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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見的變故(艾城志異十五段)

2019-10-24 06:01謝志強
文學港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光頭兒子

謝志強

半邊人

第一次看見半邊人,我目瞪口呆,仿佛有一個江湖耍刀高手,一刀劈下,一個完整人的中軸線,由上自下,一分為二。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于是,我面前的半邊人:獨眼、獨耳、獨臂,半邊臉,保留著半個鼻半張嘴。他穿的衣褲,也是半邊。半邊的剖面封閉著。

半邊人憑著獨腿一蹦一蹦,出現(xiàn)在婚姻中介所。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以為他是來尋求另一半——女人。他說他來找個工作。

這倒是符合婚姻中介的宗旨——為你找到另一半?;蛟S,聘用半邊人,我們的業(yè)務(wù)能夠出奇紅火。

半邊人的另一半呢?他一定遭受過失卻另一半的痛苦。他做的動作像是“以我為例”,他說:我出生時只有半邊。

難道在娘胎里,他一分為二,另一半沒出生?他沒說他的家鄉(xiāng),只是說十八歲那年,他突然想出門遠行。他對母親說:我出去找個東西。

據(jù)稱,半邊人已二十一歲。我說:你找到了嗎?他的半邊臉笑著(那不存在的半邊臉是哭吧?),搖頭。我說:你找什么東西?如果可能,我們幫你找,艾城居民都很熱心。他搖搖半個頭(齊齊的半個頭,像刀切一樣齊),說:我就是好奇而已。

立即,我把“為你找到另一半”的宗旨和半邊人的形象制作成一張廣告,散發(fā),張貼,寄送。無意之中,半邊人成了我們所的形象代言。前來中介所登記的征婚者絡(luò)繹不絕,當然,也不排除好奇者。無疑營造了個熱火的氣氛。半邊人樂此不疲,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同類,悄悄對我說:來此登記的人,都是半邊人。我欣慰了,說:所以,我們的工作很有價值。

我把主要業(yè)務(wù)切給了他。給半邊人單獨一個辦公室,負責接待登記,以及安排相見。因為業(yè)務(wù)繁忙,特意給他配了個助手——漂亮的姑娘。

半邊人喜歡吃蘋果。我對象征頗為興趣,譬如戀愛的男女送什么花,我會提示。而蘋果,似伊甸園的禁果。我有意訂購了蘋果每天給他放一盤。

半邊人吃蘋果有個習慣,一分為二,不多不少,他只吃一半。他當場切開了,會把另一半贈送給前來的征婚者。不過,也給助手半個,每天都給半個。享受半邊人帶來的待遇,助手會微笑地接受。

助手向我反映,半邊人將辦公室能夠一分為二的東西,都分為兩半了。例如,花盆,廣告,信封,紙袋,桌子,椅子等。(半邊人坐半個椅子的情景,你想欣賞嗎?那就來吧。)至于難以分割的物件,比如茶杯等器物,半邊人則采取染色,把另一半染成黑色。夜晚,黑色的另一半就隱藏在夜色里了,好像不存在了。夜間,遇見半邊人,我也有類似的錯覺。

我認為這是半邊人的興致取向。人與物配套。這樣,可能效果出奇。來這里的男女不都是來找“另一半”的嗎?有一次,我和半邊人參加一個婚禮(新郎新娘特別邀請半邊人參加)要乘公交車,他卻不上,似乎在打量著公交車。我說:那么大個東西,你可沒法下手吧?他說,我想一想而已。

有時候,我和他交流,他目光,突然有一種銳利,仿佛要切割我。我說:你是不是找到了你要找的東西了?

半邊人搖搖頭,像是從恍惚中退出,說:我只是好奇而已,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東西。

考慮到半邊人獨自在艾城,依據(jù)就近原則,我在辦公室附近,給他租了一間房子。他唯獨沒把雙人床一分為二。我去探望他的生活情況,有一天,他正在睡。我有鑰匙。他是標準的側(cè)身睡,半邊剖面平躺在床上,仿佛床單以下隱藏著另一半。我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不是山的底座,而是雷同的右半邊在水平面的下邊。他起身,像是脫離了另一半。

經(jīng)半邊人介紹的男女,成功率頗高,增加了中介所的知名度。半邊人似乎深知男女雙方的契合點,我總覺得他借助這個平臺,在尋找缺失的另一半?;蛟S,另半邊也同樣在尋找他這半邊??柧S諾《一個分成兩半的子爵》不是合二為一了嗎?是什么意外使得半邊人失卻了另半邊?

我擔心半邊人突然提出辭職。我設(shè)想,定制一個半邊的模型,造成一個完整人。那么,他可以借此演示:拆下半邊模型,再組合起來,合二為一。相當于廣告,暗指中介所的宗旨。半邊人說:你別費事了,模型沒活力。

半邊人和助手已配合得相當默契。他每天都享受半個蘋果,他說:蘋果美容。

難道就不能想到蘋果的象征?半邊人表明,他和助手僅是同事關(guān)系。半邊人業(yè)務(wù)拿得起放得下,我總覺得他孩子氣十足,我說:你也該考慮成年人的事情了。同時,我明確他的股份。

找到了另一半,半邊人一定安心了。起碼,穩(wěn)定了。何況,雙人床的半邊在等待另一半。半邊人和助手年齡相當。而且,雙方談得來。我有意牽線。

背靠背,我分別探了兩人的底。

姑娘說:我不嫌他只有半邊,我都能接受,但受不了他的目光,像刀一樣,更像激光,切割我,我真怕他的目光會把我一分為二。

半邊人說:想象另一半存在,在某一個地方,相互尋找,像捉迷藏,多有趣,缺失引起美好的想象。

永不止步的男人

這個中年男人不停地奔跑著。沒有人看見他哪怕是片刻停下來的情況。

艾城的居民,有的上夜班,有的上白班,有的起得早,有的睡得遲,這些人在不同時間、地點,匯集起來的信息,歸結(jié)起來:那是一個不分晝夜不停奔跑的中年男人。

起初,有人好奇,以為這個奔跑的中年男人向往的地方有什么美事。他這么一跑,帶動了沿街的許多人跟隨一起奔跑,發(fā)現(xiàn),這個中年男人并沒有具體的目標,甚至跑著跑著,又回到原來的地方,那是循環(huán)性的奔跑。艾城所有人行走,奔跑的都有方向和目的。只剩下第一個跟隨奔跑的小伙子。

小伙子對中年男人的行動特別好奇。你這么奔跑為什么?就是奔跑。你不睡覺?我在奔跑中打盹。再這樣下去,你要跑死了。我不能停下來。你得歇一歇吃飯吧?我在奔跑中進食。

還有人關(guān)心中年男人有沒有戀愛,有沒有家庭。中年男人不屑回答。戀愛得停下來進行,家庭是男人的港灣??梢酝茰y,他放棄了愛和家。

艾城的一個資深田徑教練,有心把中年男人納入馬拉松長跑運動員,他跟中年男人并肩跑了兩條街,邊跑邊談,傳達他對中年男人的信心。

中年男人拒絕了,說:長跑運動,有起點,終點,我不會遵守這個規(guī)則,我不能停下來。

教練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有靜有動,你是停不下來,還是不會停下來?

中年男人說:我不能停下來。

艾城出現(xiàn)許多陪跑的人,其中有資深的體育記者,刨根問底,抖出獨家新聞的背景(但是,沒有第二個人在中年男人得到證實):中年男人來艾城務(wù)工,沒固定的住宅,也租不起房,幾次應(yīng)聘碰壁,那是濕冷的冬天,他采取奔跑取暖。

奔跑時,身體發(fā)熱,他在一座橋下躺下,不一會,凍醒了,卻挪動不了身體,借著近處的路燈,他發(fā)現(xiàn),腿上的汗毛,像根須一樣,扎在了地上,是寒冷,還是僵硬,反正,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一種木頭的跡象。他掏出包里的小刀,迅速割斷了根須。那汗毛已十分粗壯、發(fā)達了。他后怕,如果不知不覺睡到天亮,他肯定動彈不得了——凍僵或扎根。

于是,他不敢停步了??赡苁且环N幻覺,但是,他腦子里留著橋下的奇跡,汗毛在靜止中向泥土里生長。

沒有跡象表明中年男人有停下來的可能。他是一個永不止步的形象,甚至,艾城選取他這個形象為艾城精神的化身。

我寫小說,總是回避偶然?,F(xiàn)在,不得不說中年男人的偶然遭遇。人們已看不出他什么時候清醒、什么時間打盹了。如果打盹,那么,不能驚擾。夢游的人要是被驚擾,后果可想而知。

這一天夜晚,臨近零點。艾城進入睡眠,深處自然有騷動,但還睜著眼——街燈。中年男人跑過一條老街的時候,一個巷子里,沖出一輛摩托車。

那個時刻,那個地點,像噩夢,摩托車幾乎是一頭猛獸,撞倒了中年男人,自己也橫倒了。那個駕駛摩托車的小伙子,遵循慣性,飛起來,落地時,他趁勢翻了個滾,僅擦破些皮,但摔暈了。

中年男人停在一棵人行道上的樹旁,終于停止了奔跑。

過了大概一個鐘頭,小伙子回過神來,他上前扶中年男子。拉,抱,都沒用。好像? ? ? ? ? ? ? ?船拋了錨。

所有的汗毛,可能在中年男人靜躺的時候,像莊稼吸收了土地的養(yǎng)分,趁機迅速地生長,不是向上,而是向下,扎入土里,甚至刺穿了水泥地。當然還輕易地伸進那棵樹圓形的地盤。

按小伙子的說法:當時,就像看見一棵根系發(fā)達的樹,被連根拔起,整個身體像被蜘蛛絲纏繞一樣。

小伙子硬是拽中年男人起來。簡直像個樹根,根須慢慢地在自行調(diào)整——一律向下,牢牢地抓住地,如同臺風過后,用不同方向鐵絲固定住樹那樣。

接著的情景,就是第二天人們目睹的奇跡了。原來立在那里的一棵樹,好像是中年男人的戀人,奔跑累了,依偎著她。

許多人去摸中年男人,一致的手感是:木頭的質(zhì)感。

那扎入地里的根系,也發(fā)出芽,發(fā)出黑色的芽,還舒展開來,漸漸地,轉(zhuǎn)為墨綠。墨綠的葉子。一棵枝葉茂盛的樹。誰也說不出這棵樹的品種。

有人給兩棵樹起了個名稱:情侶樹。導游發(fā)揮,說這樣樹的前身是一棵不安分的樹。還說,那根須表明,一個樹人的向往:愛和家。來艾城的游客,男男女女,總會以情侶樹作為背景,留個紀念。

