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當(dāng)晝暑氣盛,鳥雀靜不飛。
念君高梧陰,復(fù)解山中衣。
數(shù)片遠(yuǎn)云度,曾不蔽炎暉。
淹留膳荼粥,共我飯蕨薇。
敝廬既不遠(yuǎn),日暮徐徐歸。
——[唐]儲光羲《吃茗粥作》
有一年,我在日本東京的表參道,誤打誤撞地走進(jìn)了一所大名鼎鼎的茶室。這家小店的主理人和多田喜氏,被當(dāng)?shù)孛襟w稱為日本茶的三賢人之·。我在他的店中喝了一款名為“流星”的日本煎茶。名字雖美,味道卻也平平。反倒是中午吃的茶餐里的一碗茶粥,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與日本的茶泡飯一樣,茶粥里也看不見茶葉的影子,而只是用茶湯去調(diào)味而已。口感清爽,健康營養(yǎng),據(jù)店員說頗受日本白領(lǐng)一族的歡迎。
其實(shí),中國自古以來便有食用茶粥的習(xí)慣。進(jìn)一步說,茶粥也是中國眾多飲茶習(xí)慣中的一種。
要談關(guān)于茶粥的掌故,便不得不提唐代儲光羲的茶詩《吃茗粥作》。
老規(guī)矩,我們還是從作者聊起。
儲光羲,大約出生在公元706年,比詩仙李白小5歲,比茶圣陸羽大27歲。他祖籍兗州(今山東兗州),居家則在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唐開元十四年(726)中進(jìn)士,當(dāng)過安宜等地的縣尉,后辭官歸隱。唐天寶六載到七載(747—748)時,又出任太祝(太常寺的官,主管祭祀)、監(jiān)察御史。安史之亂時,儲光羲曾接受叛軍的職位。后來雖然逃歸朝廷,卻在安史之亂后遭到問責(zé),最終被貶到嶺南去了。
誠然,儲光羲并非成功的政治家,卻是一位杰出的詩人。他擅長寫田園詩,所宗自然是陶淵明的詩風(fēng)。又因他與唐代著名田園詩人王維的生活年代相近,因此后人總是將儲、王、陶三位詩人進(jìn)行比較。
不得不說,儲光羲是盛唐時期最愛寫田園詩的文人,也最善于寫質(zhì)樸無華的古體詩。后世不少人甚至覺得連王維都不如儲光羲。像清代施補(bǔ)華《峴傭說詩》中就說:“儲光羲《田家》諸作,真樸處勝于摩詰?!钡拇_,儲光羲非常擅長寫田園風(fēng)格的五言古詩。包括這首茶詩《吃茗粥作》,也秉承了他一貫的清麗文風(fēng)。不明就里的人乍一讀,還真以為是陶淵明的詩作呢。
但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不能以模仿為終極目標(biāo)。
白茶“火”了之后,很多人也模仿福鼎、建陽、政和等地的工藝制作白茶。一時間,出現(xiàn)了“茶葉一片白”的奇觀。但模仿終歸是模仿,充其量達(dá)到惟妙惟肖的程度。各地的“類白茶”做不出自己的特色,終難躋身于名茶之列。
寫詩與做茶,其實(shí)是一個道理。正如葛兆光教授指出的,盛唐詩歌的超絕之處之一在于,把六朝以來樸素流暢的語脈和精麗工巧的語詞兩種語言技巧糅合成一種全新的詩歌語言,并不在于詩歌語言回復(fù)到詩文渾然不分的古樸狀態(tài)。
儲光羲的失敗之處便在于詩風(fēng)太像南北朝時的陶淵明了。當(dāng)然,這是單從文學(xué)角度的探討。這首《吃茗粥作》,兼顧文學(xué)性與茶學(xué)價值,仍是不可多得的茶詩佳作。
說完了作者,咱們再來看題目。
其實(shí),茗粥一事也不是唐代人的發(fā)明。陸羽《茶經(jīng)》中便記載了西晉時期一件與茗粥有關(guān)的事件。其中寫道:“傅咸《司隸教》曰:‘聞南市有蜀嫗作茶粥賣,為廉事打破其器具,后又賣餅于市。而禁茶粥以困蜀姥,何哉?”由此可見,西晉時不僅已經(jīng)有了茗粥的做法,而且有了販賣茗粥的小販。
茗粥到底是什么樣子呢?咱們來看詩文。
開篇的頭兩句,寫的是時間。顯然,這首詩寫于盛夏時節(jié)。因?yàn)樘鞖膺^于炎熱,連樹林里的鳥都飛不動了。
那么,古人如何避暑呢?我們接著看三四兩句,寫的就是對策。在“鳥雀靜不飛”的暑熱之時,詩人只能脫去“山中衣”,躲在梧桐樹的陰涼下休息了。但從詩中描述來看,效果好像不太理想。
五六兩句,寫的是抱怨。雖然已經(jīng)寬衣解帶,躲到了樹蔭之下,但還是感覺熱得不行。遠(yuǎn)處的天空,倒是飄著幾朵白云,但卻無法遮蔽烤人的“炎暉”。
七八兩句,道出了秘籍。實(shí)在熱得不行,詩人決定食一餐茶粥。值得注意的是,用茶粥消暑好像是唐代人的“絕技”。儲光羲的好友王維,在茶詩《贈吳官》的開篇便說:“長安客舍熱如煮,無個茗糜難御暑?!避c茶,是同義字。糜,則是煮得很爛的粥。因此,王維筆下的“茗糜”就是儲光羲詩中的“茶粥”了。
