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悅
一
黃昏時分,春媛手里拎著一袋從市場里買來的甜蝦和三文魚,步履輕盈,走在回家的路上。下班前,公司召開了季度總結會,公布了考核業(yè)績,春媛本季名列前茅,受到了上司褒獎,她想好好為自己慶祝一番,讓這個周末過得更充實。
家里的紅酒好像還沒有喝完,冰箱里還藏著香腸和牛排,她邊走邊想著。快到家時,有段上坡路,行人不多。迎面一個背著書包的少年,約莫十歲光景,騎著一輛小單車,與春媛擦肩而過,身邊掠起一陣疾風。少年停止雙腿的機械運動,任憑身后衣袂飄飛,讓單車飛一般俯沖下去,車的鏈條隨之發(fā)出輕松歡快的“滋滋”聲,少年瞇縫著雙眼,無比愜意地享受著這美妙的時刻。
春媛抬頭看到蛋黃般的夕陽,正將大地映襯得柔和恬靜,這樣的美景著實不可多見,春媛掏出手機想拍下來。
“嘭——”突如其來的撞擊聲從后面?zhèn)鱽恚@響聲在這樣的時段,顯得無助又不合時宜。春媛被嚇了一跳,她轉過身,看見了遠處單車與摩托車相撞之后的狼藉景象,她心里不由得一緊。
剛才的騎車少年躺在了路邊,因為沒戴頭盔,好像已經失去了意識。摔倒的單車橫在路邊,堅硬的輪胎還在急遽地轉動,車子的鏈條發(fā)出空曠而孤寂的聲音。
春媛眼前一陣暈眩,隨后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她呆在原地,手足無措地望向那邊的車禍現場,看到附近跑來很多人。
二
這是一片被白色裹挾的世界,毫無生氣可言,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瘋長,但同時也無可避免地在縮小。他料想這是一個夢,這是在去向遙遠的將來,還是在追溯從前過往?他迷惑不解。
少年努力睜開眼睛。
“啊,醒了,這里是醫(yī)院。請問你叫什么名字?”一位胖胖的醫(yī)生語速很急促,他身邊站著一位漂亮的護士姐姐。
“陳健亮。”少年看著他們,不假思索地回答。
“噢,陳健亮小朋友,我們需要聯系你的家人,你知道家里的電話號碼嗎?”
“知道?!?/p>
記下一串號碼后,醫(yī)生和護士的臉上露出寬慰的神色。
“您好,這里是市綜合醫(yī)院,請問您是陳健亮小朋友的家長嗎?他現在被送到了我們醫(yī)院……”
“???”電話那頭異常驚訝。
“請放心,雖是騎著單車撞到摩托,但所幸是輕傷,沒什么大礙?!?/p>
“請問你到底是誰,這是什么惡作劇嗎?我們家健亮,早已不在人世了?。 睂Ψ截焼栒Z氣加重。
少年盯著單調乏味的白天花板,眼珠空洞而無神。
三
秋天時,春媛老家的農產品豐收,母親替她寄過來幾箱土特產,箱子里還附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切都好,請勿掛念。這時,手機屏亮了起來,并伴隨著突兀的鈴聲。春媛拿起手機,瞥見一個陌生號碼。
“喂,你好!”
電話那頭的少年,撥通了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的號碼。他受傷的左臂還纏著繃帶,只因聽到她的聲音,他覺得繃帶的壓迫力似乎更加重了些。
“嗨,你好?”春媛又問了一遍。
少年的眼角浮現出一縷哀傷,這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沒有的。他慢慢將聽筒掛回到醫(yī)院的公用電話上。
“嘟——”電話那頭傳來了忙音。
少年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凳上,眼神茫然。這時,剛才的護士姐姐匆匆跑來。
“啊,找到你了,小朋友,剛才好像弄錯了,你的名字,可以再報一遍嗎?”
“我說錯自己的名字了?!?/p>
“嗯?”
