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沁雅
對精神家園的追尋與復(fù)歸是一個永恒的文學(xué)母題。在不同的文本中,精神家園可以擁有不同的代稱,例如“鄉(xiāng)土”“故園”“根”等等詞語。這些名稱所表達的含義之間存在著微妙的差異,但它們共同指向的都是人類心靈的歸宿,因而可以認為它們都是“精神家園”不同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的五篇獲獎作品都從獨特的層面反映了“歸鄉(xiāng)”的征途,五個故事中大大小小的角色們在種種泥沙俱下的環(huán)境裹挾中努力用各自的方式或?qū)ひ捇蚴匦l(wèi)或創(chuàng)造著能夠讓自己靈魂得以棲居的一方凈土,其中雖也有著行為頗受爭議的灰色人物,但他們共同抱持著的對精神家園的堅守都在閃耀光芒,這些光芒有充滿雜質(zhì)且刺目的,有即將湮滅的,也有充滿破壞力的,但它們都持續(xù)在束縛生命的那團混沌中撕開著盡可能多的裂口,盡己所能地讓周遭的一切變得更加清明。
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講述了一個初中時和家人從農(nóng)村來到北京的女孩陳金芳獨自在北京起家,事業(yè)風(fēng)生水起,卻又從時代的風(fēng)口浪尖重重摔下的故事。小說中處處籠罩著幻滅的陰影,如同蓋茨比用盡一生追逐的綠燈,在讀者眼中亮起的那一刻便是終將熄滅的暗示。但這并不是陳金芳一個人的幻滅,故事中除了這個主人公,還有另一個始終在場的重要人物即“我”。“我”不只是單純地起到“講故事”的作用,“我”對陳金芳的每一句敘述與評價都在投射“我”自身的形象。陳金芳與“我”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而那枚“硬幣”正是探索心靈歸處的標志。
在另一些貼著“鄉(xiāng)土”標簽的文學(xué)作品中,往往會形成一種不顧人物所處環(huán)境及由此造就的性格,只在最后讓主人公發(fā)出“根在鄉(xiāng)村”的感嘆便算圓滿。但現(xiàn)實是“鄉(xiāng)”在何處并非由處所決定,蘇軾的著名詞句或許能夠揭示其真正的含義——“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決定“家鄉(xiāng)”“歸宿”所在的,是一個人的自我認同。
陳金芳的老家在湖南農(nóng)村,來到城里后住在姐姐姐夫家里,但老家的親人只當她是一個年輕勞動力或一個可以借由婚姻從男人那里換取彩禮利益的“賣品”,在姐姐姐夫家的她盡管一直要幫他們干活,卻仍然被看作“白養(yǎng)”著的閑人。這兩個地方只能說是她的棲身之所,卻顯然與“家園”這個具有更深層含義的詞語和“安心”這一境界搭不上邊。陳金芳是一個在精神上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她后來所做的一切只是竭力在給自己的靈魂找尋一個棲居地,并在找到了之后不擇手段地緊緊攀附。
而“我”則是她找尋家園的起點?!拔摇钡男√崆俾暿且环N陳金芳過去生活里永遠不會出現(xiàn)的事物,并且是被陳金芳認為“美”的事物。這種陌生的美指給14歲的陳金芳一個讓她的心靈初次感到向往的世界,而這種向往正是所謂“歸屬感”的萌芽。當正在聽“我”拉琴的陳金芳被姐姐喊回去時,“家”里“直刺過來”的“凄厲的喊叫”與皎潔月色下的小提琴樂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她才會拼了命與家人決裂只為了留在北京,與豁子分道揚鑣只因為他不讓她買鋼琴,用非法集資得來的錢做投機生意來給自己構(gòu)筑一種體面、高雅,有“人樣”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她人格還未健全時,于烏煙瘴氣的生活環(huán)境中能尋得的唯一一條可能通往自己精神家園的窄路。她也許早就預(yù)見到了自己最終被從這條路上擠出去的結(jié)局,因此在一切結(jié)束時顯得那樣平靜;即使知道,她也不能在最后一刻到來之前主動停下腳步,生來便漂泊無依的心靈與過早的成年無法支撐她再去開發(fā)新的方式,尋找新的精神家園。
