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這地兒是我反復(fù)偵察、比對后定下的,門口掛了一溜紅燈籠,喜慶得很。我選中這里,當然不是相中它喜慶。這是個飯莊,叫緣來飯莊,分上下兩層,半仿古建筑。停車場緊挨著,不大,僅限于在飯莊用餐的顧客停車。這種不倫不類的飯店我見得多了,自以為搞得有特色,其實跟街上的很多女人一樣,打扮得土不土洋不洋,瞧著膈應(yīng)。
緣來飯莊的位置很不錯,隨便在門口一站,左右前方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個鎮(zhèn)不大,前些年因為搞了個很有特色的景點,嗯,就是那個拈花町,這不,十一黃金周,車流人流把小鎮(zhèn)擠成了一鍋粥,游客是鍋里的米,熱噠噠黏噠噠,蹦跶得歡快。鎮(zhèn)上的居民也蹦跶得歡快,稍微跟街沾邊的都開了店,實在偏遠的則搞成民宿,院子里掛個秋千,房間刷白,整點擺設(shè),那都是民宿,攜程啊途牛啊藝龍啊上面掛個名,節(jié)假日價格隨便翻幾倍,反正都有人住。
今天是十月四號,是我來這“工作”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回工廠上班了,呵呵,十一黃金周,對我這樣的人來講是不存在的,私企能給你放四天就不錯了,老板還覺得自己虧得很吶。只“出工”四天也好,不然我衣服周轉(zhuǎn)不靈了,這個季節(jié),看著像樣點的衣服我就四件,兩件T恤兩件襯衫,這其中兩件還是慧慧給買的,她喜歡逛淘寶,什么年中大促年終大清倉雙十一雙十二,購物車加了刪刪了加,樂此不疲,最終當然會快遞回一堆她認為超劃算的東西。我那兩件據(jù)說是為湊滿三百臨時頂上的,好像跨店滿三百可以減三十還是五十。
衣服薄,當晚洗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干了,但我不能穿重復(fù)的,這四天我得每天穿不同的衣服,這樣就不容易被認出來了。還有,“出工”務(wù)必戴上墨鏡,干了這一行,謹慎加警惕總沒錯。
剛剛慧慧在微信上發(fā)了張她的街拍過來,說是和朋友在逛街,她們手機上都裝了美拍啊P圖啊這類神器,拍完后使勁P,整一個肌膚勝雪,五官立體,腰細腿長,很多親爹親媽都認不出來?;刍蹎?,漂亮不?漂亮漂亮,仙女一樣。我沒心思跟她閑聊,我得盯牢右前方大概兩百米處,就是有交警的那個地方,交警面無表情一個手勢,一些私家車便垂頭喪氣地掉頭了。也有車主不甘心不死心,搖下車窗理論半天,沒用!交通管制。誰叫你們他媽仗著有錢滿世界亂跑的,哪里熱鬧往哪里湊,交通都是被你們這些人搞亂的,活該讓你們糟心。
這些人都是去拈花町的,不知道那鳥地方有啥好,都一窩蜂地往那涌。廣告吹得那個大,什么世界級禪意旅居度假地,就這么個山腳下的小鎮(zhèn)還藏了個世界級,有錢人真好忽悠。我上班的工廠在相鄰一個區(qū),離這邊并不遠,坐公交車不到半個小時就可到達,但在慧慧天天念叨它之前,我愣是沒聽過這地方。
那天慧慧說,我也要去拈花町,我也要去那住一晚。當時,我倆正在工廠附近的那家蘭州拉面館,我吸溜著面條不置可否?;刍勰笾謾C從對面挪了過來,打開朋友圈,喏,就是這地方!我胡亂瞄了一眼九宮格照片說,好。其實根本沒看清,我心里煩著,下午,那臺邊封包裝機中邪了,一會定位不對,一會封邊不牢,一會有氣孔,我修理、調(diào)試,累成了狗,媽的,所有人還都抱怨我速度慢、技術(shù)差,這廠里誰都可以擠兌我,設(shè)備科姓孫的那狗腿子過來踱了兩步,居然直接扔下一句,明天若再出問題,你就待不下去了。我呸,搞得自己是老板一樣。從當學徒算起,這一行我好歹干了七年了,來這個廠子將近四年,一直順順當當?shù)?,我就不信會被這臺狗日的包裝機撂倒。
包裝機當然被我搞定了,但我卻搞不定杜慧慧,確切地說,是搞不定她那顆全心全意想去拈花町的心。我后悔呀,我當初那個“好”字回應(yīng)得實在太草率太不負責任了,搞得慧慧心猿意馬,一有空就翻到那個九宮格,一張一張點開給我看,隔三差五地看,看了還沒完,搜百度上攜程,反復(fù)地不厭其煩地跟我商量訂拈花町的哪個房間好,“曼陀羅”、“步步生蓮”、“櫻花邸”還是“遠山居”?她這是中了什么蠱,一個逛淘寶時將各種大促滿減運用得那么得心應(yīng)手的人,卻非要一擲千金去那地方住上一晚?瞄到價格的瞬間,我心里發(fā)虛頭上冒汗,上千元一個晚上,不是千金是什么?!