有心人有了發(fā)現(xiàn):其中一棵,出現(xiàn)了奔跑的姿態(tài)。旅游部門要保護這個景點,就圍起了欄柵,并用一根鐵鏈,把兩棵樹聯(lián)系固定一起。

演說家的尷尬

我一向警惕使用大詞,可是,我還是啟用“空前絕后”這個大詞給艾城的這位演說家。

可能我經(jīng)歷過風風雨雨,一般的話已不能打動我了。比如,人家聽了捧腹大笑或激動不已的段子、說教,我卻不以為然,無動于衷。我的沸點很低。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麻木了。不過,我聆聽了這位演說家的演說,我忍不住熱血沸騰,似乎有一種立即要去干一件“偉大”事情的沖動,那是青春的感覺。

能點燃我的激情,演說家是唯一的一個人。他使我想起了激情燃燒的歲月,盡管盲目,但也純潔。因此,他出現(xiàn)在哪里,我就趕到哪里,不放過他每一場演講。

這位演說家有一個可貴之處,他每一場演講都有很明確的針對性,場地,聽眾,甚至互動。似乎所有的聽眾都中了魔。邀請他的單位越來越多,慶典,開幕等等場合,他的演說,相當于我記憶里放電影,正片之前的新聞紀錄片,而正片已老套。我的生活也有了起色,我會補記他演講中的精彩語錄(啟示、警句、箴言)。他的許多話很快成了艾城的流行語。沒有必要一一列舉,反正,進入艾城的游客,很快能掌握若干句。他簡直是艾城的形象代言人。

我著迷演說家那兩片嘴唇。同樣是肉的組織,我怎么就那么笨拙?私下里,我成了單獨聽他說的志愿者。他對我說:你用手說,我用嘴說。艾城有位研究人種和進化的學者,他測量過演說家的頭部,用最先進的設(shè)備,仍沒發(fā)現(xiàn)異樣,不過,他預言:演說家是艾城的未來,是人類的未來。他還建議演說家這張嘴“走向世界”,艾城唯一能“走向世界”的就是演說家的那張奇妙無比的嘴了。

演說家收了許多弟子,當然象征性地收費,這是他維持生計的來源之一。只是,其妻不以為然,她受不了演說家的聲音。當初戀愛,妻子沖著他這張嘴——能說會道,漸漸地,她就受不了,演說家總是纏著她說個不停。她耳朵都起繭了。

不得已,演說家就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早晚,要各說一個鐘頭,那是練功。講究口型,發(fā)聲等。但他的感覺不對,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不像演說,倒是辯論,雙方同步。甚至,在床上,他溫柔地懇求妻子聽他說話。他有一種焦慮的幻覺,要是不說話,自己隨時可能解體。

其妻先是分床,隨后賭氣回娘家。她說:他就會耍嘴皮子,上邊發(fā)達,下邊疲軟。

確實,所有的才華、能量都集中在同時也體現(xiàn)在了演說家那兩片嘴皮子上。我常常近距離觀察他上下嘴唇的頻率、震動,試圖找出什么規(guī)律。對嘴巴,我是“外行”,可它生在每一個人身上。

離婚后,演說家一度情緒低沉。艾城所有人都在乎他,可他在乎的還是妻子。妻子卻棄他而去。通常,人們都認為是艾城有關(guān)機構(gòu)促成了他出國演講,把艾城的形象推向世界。其實,他是做給妻子看的:我還有用。

艾城的上市企業(yè)給他資助。他終于出國。他意識到了語言問題。他的演講一直使用的是漢語。他掌握的英語,僅能應(yīng)付俗事:食、住、行。他的演講總是追求“形而上”,可是,他在國外繞不過“形而下”的尷尬。

演說家預定的幾場演說不得不取消(艾城的策劃),他學習英語,卻很遲鈍,他再也找不到出口成章、滔滔不絕的感覺了。他開始沉默。他的嘴進入了空閑時期,不再作為一個說的器官發(fā)揮其功能了。他的自信跌入低谷。

起初,他總是舔、咬嘴唇,還不停地喝水,仿佛他在茫茫沙漠里迷失了。嘴巴另一個功能顯示出來,可他反感食物,他進食,似乎是填充、打發(fā)一下饑餓的感覺。

演說家對自己能到達現(xiàn)在的名聲,他相當明確:虧得有這張嘴。他在旅館的房間里,會對著鏡子,用漢語重溫往日的輝煌,他迷戀那張鏡子里的嘴唇,這張嘴,曾多次吻過妻子的嘴,那也是一種交易:吻妻子,無非是要妻子聽他演說。

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知不覺,轉(zhuǎn)換了身份,他跟鏡子里的自己展開辯論,似乎誰也不服誰,誰也辯不過誰。他給鏡子罩了一塊布。他習慣了說和聽的關(guān)系??上?,沒了他期待的聽眾。

演說家歸來后,似乎要過把癮,他舉行了連續(xù)三場的演說,仿佛他在國外演說大獲成功。媒體也給予了大幅版面報道。感覺中,他把艾城引向了“世界”。

演講結(jié)束,演說家單獨約見了我。他感謝我,在國外寂寞的日子,幸虧有了我送他的那盤錄音(原本是我錄制的推介音響資料——他在出國前的最后一次演講)。

演說家在國內(nèi)一個旅館里,他用隨身聽播放了自己的演講錄音,他被自己感動了。

演說家回贈了自己的一幅畫,他在國外,對著鏡子,繪制了自己的嘴:舌舔上腭,一種內(nèi)修的基本動作。我看到的是解剖學意義上的口腔。但是,他的神智有點游離,他舔一舔嘴唇,說:我還是第一次客觀地觀察自己的上顎,人類進化,那么奇妙,它能說出一種語言,換了個環(huán)境,就失語,我什么都不是,我以為我說故我在。其實是,我說故我孤獨,我聽故我在。要是缺席了聽,演說家能在嗎?故我不在。

草 帽

李麥說他這輩子,就靠麥子。吃,他熱衷面食;干,也跟麥子密切相關(guān)。當年他是艾城一家國營企業(yè)——國營草帽廠的技術(shù)員。草帽的主要原料是麥秸稈。

我羨慕他捧了個鐵飯碗,去他所在的草帽廠看過,露天倉庫,堆著麥秸稈,簡直像插隊落戶時農(nóng)村的打麥場。在街上看見戴草帽的人,他像看見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暗號一樣,就多看幾眼,甚至還會跟蹤。我笑他:吃著碗里,想著鍋里,你是有家室的人了。他說:那頂草帽出自我之手。

李麥的手像女人,纖長,細嫩,我說他投錯了胎。他戴一副近視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他還能在帽檐編織出語錄,比如,為人民服務(w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等到他在草帽上編織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那時,口號太多,確切的表述,我也記不全了),草帽廠宣告破產(chǎn)了。李麥成了艾城最早的國營企業(yè)下崗工人。

似乎一天之間,人們不需要草帽了。他家堆積著許多麥秸稈,仿佛他轉(zhuǎn)移了車間,家里像個鳥巢。他繼續(xù)編草帽,編得妻子跟他離婚。如果有女兒,我能想象出,他像編草帽一樣,給女兒編無數(shù)條小辮子。他卻是兒子,考慮到母子倆今后的生活,他凈身離開,住到了父母那里。十年的婚姻,一眨眼,又回到單身。

當然,麥秸稈搬到了父母的房子。母親發(fā)愁:整天編,誰會要?李麥根本沒考慮銷路,他就是一心一意地編草帽。母親看不下去,也來幫助他編,他還是按照企業(yè)驗收標準——母親編的都是廢品。他不讓母親沾手。仿佛是極大的犯罪,李麥說。

妹妹比李麥小三歲。都說兄妹倆投錯了胎——要是換一換就好了。妹妹很能干,有魄力。那時,妹妹已有眼光——搗騰房產(chǎn)。父母住的房子也由她出大部分的資金。

妹妹隔三差五去替父母清潔房子,恨不得把堆得到處都是的麥秸稈統(tǒng)統(tǒng)清理出門。母親說:你哥不編草帽,叫他干什么?妹妹說:媽,你到街上看看,誰還戴這樣的草帽?

母親懂得兒子,她指指腦袋:你不讓你哥編草帽,他這里要出毛病。

離了婚,兒子常來爺爺奶奶的家,伸手向李麥要零花錢。李麥手頭拮據(jù),吃飯也靠父母,他指使兒子,找爺爺奶奶。奶奶說:你問姑姑要。

妹妹看不下去:這么大了,還靠爹娘養(yǎng)著。

這個家,一向輕男重女。父母督促李麥的妹妹,給李麥弄套房子,這樣,李麥也可以展開自己的人生,總不能單身一輩子吧?復婚已不可能。有了單獨的空間,談戀愛也方便。

而且,麥秸稈占據(jù)著父母的房子,父母竟然能忍受。眼不見為凈,妹妹購了五十余平方的房子,產(chǎn)權(quán)歸她,使用由哥。哪怕你睡在麥秸里也行。

連念初中的兒子也輕視起他了。虧得他反應(yīng)遲鈍。嫌父親的房子立足之地都沒有,到處堆放著麥秸稈,還堆放著草帽。兒子不要草帽,說:我又不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也不戴這樣的草帽了。

李麥認為,草帽有上千年的歷史,暫時丟掉了,很可能,又一個輪回,草帽又成為了潮流。

我去探望過這位早年的同學,朋友。他鄭重其事地贈我草帽,還編織了我的名字,我不想掃他的興,卻把草帽丟在架空層里,他強調(diào)草帽如何如何。我笑了:不就是一頂草帽嗎?又不是童話里的草帽。

2013年艾城發(fā)大水。架空層進了齊膝的水,草帽浮在水面,跟浸濕的多箱書一起,清理到外邊——一個書墳,墳尖放著軟塌塌的草帽。

我想到居住在一層的李麥。他所在的住宅小區(qū),居于低洼地,退水時,我前去。李麥的妹妹正幫助他清理大水的遺跡。所有的麥秸、草帽已發(fā)霉,堆在門外,像一座墳?zāi)埂?/p>

李麥打算晾曬原料、成品,可他的妹妹毫不客氣地叫來垃圾清潔工。徹底清理過的房子頓時寬敞了。妹妹惱火,哥這么大了,還不讓父母省心。

發(fā)大水,李麥無法安生,終于走出門。他沒去父母那里,而是直接上妹妹家。李麥的妹妹講述他突然出現(xiàn)的情形:穿著褲衩、背心,手里拿著褲子、衣服,像游泳過河上岸那樣,估計出小區(qū)時,衣褲頂在手上沒濕。

簡直像個小男孩,終于找到家。妹妹哭笑不得。哥哥這回有腦子了,直接找妹妹,妹妹能改善他的處境。妹夫?qū)iT給他外賣了牛肉拉面,幾個饅頭(艾城稱淡面包)。他餓壞了。同時,妹妹督促他洗了個熱水澡,穿上嫌大的妹夫的一套西裝。還系了領(lǐng)帶。李麥像出國訪問歸來那樣,那套西裝使他顯得拘束。我想到,一個人的文明跟物件有關(guān),也終于跟他那副眼鏡匹配了。

妹妹說:我攤上這么一個哥,我有什么辦法?父母還是把他放在重要位置。

大水過后,天氣特別炎熱。我請李麥一起慶祝:渡過了難關(guān)。李麥突然在街上駐足,呆呆地望著遠處。我說發(fā)什么呆?

