻涌,他被敵人砍了兩刀,馬上就要死去了。
兵將沖波克思喊:“首領(lǐng),您不能死??!”
波克思噴著血呢喃:“朔勒番?!?/p>
兵將接著喊:“首領(lǐng),我們沒有首領(lǐng)?。 ?/p>
波克思吞著血呢喃:“朔勒番。”
兵將再問他:“您是要朔勒番做首領(lǐng)嗎?”
波克思張大嘴巴,張得好像吃了什么驚嚇似地,他就張著大嘴,再沒能閉上了。就是這樣,在波克思的葬禮結(jié)束后,朔勒番成了丁令部的新首領(lǐng)。朔勒番為波克思墊了石頭。沒有鍍青銅,也沒有雕奔鹿,更沒有鑿銼平齊,是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像隨手撿來的一塊石頭。
從此之后,首領(lǐng)朔勒番就再沒為死人墊過石頭了。
二
丁令部是個年頭不長的部落聯(lián)盟。
據(jù)說第一任首領(lǐng)是個叫大奈的都播部落的獵手。大奈做了兩年的首領(lǐng)便死去了,隨后就是延陀部落的波克思做的首領(lǐng),他一做就做了九年多。如此算來,丁令部才成立了十二個年頭。十二年后,輪到同羅部落的朔勒番做首領(lǐng)了,他大刀闊斧地為丁令部做了不少的稀奇事情。
首先是放哨。距離丁令駐地半日馬程的那座青綠淺山,成為朔勒番指定的第一個放哨點。過去鑿石頭的日子里,朔勒番時常爬上山頂眺望。淺山以北是陡然嶙峋的臺地和一馬平川的草原,直到遙見了一星半點的深綠,才能叫人察覺,那連著天際的色彩,大概就是靠近埃文部的片片松林了。以淺山作為制高的放哨點,派四名哨兵輪流把守,是朔勒番做的第一件事。
隨后,朔勒番又做了不少的事情。就比如,他將丁令駐地的人們一分為二。作為主戰(zhàn)斗力的兵將們?nèi)耘f留在丁令駐地;其余的兵將家眷們,老的少的,以及各類手藝人們,則跟隨放牧的牛馬,向南撤離再半日的馬程。而丁令駐地里兵將們的牛奶問題,就交由兩名廚手負責。廚手負責從南部駐地運送牛奶,以及為兵將制作奶酪和奶酒。就像六年前做墊石頭的這個職業(yè)一樣,廚手,這是一個全新的又默默無聞的職業(yè)。
廚手架著馬車去南部駐地收奶。這牧團借口不給,那牧團撒謊沒奶,還有的牧團指定了只給自家的孩子奶喝。廚手犯難了,奶收不上來,兵將就都沒奶喝,沒奶喝的兵將可又怎么有氣力打仗呢?