“我不是陳健亮,我叫小林?!?/p>
四
春媛有一張姣好而甜潤的臉蛋,再加上三十歲女人的成熟氣質,這在很多人眼中,是一種巨大的優(yōu)勢,無論是在職場,還是在戀愛階段,都讓很多女人艷羨,也讓很多男人心儀。但她不喜歡與人往來,準時上下班,認真工作,業(yè)余時不參與任何活動,即便是公司私下組織的相親派對,春媛也從不參與。在眾人的眼里,她總是獨來獨往的,并且一再對人聲明“實在抱歉,的確有正在交往的對象”。
開啟一段只屬于自己的時光,那是最讓人放松和快樂的。這天,她再度婉拒了好友提出的“派對邀約”,與以往一樣,在公司里拾掇完畢,準備下班回家。
春媛一邊考慮晚飯吃什么的問題,一邊走出公司大門,來到大街上。據說肉眼不可見的能量其實是可以感知的,比如有人在近處緊盯著你的時候,即便你看不見,卻能輕易感知。春媛那會兒感到有些不對勁,她下意識地回頭,發(fā)現在幾步開外,有一個約莫十歲的小男孩,佇立著,注視著她。春媛覺得這個少年有點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見少年只是佇立在原地,料想或許是在等待家長,便又繼續(xù)往前走。
次日午后,春媛提前從公司回到家,正在陽臺上晾曬衣物,想起昨日似曾相識的少年,好奇心油然而生。在舉起晾衣桿的時候,她瞟了一眼樓下不遠處的綠地,心中隨之一顫。
咦?又是他。
只見那少年站在樓下的人行道上,翹首望著她。她急忙揉揉眼睛,心中狐疑得不行,想再確認的時候,少年卻不見了。春媛頓覺自己平靜的生活,似乎被什么東西攪破了。這種復雜而難以名狀的心情,那些天一直持續(xù)著。某天在超市采購的時候,她再度覺察有人在身后,她猛一回頭,不出所料,仍舊是那個少年。這是怎么回事?如此尾隨和跟蹤,讓她感覺到了某種陰謀,繼而產生一絲恐懼。她想要揪住那少年,問清來由。她疾步來到剛才少年待過的位置,可又沒有找到他。
回家的時候,天上飄起了迷茫的雨點,大有加劇的陣勢,春媛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一如她此刻慌亂的內心。
熟悉的上坡道上,兩側濃蔭遍布,此時前方杳無人跡。她突然停住,回頭,看到跟在身后的少年,竟然不再感到過分意外了。面對眼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少年,她一邊想要探究來龍去脈,同時又想快點逃離此地。
“有什么事嗎?”她平靜了下情緒,鼓起勇氣問。
雨點越來越密。少年不語,只是向前逼近。
春媛心中無名的恐懼又加重了幾分。
她倒退幾步,“你要干什么?”
少年舉起右手,春媛看到是一大袋速食面條。
“你忘記拿這個了?!?/p>
春媛半信半疑,等確認了一遍購入的物品后,才發(fā)現的確遺忘了這袋面條。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上前接過面條,“噢,多謝你?。 笨粗倌觐~頭上被淋濕的劉海,她又補充道,“謝謝你還特意送過來。那……再見了?!闭f完匆匆往家的地方趕,可沒走幾步,還是停下,回頭,少年在原地仍看著她。
“怎么不回家呢?你這樣會感冒的?!?/p>
少年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眨巴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被雨滴濕潤,像一對疲軟的蝴蝶翅膀。
她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五
天空繼續(xù)下著淅瀝的雨。春媛將少年領進家中,拿了一條干毛巾為他擦拭頭發(fā)。
“其實小朋友不應該隨便進陌生人家里的?!?/p>
“嗯,我知道,我不會進陌生人家里的?!?/p>
“但是,我也是陌生人啊?!?/p>
少年語塞。
“好啦,你看你都濕透了,我去找一件可以給你換的衣服?!?/p>
少年換衣服的時候,春媛注意到他受傷的左臂,于是拿出醫(yī)藥箱為他更換新的繃帶。
“你的手怎么了?”
“騎自行車撞到機動車了?!?/p>
春媛怔了一下,“那你沒事吧?”
“沒事。”少年看著她,“醫(yī)生說簡直是奇跡。”
“是嗎?太好了?!彼呅χ呅⌒睦p繞著繃帶。
少年打量起屋子來,沙發(fā)旁支架上擺放的幾只相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些都是春媛和同一位男生的合影,他們笑得都很甜,使人相信陪伴這種歡愉的,一定是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少年盯著這些照片,問春媛:“這是你的男朋友嗎?”
