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森
2013年,中國嘉德在香港舉行的春季藝術品拍賣會上,一幅名不見經傳的外國畫家所繪《故宮鳥瞰圖卷》,成交價達到了70余萬元。應當說,一幅作于1936年的非著名外國畫家的作品,能有這樣的成交價格,雖不算太高,也頗為理想了。繪畫者赫威史是位外國女性,其生平無從確考,但此圖因有胡適題跋,遂得重視。胡適的題跋為:
殿宇崔嵬一望中,依然金碧映晴空。才人秀筆描摹得,六百年來大國風。
赫威史女士為克羅希夫人作此皇城全景,筆意壯麗細密。
作此題之。一九三六年五月,胡適。
胡適的這則題跋,見于《胡適日記》1936年5月6日的記載,是明確無誤的真跡。仔細觀察圖卷,會發(fā)現圖卷的題名除了有兩處張伯英所題“故宮鳥瞰”之外,軸頭尚有胡適所題“北京皇城全景,克羅希梅麗氏藏”的字樣。這應當是胡適應此畫原藏者克羅希梅麗夫人所請而寫。對于一生倡舉“新文學”,堅持用白話文寫作的胡適而言,為一幅外國人所繪故宮圖卷題跋了一首“古體詩”,實不多見?;蛟S,北京的故宮與皇城,在胡適眼中,自有一番自然而然的“古意”與親切罷。在這種親切感之下,他也自覺不自覺地要題寫一兩句“古體詩”來了。
其實,說起“故宮”,胡適還真與之機緣不淺。他是與中國最后一位皇帝溥儀通過電話、進過宮、聊過天的現代學者,也是直接見證“紫禁城”化身“故宮”,并親身經歷皇家禁地化身國家博物院的現代學者。所有這些“前緣”,或許也是胡適欣然為這幅外國畫家所繪故宮圖卷題跋的原因所在罷。
此外,此圖的題跋者除胡適外,尚有張伯英、溥儒、周肇祥、邵章等時賢名流。其中,書法家、鑒賞家張伯英(1871—1949)為此畫題了兩幅引首。第一幅引首題大字“故宮鳥瞰”,附注“試淵鑒齋硯,淳化軒墨題此,皆故宮物也。丙子(1936)清和,彭城張伯英”。張氏在題寫引首時特意注明,所用墨、硯皆為宮中舊物,專門用來題這幅“故宮鳥瞰”,亦真可謂“名實相符”,頗為講究。第二幅仍題“故宮鳥瞰”,足見鄭重其事。
后紙?zhí)砑拥念}跋,愛新覺羅皇族的舊王孫溥儒(1896—1963)所題為一首詩,詩云:
玉闕金臺入碧空,神州佳氣郁蔥籠。揮毫不異圖王會,萬古乾坤繞漢宮。
時任古物陳列所所長的周肇祥(1880-1954)所題亦為一首詩,詩云:
幽燕自古帝王都,俯攬宮城入畫圖。展卷不勝興廢感,漫將人事諉天乎。
時任北京法政專門學校校長的藏書家邵章(1872—1953),所題仍是一首詩,詩云:
城闕嵯峨薊樹煙,冕旒萬國記當年。只今贏得鮫綃畫,禁扁宮名待續(xù)編。
這些題跋、題詩,皆出自名家之手,其詩文內容也皆是吟詠故宮、感懷滄桑,與《故宮鳥瞰圖卷》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且題跋者的身世與身份,或多或少皆與故宮有所關聯,又皆是當時北平文化圈子里的名流宿儒,他們的題跋足以使畫作平添一份歷史與文化價值。俗話說,“一經品題,身價倍增”,正因為如此,一幅非著名外國畫家筆下的故宮圖卷,在繪成80年后,有了頗為理想的藝術價值與市場價值。
無獨有偶,查閱1939年3月8日的《胡適日記》可知,胡適還曾為另一位外國女性畫家所繪故宮風景畫題跋。只是這一幅畫作如今還未見諸拍賣或展覽,故而不能一睹真容。但胡適的題跋是完整地記錄在日記之中的,從中不難揣想那位外國女性畫家的畫境與胡適的心境。在此,不妨轉錄日記原文如下:
為Mrs.Nelson T.Johnson(納爾遜·T·約翰遜夫人)題畫兩幅,其一幅為侯女士畫的北平美使館樓上所見紫禁城風景,我為題小詩云:
從你們的窗子上,你們望見的是那一排排綠樹高頭,那沒有云的青天底下,那澹澹的宮墻,擁簇著映日的琉璃瓦。
你們望不見的,而我心里怪惦念的,是在那故宮北面,景山腳下——那兒曾有我的工場,那兒曾是我的家!
胡適為其畫作題跋的這位Mrs.Nelson T.Johnson(納爾遜·T·約翰遜夫人),其生平仍無從確考,與前述《故宮鳥瞰圖卷》的作者赫威史一樣,皆是未見載于藝術史中的外國女性畫家。這一次,所繪的乃是“北平美使館樓上所見紫禁城風景”,這對當時已身在美國、赴任中國駐美全權大使的胡適而言,更難免觸景生情,泛動鄉(xiāng)愁了。
遙想當年在北平的美國駐中國大使館上觀賞紫禁城風景的約翰遜夫人,揮毫畫下了自己眼中的風景。而與此時在中國駐美國大使館中觀賞這幅畫的胡適,則揮毫寫了自己讀畫的心境。他由此聯想到了自己在北平的舊居——位于米糧庫胡同4號的舊居,發(fā)出了“那兒曾是我的家”的慨嘆。
兩天之后,3月10日,胡適“將題Johnson(約翰遜)畫二則譯為英文,交與Miss Elizabeth Johnson(伊麗莎白·約翰遜小姐)帶到Cody,Wyo.(懷俄明州,科迪)交給Johnson夫婦?!?月24日,胡適在其官邸“雙橡莊園”中感到“天氣忽然大暖”,看到“莊園中玉蘭花忽然怒開”,他在日記中寫道,這一切“使我想念北平”。(詳參:《胡適日記全編》,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胡適兩題故宮風景畫,皆是為外國女性畫家的作品題跋。所題兩首詩,一為舊體七言詩,一為自由體新詩。其實,詩文格式無論新體舊體,胡適在詩中所表達的家國情懷與鄉(xiāng)愁意緒,皆是很明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