丁令部是三大部落(都播、延陀、同羅)組成的部落聯(lián)盟。每一部落下,又因家族親疏的關(guān)系組成了至少十個獨立牧團,共計三十六個牧團,而牛馬又由牧團各自放牧,聯(lián)盟首領(lǐng)是不必多管的,畢竟兵將吃喝全由自家關(guān)照,本來也是不大有所謂的。如今不同了,兵將們離家了,提供奶水的牛馬又由各家牧團帶去了南部駐地,奶水的問題以及牛馬歸屬的問題,就都是很有所謂的問題了。即便朔勒番設(shè)立了專門負責收奶的廚手,可廚手的工作也很難開展。因了這難題,精益求精的朔勒番就又突發(fā)靈感了。他順勢就把難以統(tǒng)管的零散的三十六個牧團給統(tǒng)統(tǒng)收攏,以部落之名劃分為:都播牧團、延陀牧團、同羅牧團。三大牧團各自放牧,按照母牛的頭數(shù)來提供對應(yīng)桶數(shù)的牛奶。于是收奶的問題解決了,廚手的工作也可以順利開展了。
休戰(zhàn)的嚴寒季節(jié),廚手拜克克去三個牧團收奶的時候,時常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人罵她是朔勒番的走狗,也咒她養(yǎng)牛不出奶、養(yǎng)馬馬腿斷。起初拜克克還會咧著嗓子回罵,后來也就聽慣了,再是多么惡毒的咒罵,她是權(quán)當沒聽見,該收奶收奶,該趕車趕車。收奶收得快了,兵將們就吃得更早了。早飯頂著太陽,中飯頂著早飯,晚飯又頂著中飯,于是夜里多出一餐宵夜來。宵夜時候喝奶酒,兵將們喝酒唱歌,簡直不能更愉快了。兵將們休戰(zhàn)的嚴冬過得舒服極了,于是沒開春就向北突襲埃文部,不出所料,丁令部大獲全勝。打了勝仗又輪到開春,廚手拜克克再去三個牧團收奶的時候,人們就開始贊美她了;稱贊她追隨的首領(lǐng)朔勒番是個大英雄,稱贊她好看又能干,以后養(yǎng)牛奶水足、養(yǎng)馬馬飛快。人們一面稱贊著,一面還要獻上更多的牛奶,恨不能將那母牛直接塞進木桶里了。
開春時節(jié),是母牛奶水最少的時候,但牧團的人們寧愿自己少喝幾口,也要奉獻出來給兵將和首領(lǐng)喝。這讓拜克克很感動,竟無端地生出一份使命感了。她覺著自己像個巫師,在做著人世與精靈世的使者。拜克克回味著這份悠長的使命感,更努力地干工作了。
拜克克負責收奶,而另一位做奶酪奶酒的廚手,是一個叫思力的小丫頭。思力的父親特加夫本是丁令部的大兵,在開春的那場勝戰(zhàn)后,因功晉升為專管奴隸的頭人。那些奴隸全都是來自埃文部的俘虜。奴隸頭人特加夫的工作便是領(lǐng)著九個套了皮枷的奴隸,往西側(cè)的都播河打魚。埃文部的人都擅長打魚,使喚他們?yōu)槎×畈看螋~,這能解決一部分兵將吃食的問題。而奴隸頭人特加夫,他就背著手站在河邊看著,看誰偷懶看誰想跑;他總盼望著奴隸們的不乖巧,這樣子他就能揮起長鞭逞逞威風了。
特加夫是很清閑的,時常要找女兒思力閑聊。小丫頭思力雙手不大,力道不足,但她工作繁忙,雙手幾乎不能停歇片刻,于是她就一面動手干活一面與父親特加夫閑聊了。閑聊的事情,小丫頭思力還挺上心的,聊著聊著她就不自覺地與父親抱怨起工作的負擔和旁人諸多的可恨了,聊得多了抱怨也就更多了。旁人多指廚手拜克克。思力總覺著自己的工作是難做,而拜克克的工作是好做,因此常要抱怨。如此這般,特加夫雖不能找首領(lǐng)給女兒換工作,但他能為關(guān)照女兒而向那些旁人去逞逞威風的。于是,特加夫一見著拜克克就沖她揮鞭子,鞭子打在拜克克的腳跟前,驚得泥地泥飛舞、草地草飛揚,是一副威風凜凜的唬人模樣。拜克克見了特加夫就得繞道走,她惹不起的到底還算躲得起。