李麥望著聳立的高樓,街上有一頂草帽。他像小孩那樣好奇,說:你看見沒有,說不定就是我編織的草帽。

我說:算了吧,你以為天下的草帽都出自你的手?

罕見的變故

過了五十歲,我的這位朋友要辭職。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我面前,像他換了個人,我說:我又不是你的領(lǐng)導,你要是對領(lǐng)導這樣就好了。

這位朋友是艾城一所科研機構(gòu)的頂梁柱,憑他的實力,早就可以擔任所長了,可是,他連個副所長也輪不到。我替他不平。他倒不在乎。他是那種做一件事就十分投入的人,有時一次實驗,他沒日沒夜待在實驗室里,甚至攤開一張竹席,睡一覺。跟那些用來做實驗的動物(狗、老鼠等)同在一室。

他幾乎不跟研究所的同事交流,甚至見了所長,他直呼姓名。所長問他什么,他心不在焉,一副不屑的樣子,給人造成孤傲、清高的印象。我替他擔憂。眼里怎么能不放領(lǐng)導?不過,因為他業(yè)務(wù)能力強,所長還是尊重他。有能耐的人總是有個性。

我以為他轉(zhuǎn)行謀了個新的行當。他說:待不下去了。我說:這樣也好,你跟動物打了大半輩子交道,該跟人打交道了,換個活法也好。

他自語:待不下去了,實在待不下去了。

朋友一定碰到了難事。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輕易離開他熱愛的研究所。有些事兒,他只對我說。悶在心里要生出毛病。我等待他說出來。他敘述:所長極力挽留她,而且很真誠。

他坐在我的面前,似乎心在別處。他說起半年前的一天,夜里又在實驗室里睡。早晨,所長突然來了。過后,他反省自己當時的樣子,也有點輕蔑自己。當時不知怎的,竟然對所長恭敬起來——點頭哈腰。

所長似乎很受用,不過,那微笑卻相當微妙,仿佛期待的東西終于出現(xiàn)了。

他好像不知怎么應(yīng)付所長,在所長的身邊走來走去。他莫名其妙地想到尾巴,毛茸茸的狗尾巴,見到主人,迫切地擺動,帶動得身體搖晃起來,像是一個叫賣的擺動撥郎鼓。關(guān)鍵的問題是幻覺中,他的背后長了一條尾巴,像返祖現(xiàn)象。

所長說:你辛苦了,注意身體。

他也沒有什么事兒要巴結(jié)所長。他說過:干好自己的事兒是最大的巴結(jié)。何況,他真有什么事,也不會用巴結(jié)的姿態(tài)。

一夜之間,他徹底改變,以另一種姿態(tài)存在了。同事們也以為他這樣一定有什么事相求。他不僅對研究所的領(lǐng)導、同事,面對回家途中遇見的所有陌生人都如此恭敬:點頭哈腰的同時,他覺得背后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在獻殷勤般地搖擺。

他會隔著褲子摸一摸自己的屁股,撣一撣。他不是一個有潔癖的人,甚至,他的生活有點邋遢。屁股依然如常,可他就是排除不了尾巴的幻覺。

同事受到這樣的禮儀(認為是禮儀),漸漸地,也別扭起來。反倒以為我的這位朋友“神經(jīng)異常”。高傲突然卑賤,大家實在難以適應(yīng)。況且,他一向不拘禮節(jié),認為禮節(jié)繁瑣,很累人。

為此,同事慢慢地避開他。倒是所長常來探望,似乎是領(lǐng)受他的這份禮儀,連他都尊重所長了,所長的地位就奠定了。仿佛他是所里的一個制高點,占據(jù)了這個制高點,就是征服了一座險峰。引發(fā)的效應(yīng)是:同事們也無條件地尊敬起了所長。所長頻繁光臨他的實驗室,是給全所的人傳達出一個信息。

如果他的舉止,解讀為謙卑,一種主動和人交流、融合的姿態(tài),那也不妨。但他并沒有用語言表達出這種意向。他不再敢在實驗室里過夜,倒不是籠子的動物和瓶子里的標本會闖出來,而是,他恐懼自己的眼睛,或說是目光。

那一天早晨,幻覺中有一條尾巴,他漸漸地放心,因為屁股上并沒有真實地長著一條尾巴。他擔心別人發(fā)現(xiàn),也純屬多疑,只是,過了一個禮拜,他的目光像透視,所長是一副實驗的骨架。一副骨頭構(gòu)成的架子在移動。

他印證是否是孤例,可是,所有的同事,在他的目光里都是剔除了血肉。鏡子里的自己是他的原型,但他的目光轉(zhuǎn)向鏡子外的自己,他也看見了自己的骨架。那天起,上下班的途中,他所見的都是移動的骨架。艾城的居民都是骨架——骨人。

我說:我眼里,你還是有血有肉的人呀。

他說: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

我說:你眼中的動物呢?

他說:動物還是原來的樣子,形體完整,我看不到里邊的骨架。

我啟發(fā)他回憶事情的起源。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變故,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他這樣,那么艾城就會發(fā)生一場危機。我說:你是不是過分投入,過于疲憊,導致了這種幻覺?

他終于想起,那天早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條狗的眼珠沒了??赡苁浅盟胨?,誰高明地移植了狗眼。人眼置換了狗眼。

我不忍挑明,現(xiàn)在的狗受寵,已不習慣啃骨頭了,但基本常識是,狗熱愛啃骨頭,狗的眼里總是重視骨頭。我還是難以想象出那個視角:狗眼看世界。我不知怎么安慰朋友,我不能說大話(調(diào)整心態(tài),迎接挑戰(zhàn))。我脫口冒出一句話:這樣也好。

他可能誤解了我的話,拍拍屁股(好像把尾巴拍掉了),扭頭離去,臨出門,瞥了我一眼。想必,他看不見我的表情。我瞎想,如果那次移植成功,那么一雙人眼植入狗的眼眶,狗使用人眼看世界,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象?

吵架療法

據(jù)說,早先,吵架村沒有醫(yī)生,況且,距離艾城甚遠。逢村民生病,便有兩個以上的村民聞信趕來,或由病人的家屬出面?zhèn)鲌?。前來診病的村民來到病人的床前,當然還召喚了若干村民,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粉絲”,也稱啦啦隊,但是,“文革”期間則為“派”了。

有那么片刻,他想象她淋雨時的一絲不掛,據(jù)說,有月亮,那兩座山輪廓也是裸體的樣子。于是,他沉入水一般的夜色里。突然,他聽見蚊子的叫聲,那么小的聲音,在他的頭部盤旋,像蜘蛛吐絲,纏繞著他這個獵物。他意識到,剛才已步入夢鄉(xiāng)的門檻。

他摁了床頭的開關(guān)。一切都顯出了形狀。潔白的床,潔白的墻,沒有發(fā)現(xiàn)蚊子的蹤跡。他關(guān)了燈。仿佛聽見墻那邊也響了一下——開關(guān)。他側(cè)身,保持著睡眠的形式,感覺離夢鄉(xiāng)反而遙遠了。

蚊子的叫聲又降臨了,好像是偵察機,發(fā)現(xiàn)了他的氣味。他不動,等待著蚊子的迫降。可是,蚊子只是用聲音纏繞著他。甚至,他能感覺聲音貼著他的臉:細嫩的尖銳。

他的手突然行動,拍了一下右臉頰。他開燈,像打掃戰(zhàn)場一樣,檢查戰(zhàn)果。拍了一個空。潔白的墻壁根本不見蚊子的蹤跡。他判斷,其實只有一個蚊子。他打定主意,我睡我的覺,讓蚊子叮吧,它吸飽了,對我來說,充其量也不過是一滴血嘛。

他討厭那個聲音,只是唱,那是蚊子的歌。蚊子似乎已確認他處于戰(zhàn)備狀態(tài),所以,仍保持著飛行的姿態(tài),并不急于著陸而是戲耍他這個獵物。他倒是希望它盡快行動,他就是受不了蚊子的吟唱。想象中,蚊子的聲音,像一個氣球,懸浮在他的頭上(只有頭露在被子外邊)。

他和它就這么僵持著,他的身體高度警惕,神經(jīng)高度緊繃,一個龐然大物竟然找不到有效手段對付渺小的蚊子,但是,不殲滅這個蚊子,今晚他就不得安寧。他的耳朵收聽著判斷著,卻有一個更大的聲音響起。

顯然是她的呼嚕。這道墻的隔音效果實在太差。他驚奇之余,心里發(fā)笑。怪不得同來的女同事不愿跟她同一間房,大概領(lǐng)教過了她的呼嚕。仿佛是暴雨前的雷鳴。她想象不出那么漂亮文雅的女人竟然發(fā)出那么粗魯、放肆的呼嚕,呼嚕立刻顛覆了她的形象。

如果說蚊子像偵察機的話,那么她就如同重型轟炸機。呼嚕好似一個巨大的熱氣球,無遮無攔,穿過墻壁飛臨他的房間。他甚至能感覺到呼嚕穿墻而過,又重新集結(jié),組合成了一個氣泡,繼續(xù)膨脹,幾乎充滿了整個房間。

不是呼嚕掩蓋了蚊子的吟唱,而是蚊子轉(zhuǎn)移目標,大概蚊子嗅著了芳香,男人和女人的氣味畢竟有差異。蚊子確實放棄了他,仿佛蚊子已完成了使命。他想象那個巨型的氣泡——他在氣泡里,慢慢升起,升至月亮里的山巔,俯視著一對相戀的的山趨近。

這時,他分明聽得一個爆炸,或說破裂,是一根纖細的刺(或針),戳了氣球那樣的情景,隨即,一派寧靜。呼嚕戛然而止。

他的耳朵探測著寧靜——沒有呼嚕,沒有吟唱。一定是蚊子把呼嚕誤當實體了。

第二天早晨,開門聲傳來。他也打開了門。她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形象。不過,他疑惑:這樣美好的形象怎么能發(fā)出那么粗魯?shù)穆曇??他說:早上好。

她說:昨晚,有一只蚊子。

他說:你那也有一只蚊子?