慧慧眨巴著她不大的眼睛說,決定了,就那個“一葉菩提”吧。她抹了粉色眼影畫了棕色眼線的眼睛瞬間迷離起來,像要即將墮入夢境。一葉菩提?一夜成菩提?就是睡了一夜后,突入徹悟途徑,頓悟真理,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了?我把嘴角盡量往一邊牽,以示不屑到極致。我工資四千,拿出一個月工資的四分之一去睡一夜,那簡直瘋狂了,睡了那一夜后能屙金子屙鉆石還是咋的?
那叫儀式感,懂不?慧慧挺了挺不算豐滿的胸,梗著脖子瞪我。小米男朋友不是富二代吧?工資也不見得比你高吧?人家怎么二話不說就帶著小米去了?
那個該死的小米,就是慧慧朋友圈發(fā)九宮格的“罪魁禍首”。我把“你怎么就斷定小米男朋友不是在小米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逼迫下無奈就范的”生生咽了回去,出口的卻是,不如我們?nèi)ズ煤贸砸活D吧,去吃日本料理,去平時不敢進的那家店,這難道不叫儀式感?
一千塊吃進肚里總比睡一夜劃算多了吧。這是我心里的盤算。我女朋友慧慧是個“親日分子”,穿著打扮要甜美日系風,愛吃壽司和三文魚,看日劇追日本明星,買各種日式小玩意,多次表示以后婚房里必須得有榻榻米和矮桌子,連避孕套也非得選岡本的。她想去那個破拈花町,無非也是那里宣傳什么禪意啊日式啊之類。剛談戀愛那會,我還逗過她,我說你既然那么喜歡日本貨,那陪我看島國愛情動作片吧,不然你就是葉公好龍。她經(jīng)常拿這事說叨,說我就是這樣把她騙上床的。
吃什么吃?!俗氣!我告你哦,別跟我來聲東擊西推三阻四這一套,沒得商量!憑什么小米住得我就住不得?她渾身上下哪點比我強了?還有啊,我跟你在一起兩年了吧,你有過像樣點的表示嗎?平時摳摳索索我也懶得說,我體諒你的家境,你說你……
停停停,不要說了!我朝慧慧擺了擺手,動作幅度很大,聲音卻微弱。那種好多枚鋼針刺進腦袋的痛感又來了,我似乎還能聽見針刺進來的聲音,吱啦一聲,吱啦又一聲。我有點站立不穩(wěn),很想抱住腦袋靠墻歇一歇。我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些什么,她每次一爆發(fā)式數(shù)落我,我就條件反射般胸悶氣短腦袋疼,我就知道我干不過她。女人一旦執(zhí)拗起來,油鹽不進六親不認天地一片黑茫茫。
我答應(yīng)她去拈花町,答應(yīng)她就住那個“一葉菩提”。我提議選一個周六去,反正離得近,避開十一五一這種被擠成肉餅子的火爆日子,并趨承獻媚地說要給她拍好多美美的照片,室內(nèi)室外床上床下都盡心伺候著,要多有儀式感就多有儀式感,到時別說發(fā)個九宮格,出本影集都可以。
慧慧拉得變形的臉終于圓了回去。
我暗自舒了口氣,這不是寵她,這叫策略,一看勢頭不對,就得趕緊調(diào)整,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若真逼到死角,就難有轉(zhuǎn)圜了。
這年頭,談個戀愛容易嗎?我以前那個女朋友,身材還行,眼睛垂得跟兩顆豆芽似的,大嘴加齙牙,一笑,森森露出一圈牙肉,特像大猩猩。看在她跟我一樣來自農(nóng)村、勤勞肯吃苦的面上,我勉強接收了她,她倒好,最后把我給蹬了,說跟著我看不到未來。這是個委婉的說辭,我當然明白,她是嫌我窮,工資就那么點,家里幫不了我什么不說,還有爛攤子等著我收拾(父親癱瘓好幾年了,我又是獨子),她要抽身而退我也只能選擇理解。走就走唄,沒了誰老子難道還活不了了?!