除了有父親特加夫的關(guān)照,思力還有能干的相好的照料。她的相好是一名叫社爾的屠手,專做砍骨碎肉的工作。
社爾高挑又清瘦,常年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使人難以想見,他竟是一個力大無窮的職業(yè)屠手。社爾的力量多是斂在臂腕里的,不多叫人看見,這令他看起來能干又謙虛,好像不是個屠手,而是像巫師似的神秘而滿腹智識。這樣子的社爾叫首領(lǐng)朔勒番頗為欣賞,常要把他拉進寬敞的斡耳朵里喝酒閑聊。
在不喝酒也不閑聊的時候,社爾只干三件事。第一件事,站在他的屠帳里揮著右臂斬骨碎肉;第二件事,抱著他半人大的石斬刀清洗擦拭;除了這兩件事外,他唯一會做的,就是投入相好的懷抱,做著男人與女人的好事情。社爾的相好有許多,女兵女將女廚手,思力便是社爾不少的相好中之一個。整個丁令駐地,不論是結(jié)婚的還是守寡的,亦或是小毛丫頭,是個女的都喜歡做社爾的相好,哪怕是那身為男人的首領(lǐng)朔勒番,也情不自禁要與社爾親近了。
起初,廚手拜克克不是很懂。
這個屠手社爾渾身血腥,還一副病怏怏的模樣,怎么就能像塊肥肉似地這般受歡迎呢?拜克克每日都往南方駐地跑,忙著收奶又忙著趕路,與丁令駐地里的任何一人都不熟,她也覺著沒有熟悉的必要,畢竟她的工作對象是那些南部駐地的牧團頭人們。然而,拜克克好幾次都看到了。那個高挑清瘦的屠手社爾,拎著大把的生肉來找思力,二人相好一番后,社爾喝光思力親手制作的熱奶酒,再踱著愜意的步子回他的屠帳去。
幾次之后,廚手拜克克就懂得一些了。
三
草長葉綠時,丁令部打了場大勝仗。
這是一場顛覆埃文部的絕勝之戰(zhàn)。不論是大奈還是波克思,從未有哪個首領(lǐng)像朔勒番那般厲害的。朔勒番竟想出深夜偷襲的法子,使得沉睡的埃文部被殺得措手不及。除此之外,朔勒番還命鑄造匠圖斯造出青銅的箭鏃,就像造出那方青銅枕頭似地,如此做出一支一支尖銳又閃亮的青銅箭鏃。青銅多么稀少啊!朔勒番下令追殺窮寇,為的就是將那些稀少的青銅箭鏃盡可能回收。正因如此,豢養(yǎng)的馴鹿也好,逃亡的兵將也罷,埃文部死傷無數(shù),是一副再難生息的模樣了。
絕勝之后,先要分配成果。
搶奪來的馴鹿、魚獲、皮子、氈席,全數(shù)送去了南部駐地。南部駐地以氈帳為單位,很好地分配了兵將們的成果。一頂氈帳可以分得兩頭活馴鹿,半頭死馴鹿,一張皮子,一大張氈席,以及兩袋魚獲(沒有氈帳的人,例如孤兒,則分不到任何東西)。兩頭活的馴鹿既可產(chǎn)奶還能運物,實在沒用了也能在緊迫的時候宰殺了吃肉。半頭已死的馴鹿肉可以切片做風干肉,也能切塊直接享用,一家子吃上半個月不成問題。而兩袋魚獲可供一家子吃上一個月,皮子又能做衣帽褲鞋,氈席直接掛上氈帳支架,過冬時候就能更暖和了。絕勝的成果竟如此豐富,人們簡直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美妙的景象了。埃文部的難以生息,換得了丁令部的生生不息,換了誰都覺得值得,叫誰都欣慰地要喝酒唱歌。
絕勝之后,也是六天六夜的吃肉喝酒。