她說:我對蚊子很敏感,說不清具體叮咬了哪里。

他笑了,他在心里說:恐怕是同一只蚊子吧。

她說:你笑什么?覺得有點奇怪。

他說:沒什么,好天氣,好心情,多難得。

這時,樓下傳上來兩位同事的呼喚。

大衣櫥里的小男孩

俞老最后說: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兒。

我已經(jīng)第三次聽見俞老說這句話了。換個說法,就是沒有你地球照常轉(zhuǎn)。我跟俞老是忘年交。記得前兩次,一次是我替他打抱不平。他曾是一個散文流派的開創(chuàng)者,可是已經(jīng)不被別人提起了,仿佛不存在過。他說我這樣不是很好嗎?我最怕被別人惦記。我知道他經(jīng)歷過多次“運動”,被“惦記”,當然要被“卷入”漩渦之中。另一次,要發(fā)起給他過80大壽。他拒絕了。他這一輩子除了小時候年年過生日,到了高中,再也沒有特意過過生日,特別是過了60歲,他甚至不提生日的事兒,他稱此為“瞞天過?!保ê.斎皇恰翱嗪!保?。何況,他的生日,是4月19日,“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意指生日的前后沒有特殊的標志,譬如節(jié)慶之類,倒似一片荒野里的一棵樹),他說:這樣不是很好嗎?省得上帝惦記,過生日,不就是打出招牌了嗎?

那兩次,說到最后,俞老就說: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

這一次,不知什么由頭,說到了童年。我說到現(xiàn)在的小孩子沒有童年,說到現(xiàn)在的父子關(guān)系顛倒,父親孝順兒子。這是因為我遇了苦惱——我的兒子以自我為中心。我是向已經(jīng)有了孫子的俞老在攤苦經(jīng)。很可能引出俞老的那句話: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兒。

話題,怎么轉(zhuǎn)到了人生,命運?俞老談起了偶然。他說這一輩子,多少次差一點就沒了現(xiàn)在的“局面”,要是那一年,他想不開(運動的高潮),就沒有現(xiàn)在的兒子,要是有一年沒有及時搶救兒子,沒有兒子就沒有現(xiàn)在的孫子,現(xiàn)在的孫子結(jié)婚,即將有未來的曾孫子或?qū)O女。過去所說的“傳宗接代”,其實是人類的繁衍,對個體來說,偶然的因素可能缺了鏈條一個環(huán)節(jié),后邊的環(huán)節(jié)就中斷了。

他平靜地笑了,說:表面平靜的河流,其實,底下險象環(huán)生,一不留神,就卷入潛流,能過來,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這半輩子,我在苦水里泡大,(上山下鄉(xiāng),上崗下崗)也算苦過來了,所以現(xiàn)在我很容易滿足。不過,兒子都從小豐衣足食,像蜜罐里浸大。可是,兒子總覺得不如意,他一回到家,似乎這個家都圍繞他運行,包括時間,我和妻子也要迎合他的時間生活,很累。兒子就像一個家的天空的太陽——萬物生長靠太陽。

俞老不直接做出反應(yīng)。他仍執(zhí)著地追續(xù)那個偶然的話題。他是家里的老七,上邊有六個姐姐。其父親,有了六個女兒,似乎也有一個念想,生一個是女兒,生一個是女兒,簡直生得失望了。母親的肚子大了,空了,空了,又大了。生累了。父母打算停歇了。如果真的不再生了,俞老說:也就沒有我了,沒有我就不會有兒子,孫子,也就不可能現(xiàn)在跟你坐在一起閑聊了。

我忽然聽見窗外一聲鳥叫。我去看,窗外有一棵樹,陽光照得葉子發(fā)出綠綠的亮,只聽見鳥叫,像提醒我們它的存在。我卻看不見鳥。我也笑了。

俞老的祖父期望有個孫子,還開了個家庭會議,把孫子的事兒定下來。俞老很孝順,何況,妻子也慚愧,沒能給俞家生出個孫子續(xù)個香火。那一年,逢解放戰(zhàn)爭,突然有個夜晚,槍炮聲停了,出奇地寧靜,那一夜,月亮又大又圓又亮,也就是月圓之夜(后來算一算)有了兒子。

俞家是個大家族,連年戰(zhàn)爭,俞家已衰落,但架子還在——保留了一個老式的大宅院。兒子在大宅院里誕生。祖父祖母,爸爸媽媽,姐姐們,都寶貝著唯一的孫子——俞老跟最小的姐姐也隔了五年,四個姐姐先后出嫁,孩子有的比他大,有的同齡,有的比他小。

俞家衰落只剩一個空殼——大宅院,反而因禍得福。階級成分劃為小土地出租。我念高中時,班里有個女生,家庭成分也是小土地出租。我沒弄懂那算什么成分,大概介于貧農(nóng)和富農(nóng)之間吧??墒?,那個女生因那個成分總抬不起頭,同學說她是富農(nóng)的小姐。我曾為自己的出身貧農(nóng)而自豪,越窮越自豪。

整個家族似乎把希望寄托在兒時的俞老身上了。兒時,他確實要啥有啥,什么都滿足他都寵愛他。

俞老說起他念小學的第一年,什么由頭?他給祖父過八十大壽。祖父的兄弟,已婚姐姐們的全家,都一個不缺地匯集到大宅院。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三十來個人。

院子里擺了六桌(圖個六六順)。都恭賀祖父的生日。仿佛“中心”一下轉(zhuǎn)移了。他像受了冷落。

當時,年僅八歲的他,做了一件事兒,發(fā)泄(或說報復)大家。決心氣一氣大家,他藏進祖父臥室的大衣櫥里(那是祖母的嫁妝,祖母已在1953年病逝)。

以往,姐姐們以及姐姐的孩子們,為了贏得他的開心,玩藏貓貓的游戲,故意費勁地找他,或者,他輕易地找到別人。那已是家族中約定俗成的游戲規(guī)則。

藏進大衣櫥里。他聞到了菜香,他計算著祖父生日宴席的進程,菜上桌,人入座,那么,就許多人想到他,開始在大宅院的各個角落尋找,腳步的聲音,還有呼喚,可是,都沒有。

他認定,他不在,還能開席?整個宴席一定會出現(xiàn)騷亂。怎么可能沒有他在場呢?甚至,他想象大家焦慮不安的情景(我就是不出來,讓你們著急吧)。他忍著從未有過的饑餓(肚子里發(fā)出空洞的叫聲)。

大衣櫥里黑咕隆咚,很悶。他貼近一絲縫隙,吸著稀薄的空氣。他一會兒失望(怎么還不來找我?),一會兒委屈(難道把我給忘掉了?),一會兒得意(我不出來,你們就找不到我。)。過了很久很久,他終于沉不住氣(不來找,藏著還有什么意思?)。他幾乎要哭出來(想用哭宣布:我在這呢)。第一次被人忽視了,竟然沒人惦記他?

他走到院子。大家已在撤宴席、收碟盤了。一種熱鬧過后的寧靜,像電影里所見一場戰(zhàn)斗結(jié)束后的戰(zhàn)場。幫廚的看見他的樣子,說:還沒吃飽吧?

他沒哭(以往,他會率先哭出來,他的哭會引發(fā)全家慌亂。),吃了殘羹剩菜。那么香的一頓飯。畢竟餓透了。他發(fā)現(xiàn),他不在場,這個宴席照樣進行了。他成了局外人。

窗前,傳來一聲鳥叫,然后,一樹繁茂的綠葉中,飛出一只鳥,像是藏貓貓憋得沉不住氣了,主動暴露出來。

那之后,俞老漸漸長大,他主動時不時地回味著當時祖父生日(過了生日不久,祖父無疾而逝,僅僅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的情景。還有藏在大衣櫥里的那個小男孩。于是他說: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兒。

餛飩之夜

兒子的婚禮結(jié)束后,他倆走過燈光和月光融合一起的街道,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餛飩之夜。

他說:兒子長大了,我們變老了,這么快,還像是昨天的事兒。

走進住宅小區(qū)。上了黑咕隆咚的樓道。開了門,他突然覺得屋子里少了什么,空了。就如同她生出兒子,她告訴他,身子一下子空出來了。

當年,他倆暫住在他單位分配的一間十多平方的屋內(nèi),那間屋子在院子的深處。晚飯后,她打開餅干箱。以往,她不吃零食,特別是晚上。

他說:你剛吃過怎么又餓了?

她說:我不是一個人了。

后來,她告訴他,那幾塊餅干,還是擋不住餓。好像消化能力增強了,吃了飯,飯立刻轉(zhuǎn)移,把胃騰空。當時,合上餅干箱的蓋,說,不吃了不吃了。

他倆躺下。他聽見她轉(zhuǎn)身。他說你想什么?她說沒想什么。他說沒想什么就早點睡吧。

其實,她忍著。零點,她打開床頭柜的臺燈。他已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說你怎么還沒睡著?