我消沉了一段時間,倒不是失戀有多難過,而是突然覺得沒意思了,生活像一條狹窄的一抹黑的死胡同,正露出黑漆漆的入口等著把我吞沒。剛開始,我晚上躺在床上還會翻來覆去地琢磨些事情,后來不行了,腦袋疼,一琢磨,鋼針就會扎我腦袋,一針又一針,一針比一針狠,我真怕腦袋會變成篩子。索性啥都不想了,想有什么用,不還是啥都改變不了!就這么過著吧。
慧慧算不上有多好看,腿短,皮膚略黑,圓臉上還有幾顆爛痘子點綴,但比起“大猩猩”那是清新脫俗得過分了,跟慧慧剛談上那會兒,我著實揚眉吐氣了一把。最初,我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跟慧慧處著,絕不是我心術(shù)不正,我在她那里總感覺底氣不足,大猩猩樣的前女友都選擇離我而去,慧慧這樣的我真沒奢望能天長地久,想著,多半她也就被我的外表糊弄了——“帥氣中帶著樸實,看著挺靠譜”,慧慧的原話。
不過,相處時間一長,我還真開始奢望了?;刍鄢伺紶柾话l(fā)性任性,有點小虛榮(這都可以接受不是?女人嘛,適當?shù)娜涡院吞摌s也可以為生活增些情趣),對我其實不錯,還買過兩次東西孝敬我父母。我媽前些天打來電話,顛來倒去還是那幾句話,小鵬啊,慧慧這姑娘不賴,你都二十八了,加把勁把婚結(jié)了吧。我沒等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眼下這境況,我不知道怎么跟慧慧提結(jié)婚,再攢兩年看看吧。
不扯遠的,先解決迫在眉睫的吧,把那個“儀式感”鋪墊起來。十一之前,我就跟慧慧說要回老家一趟,陪陪家里人,她毫不懷疑,一放假就去了她的小姐妹家,我則來到了早就看好的地方——緣來飯莊,確切地說,是緣來飯莊門口,再確切點,是靠近飯莊停車場的邊上。連續(xù)出現(xiàn)四天,個別服務(wù)生看我的眼神就復(fù)雜了,上下左右地掃我,不過他馬上顧不上我了,畢竟生意那么好,迎來送往的,盯著我又沒外快賺。
這幾天跟看車展似的,奔馳、寶馬、保時捷、路虎攬勝、奧迪A6等等輪番上場,我甚至瞄到過一輛金色賓利,它們中的一些,我還坐上去過數(shù)分鐘,靜下來一想,跟做夢一樣。設(shè)備部那姓孫的狗腿子,開一輛黑色的破馬6就拽出了天,沉浸在高富帥的意淫里不可自拔,真想把他拉過來遛遛,讓他知道什么叫相形見絀無地自容。他喜歡慧慧就罷了,還搞得全廠盡知,又是送花又是打電話,簡直他媽的性騷擾,被我吼過后,他到處放話,說好好一個質(zhì)檢員姑娘跟了臟兮兮的窮修理工,長不了。
去你媽的長不了!我差點握著修理工具去修理他了?;刍蹌裎也槐乩頃?,嘴長在他身上,愛咋說咋說。我說慧慧你不是顏控嗎?就姓孫的那樣子100分制的話你給幾分,慧慧說30分吧。哈哈哈,差不多,他姓孫真姓對了,尖嘴猴腮的,一副猢猻相。不過,慧慧有時候也會拿他氣我,說人家起碼比我懂浪漫。我的姐姐,浪漫都是錢堆出來的,情人節(jié)我不也買過花請吃過燭光晚餐嗎?慧慧說這事還是別提了,一百塊一頓的燭光晚餐主要就是看看蠟燭是怎么點完的。