兵將們喝的酒,都是廚手思力親手做的。兵將們吃的肉,則是社爾的屠帳里送出的。兵將們往常都是不敢吃肉的,每日嘗個二三口,算是解解饞了。若不是打了絕勝的戰(zhàn)斗,哪里敢這樣放肆地吃肉。社爾的肉是源源不斷的,思力的酒卻要依靠拜克克拼命地收奶才能獲得,好在南部駐地也為勝仗的成果而歡樂,奶便也源源不斷地送來了。于是,酒足肉飽的六天六夜,兵將們聚在寬敞的斡耳朵里,以酒肉告別戰(zhàn)斗的過往,痛哭流涕,醉酒吶喊,像是擺脫了一場舊夢,即將在宿醉里享受一場新鮮的美夢了。
夢醒了,社爾屠帳里的肉也就都吃光了。
社爾的屠帳,是由幾片薄牛皮拼接而成,并由樅木桿子簡單地支撐,獨自立在丁令駐地的西北端,遠離人群,靠近都播河灘 。社爾還不是屠手前,是沒有屠手這種職業(yè)的,而社爾也不過是個老獵手的助手。老獵手擊中獵物時,社爾奔去撿獵物要跑得比獵狗快;老獵手肚子餓時,他要立即奉上熟肉和鮮果,以免老獵手餓著。社爾為老獵手服務(wù),喝的牛奶以及住的氈帳全依仗老獵手的施舍。好在老獵手確也關(guān)照他,多年來他過得也不很壞。朔勒番成為新首領(lǐng)后,便叫人在丁令駐地西北端立了個屠帳,并指定了社爾做屠手,于是社爾就像廚手一樣,成為一種新鮮職業(yè)的第一位從業(yè)者了。
社爾的父母是戰(zhàn)爭之初最早的犧牲者,他正好做了十三年的孤兒。正因如此,社爾的相好們常要詢問社爾與朔勒番的關(guān)系。相好們大多以為,是二人同樣的孤兒身份,才叫朔勒番與社爾顯得親密無間的。然而,社爾不點頭也不搖頭地閉口不言,換了誰問都是一樣地閉口不言。
屠帳正中央擺著一張半身高的嶄新的木臺子。老木臺子被捶壞了,因而換了張嶄新的。木臺子左側(cè)是油膩的一副木架子,上排是懸鉤,下排是置臺,過去玲瑯滿目地掛著大扇的生肉和擁擠地擺滿了碎骨,是一幅不愁吃的踏實景象。可六天六夜的肉飽之后,木架子空空蕩蕩的,只剩下腥紅的片片油膩,不使人踏實反倒要叫人發(fā)愁的了。木臺子右側(cè)擺著齊腰的長木箱子,箱子沒有蓋,上頭鋪了層干草,干草上又蓋層皮毯。皮毯是重的,往那木箱子里凹陷著。過去的木箱子大約裝滿了東西,再重的皮毯都要向外凸起,而六天六夜之后就凹陷著了,像那左側(cè)空蕩的木架子,要叫社爾沖著它發(fā)愁地哀嘆連連了。
社爾蹲在木臺邊,將那把潔凈的石斬刀重又清洗了一遍。隨后,他拎著兩只發(fā)黑的木桶,大步走出屠帳,向北邊的松林快步走去。蹲在一棵松樹下,他拿一塊石頭快速地刨出一個土坑來。緊接著,他將一只木桶里黑紅的東西朝土坑里傾倒,黑色是毛發(fā)與腐壞的內(nèi)臟,紅色是破碎的皮膚和僵硬的血液,社爾又趕緊把土坑給填上了。填實了土坑,他撫摸著坑上濕潤的泥土,皺著眉頭哀嘆不已。后來他又刨出一個新土坑來,重復著原先的動作,將另一只木桶里的東西也倒進了土坑里。只是這木桶里不再是黑紅的什么東西了,而是滾出兩顆頭顱來。那是人的頭顱,是兩顆面目全非卻毛發(fā)旺盛的人的頭顱。
這件事情是朔勒番吩咐的,整個丁令部,只有社爾和兩名哨兵知曉。
在淺山放哨并不需要四名哨兵。其中的兩名哨兵,是打著放哨的幌子,溜去打勝的戰(zhàn)場,將埃文部那些敵人的尸體悄悄偷來。在休戰(zhàn)的時候,兩名哨兵甚至是潛入敵人的腹地,偷捕敵人豢養(yǎng)的馴鹿,或偷抓一二個高大肉多的敵人,再以運獵物的方式運進駐地,塞入那鋪了干草和皮毯的木箱子里。無人打獵覓食的六天六夜,狂歡的這六天六夜,兩名哨兵偷盡了戰(zhàn)場上遺留的敵人的尸體,深入埃文部腹地也不見敵人蹤跡,敵人被斬骨碎肉又吃干抹凈,屠帳里終究是一口肉也沒有了。