她做起來,說:我想吃餛飩。

他看了看鬧鐘,揉揉眼,說:都什么時間了,街上早收攤了。

她靠著床檔,說:那就算了。

他停在夢的門口,揉揉眼,似乎給自己定位,他翻身下床,迅速地穿起衣褲。

她說:算了吧,外邊冷。

他說:我們的兒子還沒出世,這一點小事,我不能讓他失望。

她說:穿上棉襖。

月光鋪滿了院子,像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冰。這是初春的夜晚。他見慣了白天的艾城,沒想到,夜晚的艾城這么寂靜這么神秘。他希望看見路燈下出現(xiàn)一個餛飩小攤,那一定是等候著他這個顧客,因為,一個小生命正在孕育之中。

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閉了。他想,我就不相信。走過這條街道,他看見穿過城市的那條河,河里泊著船,船在微微搖擺,像他兒時的搖籃。他轉(zhuǎn)入河邊,沿著河邊的鵝卵石鋪就的路,河水仿佛在哈氣,清澈,涼爽。遠遠地,他望見河上跨過的拱形古橋,半圓形的橋洞下邊,河水里有半個月亮。他幾乎小跑,擔心攤主冷得受不了,收攤。

古橋上的燈光,像一把一把的傘,傘罩著人影,還散發(fā)出熱氣。仿佛那熱氣是從河里升起。他先是進入了氣味的邊界,而且,辨析出餛飩的氣味。氣味幾乎裹挾著他,像是拉他入伙。

他走上拱橋,似乎橋在往上升。他搖一搖空空的搪瓷缸子,說:來一碗餛飩。他看見攤主笑了,像說:你總算來了。

他平端這缸子原路返回,他擔心缸子晃動,餛飩就會消失。

她披著棉襖,靠床檔坐著,說:這么晚了還會有?

餛飩仿佛剛從鍋里出來,他得意地說:攤主的樣子,好像我會出現(xiàn)一樣,而且,說了一句,一定是小孩嘴饞,鬧著要吃餛飩。

她說:你怎么說?

他說:小孩不會鬧,是小孩的媽媽替小孩點了餛飩。攤主說:媽媽知道孩子喜歡吃什么。

她在被子上墊了一塊毛巾,像餐巾。他站在床頭,欣賞著她吃餛飩。他接過缸子。她擦擦嘴,說:這下子好了。

他說:你好了,我卻餓了。

她說:又不是你懷孕。

他總覺得屋子里像藏貓貓一樣,藏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不肯出來,他也進不去。小男孩藏在屋里吃餛飩,他看不見小男孩的吃相,他也想吃餛飩。他說:我也像懷孕了一樣,現(xiàn)在,該我忍了。

他倆把初春的那個夜晚,命名為餛飩之夜。多少生命在那個夜晚萌動?

過了一個禮拜,到了預產(chǎn)期,她進了產(chǎn)房。他總覺得兒子跟他玩藏貓貓。那天早晨,他回家取衣物。他騎著半新不舊的自行車,他很著急,總擔心他不在的時候她生產(chǎn)了??墒?,車鈴鐺不斷給他減速,一路上,鈴鐺蓋掉了好幾回,他旋上,它還掉。而且,淘氣的鈴鐺蓋還又滾又跳橫穿馬路。他攆上去,撿起,撫一撫鈴鐺蓋是不是摔壞了,說:看你再跑?不懂交通規(guī)則。

他一手把龍頭,一手摁鈴蓋。他返回醫(yī)院。她躺在床上,一臉疲倦的微笑。他發(fā)現(xiàn)她的腹部癟下去了。她說:身子一下子空出來了。

他說:怪不得一路上鈴鐺蓋掉個不停呢。

那以后,小小的屋子有了兒子的聲音。半夜,他倆交替著哄兒子睡。兒子又白又胖。保姆說:這孩子,像肉餛飩。

兒子像一個小小的精靈,進入這個家庭,漸漸地,這個小小精靈,成了中心元素。他想到這是無中生有,生命的奇跡,那個餛飩之夜,僅僅是存在的顯示。

兒子蹣跚學步,他們喬遷到這套房子,當時,他說:這么大呀。可是,兒子有了單獨的一間之后,他又嫌房子小了。后來,兒子長大,離開了這套房子。

現(xiàn)在,她說:你不累?睡吧,我是累了。

他像是第一次走進三室一廳房子那樣,還在陽臺站了片刻,看月亮,再去兒子的臥室,又回到他倆的臥室。他說:又空了,又大了。

她說:你不睡,我可要睡,終于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

他說:有沒有吃的?

她說:兒子的婚宴上你沒吃?

他說:只顧著高興了。

她說:冰箱里有冷凍餛飩,我給你燒。

他說:算了吧。

她說:我們自己也來個餛飩之夜。

他說:還是算了吧。

他躺下,關(guān)燈。想到,這么多年,好多次都“算了吧”,比如,他喜歡山核桃,嫌貴,就“算了吧”,現(xiàn)在,他的牙齒已咬不動不敢咬山核桃了。對許多物事而言,他畢竟到了只能想想的年紀了。他想到那個餛飩之夜,總覺得,是他搖一搖缸子搖出了餛飩。還有那條河,那座橋。河水里漂浮著月亮。跟天上的月亮遙相對應(yīng)。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流淌進來。

講 究

鄭敏的妻子逝世后,他演戲的狀態(tài)起了變化。

艾戲是艾城的一個地方劇種。其特點,可歸納為兩個字:愛和哀。也就是說,艾劇側(cè)重愛情題材。哀傷是愛情的一種調(diào)子。鄭敏是劇團的臺柱子。

這一次,艾劇推出一個愛情的悲劇。排練過程中,到了此劇的高潮,男主角的愛妻夭亡,臺上擺了一副棺材。

鄭敏本該對棺材傾述——一段唱??伤W?,仿佛不知所措。

導演提醒他臺詞,說:唱呀。

鄭敏一臉茫然,似乎在尋找什么。

導演上前,問:出了什么事?

鄭敏說:棺材里邊空著。

導演說:這是演戲。

一個跑龍?zhí)椎慕巧鲃右笳f:我躺進去試一試。

鄭敏還是找不到感覺,無奈地說:一個活人怎么行?

導演說:你何必這么講究?

鄭敏堅持:不講究怎么演得好戲?

導演惱火了,說:誰能看見棺材里裝著什么?

鄭敏說:我得知道里邊裝著尸體,否則我演得不真實。

劇團里的人認為,鄭敏還沒走出喪妻的陰影,就趁排練的日子給他介紹對象,試圖讓他恢復以前的狀態(tài),他卻拒絕。這個愛情劇,整個劇團齊心協(xié)力——重振艾劇,喚回觀眾。沒公演前,艾城的媒體已鋪天蓋地作了宣傳,艾城居民的胃口已吊起,尤其是眾多的粉絲,沖著鄭敏:宣傳的動靜弄得那么大,演得出什么新意?

艾劇團長托人,跟殯儀館的負責人搭上了關(guān)系。恰巧,那位負責人也是鄭敏的粉絲。雙方達成口頭協(xié)議:每一次演出,殯儀館提供一具尸體。當然,運送的過程高度保密。

首場演出,殯儀館的負責人親自護送“新鮮”的尸體,悄悄裝入道具——棺材。

鄭敏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面對棺材傾述戀情,唱得情深意切。演出大獲成功。

演出結(jié)束,導演陪殯儀館的負責人吃夜宵(表示感謝)。負責人喝了酒,脫口說:我知道棺材里放著一具男尸,鄭敏是否有同性戀傾向?

導演只求演出效果,說:觸景生情,要是鄭敏看見是男尸,可能就唱不出聲情并茂的效果了。

可是,還是瞞不住。鄭敏如同他的名字,很敏感。第二天劇場爆滿。殯儀館的負責人親自護送一具當日的男尸。

演到高潮,鄭敏面對棺材,像是忘了唱詞,場內(nèi)觀眾沒有起哄,似乎靜靜地等待。鄭敏疑惑片刻,不帶感情地唱了那一段“獨白”。

導演替他捏了一把汗,問:出了什么事?

鄭敏說:感覺不對。

導演透露:好不容易弄來了今天死去的一個人。

鄭敏說:性別不對。

導演說:你就湊合一下吧,落實一具尸體要費了多大的周折呀。

殯儀館的負責人增加了幾分敬佩。一個演員,為了演好戲,不但要真實的“道具”,而且,在沒親眼見過的情況下,竟能敏感地察覺“道具”的性別。

接著,殯儀館的負責人與死者家屬,私下里商量,保留早晨送來的女尸——不幸遭遇車禍的姑娘。

為了滿足觀眾,特別是粉絲的要求,一夜安排了兩場。鄭敏在舞臺上完全達到了忘我的境界——他簡直融入了角色。

正值盛夏,第二場,鄭敏演的比第一場效果還要好。

導演忍不住贊賞:你的藝術(shù)高峰出現(xiàn)了,照這樣演下去,還要安排白天的一場演出,我有個疑問,第二場為什么發(fā)揮得那么好?

鄭敏說:我聞到了氣味,像花兒凋謝的氣味,那是一朵沒被污染的花兒。

殯儀館的負責人倍加佩服:鄭敏不但知道是女尸,而且,連處女也聞得出來。

不可能天天能銜接得那么好。隨后的一天,出現(xiàn)空白——沒有死亡。殯儀館的負責人向艾城多個醫(yī)院打電話,被告知沒有死亡的病人,甚至,他期待出現(xiàn)意外的車禍,可是……他不得不趕到劇院。他宰了一只母山羊,給山羊穿上了女裝。他內(nèi)疚,不過,他盼望能夠瞞天過海。

鄭敏演到面對棺材那段“獨白”,突然,像喉嚨里卡了魚刺——干嘔起來。

仿佛被揭穿那樣,殯儀館的負責人在前一排忍不住搓手,跺腳。他溜進幕后向鄭敏道歉。

鄭敏說:我聞到了羊的氣味,小時候我在農(nóng)村放過山羊。

導演說:都怪天氣,這么熱。

鄭敏說:不怪天氣,只是棺材里有假,我表演盡管看不見……但跟棺材里的尸體密切相關(guān)。

殯儀館的負責人懷疑鄭敏是不是有戀尸情結(jié)。

第二天,導演不放心,打電話詢問。殯儀館負責人說:今天選擇的余地大,我特意選中了一位少婦的尸體,少婦生前也是鄭敏的粉絲,他的家屬已同意,讓死者登臺,最后一次觀看鄭敏的演出。

殯儀館負責人護送尸體的同時,場場戲都不放過。與其說他熱愛艾劇,倒不如說他鎖定鄭敏那一段唱——對蓋住的棺材。他能發(fā)現(xiàn)鄭敏對不同的尸體所表演的差異,微妙的差異他能看出。

可能那位死去的少婦,跟鄭敏的亡妻年齡相仿(妻子曾是鄭敏的粉絲),鄭敏演得已忘了自己是鄭敏,好像棺材里躺著的是他的妻子。燈光里,能看見臺上鄭敏閃亮的淚珠。

過后,殯儀館負責人對少婦的丈夫,也是他過去的同窗(開玩笑不分場合)說:你吃醋了吧?幸虧弟媳已走了。

恐龍蛋

我替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著急。明明那姑娘執(zhí)著地追求(也可以用粘)他,他卻冷淡了她。這是他拒絕的方式。表面看,姑娘各個方面都比他出色,偏偏他提不起興趣。世間的事兒,我越發(fā)難以理解了。何況,在虛構(gòu)的故事里,我也沒能耐掌控人物。