春媛依然淺淺地笑著,“對呀?!?/p>
少年的目光暗淡了一些,欲言又止。
包扎完畢后,春媛起身,“我去把你的衣服烘干,你最好休息一下噢。”
他看著春媛走到另一間房去,幾乎就在她關門的瞬間,他急步走到客廳存放著杯碟的小櫥柜,打開,看到了放在最上層的一紅一藍兩只杯子——那是一對情侶杯。他又走進春媛的臥室,打開衣櫥,拉開最下一格抽屜,看見里面有一紅一藍兩套睡衣。最后,他打開春媛的拎包,拿出她的手機,輸入鎖屏密碼,顯示不正確。他思忖一番,再次輸入,解鎖,第一眼就看見主界面的壁紙,那是春媛和那位男生的合照。他又點開相冊——充斥在一方小小屏幕里的,盡是他們的合照。他嫻熟而不動聲色地做著這一切,并在她再度出現前,準時把手機歸位。
少年換好自己原來的衣服,春媛送他出門。
“謝謝?!彼虼烘戮瞎?。
“彼此彼此,我也要謝謝你把東西特意送來?!?/p>
少年蹲下穿鞋,春媛留意到他與眾不同的系鞋帶方式——打了一個蝴蝶結后,又在此基礎上系了一個很普通的結。剎那間她有些恍惚,不由得上前,盯著他的鞋說:“這樣的鞋帶綁法很難解吧?”
雨還是下個不停。春媛在玄關的置傘架取了一把紅傘,遞到少年手中,“給你,這傘就不用還我啦?!?/p>
“謝謝!”
看著房門關閉,少年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春媛若有所思,卻也毫無頭緒。
少年下樓,紅色的傘面映在清幽的夜空下,顯得熱烈而又冷峻。他轉過身,抬頭望向她家所在的那個樓層位置。
六
少年揉搓著手中的小紅傘,靠墻蹲坐在樓道里,夕陽透進一束瑰麗的光芒,讓樓道充滿了些許溫暖。他聽見下面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在拐彎處停了一下,又走近。他抬頭,看見春媛帶著訝異、疑惑和防備的眼神。
春媛嘆口氣,稍顯無奈:“是你啊,怎么了?”
“傘還給你?!?/p>
“噢,謝謝你又特意過來?!贝烘鹿首鬏p松地對著少年笑了笑,可少年看著她,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那……再見!”春媛繞過他,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少年站在原地。而就在她準備關門的時候,聽到一陣“咕嚕?!薄悄c胃蠕動的聲音,她回頭,少年捂著自己肚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日式炒烏冬是春媛的拿手菜,有時外勤,自己會帶上一份炒烏冬便當作為午餐,每一口都是扎實的幸福。即便是超市采購的速食冷凍烏冬,只消下鍋便會獲取無限的舌尖活力。在橄欖油簇擁之下,開中火炒干水分,倒入切絲洋蔥、鳴門卷切片、胡蘿卜、肉片、卷心菜,幾下翻炒后,再加入調料,使之入味,再撒點少量香蔥、黑胡椒粉、柴魚片或蛋黃醬,出鍋后,便成為傳奇般的美味了。
饑餓的少年面對這么一份誘人的炒烏冬,三五下就下肚了小半盤。他興奮得連連驚嘆:“真好吃噢?!?/p>
春媛笑道:“又不復雜,誰都可以做得很好吃呀?!?/p>
“開心就承認唄?!鄙倌晖蝗蛔兊美铣桑耙驗槭悄阕龅?,所以才好吃?!?/p>
“誒?”春媛愣住了。她呆望著少年,覺得一切都不可思議,“你知道我是誰,叫什么嗎?”
少年點頭。
“那你呢?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小林?!?/p>
“小林啊,嗯……幾歲啦?”
“十歲?!?/p>
“今天你爸爸媽媽去哪里了?”
小林不語。
“難道你有什么不想回家的理由嗎?”
“你希望我快點回家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贝烘掠X得不好意思,只好尷尬地笑笑,“就是想知道,為什么你會親近我?”
小林停下方才還在舞動的筷子,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春媛,卻沒說什么。
“呃……算了,沒事啦?!贝烘乱娝€是不答,笑笑打圓場。
小林繼續(xù)吃烏冬。或許心中翻騰的是萬語千言,但不知如何吐露心聲,唯有再熟悉不過的味道能讓自己心安。
食畢,春媛將碗筷清洗一番后,用方巾輕輕拭干餐具?;叵肱c小林相遇相識的過程,依然毫無頭緒。這個十歲小孩,本該形同陌路,與自己并不可能相識的,只是命運吊詭,讓常人看來不可思議。這么想著,春媛想看看這會兒小林在做什么,但這一回頭,讓春媛的心“咯噔”了一下。
只見小林站在存放杯碟的小櫥柜前,柜門大開,他手里握著的正是那只藍色馬克杯。
春媛帶著笑意的眼神霎時僵住。
“你在干什么……?”春媛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的火氣,“別亂摸!”話一出口,她立馬感到抱歉,畢竟是一個小孩,這接近訓斥般的聲調足以恐嚇住對方。
她隨即收斂起緊繃的神經:“對不起?!?/p>
小林自始至終只是緊盯著春媛,臉上波瀾不驚,似是知曉一切因果。他這才緩緩開口:“因為這是你男朋友的東西嗎?”