社爾還是老獵手的助手的時候,老獵手曾吩咐他,叫他去找新上任的朔勒番首領(lǐng)。社爾將一名老獵手的肺腑之言轉(zhuǎn)告了首領(lǐng):十二年來都在一處地方打獵,這里已經(jīng)沒有獵物了。想要打到獵物,獵手們必須出到更遠的地方去。一直向東進入肯特山以東,或是向南穿越大片戈壁,又或者,是在嚴寒的冬季跨越冰凍的都播河,往那人跡罕至的于都斤山找去。然而,獵手是戰(zhàn)斗的主力,沒有獵手的丁令部,還有誰能對抗埃文部的敵人呢?很快地,聰明的朔勒番便從那只鍍了紅銅的人頭骨酒碗里,找到了解決食物的難以言說的某種方法了。然而,殺盡了埃文部的敵人,就像是打盡了一處地方的獵物,在草長葉綠的這場大勝仗之后,吃凈了敵人的丁令部,就又沒敵人可吃了。
社爾為吃肉發(fā)愁,而廚手拜克克卻為太容易收奶而感到了驚恐。
南部駐地的人們,爭先恐后地獻上牛奶。一桶又一桶,純白的牛奶滿溢出桶,惹得草地濕潤,爬蟲聚合。人們興奮地向拜克克詢問丁令駐地的新鮮事。那些勝仗的新鮮事,是人們早已爛熟于心的了。但人們還是要詢問,像初次知曉似地,不知疲倦地詢問著。
“那些埃文部的人,真的都死光了?”
“聽說是的?!?/p>
“那以后再不用打仗了?”
“也許吧?!?/p>
“都拿去,牛奶全都拿去?!?/p>
“好?!?/p>
“太開心了!我的孩子可以回來了,我的牛馬也要回來了?!?/p>
拜克克這么一聽,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趕著一車的牛奶,徐徐往丁令駐地前進。她輕揮著鞭子,思緒卻飛出腦子,折往過去又飛向未來。一路上,拜克克想到了很多很多。
拜克克首先想到,哥哥波克思還活著的那些年,她過得很快活。有首領(lǐng)哥哥的護佑,丁令部的所有人都很關(guān)照她。哥哥波克思死去后,關(guān)照她的人就都不見了,而她也再沒人可以依靠了。好在朔勒番還記得她,記得她沒了哥哥也是個孤兒了,于是叫她做一名廚手,負責收奶的工作。她很努力地做著收奶的工作,好像回到了過去有哥哥的日子,都是很快活的。
拜克克還想到,埃文部的敵人死光了,丁令部就沒有敵人了。沒有敵人的丁令部,三個大牧團就會分裂成三十六個小牧團,而一分為二的兩個駐地也要重新合二為一,離家的兵將就都要回家吃喝,甚至是,成立十三年之久的丁令部落聯(lián)盟,指不定在哪個瞬間也就分崩離析了。
拜克克是越想越驚恐,焦躁地大鞭一揮,驚得馬兒疾步狂奔,車板子一顛,牛奶就從皮蓋縫里潑出去一半走。這可把拜克克心疼壞了。但她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沒工作了,便將心疼憋住了藏在胸口。
拜克克就這樣想著,哪怕牛奶全灑光了,她也是絕不會心疼的了。
四
社爾在河邊摸魚的時候,拜克克來找他了。
皮靴蹭著河灘的石頭咯咯響,社爾聽見了,弓著身子匆忙回頭,只見一個面色緋紅、身材健壯的女人大步朝自己走來,社爾旋即驚喜地笑了。他跳上河灘,抖了抖濕漉的雙臂,又往屁股上拭了拭手。
拜克克見社爾沖著自己一臉傻笑,便知他大概是誤會了自己的來意了,趕緊叉著腰,頗有些兇悍地上前說話,“你現(xiàn)在不剁肉,改成摸魚的了?”