又一輛從停車場出來了,我趕緊湊上前,去拈花町嗎?今天是最后一天“出工”,我要盡量多“拉客”。游客量劇增,這邊實行交通管制,所有去拈花町的車輛都不能過,要繞行至規(guī)定的地點,停好車,人由專門的中巴車接過去,非常麻煩。也因為這樣,才給了我賺錢的機會。我知道那條去拈花町的小路,途經(jīng)一個村,就到了山下的大路,可以直達目的地。
那些從右前方兩百米交警處折回的、從飯莊停車場出來的所有外地牌照的車輛都是我的獵物。那句“去拈花町嗎?我可以帶路直達”既要說得誠懇,又要漫不經(jīng)心,切忌表現(xiàn)得慌亂和過于迫切。我之前對著鏡子練過好多遍,沒什么,就是控制好聲音和表情,讓他們認為:一,我比較熱心腸;二,我真的只是順帶賺一筆,這一筆進賬對我而言可有可無,對你們就不同了,出那點微乎其微的錢,就會得到太多的便利和好心情,你們看著辦。
所以,被我盯上的百分之八十想去拈花町的車主都上當了。我站在緣來飯莊的門口,他們一般默認我就是緣來飯莊的人,最初的信任感建立了;再者,我五官端正,雙眼皮厚嘴唇眉頭開闊,天生老實相,還有點帥,怎么看都不像個騙子;還有,我會跳上他們的車指引方向,車上基本都有兩三人,我等于是進了他們的地盤為其做事,這又讓人放心了一層吧;最重要的一點,他們都想開著自己的車順利盡快地到達拈花町,而不是被迫將車停在某個地方,被不知道排隊多久才能輪到的中巴車帶過去,那樣的話,回程又得一番折騰,想想都糟心,而今恰好有這么個幫他們擺脫困境的機會,怎肯放過?尤其是傍晚時分的那一撥,他們肯定是當晚在拈花町訂了房間的,拈花町據(jù)說從六點始,每一個整點都會有節(jié)目,這些人心急火燎得幾乎要從車子里竄出來。
他們越急,我越容易得手。我坐上他們的車,將其帶出村口就算完成任務(wù)。我跟他們講得特“坦誠”,出村后沿著大路一直開就到拈花町了,不過,今天應(yīng)該半路加了卡哨,十一游客實在太多了,總得控制下,你們就跟交警說是緣來飯莊小龔帶來的,百分之一千放行,我都打好招呼的,這兩天我?guī)н^來的車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他們沒少在我們飯莊白吃白喝,這么點小事不會不給面子,你們懂的哈。
當然,車即將出村口要收“帶路費”之前,我會再給他們吃個“定心丸”,原本呢,我?guī)銈兊娇ㄉ谀抢镆残校晌业貌叫谢仫埱f呢,開車穿過這村子沒幾分鐘,我走回去時間可不短,再說飯莊這幾天忙,游客多嘛。對了,你們回來時如果到緣來飯莊消費,到時這“帶路費”可以抵菜品,就是可以少付五十塊。
他們邊掏錢邊對我表示感謝。
從拈花町出來四通八達,腦殼壞掉了才會特意繞那么遠原路返回到緣來飯莊消費,就算真有回飯莊拿“帶路費”說事的,跟我有一毛錢關(guān)系?他們上哪找那個緣來飯莊的“小龔”?他們被我?guī)С龃搴笥龅降目ㄉ诳隙ú粫ⅠR放行,要么被集合在一起帶到某個地點坐中巴至拈花町,要么靜候一旁,據(jù)說臨時卡哨過了某個時間點,還是會撤掉的,要等多久就不知道了??傊?,他們是不可能順利快速地到達拈花町的。
他們會不會半路折返來找我算賬,或是為了那五十塊的帶路費報警?可能性極小。半路折返得不償失——油費加上來回時間,還不一定找得著我。有錢人出來開心,五十一百在他們眼里算什么啊,報警不他媽丟自己的人嗎?