他身上不知什么吸引了姑娘,總之,姑娘很癡情,甚至提出:我要懷個你的孩子。

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相當理智,他做到了坐懷不亂。為了表示他倆相處已久的關(guān)系,他吻了她的臉頰,吻得姑娘的臉頓像太陽出來那樣紅。

我只能猜測,他有戀母情結(jié)。姑娘比他小三歲。有時,一個人認定一件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一根筋。

我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也沒什么特長沒什么地位。他是單位的檔案員。整天收收發(fā)發(fā),歸類入案,有條不紊。他不擅長跟別人打交道,屬于那種“悶”人。他在單位的時間比在家里的時間多。反正,單位里,他有獨立的辦公室。

我不知他把追求他的姑娘歸為哪一類,所有活人,在他眼里可能都是可歸類的檔案。如果編號。那個姑娘該編為3號了吧?因為他談過三次戀愛。前兩次分手,對方認為他沒趣、呆板。

他的辦公室,漸漸趨向家的感覺。毛巾、牙具,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有,還有枕頭,竹席,毛巾被(冬天有厚被子),他有午睡的習慣,但他也時不時地宿夜,反正回到家也是單獨一間。他給單位的同時造成一個印象:工作熱情、認真,好像有整理不完的檔案。幾次,先進工作者的榮譽降臨他的頭上,他也不以為然。他像被一套硬殼包裝起來,極少表現(xiàn)主動交流的跡象。

姑娘最后一次到他的辦公室,可能是還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只不過再爭取一下。這是雙休日的第一天,周六。整個辦公樓很寂靜。

他一如既往,甚至,顯示“你怎么還來”的表情。

她說:我還是想你當面告別。

此刻,他表現(xiàn)出了異常,或說,如熱鍋上的螞蟻,離開椅子,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仿佛面臨兩難的選擇,卻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她的身體已作出準備好的姿態(tài),像一棵樹,多么希望吹來一陣暖風。

他焦慮不安了,吸著鼻子,還打了三個噴嚏。嘴巴在蠕動,像在嘀咕什么。而且,陌生般地環(huán)視辦公室,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他說:我頭有點暈。

她說:讓我看看。

他擺擺手,像是驅(qū)散什么,說:你離開吧。

她說:你最后吻我一次。

他在她側(cè)送的臉頰,應(yīng)酬式地碰了一下。然后,好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目光異樣。

她笑了,說:這次我走出這個門,再也不會進來了。

剩下他。他舔舔嘴唇,終于回味出氣味來自她。他剛才確實有點失態(tài),好像在濃霧里迷失了。那不是她的體香,而是香水的氣味。他還沒聞過這種香味,有點熏,熏得他嗆,簡直要失卻了理智。先前他不出聲地嘀咕,當然是想問她用了什么香水。

她想用香水告別,讓他留下那個記憶。她離開時,他有一種沖動,追上去,仿佛她牽著一根無形的繩索。幸虧關(guān)閉了門。

他像要窒息。他的腦袋像籠罩著一團云霧。他再也坐不安定了。他打開門和窗,讓空氣對流。正值初冬,灌滿了寒氣,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別著涼。關(guān)閉門窗。而且,反鎖上了門。

可是,室內(nèi)依然彌漫著香氣,似乎漸漸濃稠起來。像地球的大氣層。他莫名其妙地來回走動,如同思考一個問題那樣。他已經(jīng)感覺到身體移動時不夠自如不夠順暢了,像受什么阻礙。

是不是冷氣和香氣融合,產(chǎn)生什么固體形態(tài)的物質(zhì)?他坐下來,思考可能面臨的情況(來不及檢索),他的身體周圍已流動著可視的氣層,很濃很濃的香氣。他像置身一個芬芳的漩渦之中。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疲乏了,他總這樣。

隔一天,上班。他的門被叩過數(shù)次后,終于打開(后勤有所有辦公室的鑰匙)。總務(wù)愣住了,還以為恐龍時代重現(xiàn)了。椅子和桌子之間有個巨型蛋,大得像廣場慶典時的巨型氣球,只不過,蛋的表面是煙灰色。還有麻麻點點的斑紋。

總務(wù)以為檔案員收藏了恐龍蛋。一般情況,同事們都不輕易進他的辦公室??倓?wù)說:這家伙,把辦公室弄得像家一樣。

這個信息傳遍了大樓。一批一批好奇者,像參觀恐龍博物館一樣。進來、出去。每個人都叩一叩那個巨型蛋。蛋壁厚實堅硬。

甚至,有人猜疑艾城遠古歷史,曾經(jīng)是恐龍活躍的地方。只是蛋殼很新鮮,絲毫看不出埋藏已久的痕跡,而且,還散發(fā)出奇異的香味。

一個用過這款香水的少婦,說出了香水的名稱??倓?wù)的耳朵貼著蛋殼聆聽,里邊有動靜,說:這個恐龍蛋穿越悠久的時間,可能里邊活著小恐龍呢。

檔案員不知去向。單位里臨時決定:這間辦公室打空調(diào),保持恒溫。也有人檢索、咨詢,最后達成一致,溫度比母雞孵蛋的溫度稍高兩度,畢竟缺乏科學的依據(jù),但是,恐龍蛋的蛋壁那么厚。

檔案員毫無音訊。總務(wù)曾經(jīng)在養(yǎng)雞場里幫過父親,現(xiàn)在,總務(wù)每日三次觀察恐龍蛋。終于,有一天,聽見了里邊啄殼的聲音。總務(wù)叩蛋殼,里邊有回音,像隔著一道墻壁的兩人。當天傍晚,不是恐龍破殼而出,而是一個小男孩,赤裸裸的,像出生那樣,只不過,第一聲,不是哭,而是笑。

小男孩的笑,像是藏貓貓,別人找不到他,他自動出來,很得意地笑。

總務(wù)要去抱小男孩,卻縮回手,因為小男孩簡直是失蹤了的檔案員的翻版。

小男孩甩著手,顯然拒絕總務(wù)抱,還哭了起來,哭得很響亮。首先傳到辦公室所在的樓層。紛紛有人趕來,可愛的小男孩,都想抱一抱。小男孩扒拉著胖嘟嘟的小手(手上像笑出了酒窩)。

終于,小男孩接受一個姑娘。她比檔案員大三歲,差不多是個“剩女”,平時幾乎不跟檔案員交往。

小男孩不哭了,偎在她的懷里,往她的胸前使勁拱。

同事們說:這小家伙,還認人?跟你有緣分呀。

姑娘抱著小男孩,想起了單位里有過個檔案員。據(jù)說,那天,這位姑娘的乳房莫名其妙出奶水了??紤]到照顧小男孩,她主動要求管理檔案。

艾城是個會發(fā)生奇跡的城市??铸埖暗臍み€保存在單位里,只不過,香氣逐漸淡了,蛋殼逐漸薄了。蛋殼表面有一種氣流流動但又轉(zhuǎn)為固態(tài)的質(zhì)感,自然而又流暢。我去參觀過,想起主人公戀愛過的那個姑娘,或許,她以這種方式實現(xiàn)了她的愿望:我要懷個你的孩子。

口香糖

林森不急不慌地乘公交車到達火車站,進了候車室,入口的電子顯示屏的時間是13時05分,跟他手機顯示的時間一致。就是說,離開車時間還差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像一張空白紙。他帶著保溫杯,泡了一杯自帶的紅茶。兩排椅子還有空位,他取出包里楊照的《故事效應(yīng)——創(chuàng)意與創(chuàng)作》。這是一本說故事的故事書。

他立即沉浸在書里。開篇,楊照列舉了翁貝托·艾柯的小說《昨日之島》中的一段“小說中的小說”,這相當于故事中的故事??墒?,他想到今天是周末。他和妻子過周末,是個“造孩子”的隱喻。前天,出來到省城開會,妻子說:別忘了周末。

還剩半個小時,他去洗手間,解了個小便,然后,仿佛妻子在提醒他:洗個手。他慢慢地洗了手。做出準備檢查票的姿態(tài),再次掏出“K”帶頭的車票,對一對顯示屏上的車次、發(fā)車等數(shù)據(jù)。發(fā)車時間已跳到14時5分。晚點。

似乎特意給他留了個座位。聽見旁邊的旅客在抱怨,他想,晚點屬于正常了,正點倒是異常。他慢慢地喝茶。保溫杯名副其實。他吹杯中的熱氣,像風吹湖面的霧氣。他又躲到“故事”里,卻擔心故事之外,他錯過了時間。他不敢在“故事”里待得過久。曾經(jīng)有過一次教訓?!肮适隆币矔斐涩F(xiàn)實的“事故”。

13時30分,手機顯示。他打算續(xù)滿杯中水??墒牵鹕?,臀部像被椅子咬住。藍色的塑料椅子,像拔掉了牙齒的牙床。他轉(zhuǎn)臉,發(fā)現(xiàn)椅面和褲子連著白絲,是口香糖。已拉到了極限。他的手前往救援。白色的口香糖趁機纏繞住他的手,他拉開包,取出紙巾??谙闾窍裾吵淼哪z水。他像做體操一樣扭頭轉(zhuǎn)身,臀部則像軸承,他的手拽起臀部的褲子,如同罪證,提供給目光。

于是,褲子像魔盒,取之不盡的口香糖。他趕到洗手間。像解大便一樣褪下褲子,又摘又摳,可是,白白的口香糖還是取不凈。他想到小時候聽過的猴子故事,坐在橋頭的石板上等待,起身,屁股的猴毛都被膠水黏住了,猴子的屁股——沒毛。

他的手放在自來水龍頭下,反復沖反復搓,可粘稠的東西還留著,他想到周末。不知誰吐出的口香糖弄得他忙亂了。

旅客又在抱怨。發(fā)車的時間又一次“跳”了——15時5分。按照正點,列車到達艾城,恰好是晚飯時間,那樣,可以過個不急不慌的周末。又有空位了,他沒去坐。他掏出車票核對車次、發(fā)車。他不想用“故事”填充增多的時間空穴。他只是想,別再跳出新的晚點了。