社爾很失望,面前的女人竟不是來和自己相好的。自從沒了肉,他的相好們就都不大理會他了。過往只做三件事的屠手社爾,如今都開始干第四件叫作摸魚的事情了。突然,拜克克搭上社爾的肩膀,湊到他的耳邊小聲說話。社爾病怏怏的清瘦臉頰當即發(fā)青,露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聽著拜克克說話,社爾猛然瞪眼,倏地皺起眉頭又頂出下巴,就作出一副大力思索的模樣了。
拜克克說了許久的話,也說了很多的事。都說完了,拜克克就背著手,笑著向南望去。順著河灘向南,是手指大小的一隊人正在河邊打魚。那些是埃文部人,是丁令部套著皮枷的奴隸們。
拜克克抬手指著奴隸的方向,重新大聲說話了。
“如果敵人殺了他,戰(zhàn)爭還會繼續(xù)吧?”
“殺了誰?”
“他?!?/p>
“他?”
“就是他。”
社爾順著拜克克的手指,看到了打魚的奴隸們身后,站著個威風凜凜的男人。那人正是廚手思力的父親,是一個叫特加夫的奴隸頭人。
五
月色朗朗,夜露漫漫,夏夜的草地隱隱地散著白光。
白光之中現(xiàn)出一道魁梧的身影。身影竄出斡耳朵,輕著腳步,迅速向南走去??嗟纳碛按┰今v地里兵將們的氈帳時,停住腳步了。身影于白光中轉(zhuǎn)動腦袋,看到左側(cè)的草地光禿了,一圈寸草不生的泥地。那里原是兩名大兵的氈帳,如今拆掉了堆在不遠處的一棵樺樹下。樺樹下黑壓壓的,堆著大約有三座氈帳的氈席和兩座氈帳的支架。身影的腦袋又往右看去,那兒空留著一座氈帳支架,而面上的氈席早已被掀掉了。透過支架,能看到氈帳的正中央,是一方?jīng)]有火光的漆漆火塘。
白光之中又突現(xiàn)一堆漆黑身影。身影們喘著粗氣,邁開步子疾步狂奔??嗟纳碛摆s緊躲進暗處,但又側(cè)出腦袋來仔細地瞧。原來,那些是要逃跑的埃文部來的奴隸們。有道清瘦的身影揮著手臂,指揮奴隸們向北逃去。魁梧身影看得仔細,看到清瘦身影正是那屠手社爾。待到奴隸們?nèi)珨?shù)逃跑,屠手社爾輕步離去后,魁梧身影才走出暗處,佇立在夏夜草地的白光里。
遠眺北方,魁梧身影目睹那些奴隸們的逃亡,也在目送漆黑身影的離去??嗌碛叭伎匆娏?,他看見是社爾放跑了奴隸。朔勒番就是那魁梧身影。
天亮之后。
思力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死在河灘上了。奴隸頭人特加夫手握馬鞭,后腦破碎,身旁凌亂地丟棄著束縛奴隸的皮枷子。思力趴在寬敞的斡耳朵里,聲嘶力竭地向首領(lǐng)朔勒番哭訴,說是那九個逃跑的奴隸殺死了自己威風的父親。聽著思力的哭泣,朔勒番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是埃文部的敵人?!?/p>
有人擠進圍觀的人群,向著寬敞的斡耳朵大喊。來人正是廚手拜克克。她鉆進寬敞的斡耳朵,對首領(lǐng)朔勒番鞠躬行禮,“首領(lǐng),我看到一隊敵人殺死了特加夫頭人,還把那些奴隸救走了?!?/p>
朔勒番大驚:“你當真看到了?”