可不知怎的,每當我再次站在緣來飯莊門口時,總不自覺地會把自己縮起來,我突然對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一米八的個子無比惱恨。選個略偏的墻角就著礦泉水啃面包時,不慎碰落了墨鏡,我腦袋里像有熱水瓶砰一聲炸裂,炙熱的液體倏地竄了出來,那一瞬間的眩暈讓我差點以為自己中暑了。
我也不是全騙他們的對吧?那條路確實是通往拈花町的啊。這句話被我默念了好多次。轉(zhuǎn)念一想,我這也可以算是靠機智“致富”吧? 為了這四天“工作”得成功順遂,我可做了不少功課,勞心勞力的。
點子是在查拈花町攻略時成形的,有一條所謂的攻略說,附近的民宿服務(wù)很到位,若遇到交通管制,會帶顧客從小路繞過去,不另外收費。我特意找了兩個民宿的電話,確定有這樣一條路存在。而后隨口跟他們編了個到時要和廠里十多個同事組團去入住的謊,民宿的主人自然殷勤切切,我目的明確地多問兩句,他們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末了,還加上一句:現(xiàn)在小路上也有交警了哦,但我們都打過招呼的,陪過去會放行。你們自己肯定過不了。
知道了村子名就好辦了,打聽加實地考察,我算是跟拈花町杠上了。其間當然還有各種假設(shè)、補充、否定、堵漏洞等等,一個人策劃,一個人實施,我失眠了好幾個晚上。我用這種方式賺來的錢,帶慧慧去拈花町住一晚,算不算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不貪心,四天能得手三十來次就差不多了,總之,刨去我之前來踩點和我這四天每天來回的交通費(從這邊到工廠宿舍坐公交來回要二十塊),還有千把塊結(jié)余就OK了。若要算得仔細點,去拈花町住宿還得先買兩張門票……不能想,一想就心臟疼,媽的,簡直把錢當爛泥。我也曾想過把帶路費定為一百塊一次,思前想后,覺得還是應(yīng)該厚道點,唉,就五十吧,都不夠他們買包煙的。
遇到過兩個大方的,說一百塊不用找了。我用小腳拇指都猜得到,人家這是大方給副駕駛的人兒看的。這兩男的一個肥頭大耳,一派暴發(fā)戶的氣勢,幾分鐘內(nèi)開窗吐痰N次,他那喉嚨是制痰機嗎?邊上的美女的則一路跟另一女的微信語音,扯各種化妝品啊服裝首飾啊,是交流還是攀比只有她們知道。另一個的發(fā)際線令人過目難忘,快移到了后腦勺,他用公鴨嗓一會問“寶貝,到了想吃點啥”,一會又“寶貝,累的話房間里先休息下,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在那多住兩天”。還多住兩天,果然是燒錢積極分子。這殷勤獻得狠又準,見效自然快,網(wǎng)紅臉女的立馬發(fā)嗲,邊忙不迭拿紙巾擦拭他寸草不生的前半腦,邊嘟起嘴吹他耳朵,跟吹葫蘆似的。
一般這樣子會在女的面前耍派頭的,要么還沒上手,要么剛剛上手,總之,還新鮮著。這種的騙他十次都活該。
還有個快到村口時跟我講價的,后排坐的估計是他老爹老娘,幫著講價,我靠,一幫穿著光鮮坐在豪車里的人突然跟我還價,我還不能理直氣壯地拒絕,只能好聲好氣地講理,萬一鬧出了大動靜,倒霉的是我。雖然最終還是給了五十,但我心里超級不爽,媽的,這么摳,祝他一路上多破財。當然,我清楚得很,別說少給,他們就算一分錢不給,我也只能忍氣吞聲,騙子碰上強盜,沒轍。
所幸,其他“客戶”都還算得上安分厚道,無論是帶著老婆孩子的、帶著疑似小三的,還是年輕情侶、朋友結(jié)伴等,都沒出幺蛾子。總體來說,我這四天還是順當?shù)摹?/p>
打算再做一單就收工了,湊個整數(shù),三十單。每做一單,我都記在手機上,密密麻麻的,看著心情好。
我給慧慧發(fā)了微信,說今晚可以到,問她在哪了。