“我”的悲劇與陳金芳的有所不同,陳金芳原本的生活環(huán)境里沒有選擇的余地,而“我”本應(yīng)有豐富的選項,卻早早就被父母規(guī)劃好了人生,于是“我”失去了選擇的能力與興趣,對人生與世界抱持著強烈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尤其是在別人為自己做的選擇也被證明是錯誤的之后,“我”對自己的定位愈發(fā)毫無頭緒,徹底自暴自棄,得過且過。懷疑與詰問同樣是尋找精神家園的方式之一,是在開始解決“在哪里”的問題之前先解決更關(guān)鍵的“在不在”的問題?!拔摇睂τ陉惤鸱嫉挠^察實際上也是在試圖解決這個問題,“我”想看陳金芳的追尋會走向什么樣的結(jié)果,若她最終找到了心靈的歸宿,或許便能證明“精神家園”是確實存在的,無論“死亡”和“歸鄉(xiāng)”哪一件事會先發(fā)生,“希望”總歸會在。小說結(jié)局里陳金芳的幻滅隨即也帶來了“我”的幻滅,兩個主人公尋找精神家園的路途都以失敗告終。
如果《世間已無陳金芳》的主題側(cè)重于“追尋”,那么阿來作品《蘑菇圈》的主題則應(yīng)被歸納為“守護”。作品中的蘑菇圈在其本義之外,還象征著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態(tài)意識,這種健康、平和而寧靜的生態(tài)是主人公斯烱的“心安”之處。斯烱幾十年如一日地照料、保護著山上的蘑菇圈,蘑菇們在她的眼里仿佛具有靈性。村民們只知道摘取每年最先出土的蘑菇嘗鮮,隨后就將它們遺忘在山中,也不會去思考“是哪一塊地給了他們蘑菇”,而斯烱不僅知道這塊地,還經(jīng)常去照料,摘取蘑菇時她既非淺嘗輒止也從不索取無度。斯烱對自然抱有的這種態(tài)度以“敬畏”一詞概括尚顯膚淺,她是真的在與自然共存共生,她心靈的血脈與自然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但隨著城市的貪婪逐漸侵襲機村,蘑菇圈寧靜自在的生長環(huán)境也日漸萎縮。斯烱的三個蘑菇圈中有兩個都被村民以跟蹤這樣不光明正大的方式找到并遭受掠奪繼而消亡。最后一個蘑菇圈也被城市里的丹雅用“先進科學(xué)技術(shù)”找到。小說結(jié)尾處,隨著城市化的發(fā)展和資源的豐富,人們已不大可能再次陷入肉體上的饑荒,然而隨著最后的蘑菇圈的陷落,另一種更大的危機到來,那就是人們的精神徹底地陷入了永遠的饑荒。正如丹雅向斯烱解釋為何要挖空心思得到蘑菇圈時所說,“為了錢,為了很多很多的錢”,盡管不用再為餓死的危機提心吊膽,人們的心靈卻因無盡的貪欲而再也無法飽足,只能靠不斷攫取獲得片刻的滿意與隨之愈加膨脹愈加急需填補的欲望溝壑。蘑菇圈曾經(jīng)是讓人安心的存在,它給予人們生存的資源,也是聯(lián)結(jié)不同人生活的紐帶,而這一切都被蘑菇圈的消失一同帶走,斯烱也終于離開,“安寧”消失在機村的土地上,機村人精神家園的最后一隅終于淪陷。
尹學(xué)蕓在《李海叔叔》中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兩個處于困難之中的家庭在互相尋求安慰的過程中逐漸生長出相異的心結(jié),并最終將兩家關(guān)系撕裂的故事。以父親為中心的“我”家自身條件已很艱苦,但通過接濟李海叔叔一家,“我”的家人們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當人從純粹的掙扎在艱難歲月中的溺水者成為了更加困苦的人們的依靠,生活中似乎少了些風(fēng)雨飄搖,多了一分踏實和牢固,然而這種定位也難以脫離,正如“我”的母親對父親的評價:“啞巴吃黃連,有苦都說不出”“后來接濟他都成了習(xí)慣,想停都停不下來”。而重新尋找自己的定位更是一項艱巨的任務(wù)。