“是,我親眼看到的?!?/p>
“你要向精靈起誓?!?/p>
“我向精靈起誓?!卑菘丝藳]有片刻的猶豫,“我親眼看到,是埃文部的敵人救走了奴隸,殺死了特加夫?!?/p>
朔勒番滿意地點了點頭,“既然你都向精靈起誓了,那就是真的。埃文部的那些敵人并沒有死,他們跑來殺人了?!?/p>
話落,朔勒番一面擦拭淚水,一面向圍觀的兵將們高聲起誓,“追殺埃文部!為特加夫報仇!”
“報仇!報仇!”兵將們齊聲吶喊。
是夜,月色黯淡,夜露深重。
朔勒番鉆出斡耳朵,疾步向南走去。他穿越駐地里兵將們的氈帳,望見昨夜樺樹下黑壓壓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光禿的那座氈帳支架外重新覆上了氈席,是看不見里頭的火塘了??罩囊蝗δ嗟厣现赜至⑵鹆俗鶜謳?,月色黯淡,朔勒番只看得見氈帳那般高大的黑影,但他曉得那就是氈帳,沒有任何意外的,那些全都是白日里重新支起的兵將氈帳。
朔勒番加快腳步,繼續(xù)向南走去,他是朝著鑄造匠圖斯的樅木圍欄走去的。朔勒番與圖斯合作多年,從四年前打造那副青銅鑿子開始,二人就沒斷過聯(lián)系。朔勒番當上首領(lǐng)后,就命人四處尋找銅山,雖未找到,但鑄造匠圖斯也時常有事能做,比如造一造青銅箭鏃,鉆研一下冶煉技術(shù)。樅木圍欄的后頭,一方窄小的氈帳里,鑄造匠圖斯映著火塘里平靜的光亮,正在打量那只朔勒番撿來的,于都斤山外人的紅銅人頭骨酒碗。
圖斯告訴朔勒番:“造箭鏃的銅不夠了?!?/p>
“過幾天,我叫人把那塊青銅枕頭挖出來?!?/p>
“挖墳?”圖斯一驚,挖墳這種事情,他還是頭一次聽說。圖斯深喘一氣,旋即抬手,將紅銅人頭骨酒碗遞給朔勒番。
“你看出這紅銅的名堂了嗎?”
“雖然澆鑄的技術(shù)不錯,但這紅銅雜質(zhì)很多,是有些年頭的東西?!?/p>
“有多久?”
“二十年總有了。”
“可我是去年撿到的?!?/p>
“紅銅是最原始的材料,后來是加風煤炭或甘石做成黃銅,現(xiàn)在是加礬石或硝石做成青銅。這一個過程幾十年都不止的,二十年只是保守估計。”
“二十年!”
“不止二十年?!?/p>
“難道現(xiàn)在的于都斤山外,已經(jīng)沒有敵人了?”
“你可以去那里找敵人。但我可不保證,用紅銅酒碗的那些敵人,還會在那里生活?!?/p>
朔勒番眉頭緊皺,捧著那酒碗,不語也不言。
圖斯突然大笑:“哈哈!快把青銅鑿子都找出來。說不定,你又要重操舊業(yè),干回你墊石頭的工作了?!?/p>
“真有那天,恐怕我連石頭也沒得墊?!?/p>
“唉!誰叫你把敵人殺光的?!?/p>
“誰曉得敵人是不能殺光的?!?/p>
二人齊聲苦笑,笑得火塘的光亮匆匆地震蕩,很快又恢復平靜了。
六
草地濕潤,是夜里下過雨了。
拜克克一夜無眠,于是早起了往南部駐地收奶。她威風地揮動長鞭,駕起馬車來轟轟地飛快。社爾早睡早起,一早就開始干活了。他從河里打了一陶盆水,淋洗了潔凈的斬刀,又刷洗了嶄新的木臺。朔勒番起得最早,天光微亮就起來了。他鉆出斡耳朵,沖著微光的天空屙出一泡高遠的尿來。尿液飛落進草地,草地就更加濕潤了。
濕潤的草地上擺著一方木板,死去的特加夫穿戴齊整地躺在木板上。他穿著一件皮襖,頭戴尖頂皮帽,脖頸套著細帶的新月玉墜,腰上別著一把匕首。他發(fā)僵的臉旁依次擺著他日常使用的器物:椴木碗、皮扣環(huán)、小骨刀,還有那條威風的長鞭子。
巫師繞著特加夫舞蹈,隨后立在一旁打鼓吟唱。巫師突然一聲吆喝:“精靈喲!快看喲!”巫師指著天空,又指向大地,隨后晃著腦袋大喝:“墊枕頭!”