他時不時想屁股——黏著的口香糖如同屁股長了根須。他看見有幾個旅客關(guān)注他的屁股。屁股在暗送秋波?他得采取徹底清除手段。他重返洗手間。坐便器上,他用紙巾蘸了水??谙闾且褲B透進了布里,似乎正在同化屁股,因為屁股也抹了膠水一樣。

自來水沖擊著他的手指,似乎手指已轉(zhuǎn)化為口香糖。甚至,他檢驗起來,吮了吮手指,不過,手指和手指一旦相互揉搓,總殘留著口香糖的黏糊糊的感覺。他像吮冰棍一樣吮手指,然后再沖洗,終于,黏黏的感覺消失了。

顯示屏的時間15時40分。差不多脫了一層皮的手指在出汗,汗也發(fā)粘。旅客已站起來。他趕到了洗手間,耳畔響起妻子的聲音:把手洗干凈。手指感覺到水的沖力。擦干,相互搓一搓,這一下,沒了黏黏的感覺。

手機響了。妻子說:你什么時候到家?他說:晚點,現(xiàn)在開始檢票了。

三個小時后,他看到艾城一派燈光。鑰匙在鎖孔里旋轉(zhuǎn)出他熟悉的一聲利索。他聞到了飯菜的香氣。

妻子迎過來,說:把手洗干凈,用洗潔劑。

他僅僅是走過場似地沖了沖手。

妻子臉明顯板了起來。

他知道,洗手,是由外邊進入家庭必須的一道程序,何況,這么三天,他的手接觸了多少東西,攜帶了多少細菌。平時,妻子監(jiān)督他:把手洗干凈。好像家里的氣候由晴轉(zhuǎn)陰,臨上車時,妻子的聲音還是“陽光燦爛”呢。他一聲不吭,吃了晚飯。想到艾柯的《昨日之島》,懲罰犯了錯的人就是用沉默。

然后,沖了個澡,他第一次主動換了褲子,想必明天妻子能夠發(fā)現(xiàn)褲子上有只白白的“眼”。然后,他坐在床上看電視。他等候妻子也早點上床。似乎妻子被家務(wù)纏住脫不開身,各種水的聲音傳來,他可以想象著各種物件經(jīng)歷著水的洗禮。電視劇在播放一個浪漫愛情的故事。戀愛的時候,他也有過浪漫,可結(jié)了婚,日子就實實在在地擺在他面前。他散漫的性格就暴露出來。

妻子總算進了臥室,說:叫你洗手,你敷衍。

他沒提口香糖的事兒,說:列車晚點,我洗了不知多少遍手,再洗,把手洗沒了。

妻子鉆進被窩,肌膚一挨近,就像冬去春來。妻子像一朵敏感的花兒舒展開了。未來的故事照亮了現(xiàn)實。

他擁抱著妻子,那手一刻也不閑,像小孩踏青。

妻子推開他,說:你洗過了嗎?

他說:還要我再給你洗一洗看?

妻子說:你身上有什么?

于是,他想到口香糖,自己像被嚼過吐出的口香糖。妻子似乎被黏住了,怎么也掙脫不開。

每一個光頭都有來歷

葉剃了個光頭,立刻想到袁,袁也擁有光頭。他在電話里約了袁前去吵架村送最新培育出的西瓜種子——那是袁和葉的老家。他把手伸進帽子里撫摸著光頭,明天兩個光頭像兩個氣球相會,他想到詞語:交相輝映。

這時,辦公室的門張開了,兩顆光頭像在水一般的陽光漂浮進來。葉忍不住想摸自己帽子的光頭,隨即生出親切感,真是奇了,甚至,他以為由于他這顆光頭的問世,吸引了兩顆光頭前來相聚,物以類聚嘛。

可是,兩個光頭一開口,葉就掃興,他分明看見咧開的嘴露出的牙齒,帶著發(fā)黑的煙垢。

對方攤派式地說:一百斤茶葉起步。

往年,葉總會購十來斤,今天,他想門衛(wèi)怎么把推銷茶葉的人放進來了。說:當飯吃嗎?

兩顆光頭肯定抹過了油,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說:這條街的小單位,都買了一百斤。

葉說:我們這不是茶葉收購站。

兩顆光頭顯然不肯罷休,說:起碼一百斤。

葉不想問價(那一定是一口價),難道憑著光頭就能蠻橫?他抓起帽子,往桌上一拍。說:你們想干啥?

兩顆光頭上的兩對眼睛頓時一愣,自行對視,然后,看了看葉的光頭,似乎權(quán)衡過了他的光頭的能量,隨即轉(zhuǎn)身離去。顯然,兩顆光頭之所以剃光頭,是推銷茶葉的需要。

葉萌生剃光頭,也是迫不得已,雖然年過半百,仍保持著一頭又濃又粗的頭發(fā),頭發(fā)已蒼白,卻跟他滄桑的臉和諧,但是,頭皮屑如同雪花紛紛揚揚,使得他像勤勞的農(nóng)民給莊稼松土、鋤草,手時不時地要伸入頭發(fā)叢中抓撓,很不雅,而且,越撓越癢,越癢越撓。他采取過多種方式,均不見效。還是袁建議,剃了光頭,頭皮屑自然消退。

已經(jīng)給人留下了固定的形象,可是,剃了光頭,葉自己似乎也暫時接受不了,他就買了一頂鴨舌帽,遮掩住光頭。他琢磨,遭遇茶葉僵局,他的光頭竟能使僵局發(fā)生逆轉(zhuǎn),光頭有什么威力?

葉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審視光頭。他覺得,整個腦袋像一個老冬瓜,以發(fā)線為界,下半部分皺紋縱橫,甚至,皮膚猶如刀削過一樣——橫肉粗糙,而原來生長著茂密頭發(fā)的地方,仿佛冬瓜削了皮,露出嫩白的頭皮,又光又亮,且飽滿。就是這一個光頭嚇退了那兩個光頭。

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像是獎勵性質(zhì)地摩挲著光頭,說:想不到你有這么大的威力!

至此,他告別了帽子。那一天,他在單位里的人的目光里看到了驚奇,好像他這個光頭是移植來的新品種。他畢竟是良種培育中心的頭兒,他保持著以往的姿態(tài),心里說:還不至于嚇住你們,慢慢就會習慣,見怪不怪了。

第二天,葉駕車接袁。袁還以為葉是別人。葉叫袁摸摸他的光頭,接受檢驗?zāi)菢?。袁說:上下兩部分還沒有渾然一體。

葉說:清除了植被,直接接受陽光的沐浴,就有效果。

袁是劇團的武生,他的臉用化妝品維護著青春,膚色和頭皮的色澤一致:白皙。

剛出艾城就堵車。眼看后邊一輛一輛車停下,足有一里長。前邊有幾十輛,一定是發(fā)生了交通事故。前前后后,響起喇叭聲聲。一個一個車主傳過來話,原來是一個人發(fā)酒瘋,躺在路上,要求車從他的身上碾過去。

接著,又傳來新的背景消息,那個醉酒的男人,妻子棄他而走,跟了另一個男人。他愛自己的妻子,又找不回來,便以酒消愁,還剃了個光頭,表達他的處境:一無所有。

葉想到自己的光頭嚇退了兩個強行推銷茶葉的光頭,現(xiàn)在可以檢驗光頭的威力了,他說:去瞧一瞧。他走過兩輛轎車,回頭,喚袁。他說:兩個光頭聯(lián)合對付一個光頭,會出現(xiàn)什么效果?

那個人躺在柏油路的中間,散發(fā)著酒氣,手里還拿著一個空酒瓶,一副偉大的樣子。一個協(xié)警遠遠地站著。

葉說:這個局面你還不處理,整個一條路都要堵滿車了。

協(xié)警似乎畏懼地上的光頭。地上的光頭睜開眼。葉說:你要拿這條路出氣嗎?

地上的光頭,像一個氫氣球,慢慢升起,又帶動了身體,立起來。似乎醒了酒,眼睛瞪大,看著葉,好像比較著已在同一水平線上的兩個光頭的能量,接著,他離開了路面,蹣跚著走向田野。離開路基的那一刻,還回頭瞥了葉一眼,似乎擔心葉會攆過去。

葉和袁會意一笑。

協(xié)警過來道謝,說:一物降一物,兩個光頭鎮(zhèn)住那個光頭。

葉問袁:我這個光頭有什么特別嗎?

袁說:你這一張布滿滄桑的臉,配了光頭,不像個正面人物。

葉摸摸照著陽光的光頭,像是獎賞光頭的功勞,說:像什么?

袁說:黑幫老大。

葉說:怎么可能?我很丑,但我很溫柔。

雙休日過后,上班,葉發(fā)現(xiàn),司機小張也剃了個光頭。他說:可惜了你那一頭朝氣蓬勃的頭發(fā)。

小張說:艾城開始流行光頭。

葉聽說,小張失戀,難受得恨不得出家,不過聲稱頭發(fā)長起來了再戀愛。還有另一種說法,小張要和葉的光頭保持一致。

角 色

事情往往在臨下班的那一刻出來。頭兒叫我。他指指頭頂(那是虛指“上級部門”),說:剛來個電話,要求明天上班就交一份會議紀要。

頭兒的辦公室與我的辦公室斜對門,我保持著“隨時聽候召喚”的狀態(tài),而小何的辦公室在我的隔壁。我不走,她也不走,頭兒不走,我也不走,這是一種默契——為領(lǐng)導服務(wù)。隨叫隨到,不叫不到。

小何是局里的打字員兼檔案管理員。她的辦公室里,散發(fā)著淡淡的乳香——奶粉。她正處在哺乳期,喝奶粉,然后,牛奶轉(zhuǎn)化為母乳,哺育她的兒子。我猜物質(zhì)能量如此轉(zhuǎn)換。

小何立刻調(diào)出了歸檔的那個會議通知,是上級要求局黨委中心學習組舉行一次學習——規(guī)定動作。正副局長(黨委委員)已在輪閱單上圈閱了。

我說:劉局,沒安排過學習呀。

頭兒說:那段時間都很忙,不過,你還是按要求上報會議紀要。

我說:是不是今晚開個會,我有個依據(jù)。我再整理。

頭兒說:出差的出差,培訓的培訓,臨時怎么湊得齊?你就辛苦一下,加個班吧。

我心里冒出一個成語:逼良為娼。不過,我說:好吧。

這類“加班”趕材料不止一次,我總是能為領(lǐng)導“排憂解難”。那個年月,電腦還沒普及,局里根本沒有電腦,只有一臺打字機。我寫,小何打,同步配套。我說:小何,今晚要辛苦你了。

頭兒說:我陪你們。

我說:劉局,你陪著,我有壓力,還是讓我聚精會神對付會議紀要吧。

小何開始打電話,仿佛是角色轉(zhuǎn)換,她一副母親的樣子,而且,表現(xiàn)出哺乳期母性的溫情,好像兒子已會說話,她說:寶寶餓了吧?讓爸爸送你來,媽媽們在辦公室迎接你。

可以想接電話的是她的丈夫。而且,丈夫抱著男嬰,男嬰對著聽筒咿呀咿呀——母子對話。

我在文件櫥上有一箱方便面,取出兩盒。小何已沖了一杯奶粉在喝。我放了一盒,說:艱苦樸素了。

泡上了方便面,我似乎也浸泡在學習主題相關(guān)的材料里。我點燃一支煙,仿佛是尋火X,引爆自己。我望著窗外,亮起路燈的街道和廣場,像是懸浮在星空里。

我一驚,是小何的丈夫小張在叫我。他站在門口,抱著男嬰。我迎上前,拍拍手,說:叫叔叔抱抱。

小張把兒子往我手上遞,我抱住,親了男嬰一口。男嬰爆炸似的哭出來。我說:香噴噴。

小何趕過來,說:你在家一定沒抱過孩子吧?抱的姿勢不對,孩子細皮嫩肉,哪禁得住胡子扎?