李海叔叔一家的情況與“我”家大同小異,“我”家通過和李海叔叔家的交往形成了對自身的認知,獲得了信念與勇氣;李海叔叔家則從“我”家獲取了物質(zhì)資源。相同的是最終兩家人心靈的結(jié)局,就像兩株不得不互相攀附著生長的植物一樣,其形態(tài)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扭曲。李海叔叔在年復(fù)一年的受惠中體會到了雖非“我”家有意為之卻客觀存在的屈辱,于是在條件好起來之后只想到向“我”家炫耀,再無其他;“我”家因為從未得到李海叔叔的回報而逐漸累積了怨憤,幾十年親密交往的價值轉(zhuǎn)眼間甚至比不上決裂多年的老叔給的二十元錢。兩家人原本都希望與對方互通有無能夠讓雙方的生命都更加充實,卻因未能看清自己真正所需,將寄托盡數(shù)指向了虛幻之物,投入砝碼越多,心靈天平越是不平衡,主人公們只能背過身迎接這卷入了兩代人的烏托邦徹底崩裂的結(jié)局。
肖江虹的《儺面》著重呈現(xiàn)了“死亡”這一主題。故事由一個老人和一個青年串聯(lián)起來,二者的共同點是都將很快面對自己的死亡?!秲妗分?,離開儺村去往城市的顏素容正值青春年華卻已經(jīng)面臨死亡的威脅,精神因此失去依托。于是她選擇了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這里孕育著一條聯(lián)結(jié)生與死的橋梁——儺戲。這一古老民俗不僅用獨特的方式將死亡詮釋為一個不那么讓人絕望的生命道路延續(xù),而且自身也已經(jīng)是一門即將消亡的藝術(shù),村里最后一個儺師秦安順已經(jīng)年逾古稀。或許對于被死亡陰影籠罩的人而言,反而只有與同樣瀕死的人與事物共處才能體會到一絲精神上的安寧。顏素容回到儺村后對所有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唯獨總是和秦安順待在一起。許多研究文獻將她的戾氣解釋為因自己可怖的命運而憤怒,這其實違背了作者的本意。肖江虹明確點出了顏素容顯示出的乖戾并非內(nèi)心的真實態(tài)度,而是她為了讓自己的離去給自己掛念的人帶去的傷害最小化而采取的措施。但在秦安順和他的儺戲面具面前,她才可以透露自己的恐懼與迷茫,秦安順對于死亡自然順應(yīng)的態(tài)度也給了她些許慰藉與指引。不久于人世的秦安順戴上儺面后會看到自己出生前父輩祖輩們的生活,顏素容起初始終報以不相信的態(tài)度,但在秦安順去世后,她也戴上儺面,看到了自己生命中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時刻。儺面后的世界其實是一個人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是一個人的來處;而相對的,死亡在儺面的詮釋之下與生命形成了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是從無到有的一個人復(fù)歸于無。秦安順去世之前,在儺面背后看到的最后一個場景是自己的出生;去世之后,在異境里人們?yōu)樗氖恰皻w鄉(xiāng)”儺。將死亡定義為一種回歸,是《儺面》的主旨,這部小說中必將走向死亡的人們的心靈由于種下了這一信念,不再如同被扔在黑暗深海里一般壓抑空洞,而是得以穩(wěn)健地走在一條光明的道路上,回歸自己來時的地方。
《封鎖》可以說是本次獲獎作品中最特別的一篇。其故事發(fā)生的舞臺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被占領(lǐng)的上海租界內(nèi),時間上與讀者的距離使《封鎖》讀來仿佛蒙上了一絲傳奇色彩。另外,對不可靠敘事的充分運用是這篇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讀者到最后也無法確知鮑天嘯所描述的那個制造了第一起爆炸的女人是否真的存在,并且會越來越強烈地懷疑第一起爆炸是否也是鮑天嘯主謀。