小丫頭思力匆忙地跑來。她抱著一塊青綠色的石頭,一塊形狀離奇的石頭,一看便知是撿來的普通石頭。思力輕抬起父親特加夫的腦袋,往他破碎的后腦墊上那塊石頭。墊過枕頭了,巫師指揮思力抬起木板,將特加夫的遺體連著那方木板搬進不遠處新挖的墓坑里。特加夫的遺體可比石頭重多了,思力拽著木板,一步一步向后退。巫師工作結(jié)束后,就飛快地消失在微光的清晨里了,而思力還要獨自掩埋父親。
濕潤的泥土像石頭一般沉重,思力推了幾下便覺沒了氣力,于是坐在墓坑旁休息。這時候,她瞥見父親的腦袋已被自己掩埋了,而那墓坑里,瘆人地倒著一具無頭的尸體。思力被嚇得不輕,趕緊環(huán)抱住變成了孤兒的自己。
朔勒番屙過尿了,就鉆回了斡耳朵里。
他脫掉皮襖,換上一件無袖皮衣,接著往脖子上套了一串新月形白玉珠串,再往兩只耳垂的洞眼里掛了對骨環(huán),骨環(huán)下吊著白玉球,腦袋一動,白玉球就隨著骨環(huán)的軌跡上下滾動了。朔勒番往皮褥里翻出一條牛皮腰帶,將無袖的皮衣于腰間系緊,隨后左右扣上兩只皮扣;往左側(cè)的皮扣上套短刀,往右側(cè)的皮扣上套匕首。最后是背上一張弓,拎起一袋青銅箭鏃就大步離開斡耳朵,向著丁令駐地南邊的馬場走去。
走了沒幾步,朔勒番倏地立住了。
朔勒番猶豫一會,旋即回到了斡耳朵。他丟下手里的箭鏃,取下背著的那張弓,又蹲在床沿上,從皮褥里翻找出一只皮袋子,有他半個人高的皮袋子。朔勒番解開袋子,亮出一把鹿頭柄的黃銅戰(zhàn)斧。這把發(fā)黑的斧刃曲卷的戰(zhàn)斧,是前一任首領(lǐng)波克思的遺物,據(jù)說是第一任首領(lǐng)大奈傳給波克思的。于是,順理成章地,這把戰(zhàn)斧就變成了首領(lǐng)朔勒番的東西了。黃銅戰(zhàn)斧不如石斧沉重,又不及青銅箭鏃鋒利,況且斧刃還曲卷了,幾乎算是一個擺設(shè)了。但朔勒番扛著那把黃銅戰(zhàn)斧,威風凜凜地,就這樣又大步往馬場去了。
馬蹄踩踏濕潤的草地,踩得凌亂了,踩出一攤吞沒草葉的爛泥。兵將們一跑動,爛泥就飛濺著;兵將們騎上馬背向北進發(fā),爛泥就糊住了整片微亮的天空。于是,黑漆漆的爛泥吞沒了黑壓壓的人群,一切都在摸黑前行了。
騎馬的兵將們沖朔勒番喊話。
“首領(lǐng),敵人在哪兒呀?”
“就在前面?!?/p>
“首領(lǐng),我們能找到敵人嗎?”
“能找到?!?/p>
“首領(lǐng),這天真黑,都看不見敵人了。”
朔勒番沒有回應(yīng)。
這個漆黑的清晨,朔勒番率軍前行。一支看不見敵人的軍隊,在漆黑里緩慢前行,孤孤單單地摸著黑前行,好像人世上只剩下這一支軍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