我說:我傷害了下一代,好幾天忘了刮胡子。

接著,我聽見小何關(guān)了門。男嬰不哭了。似乎辦公樓只剩我一人了。

方便面像在生產(chǎn)流水線上一樣轉(zhuǎn)入了我的胃。我甚至沒有感覺方便面的滋味,如同夢被驚擾了那樣,小張的告別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沉浸在會議紀要的構(gòu)思之中,像一間房子,我還沒找到開鎖的鑰匙。

我向小張表示歉意,無奈地攤攤手,說:小何加班,把全家都調(diào)動出來了。

小張捏住兒子肉嘟嘟的小手,說:和叔叔再見。

我忽然覺得,小何的胸部,像駱駝,在沙漠里長途跋涉雙峰癟了許多。我說:喂了孩子,現(xiàn)在你該喂自己了。

我排除一切雜念,想象我進入會議室。我已將辦公室視為會議室,所有的正副局長(可以坐一桌)都各就各位,按排名的順序,自動發(fā)言。我只不過做個記錄。

我把局黨委中心學習組專題記錄本騎釘拆除,取出劉局長的發(fā)言,說:小何,我寫你打。

小何的辦公室響起了打字機堅定不移、毫不猶豫的聲音。她已由母親迅速地恢復到打字員的角色。

我浮現(xiàn)了沒有舉行過的專題學習會。我的筆追逐著想象中的話語,劉局任這么重要部門的第一把手,他念我寫的報告常斷句,可是,我得叫他的發(fā)音檔次最高:站得高,看得遠。接下來的發(fā)言,依據(jù)位次,理所當然地從分管的業(yè)務(wù)角度發(fā)言,而且,和各自的性格、風格結(jié)合——怎么講?講什么?仿佛我是個演員,同時扮演不同職位的角色,每一個角色的發(fā)言,像獨白,我盡可能在固定的套路的話語中,彰顯一點個人的特色,其實,也被套話淹沒了。

當我把手指掰出一串骨節(jié)嘎巴響的時候,遠遠近近的燈光,像是繁星已降落在地面。想象中的會議已結(jié)束。誰能說這個會議沒舉行過?

我把會議紀要最后一位發(fā)言(按文件規(guī)定的排序)放到打字機旁,說:我這個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了。我望著打字機,它如鳥啄一樣銜起一個鉛字模,堅定地敲在滾筒的蠟紙上。蠟紙上的字,像緊急集合,迅速列隊,隨著字模取出、敲擊、回歸的節(jié)奏,一行字,眼見著由左至右延伸。仿佛小何在召集她的隊伍。

我說:小何,在家,你說了算吧?

小何的手不停,說:你呢?

我說:當然我說了算。

小何說:怎么說了算?

我說:重大的事情,原則的事情,我說了算。

小何說:一個家庭,有那么多重大的、原則的事情嗎?

我笑了(我只能在虛構(gòu)的會議上說了算)。不能影響打字,打錯了,改起來麻煩。我想,明天一上班,我將打出的會議紀要連同記錄本的會議紀要一并交給劉局長(當然,另有一份存檔。)劉局長會說:立刻上報。

那邊怎么有火車的聲音

兒子蹣跚學步時,他騎自行車第一次帶著兒子出去,是平平常常的傍晚。現(xiàn)在,他已回憶不起,當時出于何種考慮,徑直帶兒子上艾城的火車站?

當時,艾城火車站還相當簡陋,站臺的兩頭封閉不嚴,可從小弄堂穿進去。把兒子放在站臺上,腳底已感到列車行進的震動,隨之傳來列車進站前的鳴笛。接著是一股煙,像舉著一個火炬,煙和車顯示著速度,煙像長長的黑綢飄帶,在長長的車廂頂漸漸擴散,淡去。

雄壯的火車頭在弧形的轉(zhuǎn)彎處沖過來,晚霞襯托著它,像漫天的鮮花。兒子頓時歡蹦。他扶起兒子,雙手把兒子托舉過頭,像一枝果實。

那以后,就由不得他了,而是兒子指向火車站,像指揮一輛戰(zhàn)車,模仿火車的鳴笛和節(jié)奏,嗚——吭哧,吭哧。那幾乎是兒子的保留節(jié)目,百看不厭。兒子會走了,會奔向火車。似乎火車里有兒子的親人。還會向車廂里的旅客招手、微笑。兒子胖乎乎,像個氣球,簡直要騰空而起。

自行車的橫杠,按了一個藤座椅。兒子把著車龍頭,不讓它偏離方向。他能感到兒子的力氣通過車龍頭跟他的手較勁。他說:方向沒錯,目標火車站,你別用力,老實坐著。

這個晚飯后的節(jié)目,到了兒子入學,就自然而然地“劇終”了。偶爾,他接放學的兒子,順便彎一趟火車站,兒子過了新奇的時期,對火車不再那么激動了。

他家住一樓。妻子在院子里種了盆花。兒子對花沒興趣。他想到女人喜花,靜態(tài),男人愛車,動態(tài)。他嫌妻子把那么多精力投放在擺弄花卉上了。兒子念高中,住校,不用他接送了,他像下崗一樣失落。那花盆已種了實惠的東西:蔥、辣椒。能節(jié)省一點開支。夫妻倆已在醞釀未來的房子(兒子結(jié)婚,艾城的習俗是男方有房子。)

兒子考入大學。他推自行車送兒子乘火車,這一天終于到了,過去是看,現(xiàn)在是乘。把兒子送上火車,他回來的途中,購了一個旅行包。他逐漸往包里塞旅行用品。

妻子發(fā)現(xiàn),說:怎么,你要出差?

他說:準備準備,瞅個空,也乘乘火車。

兒子的房子似乎提上了議事日程。妻子希望早抱孫子。

旅行包成了擺設(shè),漸漸地,遮蔽在一堆無用的東西里邊。夫妻倆主要的議題是房子,時常將工資、獎金的收入折算成未來的房子。比如,夠廚房的面積了,有衛(wèi)生間的面積了,逐漸擴大,臥室,陽臺,客廳。

但是,房地產(chǎn)紅火。那個時期,日新月異——房價不斷翻筋頭。他們的積蓄跟不上房價的上漲。常常后悔。終于,達成共識,咬咬牙,貸款。

貸了款,吃飯不香,他明顯地感到。好像那一筆貸款窺視著他們的生活。轉(zhuǎn)眼,兒子畢業(yè),在省城找到工作。房子不可能跟兒子進省城。幸虧現(xiàn)有的這套房子價格已翻番。終于,為了兒子的終身大事。賣掉艾城這一套,購入省城那一套,選擇省城地段偏、面積小的住宅。

妻子發(fā)起整理房子,因為兒媳要來住幾天。那個旅行包暴露出來——過時了。他想到自己曾有過的旅行念頭。一個念頭而已。妻子還拿他的自行車說事:該XX物價了。

這輛自行車曾伴隨過兒子的成長。不過,該放棄自行車。為了表明徹底告別的決心,他把自行車放到了小商品市場前的自行車停放處,而且把鑰匙也插在車鎖上。

第二天, 他特意去看望,停放他那輛自行車的位置已空缺,像拔掉一顆牙齒的牙床,他想到兒子換乳牙。妻子曾把兒子的牙齒丟在床底下。

雖然舊,但保養(yǎng)得好,不知那輛自行車在誰手里,但他樂觀地想,它終于有了個歸宿。這樣,他正式開始步行。

有一天,是重復過了多少次的星期天,甚至,陽光如舊。天氣不冷也不熱。他已年過半百,散步的路程自覺增加。人老其實從腿老起。他的腿煥發(fā)出青春。

他漫無目標地走。突然,他駐足,已置身火車站廣場。他笑自己,不知不覺怎么來到火車站?曾經(jīng)每天傍晚準時騎車帶著兒子看火車,進站,出站。

火車站已改造,相當氣派。他走進售票廳。他只說買一張現(xiàn)在發(fā)車的火車票。

進站、檢票、登車。列車出了艾城。列車已不是用煤炭而是電力推進。兩旁的樹,一樣一樣閃過,漸漸地,取消了一棵一棵的形象,而是一溜模糊的綠,像扯不斷的綠色綢帶。大地像轉(zhuǎn)盤。

手機響了。妻子說:你好回來了,晚飯燒好了。

他說:你吃吧,不要等我。

妻子說:那邊怎么有火車的聲音,你在哪里?

他說:我在火車上。

妻子說:沒提起過要出差嘛,你什么都沒帶呀。

他臨關(guān)手機時說:臨時的,你放心。

三天后,他歸來,照樣上班,照樣散步,照樣回家。辦公室的同事沒問他去過哪兒,妻子也沒問他的行蹤。那三天是個謎,他閉口不談。孫子已蹣跚學步了,似乎突然意識到當爺爺了——升級了。他抱著孫子,去火車站?;疖嚭瓦h方,還有男孩。他樂了,說:你跟你爸一樣,見到火車就激動。

那三天,像一個人生中的空白,他始終沒提起過。一切照舊。妻子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幾盆花。院子像個小花園。有一天,妻子說:再有個孫女就好了,兩全其美。他抱著孫子,問:你同意要個妹妹嗎?想要什么不一定會有什么,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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