小說中各處確實存在一些顯然是作者為了加深讀者的懷疑而布置的暗示,例如鮑天嘯房間里疑似對策劃爆炸案件具有參考作用的反恐題材小說,例如鮑天嘯特地編造并指使人傳播的有關(guān)那個女人的假消息,一切線索似乎都將這起事件的答案指向鮑天嘯一人。然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鮑天嘯進行此種敘事的行為本身。在被侵略者占領(lǐng)的租界內(nèi),原先住在此地的居民反而更像是真正的“租客”,本應(yīng)是自己家園的地方被外來者奪取,每個人賴以立足的土地都變得極不牢靠,隨時可能開裂并將他們吞噬。日軍在暗殺發(fā)生以后進行的封鎖更是將一整幢公寓樓變成了一座監(jiān)獄,曾經(jīng)的家園只能靠原來的居民們自己奪回或者重建。而鮑天嘯所做的正是一種“構(gòu)建”的工作。在故事開頭,鮑天嘯所展現(xiàn)出的只是一個卑瑣的,樂于鉆營謀利的小人形象,但是隨著敘事的不斷深入,隨著《孤島遺恨》和審訊室里的口供這兩個故事情節(jié)的不斷展開,鮑天嘯曾經(jīng)在連載小說里的虛構(gòu)逐漸滲入現(xiàn)實,而他面對林少佐所講述的“事實”也顯然透出越來越濃的虛構(gòu)意味。究竟何為虛何為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鮑天嘯的形象在這兩處構(gòu)建之中逐漸轉(zhuǎn)變了:從一個油滑的投機者變成了一個英雄,并且最后將這個被他創(chuàng)作出的形象帶入了現(xiàn)實世界,用第二次爆炸讓現(xiàn)實中的鮑天嘯成為了英雄鮑天嘯,而原本的投機者鮑天嘯的面目則愈漸模糊。
那個投機文人鮑天嘯真實存在過嗎?在《封鎖》的結(jié)尾,讀者和敘述者一同得知鮑天嘯其實早已是地下抗日組織人員,即從《封鎖》的故事開始時就已經(jīng)是英雄。然而在更早之前,他一直都是英雄嗎?他是否也曾經(jīng)像敘述者“馬先生”一樣,原本在亂世之中隨波逐流,受著良心的譴責(zé)卻沒有勇氣或能力做出改變,直到一些契機出現(xiàn)在身邊,像《孤島遺恨》中的王茵之于包先生,像鮑天嘯自己之于“馬先生”那樣,受其影響才終于開始改變?這些問題的答案其實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jīng)選擇了為自己真正的家園而戰(zhàn)斗,這不能僅僅用“救國”來描述,拯救自己家園的行為本質(zhì)上是一種自救。故事的結(jié)尾,鮑天嘯的行動也使敘述者“馬先生”獲得了救贖,拋棄看似避開了風(fēng)頭、循規(guī)蹈矩且安全的生活方式,轉(zhuǎn)而選擇去往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那里充滿危險、極不穩(wěn)定,但只有那里才是歸屬之地,在那里心靈才不會再受折磨,才能夠得到安寧。
在充斥著透支與攫取的現(xiàn)代世界里,人們被太多的精神危機挾持,尋求精神家園是每個人最深的渴望。陳金芳賭上一切去追逐,斯烱用一生在守護,云丫的父親與李海叔叔試圖通過彼此來抵達,秦安順和顏素容選取了自己能夠接受的方式去詮釋,鮑天嘯用自己的行動去構(gòu)建。他們的努力有些奏效了,有些或逐漸被蠶食殆盡或最終在轉(zhuǎn)瞬間瓦解,但他們每個人的努力都不是徒勞的。這是一條西西弗斯的道路,每個人都在其上尋找自己存在的答案,而為他們的存在做注解的,正是“尋找答案”這一行為本身。人類需要在過于縹緲脆弱,搖搖欲墜且倏忽易逝的生命范疇里找到至少一絲足夠堅固的所在作為自己的立足之地。于是即使這條路布滿荊棘與陷阱,走在其上如履薄冰,踏上了征途的人們也不能停下腳步,一旦停止前進,停止求索,生命就會迷失在名為“虛無”的黑暗之中,隨后自身作為“人”的存在亦逐漸消解。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欄目編輯:葛?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