單飲茶粥可能有些單調(diào),于是乎再配上些“蕨薇”。所謂“蕨薇”,其實(shí)就是野菜。暑熱時節(jié),大魚大肉也是難以下咽。只有清粥小菜,才開胃消暑。
最后兩句詩,寫的是閑情。既然住所離得不遠(yuǎn),你又何必著急呢。不如等到紅輪西墜,再回家也不遲。一句“徐徐歸”,寫出了現(xiàn)代人最缺乏的一種慢生活。五代時的名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其實(shí)也是繼承了盛唐詩人的閑情。
雖然詩讀完了,但問題并沒有完全解決。唐代的茶粥,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當(dāng)代散文家汪曾祺先生在《尋常茶話》一文中寫道:“日本有茶粥?!顿饺说氖澄铩氛f俳人小聚,食物極簡單,但‘唯茶粥一品,萬不可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發(fā)明的茶粥,自以為很好喝?!?/p>
汪先生筆下的這種茶粥,便與我在東京表參道那所茶室里喝到的相同。因?yàn)橛玫氖遣柚?,所以只有茶香而不見茶葉。
但唐代的茶粥,卻不是這樣。理由非常簡單,當(dāng)時流行的是煎茶法,將蒸青茶餅?zāi)ニ楹?,直接放人容器中煎煮。喝的時候連茶湯帶茶葉一起下肚,并沒有茶水分離的概念。所以,據(jù)我推測,儲光羲所飲的茶粥,里面一定是有茶葉的。
除去茶葉,茶粥中的內(nèi)容可能還很豐富?!恫杞?jīng)·六之飲》中記載:“或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揚(yáng)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xí)俗不已?!?/p>
顯然,陸羽對于這種大雜燴式的飲茶習(xí)慣持批評態(tài)度。但他自己也講,當(dāng)時仍是“習(xí)俗不已”。儲光羲比陸羽年長近三十歲,所以其飲茶習(xí)慣自然是《茶經(jīng)》中批判的那種“什錦派”了0據(jù)此,我大膽推測,儲光羲解暑的茶粥里,是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什么都有的。
確定了茶粥的內(nèi)容,咱們再來聊聊茶粥的形態(tài)。
王維僅比儲光羲大五歲,算是同時代的詩人。而王維在《贈吳官》一詩中,稱茶粥為“茗糜”。糜是煮得稀爛的粥。從這一線索便可看出,這碗茗粥應(yīng)該是熬煮到近似于米糊狀才對。
總體來說,唐代的茗粥應(yīng)是既有茶,又有米,同時兼顧各種香料食材的米糜。因?yàn)榧扔胁枞~煎煮過的清苦,也有茱萸、蔥、姜等的辛香,因此會刺激人的味蕾??嘞闹?,便成了消暑的佳品。
我在安化探訪黑茶時,曾見識了當(dāng)?shù)氐囊环N梅山擂茶,頗具唐代茗粥的古風(fēng)。制作梅山擂茶,原料主要是新鮮茶葉若干,以及炒米、鮮花生仁、熟花生仁等物。除此之外,還有兩樣重要的工具,即擂缽和擂茶棒。所謂擂缽,是當(dāng)?shù)責(zé)频囊环N粗制陶器,個頭大小宛若蒸鍋,但是倒圓錐型的,里面還有一排排暗齒,起到加快研磨力度的作用。至于擂茶棒,則是半米長的木棒,多以結(jié)了油茶果的山茶木制作而成,堅固耐用且氣味清香。
當(dāng)?shù)厝舜蚶薏钑r要坐下,用雙腿固定擂缽,再用右手攥緊擂茶棒,左手扶穩(wěn)擂缽的口沿,一下下地戳下去,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響聲。一般制作擂茶時,先擂的是米以及生花生仁和生芝麻,隨后再放入新采摘的茶葉,最后則是炒熟的花生仁。
這些食材不是簡單地沖泡,而是要在火上去熬煮,最終呈現(xiàn)的狀態(tài)不是清湯寡水的茶湯,而是糊狀黏稠的湯羹。
香噴噴的堅果炒米,再加上茶汁的調(diào)和,造就了梅山擂茶滋味甜咸適中、口感粗中帶柔的獨(dú)特風(fēng)味。冬天可以驅(qū)寒,夏日又能解暑。當(dāng)?shù)乩习傩罩两袢员A糁蛢刹璧纳盍?xí)慣。
更有趣的是,當(dāng)?shù)匕傩樟?xí)慣說“吃擂茶”而非“喝擂茶”。這豈不又與儲光羲《吃茗粥作》的說法暗合了嗎?
讀者若有機(jī)會到安化,除去喝一杯黑茶,也別忘了吃一碗擂茶。那“活化石”般的飲茶習(xí)俗,正是大唐的遺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