最后一單就這輛豐田凱美瑞了。我一坐上去,那個小女孩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眼睛大而圓,一笑,則彎成了月牙。她被固定在安全座椅里,八九歲的樣子,頭發(fā)略卷,像洋娃娃。不到一分鐘,她就把我當熟人了,不停地對著我說話——叔叔你看過《巴啦啦小魔仙》嗎?叔叔我膽子很大,坐過強盜船,很可怕哎,很多人都在尖叫。叔叔我養(yǎng)了一只小烏龜,名字叫懶洋洋……突然,她伸過手來,叔叔,你干嗎一直戴著墨鏡,你又不用開車!我心下一驚,本能地用手一擋,一波炙熱的液體又“嗤”地冒出了腦袋??赡芪业姆磻?yīng)出乎了她意料,那張小臉驚訝了幾秒后,慢慢低下,伸回去的手跟另一只手搓在一起。
你他媽要不要這么慫,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而已。我邊摘墨鏡邊把自己鄙視了一遍。那張跟瓷碗一樣白的小臉上慢慢聚集起笑意,眼睛滴溜溜看向我,叔叔你有沒有女朋友???她媽媽從駕駛位略側(cè)了下頭,嗔笑道,這孩子……你別見怪啊,她一路上太孤單了,沒人跟她玩,好不容易有人坐她邊上,翻天了。我剛心不在焉地說完“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小姑娘很可愛”,慧慧的微信來了,她說大概得明天下午去上班了,陪小姐妹去了鄉(xiāng)下奶奶家。
眼看已出了村口,前面的大路白晃晃連成一片,如某個虛妄的夢境。我趕緊跟小女孩說再見,叔叔得下車了。在她媽媽的授意下,小女孩從她的卡通小背包里,抽出一張十元,兩張十元,數(shù)了下共五張,遞給我,說,這都是我從媽媽那做家務(wù)賺來的。我遲疑了下,還是接了過來。那幾張錢里像夾進了塊烙鐵,攥在手里莫名地發(fā)燙。
就那么一愣神的工夫,我已經(jīng)在大路上了。好多車從村口開出來,一輛緊跟一輛,越來越多,越開越快。我站在路邊有點懵,這什么情況?難道是卡哨提前撤銷,然后這些人都得到了消息?還是,這條路上根本沒設(shè)卡哨?也或許……還有很多跟我一樣干這行的人?我下意識地一摸臉,渾身打了個激靈,墨鏡!墨鏡呢?我胡亂地把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腦子在片刻的空白之后,終于絕望地想起,墨鏡定是落在小女孩車上了。眩暈一下子襲來,我的頭好像突然不長在自己身上了,變成了迎面而來的車輪子,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啊……
我想盡量把自己蜷起來,蜷成一團,像西瓜蟲那樣。那些飛奔而過的車里貼滿了眼睛,無數(shù)的眼睛,它們都用盡全力盯著我,生怕我逃離。我用眼角的余光都能感覺到。我用余光掃到了個人,女人,像慧慧,坐在副駕駛,穿著今天街拍的那條裙子,在那輛絕塵而去的黑色車里。那輛不會是馬六吧?腦袋里轟地一聲,我穩(wěn)穩(wěn)神,深吸了口氣,哆嗦著翻出慧慧微信上的照片,那發(fā)型,那裙子,越看越像,越想越像。我狠狠地按下視頻通話,第一次,沒人接;第二次,剛接通就斷了,慧慧回了句話,鄉(xiāng)下信號不好。
索性打電話,杜慧慧你在哪?你應(yīng)該在拈花町吧?
曹鵬你吃錯藥了吧,你才在拈花町。跟你說了在鄉(xiāng)下,這邊蚊子真多。電話里的聲音模糊得像囈語。
是啊,我的確在拈花町,為了跟蹤你,為了揭穿你的謊言,我他媽容易嗎?!
你他媽能不能睡醒了再跟我說話?;刍酆鹜昃蛼炝?。
似有人拿著大鑼在我耳邊狠勁敲了一下,我被巨大的聲響震得懵憕而僵硬。突然,好像有無數(shù)的鋼針下雨那樣落下來,我感覺它們都準確無誤地刺進了我的腦袋,我懷疑我的腦漿正從每一個針孔里流出來。我捧住頭,疼得蹲了下來,我看見了好多個慧慧,每一輛車里的副駕駛都是慧慧,寶馬、奔馳、保時捷……她坐在那,珠光寶氣,眉歡眼笑。
原載于2019年《雪竇山》春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