春媛故作輕松,抿抿嘴:“對?!被蛟S也覺察到氣氛太過嚴肅,又回頭問小林:“要喝點咖啡嗎?把那杯子放好吧,順便幫我拿一下玻璃杯噢……”
話音還沒落,杯子破裂的聲音就像病毒一般蔓延、擴散,然后滲透進她的心窩中,幻化成一根根細密的鋼針,瘋狂地刺向她。
是小林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春媛像是失了魂魄,喃喃著,盯著地上的碎片,突然聲淚俱下:“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為什么啊?……”她不顧手被劃傷的危險,跪在地上,急促地撿著一塊塊碎片,比劃著想將它們復原成先前的模樣。
“已經復原不了?!毙×值椭^愧疚地說。
春媛似乎沒聽見,自顧自撿著一片片碎渣。
“其實你沒有男朋友吧?!毙×滞切┱掌掌械膬扇诵Φ脽o比燦爛,“哪里都看不到他,他已經回不來了。”
春媛從哽咽變成了抽泣:“別說了……”
“他明明都回不來了,你卻還留著他的馬克杯、睡衣,還把手機密碼設成他的生日。”小林語氣堅定地責怪她。
春媛抬頭,過分的悲傷在此時轉變?yōu)轶@訝。她盯著小林的眼睛,覺得難以置信:“你怎么會知道?”
小林見春媛的表情充滿驚恐,就靠近一步。
“別過來!”春媛本能地往后退縮,小林繼續(xù)上前?!皠e過來……”春媛退無可退,驚慌和害怕完全擾亂了春媛的認知??尚×植]有停步的意思。
春媛在慌亂間抓起一把鍋鏟,指著小林:“別過來啊!”
“小媛!”小林突然喊道,但他看著此刻的春媛,欲言又止。
“求你了,求你快走吧!”春媛淚流不止,“快出去啊!”
小林慢慢后退,隨后傳來關門的聲音。
春媛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癱坐在地上,頭痛欲裂。
七
春媛手拎一袋伴手禮,按響門鈴。
門開了。
眼前的女人,眉宇間夾帶著疲態(tài),但看到春媛,露出欣慰的笑臉。
“伯母,我來了。”
春媛看著相框中自己那張熟悉的笑臉,現在,這個人被拘束在一幅無聊的相框中,兩旁點著蠟燭,那張笑臉卻被永遠定格住。
春媛雙手合十,頷首低頭,像是在祈禱什么。她望著相框中的人,又想起了不斷在腦海中回放著的一幕幕鏡頭。
“小媛,謝謝你又來看健亮?!标惤×恋哪赣H這時端出茶水和一些點心。
“伯母,我應該的?!?/p>
十年前。
畢業(yè)前夕,每晚與男友健亮交流當日動向與求職進度成為了春媛的日常。她希望畢業(yè)后,兩人可以留在同一個城市發(fā)展。
這天夜里,健亮那邊似乎傳來了好消息。
“拿到內定了嗎?”春媛舉著手機,因為興奮,整個人都有些微微顫抖。接著又問:“那么厲害,是哪家的?”
“一家做證券的上市公司,在B市?!?/p>
“B市?”春媛洋溢在臉上的笑容有些消退。
“對?!?/p>
“怎么回事呢?之前并沒有聽你說過要去B市啊?!?/p>
“我想拿到內定之后再跟你好好說的。”健亮這邊也嗅到了一絲不安的空氣。
“先斬后奏嗎?”春媛流露出一股慍怒的表情,“為什么不提前跟我說呢?”
