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泉
頭次見到文清麗,感覺像是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電影中邁著正步出來的。她有沒有穿軍裝亮相,我已記不甚清。其實穿不穿都掩蓋不了她身上的女兵氣質。雖然總是笑瞇瞇的,但那眼神深處的鋒芒還是讓我心里有點犯怵。如同調皮學生陡然撞見嚴正的班主任,我差點就想喊她文老師了。只是魯院“回爐班”盡管年齡結構差距甚大,但既成同學,又都是所謂的成名作家,也就不甚論年齡身份,大抵直呼其名。文老師遂成為大家口中的清麗?!扒逶~麗句必為鄰”,這名字文氣,切合作家身份。文清麗很樂意大家這么稱呼她,在這個場中,明顯比文主編、文干事什么的入耳。但我一張嘴,舌頭打了個轉,還是鄭重地加了個姐字。在她面前我沒辦法不鄭重。就像一看到黃元申演的霍元甲,我便條件反射般地挺胸正容,同時耳邊響起“萬里長城永不倒”的激昂旋律。文清麗的出場亦自帶旋律,就算不是國歌,也是《黃河大合唱》《血染的風采》那一類莊嚴曲調。而有些人縱然昂首闊步或正襟危坐,卻讓我一見之下忍不住想笑,那是自帶諧謔小調的。這關乎天性,也關乎后天的歷練,是入了骨的,難以掩飾。
“回爐班”需回足四個月,由白果累累的秋天轉入霧霾沉沉的冬日。隨著時光逐層展開,文清麗性格深處的一些東西也漸露崢嶸,印證了我最初的直覺。她是有立場、有愛憎的,且這立場和愛憎往往現(xiàn)場發(fā)布,而非背過身去偷偷嘀咕,或者干脆只表現(xiàn)于紙上。遇到看不慣的人和事,她會勃然色變,態(tài)度鮮明得如同軍徽和肩章。這在當下文壇,尤其是我們這一代作家中,已是罕見的品質。所以我樂意跟文清麗接近,感受她的氣質,希望受到一些浸染。就像雖然精于炫技的華語大片層出不窮,我卻不時要點開儲存于筆記本中的老電影,在散發(fā)著年代感的畫面中重溫那些誠懇有風骨的敘事。
文清麗喜歡跟同班的老妹老弟們分享她的經(jīng)歷——做方便面的兵的生活、三班倒中的堅持寫作、進京后艱難地扎下根來,還有嚴酷環(huán)境中萌生的初戀……她是在許多波折中一步一步捱過來的,卻沒有怨恨,語氣中透露著經(jīng)受磨礪和進行抗爭之后的坦然,還有對命運的暗懷感激。文清麗顯然不是水土潤澤的南方那隨處可見的嬌慵花朵,她是陜北高原上的植物,從干旱黃土中一點一滴地抓取養(yǎng)分,伸根、抽條、發(fā)葉、結果,緩慢而堅實。同時她又是自然的、樸素的,并未因為經(jīng)霜抗雪而處處擺出一副傲然姿態(tài)。她的回憶中洋溢著日常細節(jié)以及對這些日常的依戀,這讓我對她的脾性更加放心。有些風骨硬挺的高人凌駕日常性,慢慢地血肉消失了,只剩下枯凝的骨架,停止了生長,這是讓我在敬仰中又心生警惕的。我所認識的不少同代作家普遍對脫離了日常性的神圣面孔持有懷疑,這應該算是優(yōu)點,至少是一種體現(xiàn)了階段性進步的特質,所以雖然不甚樂觀,我終究覺得當中還是存在希望的。真正高尚的東西必然來源于日常,并滋潤生命,而非壓制與禁錮。文清麗不一定意識到這點,但是,她體現(xiàn)出來了。正所謂行者不一定知,而知者未必能行,知行合一之難,首先是難在這上頭。
那年冬天北京的霧霾號稱史上最重,空氣中仿佛能看到黑色顆粒在翻滾,卻沒能壓抑住同學們的活力。一些故事正在發(fā)生或準備發(fā)生。文清麗也有小故事。她在一幫姐妹們的慫恿下,勇敢地去美發(fā)店燙了個新發(fā)型,并且換上了長袍似的繡花服裝。這類帶有少數(shù)民族風情的服裝正在某些女同學當中流行,她們處于生命中最飽滿、最舒展的時期,穿上寬松飄逸、色彩斑斕的袍裝,實在是再適合不過。據(jù)說文姐夫見到煥然一新的文大姐,愕然之余撂下狠話:下次就算辦博士班,也不讓來了。同學們聽說了,皆哈哈大笑。我聽過文姐夫和文大姐由文結緣的浪漫故事,覺得他理應拋出這樣的話。而文清麗的這點改變,也并不令我感到意外,因為她是具有生長性的。這種生長性源自對生活和生命的熱愛,而且,絕不僅僅體現(xiàn)于服裝和發(fā)型。果然,回爐班結束后,或者尚未結束時,她便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井噴狀態(tài)。近三四年來,許多文學期刊上都能看到她的作品擺在醒目位置上。在魯院高研班歷練過的作家,有些回去后竟然不怎么寫了,陷入長時間的停滯,有些則更上層樓、氣象一新,這是饒有意味、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文清麗無疑屬于后一類,也必然屬于后一類。支撐著她改變的,是她身上一些永遠不會改變、也無須改變的品質。這些品質置于任何年代,都是美好的、必需的。