健亮聽聞女友生氣,平躺的身子立馬直立起來,“啊,這個,你聽我解釋。”
“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p>
“總之……你先不要生氣,我們見面談?!?/p>
“不要。我不會再見你了?!贝烘抡跉忸^,說著女孩們耍脾氣時都會說的蠢話。
“小媛!”電話那頭,健亮急切地喊著。
春媛掛了電話。
健亮又內疚又擔心,這會兒迫切想要見到春媛,當面作出解釋。他立即起身,隨手抓了一件外套出門。
夜色深沉,冷風刮面。他騎著單車,以最快的速度駛向春媛的家,以往僅僅是幾個街區(qū)的距離,今夜卻顯得格外漫長。
在雙腿機械運動作用下的車鏈條,不斷地發(fā)出緊張的“滋滋”聲……
健亮恨不得在下一秒鐘就見到春媛。突然,一輛疾馳而來的摩托車頃刻間掐斷了健亮的這縷念想,“嘭——”這一聲,像一塊巨石崩塌,擊毀了靜謐的夜幕,顯得無助又不合時宜。
健亮倒在了路邊,人被甩出去好遠,因為沒戴頭盔,早已失去了意識。摔倒的單車橫在一旁,轉動的車鏈發(fā)出空曠而孤寂的聲音。
“小媛,今天就當是最后一次吧?!?/p>
“啊?”
“健亮已經走了十年了,你已經做得足夠了?!标惸缚粗烘?,像是看著自己的女兒,“他也一定希望你獲得幸福?!?/p>
春媛低下頭,將幾綹頭發(fā)撥到耳后,不自然地笑笑,并未言語。
“我是認真跟你說的,好嗎?”陳母的語氣真誠而迫切,“快喝茶吧。”
春媛端起茶杯,回答道:“謝謝伯母?!?/p>
“對了,我前兩天曾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陳母忽然間想起什么,“電話里說健亮騎單車出車禍被送到醫(yī)院了?!?/p>
“嗯?”春媛停下手里的動作,看著陳母。
“是市綜合醫(yī)院的電話,說是有個騎單車出車禍的十歲男孩,名叫陳建亮,還說電話號碼也是他給的。”
“十……十歲?”春媛霎時感覺天旋地轉,也似乎在一瞬間知曉了什么,她匆匆向陳母告別。
現在,她只想盡快找到那個先前被自己趕出門的十歲少年。
春媛在野外盲目地尋找著,她不知道少年在哪,她根據自己的大致判斷,去小林可能會出現的地方找,而腦海中則一遍遍回放著與這個孩子曾經相處的短暫時光。
“我不會進陌生人家里的?!?/p>
“但是,我也是陌生人啊。”
她想起彼時少年失落的眼神,還有他與眾不同的系帶方式——打了一個蝴蝶結后,又在此基礎上系了一個普通的結——與健亮系鞋帶的習慣如出一轍。
她跑到一個個地方尋找,恨不得少年在下一秒就出現在拐角。
她想起少年吃著那碗炒烏冬面時,對她說的“開心就承認唄。因為是你做的,所以才好吃?!蹦遣痪褪墙×灵_心地吃著炒烏冬,曾對她說過的話嗎!
春媛心底的悲傷像潮涌般一陣接連一陣。
她想起小林,不,健亮,就這樣看著傷心欲絕跪倒在碎渣前的她,說:“他已經回不來了……”
她的耳畔回蕩著一聲聲“小媛!”無論是略顯稚氣的嗓音,還是急切堅定的語調——難道不都是一樣的嗎?
她跑到家附近那條上坡道上,在這里,就在那個下雨的傍晚,小林跟在她身后,手里提著一大袋速食面條。
為了多見她一面,少年特意走到她面前,遞給她紅色的傘。
春媛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哪里都沒有小林的影子。她停下來,喘著氣,眼淚也不自覺地淌下來。她不知所措,就像她想象若是下一秒就見到了小林,也會不知所措。
她平靜了一會兒,開始往家的方向,慢慢挪動步子。她在心里暗示自己,或許不應該這么激動。她又懷疑是不是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僅僅是她的臆想而已。
又是一個黃昏,夕陽照例讓人迷醉。她在下班路上,抬起頭,驀然看見前方上坡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健亮!健亮!……”她喊。
小小的身影停下了腳步。
八
這片坡形綠地是眺望這座城市的最佳位置,夕陽的光芒正悄悄溶入植物的呼吸中,似乎也聆聽到了林間那些不為人知的心聲。
“前……前世?”春媛打量著眼前這位少年的稚嫩臉龐,覺得不可思議。
“這么說,小林……你是健亮的轉世?”
“嗯。”少年應聲,“事故之后,健亮的記憶蘇醒了,所以在醫(yī)生詢問我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就是健亮。”
“健亮的記憶……”春媛若有所思,“那你說,我們是在哪里相遇的?”
“在錄像出租店,當時我正在打工,小媛你遲還了5張DVD,一臉不高興地交了罰款?!?/p>
春媛不敢相信,她連忙追問:“那么,最后一次和我說話又是在哪里?”
“是在電話里,我拿到了內定,向你匯報?!?/p>
春媛不自覺地揉揉眼睛,她已經確信站在面前的這個需要俯視的少年,就是自己許多年無法忘懷的男友。她看著他,想起在那時候,自己曾輕描淡寫說出“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不要。我不會再見你了”……卻不知,這真的成了永別。
“就因為我說了那樣的話,才會陰陽相隔?!蓖舻膫锤?,又開始蘇醒過來,春媛內心的愧疚與自責也在加速放大,“我當時也想好好談的……”
她抬頭,發(fā)現那個原本需要自己俯視的少年,此刻正低頭認真看著她。他變成了他——她最熟悉的他,現在就站在眼前。
“對不起?!?/p>
“我才應該說對不起?!苯×量粗烘碌难凵?,陡然多了一絲憐愛,“小媛,你說過的吧。來到A 市,自己一個人住,也第一次感受到父母之恩?!?/p>
春媛似乎回想起什么。
“一年只回去一次,這樣的距離太遠。”健亮接著說,“但每天都見面,這樣的距離又太近,所以你說過,每月見一次就剛剛好?!?/p>
春媛恍然:“所以你才會選擇去B 市?”
健亮笑了起來。
“喂,怎么可以一個人就擅自做決定啊,明明連婚都還沒求呢!”春媛看著眼前這個遙不可及的大男孩。
“啊……對不起!”
“好不容易那么多年終于見了一面,竟然只有十歲?!贝烘孪胫?,似有所悟,“啊,十歲的話,不就沒辦法結婚了?”
健亮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的也是啊。”
春媛也笑了起來。
太陽已落到城市天際線下面,晚霞紅得耀眼。春媛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強烈的愿望,她想要這樣的遇見一直持續(xù)下去?!昂冒?,雖然沒辦法結婚,但是,以后也能這樣見面了?!?/p>
健亮慢慢收起了笑容:“我……我不會再見你了?!?/p>
“為什么?”
“因為我現在是小林,關于健亮的記憶總有一天會消失?!?/p>
“消失……?”春媛盯著他的臉,掩抑住心底強烈的悲愴,“好不容易見上一面,我不要再自己一個人了!”
“小媛,我為什么會和你相遇呢,是為了讓你傷心嗎?”健亮意味深長地說。
春媛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她搖了搖頭。
“是為了讓你背負罪名嗎?”
春媛再次搖頭。
“那么,以后你應該怎么辦呢?”
“我一直很自責。”春媛邊嚶嚶哭泣,邊又想在心愛的人面前綻放笑顏,“我很痛苦,很難受,也很孤單……謝謝你來看我,一直以來,你都對我呵護備至,謝謝……”
健亮的目光未曾移開春媛。現在的她,像一個在大人面前保證自己今后會好好吃飯的小女孩,他既心疼,又甚感欣慰。
春媛也看著他,心知自己最不愿接受的正是他最希冀自己的,她想為此努力。
“以后我要好好愛惜自己,一定會好好活下去。”春媛向他承諾。
健亮點點頭,上前抱住她:“小媛,謝謝你!”
春媛依偎在他的耳畔,一遍遍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健亮……健亮……健亮……”
夕陽已消失殆盡,夜色漸漸濃重起來。春媛感到健亮的臂膀在慢慢抽離,她睜開眼,小林正撲閃著眼睛,抬頭凝望著她。
“你是誰?”他問。
九
又是一個晚霞如火的傍晚,春媛步履輕盈,走在下班路上。她經過一處小型足球場,看見不少小孩正在訓練足球。
“大家放松,一開始慢慢帶球就好!”教練穿梭在少年們中間,不時拍手提醒或大聲鼓勵,“來這里,這里,加速!對,踢得好!”
一個小小的身影帶著球向前飛跑著,那是小林。
春媛停下,目光跟隨小林腳步的起伏游移著。小林突然停下,她清晰地看到他球鞋的鞋帶散開了。
他蹲下身,準備系鞋帶。春媛不由得睜大眼睛。
只是他系了一個普通的結而已。他起身,又向前跑去。
春媛沖著小林奔跑的身影微微一笑。
回頭。繼續(xù)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